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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宇森 英雄不用机关枪

2014-12-24

大众电影 2014年16期
关键词:吴宇森小孩

小时候被欺负,他会躲进教堂和戏院。刚做导演,他拍了很多自己不喜欢的喜剧。后来,他的电影暴力美学被无数人推崇,先后在香港和好莱坞大获成功。而在今天,他把主战场转回了中国内地,刚刚集合中日韩三国明星完成了重磅作品《太平轮》—吴宇森的人生跌宕起伏,但始终不变的是谦和诚恳。近日,他做客优酷《聚焦》栏目,与著名电影学者焦雄屏女士对谈,“三十年细说从头”。

闯荡好莱坞

“张彻导演曾经跟我讲过,要用西方的技巧来融入东方的精神,所以我用这样的方式拍电影。”

吴宇森“敢教铁汉也流泪”

大卫·鲍德威尔对香港电影研究颇深,他在《香港电影的秘密》一书中这样评价吴宇森:“吴宇森是终极的香港作者导演,对自己的导演风格全然自觉,能配合不同时候的需要调校题旨与技巧。”

融合

焦雄屏:电影学者大卫·鲍德威尔说您是最能适应好莱坞的华语导演,您同意吗?

吴宇森:同意,因为我拍电影,无论是技巧、表达理念手法,还是与演员相处,都很西式,或者说很受西方影响。张彻导演曾经跟我讲过,要用西方的技巧来融入东方的精神,所以我用这样的方式拍电影。有一些西方的技巧为我的创作带来了很多灵感。

焦雄屏:《英雄本色》里双枪侠,是您借助的灵感吗?

吴宇森:我看西部片很多,就很想学里面那种英雄的感觉。当时有场戏,是周润发要到饭店去复仇,他要面对15个敌人,都有武器。如果是平常的戏,他拿着机关枪进去一扫就行。但当时我说这不是一个英雄的行径,真正的英雄是不用机关枪的。那时我要表现这个杀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真正好的杀手要准备退路,又得让他潇洒,我希望他的枪声可以有一种音乐感,道具师傅说有一种枪很适合周润发拿着,而且可以装16发连发子弹。然后我说你拿两个枪打给我看,两个枪连发的时候,就好像打鼓。双枪不像机关枪那么没有英雄气质,但同时两个枪又有机关枪的意味,会产生潇洒的感觉,还有音乐感。而且他是一个有准备的杀手,不应该只有两支枪,所以他走进去时,安排在走廊的花盆藏了两支枪,那是他的退路。

焦雄屏:像昆汀·塔伦蒂诺的《落水狗》、罗伯特·罗德里格兹的《杀人三步曲》,他们自己承认是受这个电影启发。

吴宇森:其实这是个循环,我们很多时候都是在西方的电影里面学到很多东西,也模仿了很多东西,在模仿里找出并形成自己的风格。有些作家写小说都是受别的小说家影响,然后慢慢写下去就也写出了自己的风格。所以说其实我们都在一个大家庭里面,他们的电影影响了我,我也影响了他们,之后他们又有新的东西,再影响我。

权力

焦雄屏:回到刚刚张彻所说的,用西方的技巧表现东方的精神,那您的电影中,用了西方的技巧,那东方的精神是什么?

吴宇森:就是所谓侠义精神,那种从武侠小说、电影里延伸出来的,甚至家庭观念,再加上对人对事的风度和礼貌,有一些古人的精神,也放到西方电影里面。

焦雄屏:比如说呢?

吴宇森:我拍《变脸》的时候,公司是邀请我拍一个动作片,我把它改成一个很感性的东西,把中国人的家庭观念用到这个戏里面,把整个戏改成英雄为了拯救家庭去对付坏人,而那个坏人也有一个小孩,最后好人把坏人消灭掉,就剩下一个小孩,他就要带这个小孩回家。但是公司一直反对,老板说美国观众不接受英雄把坏人的小孩带回家。我说这个不属于文化问题,而是人性问题,大家都会有同情心,会收养这个小孩。他还是不让我这么拍。通常电影会有试验场,弄一个初剪的拷贝,邀请老板、制作人、演员和观众去看,然后打分,如果少于60分,就要修改剧本。《变脸》最初只有33分,大家都留言问为什么那个小孩没有人照顾,为什么那个英雄不带小孩回家。其实跟我想的一样,然后老板就跟我道歉,请我补了两个镜头,英雄带着小孩回家,最后一家团圆。第二天马上再做个试验场,分数升到了88分。

焦雄屏:您想放进去的东西,因为制度或是决定权不够,而被改变。那是比较煎熬的一个过程吧?

吴宇森:《变脸》时已经好很多了,只是结尾稍微有一点意见。当你的电影卖钱之后得到的权力就大了,最后剪辑权和修改权就都给导演了。

焦雄屏:但是什么都要把关,就很辛苦。

吴宇森:对。你不熟悉他们的制度,也不能超预算。所以拍得比较辛苦,因为演员又不是那么容易合作,我都不知道在好莱坞原来大明星有终剪权,还有选配角的决定权和剧本决定权。《变脸》卖了近3亿之后,我就什么权都有了。因为那年公司的经济情况并不好,这个电影大卖时,记得当时有报纸说这个公司终于可以浮出水面了。不管怎么样,我适应了那个制度,也交了很多朋友,得到了各方面的尊重。

处事

焦雄屏:到了《碟中谍2》,有报道说整个过程比较波折,拍得时候比较辛苦。

吴宇森:媒体特别注意我和汤姆·克鲁斯的合作,因为我俩风格完全不一样,一个是出了名的控戏欲强,另一个温温雅雅的,就是拍戏的作风完全不一样。所以随时有狗仔队追着我们,等着拍我们两个吵架,或是还没有开机就不欢而散,但是我们没有。当时狗仔也想看到剧本知道我们要拍什么,要保守秘密我们就干脆不留剧本,那时我、汤姆·克鲁斯和编剧三个人住得比较近,走路五分钟就到了。有时编剧写完一场戏,先给他看,他看了以后叫助理拿给我,助理就站在门口,我要很快地看完,他拿过去马上烧毁掉,我们就凭记忆记着。或者用电话讲,哪里需要修改,他再找那个编剧改。当时没有人看过剧本,到筹备工作时,剧本里很多都是空白的,我就把空白解释给大家听,所以拍的时候很挑战记忆力。汤姆·克鲁斯是个非常拼命的演员,拍戏时他不用替身,真的攀在两千米的石台上,我都不敢看。

焦雄屏:他为什么这么卖命,不怕危险吗?

吴宇森:他说他永远都不要欺骗观众。我们给他找的替身都是很像的,他说不行,因为观众熟悉他的身体移动,那个替身总有差别,还有头发同样是飘,但是他那个飘跟替身的不一样,这一点会让观众看出来是替身,所以他什么都是自己拍。

焦雄屏:您刚才说他是出了名的控戏欲强,他会代替导演吗?

吴宇森:有一场戏,我要拍他很帅,因为他在人群里面,灯光最难打,要集中在他上面,机器要拍慢镜头,他就在现场加了一些意见,工作人员有些不满,因为这个应该是导演的工作,但因为他是制片人,他有这样的权力。我就带他到后面去,只是跟他讲,我有一个比你更好的方式来拍,灯光从侧面来,然后镜头和剪辑怎么处理,然后我们出来跟所有人说我们的意见,这样大家都有面子了。

焦雄屏:很聪明的解决方式。

吴宇森:因为他有那种权力的时候,有些导演受不了,要不然跟他吵,要不然跑掉。但是我没有,他越是有什么麻烦,有什么问题,我越要帮他。拍戏的时候,他经常带小孩来,一男一女,他演戏时就把两个小孩放在我的腿上,我就抱着他们,看着感觉我是他们的外公,到最后我们变成好像一家人。所以我发现,真正的大明星其实不是那么难合作,好莱坞我见过很多人,越是大明星越谦虚,非常容易相处。

成长经历

“打完架我有两个地方可以去,到教堂,牧师很照顾我,就让我在那静静地坐着,看着十字架,或a者到戏院,偷偷地看电影。”

童年

焦雄屏:您对家庭、友情及工作同仁的情感,会不会跟您早年的生活经历有关?

吴宇森:主要是我有非常好的父母。我父亲是个知识分子,他在大陆的时候是老师,16岁就开始教中学。他经常教我儒家知识和中国文学,还教导我做人的道理。我母亲很有爱心,比如我们住贫民区时,床不够,我通常摊开一张军用床睡在外面公用的走廊,有时亲戚来,母亲都会把自己的床让出来,跟我一起睡在外面。这些对我有非常大的感染,我通常也是用爱人如己的心情,来拍一段友情。你对朋友有爱,你就会愿意为他牺牲,这都是从生活环境和家庭教育里培养出的。

焦雄屏:我听说您小的时候,常常被人欺负,然后就躲到戏院去,有这样的事吗?

吴宇森:这算是一种逃避,也算是一种追求。那时候生活在贫民区,感觉像在地狱一样,我父亲睡军用床,床底下就是污水沟,所以他得了肺病。再加上那个时候,很多帮会、黑社会都要挑一些小孩来加入,我也不听他们的,因为父亲教我不管怎么样,也不要低头投降,做人要有骨气,你不要怕今天你很失意,终有一天你会把你的东西拿回来的。那个时候我就经常被人打,每天一睡起来,一定要抓个什么东西出去,因为一跑出去,就要准备挨打。有一次,被人家泼硝酸到脸上,刚好我用手一挡,还好那时每家都有一个大水缸用来洗澡、煮菜,邻居跟我妈发现后,马上我把抱起来,丢到那个水缸里面,先消解一部分,然后找警察送我到医院去,要不然就毁容了。所以打完架我有两个地方可以去,到教堂,牧师很照顾我,就让我在那静静地坐着,看着十字架,或者到戏院,偷偷地看电影。

入行

焦雄屏:您是怎么得到第一次拍片机会的?

吴宇森: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张彻,跟他做副导演时,他很信任我,当时有两个副导演,我就不喜欢在现场,而是习惯帮他处理后期制作,所以我就跟剪辑很熟,从剪辑里我学了很多关于导演的工作。张彻一年拍四部戏,有时忙不过来,因为他也很喜欢我,就叫我帮着管理,他很多时候都不在现场,就让大家向我报告,不过这样很容易产生误会,很多人以为我打小报告。然后我就离开了他。刚好那时有个朋友也是做副导演的,他有个朋友做股票赚了钱,支持他拍一个小片,他就找我一起做导演。我们用非常低的成本,租了个房间,请倪匡写剧本,是个民俗动作戏,叫《铁汉柔情》。没想到戏拍出来之后被禁演,说暴力太多。后来嘉禾公司的老板看了后叫我过去,说他好喜欢,决定买这个戏,要和我签导演合同。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这部戏。他说一般的民俗动作戏就是功夫、踢脚,但这部戏里面有个爱情故事,非常特别。

焦雄屏:为什么一开始您是拍喜剧呢?

吴宇森:我本来想拍个独行杀手的戏,但是公司是做生意的,他们觉得那些电影还不到时候,没有观众会看,就让我拍《帝女花》,这个戏老板花了很多钱和心血,指定让我拍的。当时很多人反对,因为有人说我是暴力导演,怎么会懂得拍老粤剧,连那些艺术顾问都对我有怀疑,也有人想把我导演的位置抢过去。这个戏在筹备中花了一百多万港币,结果卖了三百多万。之后我重提要拍杀手片或警匪片,还是不准,就又拍了《发钱寒》,没想到又卖了五百多万。后来一直拍喜剧,但心情越来越不好。

电影根基

“我拍完一个电影,就觉得这个电影不属于我了,是属于观看的人。拍完的电影我没有看过第二遍的,因为没有一部真正的满意,我还在寻求一部自己最理想的电影。”

扶持

焦雄屏:好像您的第一部电影《铁汉柔情》是用成龙做武术指导?您当时就觉得他将来会红?

吴宇森:他那时本身已经是武术指导,也做演员。我后来跟他合作《少林门》,也是嘉禾出品,到韩国去拍的,他本来是做替身,到韩国后,一位韩国演员出了问题要换人。我叫成龙试试,那个时候他没有穿上衣,叫他摔在地上他就摔在地上,不管上面有没有石头,他非常灵敏,我就决定用他做第三男主角来代替那个韩国演员。后来他越演越好,我就打电话给老板,我说我看得出他将来是个明星,叫老板一定要签他,老板也跟他谈了和约,只差一千块,他希望再多一点,老板没给,他很沮丧,我经常鼓励他,我说你将来一定是明星,你不要放弃,然后他就跑回澳洲的家。后来罗文跟他签约,用他拍《醉拳》,一炮而红,嘉禾公司用双倍的钱把他请回去的。

焦雄屏:《英雄本色》改变了香港的电影史,您是怎么挑选周润发演小马哥的呢?

吴宇森:我们都知道周润发是个非常棒的演员,他很会演戏,但他是票房毒药。我喜欢他的为人,知道他的经历,他也曾经吃过苦,从无到有,是很有个性的一个人。徐克也希望找他来演这个角色,从周润发身上能发现我们相同的地方,曾经成功过,也失败过,但不管怎么失败,都有一份坚持。我从他身上找到我的影子,也找到了我所崇拜的明星的影子,所以我给他戴上高仓健的墨镜,他穿的大衣,灵感来自《独行杀手》里的阿兰·德龙。

焦雄屏:这部电影挺好玩,在台湾改名叫《夜来香》了。

吴宇森:结果真的大卖钱,然后参加金马奖,宣布最佳导演是徐克时,我跟他还有他的太太抱在一起哭。后来到我失败的时候,他回来支持我拍《英雄本色》,他坚持我来导演,他知道我的心情和性格,他说你就把你的感情写进去,我就把我的态度、坚持和情绪都融进去,写出了小马哥这个人。

焦雄屏:听说那个时候徐克进新艺城,也是您推荐的?

吴宇森:是。因为我喜欢交朋友,也喜欢惺惺相惜的朋友。七十年代,他们一批新浪潮的导演还没成名,都在电视台拍电视剧,我有一天转台时看到一个画面,一个侠客打完一剑,然后特写那个剑往雪地上一甩,剑锋上有几滴血洒到白白的雪上,我觉得这个画面很有电影感,那就是徐克的《金刀情侠》。然后我就跟老板建议请徐克来。后来我们见面后,我说我很欣赏你,他那时很艺术,穿的大衣都是破的,又黑又沉,胡子和头发很长。他拍《第一类型危险》《蝶变》都不卖,被叫票房毒药,我就鼓励他,叫他不要放弃。新艺城公司成立时,老板和卖家都相信我,我就介绍徐克,合约都是我帮他弄的。签了以后他就开拍第一部戏《鬼马智多星》,他大大超过预算,我就跟老板说这个戏一定能卖钱,他们就继续投。

标志

焦雄屏:您的影片中常出现教堂、白鸽,这其中有些什么故事呢?

吴宇森:念中学时,我很会画画。学校的教堂每周都叫我画海报,我喜欢画鸽子,大家都用鸽子来做和平的象征,它是上帝的使者,是爱的象征。《喋血双雄》拍教堂枪战时我就说用鸽子,白鸽有一种纯洁、神圣的感觉,我要表现那种情怀,同时也代表英雄内心的纯洁,又能达到凄美的感觉,所以说后来用得多了变成标志了。

焦雄屏:大家最喜欢讲的就是您的慢镜头,用在最血腥的时候,四面八方都是枪火四射跟血花四溅,您竟然用慢镜头变成一个抒情的镜头,这种对比很特别,您在画面上给人一种震撼,但这种美感其实是一种矛盾的东西。

吴宇森:慢镜头除了凄美还有一点诗意的感觉,通常拍摄的时候,我会联想到现实生活,人一生出来是纯洁可爱的,是干干净净的,后来被社会给污染了,才会变成这样,所以他处在那个暴力的世界,听他的音乐,他眼睛所看到的,都是暴力的,然后我就特别强调,用慢镜头拍那些人中枪,在小孩眼中,他既有同情,也应该是在一个被保护的环境里,所以就把那些暴力拍到极致,用慢镜头拍到极致。我拍电影的时候,就是拍一种情绪,这个情绪一过,我的心情也过了,我拍完一个电影,就觉得这个电影不属于我了,是属于观看的人。拍完的电影我没有看过第二遍的,因为没有一部真正的满意,我还在寻求一部自己最理想的电影。

焦雄屏:您讲的是现代主义很重要的问题,当作品脱离了创作者的时候,它其实是属于所有观众的,观众有自我诠释的权利,用他的世界观去理解,对吧?

吴宇森:对。其实我大部分的枪战戏,拍的时候都没有剧本的,只有故事大纲,所以说我拍戏时就像个画家,放满了琐碎的颜料,然后对着一个白布,忽然间灵感来的时候,用红色先来个素描。但是我脑海里面有一个基本故事的概念,我会剪辑、配乐,还有动作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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