号兵父亲
2014-12-24小可
小可
一
我的父亲几乎是光着身子逃出老家的。
那是1948年,深秋。
那一年父亲十四岁,被爷爷脱光了暴打一顿之后,吊在了树上一天一夜。山区的深秋己经非常寒冷了,赤裸裸的父亲是被山风从昏迷中吹得冻醒的。醒来的父亲咬牙忍着浑身火辣辣的疼痛,一声不吭,借着微熹的星光,望着被爷爷随便扔在地上的几根打折的木棒心中萌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那时的父亲灵巧得像个没长毛的猴子,用双脚盘住了绑着手臂的树枝,然后拚尽了全力使自己的身体慢慢缠到了树上。这些动作是在父亲经历了多次的尝试之后才成功的。由于一次次身体剧烈的扭动,父亲身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迸裂开了,血又渗了出来,但为了不惊动屋中睡着的爷爷和奶奶,父亲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便忍住了。当经历了许多次失败终于爬上树枝的时候,父亲也因为饥渴和疼痛而筋疲力尽了。趴在树上休息了好一会儿,父亲用牙齿一点点地咬开了绑在手腕上的绳结,活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双腕双手,轻轻地溜到了地上,摸索了好久,才从院子的角落中摸到了爷爷从他身上扒下扔掉的裤衩穿了起来。又摸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摸着,父亲其余的衣服已经被奶奶收拾进屋里去了。在确信院子里已经不会再有别的有用的东西之后,父亲就只身穿上那条裤衩,把那条绑了自己的麻绳盘好扛在肩上,悄悄打开柴门,开始了一生的闯荡和打拼。
爷爷之所以残忍地暴打父亲,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也是出于无奈。
父亲儿时是以泼皮无赖和倔犟刚强闻名整个乡里的。直到五十多年以后,我代表父亲回家省亲时,还能听到村中的长辈眉飞色舞地讲述着父亲当年的斑斑劣迹。诸如如何偷窃和糟害村中大户人家的庄稼和瓜果,如何使手段惊吓过往客商的骡马摔得人家鼻青脸肿,如何凶狠地殴打那些比他大四五岁的村里的孩子头儿们,如何被村中的孩子集体殴打而一声不吭,却又如何趁了夜晚或是打他的那些孩子落单的时候奋勇还击,一个一个地捉了痛打,最后使村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无一不惧无一不服,等等,不一而足。为此,村中的大人们短不了领着孩子向爷爷告状,爷爷于是就一遍又一遍地暴打着父亲。但父亲总是在挨了打之后的几天时间里给告密者以更沉重的打击,打得他们胆战心惊,连告状的勇气都没有了。没过多久,父亲的凶顽就令村上所有的大人们头疼、孩子们胆寒,渐渐成了村中孩子们不可动摇的领袖了。
爷爷看父亲这样在村子里胡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把父亲打发到父亲的姥爷家放羊去了。
奶奶的娘家离爷爷的村子有三十里左右,中间隔着四五个村子,是当地的一个大户。由于奶奶在童年的时候上山打猪草不小心从坡上滚了下来,被山上野树枝戳瞎了一只眼睛,长大以后就很难找到一家门当户对的婆家了,再加上奶奶的父亲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吝啬与贪婪,甚至到了有些不通人情的地步,于是,奶奶的婚事成了家里人的一块心病。在经历了媒婆的多方打探之后,最终选定了三十里外一文不名的爷爷。其实,媒婆的这一举动也是在报复吝啬的东家,他给媒婆的跑腿钱低得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几个媒婆在一起合计了一下,便找到了穷光蛋爷爷家,好让东家嫁了闺女什么也落不着,只能倒贴。
当奶奶的父亲听信了媒婆的花言巧语,相看了爷爷借来家当,心满意足地定了亲之后,才发觉上当,但为时已晚。饶是他老人家再会算计也不敢冒农村里退亲不义的大忌,只得打脱牙和血咽,倒贴妆奁把奶奶嫁了过去。
奶奶的父亲不是个简单的人,他曾创下过饿了两天走了两百里山路而不舍得花两个铜板买个窝头充饥的奇迹,这成了十里八乡的村民们茶余饭后时常挂在嘴边的传奇。人们在嘲笑他出格抠门儿的同时却不得不为他惊人的毅力而啧啧称奇。
在自己的亲外孙身上,奶奶的父亲同样不讲一丝一毫的人情。他常常以小孩子放羊不出什么力气为借口拼命地克扣父亲的饭食,有时甚至一天只给父亲一个窝头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正在长身体的父亲整日里被姥爷饿得头晕眼花直冒虚汗。日子长了,生出些是非来也是在所难免的。更何况,父亲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夏天和初秋的时候,在山上放羊的父亲常常可以采摘些野果子,或是在没人看管的地里偷几穗玉米什么的烤了吃,以充塞自己辘辘的饥肠,日子还不算十分难熬。可到了深秋,山上地里什么可吃的都没有了,衣衫单薄的父亲更觉得饥寒交迫了。于是,在某一个清晨,饿急眼了的父亲开始了向姥爷的报复。
那天一早,天还没亮,父亲趁厨房没人,麻利地偷了姥爷宰羊的尖刀、一撮盐,以及长工喜顺子的火镰,把它们统统揣进了怀里,束紧了腰间的麻绳,若无其事地赶着羊群哼着山歌上山去了。
父亲把羊群赶到了离村子很远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洼里,开始了自己精心策划的行动。他在羊群中挑选了很长时间才选出了一头肥硕健壮的公羊,把这只羊轻轻赶到了一棵野柞树旁,从腰间解下了束腰的麻绳。那根麻绳很长,是父亲在柴房里挑选了几日才选出来束在腰上的。他把麻绳的一头系在了树上,把另一头挽了个圈套,打了一个能够滑动越收越紧的绳结,举着绳套一点一点地向那只公羊靠近,忽然间闪电般地套在了公羊的脖子上,然后迅速地束紧了绳结。在父亲做完这一切之后,那只公羊才反应过来,但已为时太晚了,它徒劳的挣扎只能使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越勒越紧。与此同时,父亲从腰中抽出了尖刀,一刀就捅到了公羊的喉管,下刀很稳,没有一丝的颤抖,然后迅速抽出了尖刀。血从公羊爆裂的喉管中喷溅了出来。父亲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像一阵风一般轻巧地躲闪到一旁,身上没有溅到一滴羊血。那只可怜的公羊仅仅从喉管里发出了半声惨叫,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为了避免在衣服上沾上血迹,父亲脱光了衣服,三下五除二就剥去了羊皮,开膛掏空了内脏,挥刀砍下了一只羊腿,用火镰燃着了身旁的一堆几天前就准备好的柴禾,开始慢慢享用美味无比的烤全羊了。
父亲吃得脸放红光,于是嘴上都是油汪汪的,全然忘记了周围世界的存在。一个时辰之后,父亲惊人地吃完了小半只羊,还想再吃,却怎么也吃不动了,撑得只能躺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揉着胀得同一面小鼓的肚子,痛苦难当。endprint
父亲在地上躺了一个时辰,才渐渐缓过劲儿来,用羊皮细细裹了剩余的羊肉,塞进了一棵枯树的树洞里,用石头封严了,又加了些枯草盖好,把流在地上的羊下水撮了起来,扔到了身后的山坳里,用草擦净了地上的血迹。做完了这一切之后,父亲才赶起了那群已经被吓坏了的羊们,慢慢地下山回家。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野塘的时候,父亲还不忘跳在水塘中仔细地洗净了身上和刀上血迹、手上嘴上的油污。深秋的野塘,水冷得扎骨头,但父亲能忍。在精心地做完这一切之后,父亲揣起了尖刀火镰,若无其事地回到姥爷家。
尽管事件事情父亲做得不露声色,但还是被精明过人的姥爷看出了破绽。
黄昏时分,当父亲朝着羊圈里赶着羊群的时候,他忙碌了一天的姥爷早已站在了羊圈的门口,准备清点羊数了。
“羊呢?咋少了一只?”
清点了三遍,确信自己没有查错之后,父亲的姥爷气急败坏地朝父亲吼叫着。
“不、不会吧,下山时数着还够呢。”父亲装出一脸的恐惧和茫然。
“败家的小兔崽子!知道一只羊合几斗麦吗?还不找去!等死呢?”父亲的姥爷心疼得心尖上滴出血来,冲父亲骂着。
“山上有狼呢。”父亲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磨蹭着不走,故意气他。
“就是他妈的让狼吃了你,也得把我的羊找回来,找不回来,今儿黑你也别回来了!”父亲的姥爷咆哮着,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冲父亲打去,赶着他上山寻羊。
父亲灵巧地避开姥爷挥来的木棍,微微咧了咧嘴角朝门外跑去。
“站住,回来吧。”
在父亲转身的一刹那,眼睛极尖的父亲的姥爷还是借着昏暗的天光看到了他腰中系着的麻绳上沾着的几点血迹。
父亲以为姥爷叫他回来是良心发现,不忍心自己深夜上山了,于瞬间甚至生出了一些愧疚和自责来。但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父亲的姥爷劈面抓住父亲的衣领,恶狠狠地问:“你束腰绳上的血是哪儿来的?”
父亲千算万算却忽略了这一点,语气和神色开始慌张起来。
经验老道的老头子一把拽开父亲的上衣,叮铃咣啷,父亲腰间揣着的火镰、尖刀掉在了地上,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当天夜里,父亲就被五花大绑着送回了爷爷的家。
由于害怕吝啬的岳父让自己赔偿那只公羊,爷爷这次下了狠心,当即把父亲吊起来打了个半死。
二
父亲逃出山口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
一路上,父亲浑身伤口上散发的血腥气曾招来了两只狼。那两只狠瞪着四只烁烁发光的幽绿的眼睛,跟了他好长一段路,一次次地想扑过去,都被父亲放羊时练就的扔石子功夫一次次打退了。最后,父亲眼瞅着饿急眼的狼无所顾忌地扑了过来,实在没有办法了,索性拚尽了全身的力气,圆睁双眼,狂吼着朝扑来的狼冲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奋力挥舞着身上的那一盘麻绳。两只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竟被父亲的举动吓呆了,掉头落荒而逃,连头也不回。父亲愣愣地望着奔逃的狼,许久才感到浑身伤口的蛰得生疼,原来身上已布满汗水,水淋过一般。
父亲走到山口的时候已经彻底用完了身上仅存的力气。饥饿、寒冷、疲劳、疼痛、恐惧使他再也迈不开一步。清晨的薄雾中,父亲恍惚看到一支衣着破烂但步伐整齐有力的队伍从岔路上走来,队伍前方一面耀眼的红色旗帜于苍莽的山间格外的醒目。父亲害怕军队,想跑,却已经动不了,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路中。
当父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被两个当兵的抬着走在队伍中,身上已经密密麻麻缠满了绷带,还被套上了件温暖厚实的棉袄。这使从小就少人疼爱的父亲心中升出许多感动,戒惧的心理减少了许多,他挣扎着要起来,惊动了抬担架的士兵。
“别动!马上休息开饭了。”后边的士兵对我父亲说。
父亲没完全听懂,硬生生地躺着,没敢动。
“原地休息,各自开饭!”
不大一会儿,从前面一个个地传来了命令。队伍停了下来,纷纷走进了路旁的一片树林。父亲被放了下来。
这时,刚才抬担架的两个士兵走到父亲跟前,从腰间解下两条口袋递给了父亲。父亲木然地接了过来,抬头看了看他们,从口袋中抓出一把东西手中捻了捻,见是炒熟的麦子,便一把一把地抓着送到嘴里狼吞虎咽地大嚼了起来,噎得直翻白眼儿也顾不上停,甚至连士兵递过来的水壶也顾不上接,麦子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十四岁的父亲吃麦子从来没吃饱过。那一天,是他第一次把麦子吃饱了。当他终于接过一个士兵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口水后,却含了半天也不忍心让那口水把嘴里香甜的麦子味道冲掉,很长时间就那么含着水回味着。
父亲吃完麦子,就见一个黑黑瘦瘦、身材高大的军人走到了他的面前。从装束上很难看出他的级别,但机灵的父亲还是从他身上挎着的盒子炮上看出了此人的与众不同,迅速地从担架上爬了起来。足足地睡了一路,又饱饱地吃了一顿炒麦子之后,父亲又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小老乡,你是哪里的人啊?”挎枪的男人和蔼地问父亲,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山里老君庙村的。”父亲回答,语气怯生生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紧盯那人腰间吊着的威武的盒子炮。
“为什么挨打啊?为什么跑出来啊?”
“给东家干活儿,没顺东家的意,就挨打了。受不了了,就跑了。”父亲掩盖了自己偷羊的不光彩行为。
“噢,是这样。”黑瘦高大的男人沉吟了片刻,接着问:“那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投奔亲戚还是出去打短?”
“不,我想跟你们走,吃粮当兵,再不回家了。”父亲福至心灵,冲口而出。
黑瘦高大的男人被父亲成熟的口气逗笑了,问:“为什么想当兵?”
“吃饱饭,不挨打。”父亲干脆利落地回答。
“好,说得好!朴素的阶级感情。”父亲的回答使挎枪的男人非常满意,伸手朝父亲的肩头擂了一拳,疼得父亲呲牙咧嘴。endprint
“收下你了。我叫孔兆贤,是这个连的连长。走,跟我到指导员那儿报个号,跟着我扛枪打仗吧。”
父亲就这样误打误撞,参加了革命。许多年以后,父亲每每回想起此事,总觉得像一场梦一样,不太真实。
十四岁的父亲瘦小而低矮,刚刚赶上枪高,打仗冲锋显然不合适。刚好那时连里的司号员牺牲了,还没来得及配备,由一班副项替着,连长孔兆贤就让父亲在他身边当了司号员。
“我不干这个!”父亲没接指导员递过来的军号,嘴撅起老高。
“为啥?”孔兆贤问。
“下九流,伺候人的。”父亲小声嘟囔着。
“你混蛋!知道吗,这是军号,管着咱军人的生死进退,你敢这样说它!”一向和蔼亲切的孔兆贤勃然大怒,瞪着眼睛冲着父亲吼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上面沾着烈士的鲜血,啊?你他妈的不愿干,现在就给我滚回家去!”
父亲被连长的一顿臭骂吓傻了,机械地接过军号攥在手中。军号上面系着块红绸子,随了晨风轻轻扑打着父亲刚刚穿上的新军装。
指导员制止了连长的责骂,把父亲拉过一旁讲了通革命的道理。父亲听得似懂非懂的,但有一点明白了,当了兵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有好些东西得慢慢去学。
但没等父亲学会什么,甚至连立正都没完全学会,就赶上了第一仗,剿灭方圆几百里赫赫有名的顽匪——“天不管”。
父亲的家乡正处在八百里伏牛山和黄淮平原交界的地方,三县交界,山高皇帝远,自古以来就常闹土匪。到了民国年间,天下大乱,这里土匪就闹得更凶了。冯玉祥任河南督军的那几年,这里甚至发生过土匪公然抢劫冯军物资、杀死军官、攻破县城、杀死县长的事情,惊动了全国。冯玉祥也曾派军队认真清剿了几次,没占到什么便宜,只好听之任之了。
这回可不一样了。当时,解放军已经解放了这个地区周围的大片土地,土匪们已经彻底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只能龟缩在高大坚实的山寨里,心惊肉跳地算计着末日的来临。
接到命令的时候天刚刚黑下来,正在准备宿营的队伍被紧急地调动了起来,抛下了所有多余的装备,迅速地插向了茫茫的夜色中崎岖连绵的群山深处。
但队伍行进得并不顺利,由于地形不熟和夜色太深的缘故,许多惯于行军的老战士都摔了跟头。走在队伍里的父亲此时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这回真的要去打仗了,心里有些惶恐不安。然而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此时还没有学会吹冲锋号。虽然那个一班副已经教过他许多遍了,但父亲出于内心对吹喇叭这种职业的抵触,怎么教都吹不准。一班副非常恼火,当面斥责父亲是看着机灵实际上不开窍的样子货。这使极其要强的父亲颜面尽失,窝了一肚子火,却又无话可说。此时,父亲行进在队伍里,右手紧紧攥着腰间的军号,手心盈满了汗水,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叨念着:
“吹响它,一定要争口气,吹响它!”
忽然,正在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原来前面一名士兵不小心掉下了山沟。
“咋回事儿?咱这是去哪儿啊?”父亲到底是个新兵,问了军人不该问的。
没人搭理他。
父亲的问话一下子提醒了连长孔兆贤,他转身问父亲:“西北方向有个山寨叫石峰寨,你知道吗?”
连长说的是地图上的名字。父亲摇了摇头。看着连长失望的神情,父亲想了想说:“西北边有个穆桂英寨,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大刀客天不管的寨子。”
“对,就是这个‘天不管。妈的,天不管,我管!”连长自语了两句,扭头对父亲命令道:“跑步,到队伍最前面去,你带路。”
石峰寨离父亲的老君庙村八十里路,扼守着三县交界的必经之路,且形势险峻,站在山寨上就能俯瞰周围方圆百十里的地方。通向山寨的只有一条顺山脊而上的崎岖山道,易守难攻。山上自古就有一些粗大的条石垒成的寨墙,传说是当年穆桂英屯兵的寨子,所以土名就叫穆桂英寨。土匪进驻山寨后,又对寨墙进行了多方面的增高加固,号称铜帮铁底。当年冯军剿匪时,土匪们曾凭借险要固守了一个月而安然无恙。石峰寨是当地县府定的名字,村民很少有人知道。
父亲虽然没有到过那里,但不断地听到有人说起过,方位是大致清楚的,再加上一个地方的山路是大致相似的,父亲放羊打柴,常走山路,经验丰富,所以部队由父亲带路以后,行进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
约摸凌晨四点左右,部队经过了一夜的行军,到达了一座陡峭的山峰下,影影绰绰看到山顶上蜿蜒的寨墙似乎接连着天上的星星。依稀几点灯火于寨墙上昏暗摇曳,不仔细分辨,很难和寒星区分开来。
“一班长,带几个同志上去,摸哨。其余的同志,跟着我,保持距离,上!”
连长孔兆贤一声令下,战士们立即行动了起来,猫着腰,顺着狭窄而曲折的山道迅速地朝山上奔去。“第一次打仗不要慌,跟着我,别离开,保你没事。”连长捅了捅身旁有些发呆的父亲,交待了一句,抽出腰间的盒子炮,冲到大队的前列。
一开始部队进得很顺利,一直到接近寨门的时候,都没有暴露目标。一班长是摸哨的高手,再加上土匪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解放军会在今夜从天而降,一路上几个零星岗哨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他们捅翻在地,一命呜呼了。不料在接近寨门的时候,没成想一个鬼精的土匪把岗哨设在了树上,眼见有部队摸了上来,就从树梢上射出了一串子弹。枪声在寂静的山野中格外的响亮刺耳。一班长应声倒地,滚下了山脊。紧跟在后面的孔兆贤抬手一枪,那树上便有一条黑影惨叫一声直坠了下来。
“吹冲锋号,杀进山寨!”孔兆贤一声令下,身侧的几名战士几乎同时掷出了几枚手榴弹,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后,坚实的寨门被炸出了一个大洞。
我父亲闻令迅速抽出腰间的军号,但由于过分紧张,手和嘴唇都颤抖成了一片,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却吹不出音来,前边的一班副回头看到这种情形,劈手夺过了父亲的军号,嘹亮的军号声有如一道利闪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身后猫腰前行的战士们听到军号声纷纷直起了腰,如一群猛虎般扑向了寨门。endprint
忽然,一排子弹从寨墙上射了下来,嘹亮的军号声戛然而止。正在冲锋的父亲回头一望,见一班副应声倒在血泊之中,手中扔攥着那只磨挲得发亮的军号。
此时父亲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步冲了回来,抓起一班副手中的军号,拚尽全力吹响了它。音色高亢而激越,调门儿准确而铿锵。父亲望着从身边箭一般掠过的战士们,一下子明白了军号神圣的作用,更加挺直了身子,把自己站成路标与雕塑,用号声和身体指示着冲锋的方向。
就在此时,父亲感觉自己的军帽像是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几乎使自己仰面倒地。但父亲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冲锋号,感受着身侧子弹溅起的石屑在眼前飞舞着不为所动。直到最后几名战士提醒他冲进山寨,父亲才停止了吹号,开始经历第一次拚杀。
父亲就是这样第一次吹响了冲锋号,完成了向一个战士的真正转变,这种转变影响了他整整一生。
战事结束后,天已经大亮了。连长扭头望了望兴奋不已的父亲,朝父亲的军帽上端详了一阵,笑了笑说:“行,你小子命真大!”父亲取下军帽,才发现军帽上赫然留下了三个对穿的枪眼,摸了摸头皮,竟然毫发无伤。父亲伸了伸舌头,感到一阵后怕。
那顶军帽后来被父亲宝贝似的珍藏了许多年,直到1974年,被找不到军帽的哥哥从箱底翻了出来戴着上山下乡了,后来被哥哥在一次知青殴斗中丢失了。为此,父亲怒气冲天,脸色铁青,几次想揍哥哥一顿,但都忍住了。父亲一生没有打过我们兄弟姐妹,大概是他小的时候挨了爷爷太多的打,再也不忍心动我们一个手指头了。
三
在我的家里,除了那顶被哥哥弄丢的军帽外,还有一样东西是父亲多年珍藏的宝贝。那是一条军毯,黄色的,颜色纯正,质地优良,虽然多年的使用,上面羊毛早己脱落了许多,但摸着它仍能感受到它坚实致密、温柔舒适的质量。
“爸,这条军毯是哪儿来的?”记得小时,我曾问过父亲。
“日本军毯,战利品,也是纪念品。”父亲淡淡地回答。
打日本的时候父亲还小,没赶上,怎么会有这么一条日本军毯战利品呢?我感到纳闷儿,问父亲。父亲没有回答,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军毯,目光深遂地望着远处。我知道,父亲在回忆。
那条军毯的左上角是一块白缎子标签,本应是标注部队番号和使用者姓名的地方。经历了许多年的使用和洗涮,许多印迹已茫然无存了,变成了一块淡淡的白布。仔细地看,还能依稀辨认出标签中间毛笔签着三个字——张吟飞。那时我想那大概是使用过它的一个军人的名字吧。
许多年后,等我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张吟飞是我军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号称“当代飞将军”。那么,这条军毯上的名字是不是著名的飞将军的呢?直到有一次,我读了张吟飞将军的回忆录,才明白这条军毯的来历。
那段回忆录是这样写的:
1948年11月,我军奉命解放中原重镇东州市。坚守东州市的系国民党精锐美械第二十七集团军、青年少壮独立师,以及第六、第八炮兵师,敌军装备精良,气焰嚣张,战斗力极强。战斗进行得异常残酷,我军每向前推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记得有一次,仗打得极不顺利,我忍不住上了前沿亲自指挥。敌人非常凶,不但在城墙上布满了轻重机枪以阻我军攻城,而且把一些大炮也架到了城墙上,对我军纵深进行了疯狂的、目的极明确的炮击。因此,指挥所周围弹片飞舞、炮声不断。许多同志相继牺牲在我的身侧。同志们劝我离开阵地,但我不愿意错过观察敌情的最佳方位,不肯撤离。这时,一枚炮弹呼啸着飞来,身旁的一名小号兵奋力将我推出,我跌入一丈以外的壕沟中。我刚刚扑倒在地,炮弹就炸响了,就在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我看见小号兵被巨大爆炸气浪推动着飞了起来,军号上红色的绸带扬起很高,摔在了十几米外。幸而地面是刚炸过的虚土,小号兵才不致死亡。他救了我(可惜我已忘其名)。后来,我到卫生所看过他,他竟没受什么伤,只是耳朵被震坏了,正在医治。我送了他一条在晋察冀缴获的日本军毯,那军毯已随着我八年了,并从它的军号上截下一段红绸布作为纪念。全国解放后,我曾派人找这个小号兵,但得知他已转业,不知下落——
那时,父亲已是营司号班班长了。
自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耳背,跟他说话往往要重复多遍。这使我们兄弟姐妹都感到很麻烦,很多时候不愿和父亲说什么。现在,我明白了父亲耳背的原因。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向谁说起过这件事情,只是一年年珍藏着这条毛毯。心气儿不顺的时候,就会把它翻出来抚摸着、端详着、遐想着。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曾经想过要找一找这位飞将军。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连窝头也吃不饱的。但父亲终究没有张扬这件事,也许是他不愿战场上这段美好的情谊蒙上任何一点功利的色彩。
父亲转业的时候是1950年的深秋,正好当兵满两年。父亲不愿意转业,为此还哭了鼻子。虽然哭鼻子对一个有两年军龄、经历过几十次大小战斗的十六岁老兵来说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父亲还是哭了。他很坚决地请求已是营长的孔兆贤把自己留下,把自己派到朝鲜战场上去揍美国鬼子。听完父亲的哭诉,孔兆贤的脸显得更黑了,他没好气地朝着父亲嚷嚷着:“服从命令,服从命令知道吗?你还是个新兵吗?不要在这儿和组织讨价还价!”弄得父亲一脸茫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后来,父亲才知道,原来这一次孔兆贤也要转业了,心里正憋屈着、想不通,他训斥父亲的话正是师长训斥他的话,再后来孔兆贤和父亲知道了要转业去当警察,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一些。毕竟,警察也是穿军装的;毕竟,警察手里也是有枪可拿的,和军人极为相似。
离开部队那天,父亲把手中那把剪去一截红稠子的军号郑重地交给了自己的副班长,让马上赴朝参加的副班长把它带到战场上,用冲锋号吹裂美国鬼子的狗胆。副班长接过军号,含了泪使劲点着头,记下了父亲的话。后来,这只军号真的在朝鲜战场上嘹亮地吹响了,副班长吹着它曾经创造了只身把美国鬼子一个连吹得狼狈逃窜的奇迹,永远载入了军史。现在,这支绑了一条剪去一截红绸子的军号阵列在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
大战在即,父亲的转业是另有重大使命的。他们担负起战时输送军用物资的重要大动脉——京广铁路的护路任务。这样,父亲就成了建国以后第一代铁路警察。
父亲失去了整整伴他两年的军号,一开始很不习惯。夜间巡逻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空空的。我想那时的父亲心中一定充满了失落。
父亲在守护京广铁路期间,曾参加过一次粉碎蒋介石匪帮破坏爆炸京广铁路的行动,立过一次二等功,行动指挥官就是被父亲亲手击毙在铁道线上的。但父亲从不愿提起这次功劳,因为他的连长孔兆贤就牺牲在那次战斗中,牺牲在他的怀中。
我从未见过父亲的那枚勋章,很好奇,曾问过他。
“埋啦。”父亲叹息般地答道,“我把它戴到孔连长身上,埋啦。”
说毕,父亲久立不语,依稀能看到父亲飘动的白发掩盖着的双眼中满含了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落泪。
四
父亲所有的辉煌传奇的人生经历都停留在了二十三岁以前。
1957年,全国支援铁路建设,父亲又从一名铁路警察转业成了一名铁路工人。父亲原本想当火车司机的。父亲说:“我想开着火车每天跑在京广线上。”但由于父亲的耳朵不行,没能当上火车司机,只得到铁路上一家工厂当了一名机修工。
当了机修工的父亲就再也没有什么传奇经历了,一天天地干下去,几十年也就过去了。
和一般的机修工不同的是,我家会常来一些老兵,他们都比父亲大,拍着父亲的肩膀,一口一个老班长,样子有些滑稽。
这几年,来我家的老兵渐渐没有了。他们老了,死的死,瘫的瘫,大都星散了。
父亲感到很寂寞。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父亲正躺正病床上,等待做心脏手术。前两天我去看他,父亲忽然想吃炒麦子,让我给他带一些。“那玩意儿真香啊。”父亲咧了咧嘴,笑笑说,露出满口稀疏的牙齿,透着一种孩子般的憧憬。
我的父亲,祝您手术成功,健康长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