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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班记

2014-12-23赵文辉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馆长部长

赵文辉

国家广电局明令禁止电视剧中间插播广告,好让老百姓每天能安安生生看会儿电视,谁知到了县里这规定就成耳旁风了。县电视台的广告铺天盖地,势如泄洪。最可气的是流线飞播广告,上下两栏同时滚动不说,右下角还时不时蹦出一个挂角。什么楼盘开张男科根治超市促销门店转让……弄得人眼花缭乱,好好的电视剧就是不让你好好地瞧。张志阳不止一次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这些广告和腰包塞得鼓鼓的广告人,痛快无比。当然只是在心里,虽然这些恶毒的语言张志阳拈手即来。他的大脑仿佛一只储存量庞大的U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相信若用这些语言武装一个女人,即使是一个生性胆小腼腆害羞的女人,也一定能成为全城屈指可数的骂街高手。张志阳是县文联的创作员,对文学耿耿于怀又锲而不舍,一直在收集民间妇女骂街的素材,以备后用。县文联清水衙门留不住当官的,长期以来基本上是张志阳一个人支撑门面。对他的称呼,很多人犯了难,叫张主席吧他不是,不叫主席吧他又行使着主席的权力,大家思忖一番,既然他代表着文联,就叫他张文联吧。时间一长,好多人都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今天的张志阳对电视广告却出奇地和蔼可亲又兴趣盎然,姜太公钓鱼一般入定在沙发上,双目炯炯地盯着电视屏幕,连上一回厕所还不忘吩咐媳妇替他盯着。媳妇黄三菊是个农民,虽然跟他进了城,户口仍在乡下,还有几亩薄田,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回老家收割。多半时间,黄三菊会在城里一家小吃店给人家打工,她会炸油条菜角和糖糕,手艺凑凑合合。十多年了,老板没赶她走也没给她加多少工资。黄三菊不是一个讲究的人,加上干的活也讲究不起来,平时脸上身上总是油腻腻的,显得邋邋遢遢。闺女张玲儿很嫌弃她,读书的时候,开家长会一次都不让她去。黄三菊很想去闺女的学校看看,央求张玲儿,我换一身干净衣裳还不中?张玲儿坚决不同意,说你非要去就去吧,你今天去我明天就退学。有一回,张玲儿和几个同学在路上碰见黄三菊,黄三菊高兴地大门大嗓叫她,张玲儿只是冷冷地应一声就走过去了。黄三菊听见张玲儿小声给她的同学解释:那是我老家一个街坊。黄三菊气得差点跟一辆三轮撞上。

正看着电视,张志阳起身去了卫生间。他住的是文化馆的家属楼,棚户区,虽然是顶层却不高,只有三楼,只是年数长了四处漏水,一到阴雨天,家里的盆盆罐罐全派上用场,丁丁当当一片,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张志阳尿到一半的时候,黄三菊忽然在外面“哎哎”起来。张志阳心说不好,节目来了,这个节目也许只有半分钟,可耽误不得,他咬着牙硬是把半泡尿憋住,提着裤子跑出来。谁知电视上并没有他要看的东西,只见茶几上一只水杯炸崩了,热水溢了一茶几。这是张志阳去市文联开会领回来的纪念品,质量差,炸崩过好几个。黄三菊右手端着左手,左手红丢丢的,显然是被烫着了。张志阳赶紧攥住黄三菊的手端详:“烫着了,重不重?”

“重。”黄三菊仿佛小女孩一样轻声回答,眼里好像还噙了泪。

“疼不疼?”

“疼。”黄三菊的声音更轻了,还有些发嗲。

张志阳说:“快去水龙头下用凉水冲冲,然后抹点牙膏。”拉着黄三菊去了卫生间,出来后又手忙脚乱地给她抹牙膏。抹完了,黄三菊检查一遍,翘起手指说:“这,还有这。”那声音嗲嗲的,好像小女孩撒娇一样。在一边玩微信的张玲儿早看不上了,把脚下的凳子一踹,丢下一句:“恶心!”然后拎起自己的小包出门走了。

黄三菊仿佛冷不丁被人敲了一棍,怔在那里。张志阳也不敢问张玲儿去哪里,鬼晓得她去上网还是去蹦迪,问得多了,张玲儿一句话就能把他噎死。就像春节前那次,宣传部理论科的小马提了一壶花生油来看他。小马是张志阳以前辅导过的文学作者,现在出息了,却还惦记着当初的启蒙老师。小马走后,张志阳很激动也很得意,哼着戏腔指挥黄三菊一次次往洗脚盆里续热水,完了又让黄三菊给他拿毛巾,功臣一样端着架子。张玲儿在一边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突然问张志阳:“你知道现在啥叫穷人?”张志阳一愣,张玲儿告诉他:“过春节一脸喜气往家整袋扛米整壶提油的,准是穷鬼!”她又指着那壶花生油说,“送礼谁还送这些东西?初级阶段!直接送购物卡,想去超市驮什么就驮什么。真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最后一句话让张志阳难受了好几天,大年三十的饺子愣没吃出香味来。

一直到十一点多钟,节目快要结束时张志阳苦苦等待的一行字幕才滚动出来,“县文联举办文学创作培训班,免费学习,有意者请报名参加。联系人……”字幕刚滚动完屏幕上就打出两个字——再见,然后“滋滋滋”变成了一大片雪花。

张志阳不由破口大骂电视台那个广告部主任老孟。那天去电视台送广告,老孟双脚搁在老板桌上,嘴里叼着烟卷,一句一个“县委领导”,其实根本没把张志阳当碟菜,张志阳进去半天连个座也不让。张志阳的广告由宣传部一个副部长打了招呼,目的是想在黄金时间播出。离开电视台的时候,张志阳心里七上八下,心说即使不在黄金时间,估计也不会太赖的,部长都打了招呼。谁知老孟这狗日的,硬是给他安排在节目最后。这不光是对他张志阳的小觑,更是对文学的渺视!士可忍孰不可忍,张志阳在茶几上重重一拍,刚换上的一只水杯跳起来,水溢了一桌。黄三菊的手上又溅上几滴热水,正要冲张志阳发火,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嘟嘟嘟”叫起来。张志阳抓起手机,一个激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喂,是张老师吗?广告我看了,我第一个报名参加……”

张志阳听出来了,是那个养小鸡的农民作者王之双。王之双对文学虔诚之极,第一次来县文联讨教,捧了一摞草稿让张志阳指正。张志阳发现,自始至终王之双一直蹲在地上,让他坐沙发就是不坐。张志阳心说可能是农村生活养成的习惯,可看王之双的年龄,不该有这种习惯呀,他就问:“你一直蹲着腿就不木?”王之双感叹一声,回答他:“张老师,我哪有资格坐着跟人谈文学呀?”一言如一石,张志阳闻听心里不由一震,双眼马上潮湿起来。后来他去走访王之双,在王之双的鸡棚里又目睹了这份虔诚。那时王之双还没有发表作品,但收到过两封退稿信。王之双先用清水洗了一遍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布包,连揭三层,信才露出来。一封是郑州百花园杂志社打印的退稿签,一封是北京文学杂志社编辑白连春的亲笔退稿信。王之双说他经常翻看它们,一看创作热情就来了。这么多年,支撑他的就是这两封编辑来信啊。王之双还说每次翻看都先洗净手,不忍弄脏这两封宝贵的信件。今天王之双又第一个报名,张志阳想这次办班一定得从办实事出发,多请几个编辑来,把王之双他们的作品推荐出去。endprint

又接了几个电话,都是询问培训班事宜的,还说交学费也参加,他们等好久了,县里连个活动也不搞,还一直以为文学真的死了呢。税务局一个杂文作者非要给培训班赞助几箱矿泉水,景区一个散文作者说去景区采风门票她全包了。张志阳放下电话,不住挠头,在屋里来回走动,连吸了好几根烟,还是激动得坐不下来。他干脆决定到街上遛遛,一边往外走一边感慨:今夜无眠呵。

过夜里十二点,街上开灯的店铺不多了,不过网吧和迪厅还在迎来送往。看到一个网吧门前闪烁的灯光,他又惦念起闺女来。张玲儿不知在哪家网吧,经常一玩一个通宵,天亮后才回家。张玲儿中招考试考得一塌糊涂,只好上了市里一家中专,学的是旅游专业。当时一家人觉得干导游也不错,飞机来火车去挺神气的,都很支持张玲儿。谁知毕业后当地缺乏旅游资源,张玲儿去外地带团,一个新手,一月才拿几百块钱,基本生活费都不够。后来张志阳随宣传部出去旅游,亲眼目睹了导游的放肆和生存手段,对“十个导游九个鸡、还有一个陪司机”这句话吃惊不小,说什么也不让张玲儿在外面挣扎了。张志阳给她找过一回工作,她干了没几天就不干了。用她的话说,还不如去挣扎呢。张玲儿就这样一直在家闲着,脾气却越养越大。张志阳工资的一半供她买衣裳上网吃零食,另一半养这个家,很有些吃紧。

经过“大张烩面”时,张志阳肚子叽咕叫了一声,就一闪身推开了饭店那扇玻璃门。店主大张小五十,一脸青胡茬,人很精神,和张志阳也算老相识,平时见了面不相互骂几声好像就显不出他俩关系好。见张志阳进来,大张用脚一踹,一只凳子朝张志阳跑过去。大张招呼道:“张文联,深更半夜不睡觉,又出来构思文章呵?”张志阳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接过大张扔来的一棵烟,瞧瞧牌子:“鳖货真有钱呵,舍得抽红塔山!”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调闹,服务员小娟咯哒咯哒扭着腰肢过来翘起兰花指给张志阳倒茶。张志阳挡住她:“谁喝这破茶,把大张的君山银针给我泡上?”小娟知道他和老板的关系,也不等老板点头就去收银台里面找茶叶。

大张问:“不整点马尿喝喝?”说着又凑过来贴在张志阳的脸上小声说:“我刚搞了两根驴鞭,煮熟了,给你拌一盘?”大张这人处事豪爽,开饭店也不抠,就是有点那个,离了两次婚,前不久刚跟店里一个服务员结婚,那个服务员跟他大闺女一般大。大张做那事频繁就经常整点驴鞭牛宝补身子,张志阳也能碰上一回两回跟着沾沾光。

喝着酒,小娟又来续茶,问张志阳:“张老师,文学创作培训班是干啥的,你能不能给我说说?”饭店有一台电视挂在墙上,她一定是看了那则流线广告。一想到广告,张志阳又有些生气,辛辛苦苦推敲了一天一夜的广告词硬是让老孟那个狗东西压缩成三句话,当时张志阳不愿意,老孟说不愿意你再拿三百块钱,我这里可是按字数收费的。做广告的钱是张志阳自己出的,这次办班上边根本不支持,一切事宜都让他自个解决,宣传部周部长还警告张志阳:自古文人多风流,别整出事来让人把宣传部的牌子砸了!上边不支持,那个老孟见他身上没油水又拿捏他,把他的广告排在最后,能不生气!生气归生气,能在作者中产生这么大反响还是感到意外,张志阳很是欣慰,这不,连这个端茶倒水的丫头也关注上了。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给小娟解释:“就是教人搞文学创作的。”

“啥叫文学创作?”张志阳不知这个小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迷瞪,就耐心解释:“文学创作就是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对了,还有文学评论。”

小娟点点头,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张老师,小说我知道,我住的屋里就扔了一本,叫啥《第九个寡妇》?可这文学评论我弄不懂,文学评论到底是啥东西?”

张志阳一听差点儿蹦起来,他用手里的筷子点着小娟问:“你上过学没有?”

“上过!”

“啥学毕业?”

“五年级没上完,俺爹就让我出来挣钱。”

张志阳听了不再搭理小娟,端起一杯酒喝了,空杯往桌上一放,弄出的声响很大,那动作明显带着一股子情绪。大张在一边骂他:“张文联你凶个啥?别说她不懂文学创作,我刚看了电视也闹不明白这培训班是啥鸡巴玩艺,还以为你改行搞传销呢!”店里几个服务员也都跟着附和大张:就是,满街问问,有美容培训班厨师培训班散打培训班,谁听说过文学创作培训班?

这酒没法喝了,张志阳把筷子一摔,气呼呼离开了“大张烩面”。

第二天,张志阳早早地来到单位,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周部长,把培训班的教室问题解决了。

县文联高居县委办公楼之顶,一共有两间房,门口都挂着牌子:一间写着“文联”,一间写着“主席”。两间房的钥匙张志阳都掌管着,没事的时候,这边坐坐那边坐坐,张志阳常常哑然失笑:一个乡局级单位竟然掌握在他一个小文人手里,县委可真放心呵。他坚持天天打扫两个房间,却一次也没坐过主席的椅子,他总想让上边给他派个主席来,他就不至于这么孤单了。上边也派过,可没一个愿意在这张桌子前久坐的。有一个是城建局的局长,为人太狂,得罪了很多人就把他贬来当主席,没一年时间竟气得血压直线上升,犯了脑梗塞。有一个是下边某乡的副乡长,副局升正局,他却死活不愿来,宁肯原地不动当他的副乡长。还有一个是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主席当了没半年就下广电局当局长了,把文联当了一回跳跳板。张志阳这个不是主席的主席就一直一个人撑着,还把文联上上下下打理得窗明几净,一派井然。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他可以直接向周部长汇报工作。周部长是县委常委,平常想接触他,机会可是不多的。

张志阳当年是个农民,写过一个《孙老大犁地》的短篇在省作协办的杂志上登了,县里把他挖掘出来一下子就弄了个农转非,安排到了县文联。那个时候正是文学热的尾声,最后一趟列车让他赶上了。接着文学就不吃香了,张志阳就和文学一起冷落起来。但这个梦却扎扎实实做了下来,张志阳一天也没停止过创作。写好就往外边投,一开始编辑还给他退稿,嘱他在突破上下功夫。后来省里的文学杂志接二连三被砍掉或改版,张志阳的底子本来就弱,一篇也没再发过。好在县里也不计较这些,也没谁说他张志阳不发表作品就不待见他,把他退回去当农民。张志阳又憋出几个长篇,这几个长篇长年累月在全国各个出版社之间旅游,到现在也没面世。张志阳的热情却一直减不下来,每天按时上下班,还专门在办公室门上订了一个布袋子,上面写了几个字“作者来稿请投此处”,谁知一年下来里面也难收几篇稿子。有一回袋子倒是满了,张志阳喜孜孜掏出来,却是下面对一个乡党委书记的攻击材料。张玲儿在家闲着的时候,张志阳跟她谈过一回,发动女儿跟他写小说。张志阳拿出好几本女作家的作品集让张玲儿看,瞧瞧,人家河南的乔叶,跟你一样中师毕业,从一个乡村教师写成了省文学院的专业作家。他放下乔叶的书,又拿起一本书郑小琼的诗集。一直在外边侧耳倾听的黄三菊像一头发怒的小母牛一样破门而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撕了个粉碎,一边撕还一边骂:你个昏了头的东西,一辈子都没写出个名堂,还想推咱闺女下火坑!你瞧瞧,跟你一般大的,在家种地养猪出来铺垫板砖都比咱过得强!一直未表态的张玲儿终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哼着蔡依林的《爱情三十六计》去了。张志阳一脸怅然。endprint

今天,张志阳一边打扫卫生,一边留心着周部长来了没有,他隔一会儿就透过玻璃往后院看。后院是常委楼,一般是谁的小车在谁就在办公室。终于等来了周部长的小车,张志阳看见周部长从车里下来,夹着包上楼。张志阳不敢怠慢,扔了手里的拖把“噔噔噔”就往楼下跑。找周部长的人很多,他得赶在第一时间,要不,一上午也轮不到他。

上了常委楼,周部长屋里果真还没人来汇报工作,周部长正捏着喷壶给屋中间的一盆吊兰施水。这盆吊兰早已发育得没法在墙上吊了,伸出的虬须有几十个,像一个藏族姑娘捆满了小辫子一样,很是好看。看见吊兰张志阳笑了,这可是他喂养了八年之久的老朋友,为了解决张玲儿的工作,送给了有爱花癖好的周部长。周部长果真很喜欢,一高兴就把张玲儿的事挂心上了,把她安排到下边一个乡广播站当播音员。谁知张玲儿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收兵回营,大骂那个乡的乡长和书记,骂得很难听:一个粗黑的短锉子,一个被老婆甩了没人要的太监,不是天天钻我屋就是喊我去他们办公室谈心,想吃姑奶奶的豆腐,也不撒泡尿照照,给姑奶奶舔脚指头都嫌他俩恶心……张志阳和媳妇也一起大骂那两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什么乡长书记!他们没有闺女?没有妹妹?去勾引啊,去往床上按呀!张玲儿闲下来之后,张志阳又去找周部长,周部长一个劲摇头,说宣传口暂时没有岗位。张志阳却眼看着文化馆、书店、电视台鳗鱼过江一样进人,他去问小马。小马悄悄告诉他:你知道进一个人得送多少?张志阳摇头,小马伸出三根指头。张志阳问:三千?小马嗨一声,说你拿三千去试试,人家准给你退回到纪检委。那是多少?张志阳忽然明白了,心说我两年的工资啊,送出去,全家喝西北风去?

周部长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又说桌上有烟自己拿,手里的喷壶却没停下来。张志阳知道一会儿找周部长的人就会多起来,这里一热闹就没他说话的份了,所以赶紧拣重要的说:“周部长,举办培训班的广告已经开始播了,昨天晚上就有人打电话报名。”

“哦,还真有人报名?”周部长今天心情不错,话也多起来,“要说文学,好多人都喜欢,我在部队的时候也写过几个诗歌。可是一到实际工作和生活中,又没啥用了。就拿咱县来说吧,少个作家县长书记不会急,少个纳税大户,你看他跳高不跳高?”

张志阳连连点头,说:“周部长您能支持咱县的文学发展,说明您知识修养过人,重视精神文明建设。”说着,张志阳指着办公桌后面的书柜,“哪个常委有您看的书多,有您的知识面宽?”

周部长的脸色越来越灿烂,他放下喷水壶,问培训班还有啥需要他支持的。张志阳赶紧把来意说了。周部长说这类小事你也来问我,去文化馆吧,文化馆不是有好几间教室吗?

得了周部长的指示,张志阳马不停蹄直奔文化馆。华馆长还没来。文化馆不用坐班,啥时来啥时去都由自己决定,一个单位的人谁想找谁也不是太好碰的。除非开会,手机一打,大家才像生产队听了敲钟的社员们一样从各处奔过来。

抽了两支烟,还不见华馆长来。张志阳惦着学员报名的事,决定先回文联看看,一会儿再过来。到了楼上,见门口站着两个袅袅婷婷的女孩子。瞧那身材和打扮张志阳猜想她们八成是去团委报名参加舞蹈比赛的,团委和文联一层楼,谁知她们却冲他打起招呼:“你是张志阳老师吧?”

原来两个女孩是县幼师的学生,爱好写诗,竟是来报名参加文学培训班的。时下的社会,像这样的女孩一般都不会划归于文学,可今天……张志阳把她俩让进屋,拿出印好的报名表让她俩填。填到“发表作品”一栏两个女孩不好意思了,一脸羞愧:“张老师,我们还没发过作品呢!是不是不能参加?”张志阳笑了,说只要爱好文学都能参加。填好表两个女孩问他都是谁来讲课?张志阳报了几个作家,两个女孩问:“叶倾城来不来?我们最喜欢她的青春美文了。”张志阳说只要你们需要我就想法请她来。两个女孩一听欢呼起来,然后雀跃着离去,留下的芳香却在屋里飘溢,久久不去。张志阳感叹不已,又想想昨天打过电话的几位还要来报名,就赶紧找了一块红纸写了“报名处”三个隶书大字,用透明胶贴在办公室门上。张志阳端详了好一阵,觉得缺点什么,就找来油彩笔又添上“文学培训班”和自己的手机号码,这才满意低拍拍手,决定再去找华馆长。

等到半上午华馆长才来上班,张志阳见他脖子上有几道新鲜的血印就知道他又和老婆干架了。华馆长原在一个乡当副书记,老婆在县城上班,因为长相俊美华馆长就很不放心。经常半夜回县城捉奸,却一次也没捉住过,但疑心却越来越重,就决心调回来守老婆。县里没有位置,再一狠心,副科降成股级才调了回来。老婆也很感动,把很多正常的交往和活动都推了,他却还是不放心,经常搞跟踪,只要发现老婆跟哪个男人说话就回家审老婆。还要翻看老婆的衣裳和手提包,老婆的手机也是他的侦察对象,凡是陌生来电一个也不放过,都要打回去弄清是那一个。有一回,他发现了一条短信“我们分手吧我想说的都在留言箱里……”,总算抓住了证据,审问老婆,老婆当时就把手机摔到他脸上,骂他是一头猪,让他看看后面的内容。“你发D到10111”,原来是一条垃圾短信。猜疑来猜疑去,两人便三天两头打架,弄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打了架心情自然不好,张志阳找他解决教室,华馆长就有些不耐烦:“人家办班租馆里的地方,都是交钱创收的,你这文学班不交钱不说,别再弄出点啥事,到时候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叫我说算了,你省口气暖暖肚吧!”

张志阳听了也不急,他知道周部长同意过的事一个小小的文化馆馆长是不敢拒绝的,华馆长不过是心里不情愿耍耍脾气罢了。张志阳不想得罪华馆长,办班期间,用水用电,开门关门,还得人家说了算,弄僵了肯定会遇到很多障隘。这时,华馆长勾下头瞧报纸,不再跟他说话。张志阳正踌躇着,一抬头,见华馆长办公室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太行秋色》的山水画,瞧那墨迹,画好的时间不会太长。张志阳知道该咋办了。他说华馆长你又有新作品出来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那幅《太行秋色》跟前,看了足足十几分钟,他知道身后报纸堆里肯定有一双关切的目光在等待他的评论,于是双掌一击,惊叹不已:“好!好!‘小斧劈皴法用得好,有大唐李思训的遗风。”endprint

华馆长一开始还矜持着,慢慢就憋不住了,从报纸中抬起头,踱到《太行秋色》下喜孜孜地问张志阳:“张文联,你咋看出来了?真有大唐遗风?”华馆长本是个粗人,一调到文化馆进了文人堆就也想斯文斯文,他选择了作画。尽管画的啥也不是却弄出一身酸气,经常背着画夹进山写生,办公室家里到处都是他的山水画。来了客人就拉人家瞧画,客人都点头说:好好。好在哪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华馆长也看出大家都不承认他,一次进山写生他就求教农家餐馆的老板,问为什么大家都不把他当艺术家看?老板说,关键是你的行头不像,人家照相的画画的都喜欢戴墨镜留长头发大胡子,头上还好缠个花布片,让人见了分不出男女才行。华馆长茅塞顿开,也蓄起长发,果然镇住了很多人,一下乡或参加活动,总会有人对他指指戳戳。他心里很受用。

今天张志阳出口赞画,华馆长很是兴奋。为了教室的事,张志阳只好挖空心思,胡扯一通:“元人赵孟頫曾说,用笔千古不易,要的就是个变化,你用不同程式去画山石的皱褶,皴笔绝妙,真是大家手笔!”华馆长听得两眼放光,紧攥住张志阳的手摇晃:“知音,知音呵!”又拿出一盒硬“三五”让张志阳抽,还泡上一杯茶,说等张志阳忙过了文学培训班再和他好好切磋,还说要送几幅画给张志阳。华馆长又想起了张志阳要教室的事,大手一挥,“用吧,馆里大力支持,免费使用!只是里面的音响都是宋小华个人的……”

张志阳说我去找她说,这个你就别操心了。

宋小华是音体部主任,歌唱得极好,在地区青年歌手大赛上得过一等奖,属于孙悦那种又跳又唱的风格。得过奖身价就高了,来找她学唱歌的不少,好多家长都愿意把孩子送来上她的音乐班。宋小华收入不低,就把教室改造一番,买了一架德国钢琴,还装了柜式空调。张志阳去音美部找她,不在,打手机,说在家里看菜谱哩。张志阳把用教室的事说了,宋小华在手机里答复他:“要有诚心你就来家里找我,正二八经地说,要没诚心就算了。”说罢啪一下挂了手机。

嗡嗡嗡的忙音让张志阳进退两难。宋小华是个新寡,他丈夫在银行当行长喜欢拈花惹草,两年前带一个女的去省里买衣裳出车祸死了,让宋小华也跟着出了一回臭名。往街上一走,不少人指着她嘀咕:瞧,她就是那个行长的老婆!宋小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有一回,宋小华路过体育场,两个穿着体面的女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又指着她小声嘀咕起来。其中一个偷偷看宋小华一眼,然后咯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很硌人,宋小华气愤不过,她转过身逼视着那两个女人,“你俩笑啥呢?”

两个女人脸上略微显过一丝惊慌,但马上强悍起来,“你管我们笑啥!碍你走路了?”

宋小华多日的委屈一起涌上来,开始不管不顾地发起疯来,张口骂起来:“等你男人叫车轧死了,看你俩还笑!”

这两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见一个小寡妇居然敢向她俩宣战,马上捋胳膊卷袖,扯开嗓子大骂起来。那天宋小华也是疯了,她们骂一句她就还两句。那两个女人用手指点她的鼻子,她也用手指点她们的鼻子;那两个女人双手掐腰跳着高骂她,她也掐着腰跳着高骂她们。很快,三个人被围得水泄不通。

慢慢地,宋小华的阵脚有些乱,好像招架不住了。这时出来一个人给她们劝架,宋小华认得这个人,文化系统每年搞联欢,这个人都是坐在领导席的,大家都叫他张文联。轮到这个张文联出节目,他每年都是朗诵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朗诵前还要谦虚几句,说自己没有音乐细胞……张志阳也是认得宋小华的,知道她的遭遇,很同情。今天见宋小华被两个悍妇前后夹击,就有些于心不忍。张志阳很勇敢地站到双方中间,打了个篮球场上裁判叫停的手势,双方居然真的停了下来,不解地望着他。张志阳冲那两个女人一抱拳,“两位大嫂,不要再吵了。遇见那种事本身就是她的不幸,你们还要取笑她,不就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两个女人起初以为张志阳是宋小华的亲戚,现在才知道张志阳是狗拿耗子,于是一把把张志阳扒拉到一边,“不幸?她知道不幸还不收敛?你瞧她那德行!”

宋小华一听又蹦了起来,对骂再次开始。这一轮,宋小华明显不支,人家骂三句她才还上一句,而且磕磕巴巴的。骂的内容也很单调,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张志阳在一边看不下去,这两个女人的强势,加上她们刚才那一推,使张志阳义愤填膺,决定出手援助宋小华。张志阳肯定不会出面与人对骂,他要在对骂的实际内容上援助宋小华。张志阳从公文包里抽出字和笔,刷刷刷写了几笔,交给宋小华。宋小华一看就笑了,骂出来,两个女人果真呆了。接着张志阳一条一条地写下去,并且让宋小华每条骂十遍。张志阳多年来的功夫没有白费,宋小华用他收集来的骂街素材大打出手,简直就是少林加武当。两个女人很快败下阵了,变得磕巴起来。宋小华不以不饶,继续穷追猛打,一个女人突然口吐白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宋小华大获全胜。

这一回,县城都知道了宋小华的骂街本领,见了她,再没人敢指指戳戳了。事后宋小华感激张志阳的拔刀相助,非要请张志阳吃顿饭。张志阳不想去,觉得宋小华孤儿寡母挺不容易的,再说,和一个单身女人……宋小华却不依,拉着张志阳的手一个劲地晃,结果就把张志阳晃去了。吃到一半,张志阳借口上卫生间把账结了,宋小华很意外,说:“张老师,我请客你算帐,你还挺时髦的!”

张志阳不好意思,“你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我能让你破费?”

这话叫宋小华很感动,就痴痴地望着张志阳,幽幽地说:“张老师,你真是一个好人,唉!”她重重叹一口气,满腹心事的样子。人烟闹市的地方,宋小华居然动了感情,张志阳一看,赶紧提出回家。

宋小华觉得过意不去,几天后又把一件鸭绒衣送到文联办公室。当宋小华说这是送给你的后,张志阳霍地一下跳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他把鸭绒衣给宋小华塞回去,那样子好像刚才手里捧了棵炸弹似的。宋小华笑眯眯地,心情特好,又把鸭绒衣塞到张志阳怀里,“上回请客你不让我掏钱,我总得补偿一下啊,张老师,你得给人一个表现的机会呀!”宋小华说着,两只眼睛又多情起来。 宋小华的眼睛很特别,水汪汪的,看人的时候很专注,偶尔眨一下,张志阳感觉就像被夹子夹了一下似的,心里不由一忽悠。张志阳搞文学多年,在情感方面也是个心知肚明的人,看出了宋小华的意思他就更不敢要这件羽绒衣,坚决推了回去。宋小华幽怨地看了一眼张志阳,还是把鸭绒衣再次塞进张志阳的怀里。两人推来推去,张志阳一不留神推到了宋小华胸上,硬顶顶一大块,张志阳吓了一大跳。宋小华脸刷一下红了,“张老师……”她丢下鸭绒衣,害羞地走了。之后张志阳把那件鸭绒衣锁进公文柜里,借他俩胆他也不敢穿出去。endprint

张志阳以为这次过去就没事了。一次县里举办月末文艺晚会,张志阳正看得起劲,一股香气扑来,身旁的空位上忽地坐下一个人。是宋小华。黑暗里宋小华握了张志阳的手,握得很紧,张志阳抽了抽,竟抽不回去。他呼哧呼哧地喘气,感觉世界末日来临了。宋小华却轻轻松松,握着他的手,还对前边的一个女同事说,小孩回乡下他姥姥家了,不住个十天半月是不会回来的。那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结束后宋小华和他并肩出来,到了出口,趁人最多的时候他奋力往前面挤,硬是把宋小华甩了。尽管他在自己的文章里写过很多风花雪月的故事,平时也有过不少非分之想,可是轮到实处却蔫了。色胆是装不出来的。那次暗示之后宋小华再见到他,眼里就多了一层幽怨。今天又叫他去家说事,定是“凶多吉少”。犹豫着,又有几个人打电话报名,为了培训班能如期开课,刀山火海张志阳也要闯一闯。

在去宋小华家的路上,张志阳神色肃穆,像赴刑场一样豪情万丈。

叩门,张志阳心跳如鼓。宋小华只穿了一件吊带短裙,一双时隐时现的硕乳向张志阳张开了迎接的翅膀。张志阳不敢看宋小华,脸冲着墙壁进了屋,双腿抖得厉害。防盗门咣当一声关上,木头门也关上了。宋小华趿着一双红色拖鞋向客厅走来,很有节奏,跟她在舞台上一样。宋小华的短裙只盖住半个屁股,和它的主人一样极其多情。张志阳一瞬间感觉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像是自己的媳妇黄三菊刚刚从卫生间冲洗出来一样。宋小华挨着张志阳坐下,张志阳屁股下仿佛装了一只弹簧,嘣一下跳到了另一只沙发上。宋小华咯咯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白亮的牙齿,还有偶然一现的鲜红的舌头。宋小华笑够了把一条腿叠到另一条腿上,脸色一正,斥张志阳:“张志阳你给我听着,我宋小华虽然疯疯颠颠,可不是个随便跟人上床的角色!我追你是你身上那股没被社会污染的纯正吸引了我,我爱你,心甘情愿为你献身。你睁开狗眼瞅瞅,我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张志阳还是不敢看宋小华,宋小华说完一头扎进沙发里呜呜哭起来。

宋小华一番话可谓掏心掏肺,张志阳有点傻了。细一想,这个女人风风火火的还真没有听说跟谁怎么过,自己躲她避她一定伤她心了。望着哭得花枝乱颤的宋小华,张志阳心头不由一酸,她一个人过得也不容易呵。就伸了手去拉宋小华,宋小华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大人身边,一头扎进张志阳怀里,哭得更凶了。不一会儿,张志阳的胸前就洇湿了一大片。

宋小华要留张志阳吃饭,张志阳说还有一堆事要忙呢,说不定还有报名的人在等我呢。宋小华拉着张志阳的手恋恋不舍,“那你以后多来我这坐坐,说说知心话?”张志阳点头答应又关照宋小华:“你以后别穿这么露,吓跑我就没人跟你说话了。”宋小华扑哧一声笑了,粉拳在张志阳胸脯上捣了一下,“还不是穿给你看的。”开了木头门要开防盗门,宋小华不让,仰起脸一片潮红:“亲我一下再走!”说罢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启仿佛欲张的蚌一样。

等了许久却不见动静,宋小华气恼地睁开眼,一把拉开门,赶张志阳走。

张志阳没有动步,他问宋小华:“以后你还让我来不让?”

宋小华不吭声。

张志阳又说:“我要真做了,以后恐怕就来不成了。”

宋小华还是不吭声。

张志阳知道不能再留了,他怕最后自己守不住自己。门啪一声关上,宋小华呜呜的哭声仿佛小孩撒尿一样从门缝里断断续续透出来。张志阳轻轻叹一口气,不知自己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接下来该去联系讲课老师了。张志阳那天给两个女孩说的可是大话,老师的事他还没顾上去联系,心里也没底。市里有几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张志阳邀请他们,他们一个比一个谦虚,说自己肚里这点货还敢授人子弟。张志阳一再坚持,他们最后松口了,却有些羞答答地问讲课费多少。张志阳哪有钱支付讲课费,就如实说了。几个作家一听就沉默了,没有说中也没有说不中。张志阳只好把希望寄托到省里,要是省里再不中他就没法办班了。张志阳心里很着急,那两个女孩还想见叶倾城,叶倾城在北京呢。

到了省里,张志阳直接去找作协胡主席。胡主席当年在省作协主办的《卫水》杂志当编辑,张志阳那个短篇《孙老大犁地》就是他编的,十几年来还偶有书信往来。省作协在文联大院二楼,张志阳一个挨着一个敲门,都是关得死定定的,一个人都不见。张志阳恍然大悟,作家有几个坐班的?找了一圈,总算有一个办公室开着门,张志阳像是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办公室两个女孩正在整理表格,一看张志阳的装束就知道是基层来的,问张志阳是哪个县的,张志阳一报,其中一个欢呼起来,“我姥姥家是你们县的,你们县的红焖羊肉可有名了,是不是?”张志阳点点头,说你要去我们县,我就能给你露一手。女孩听了,钦佩得不得了,又是让座又是倒茶,然后问张志阳的来意。张志阳一说,两个女孩连说不巧,胡主席去北京开会了,还有四五天才能结束。张志阳傻了眼,给他倒的茶水也顾不上喝,一个劲嘟囔:“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工作人员见他着急的样子就把胡主席的手机号码给了他,要他直接跟胡主席联系,要他在电话里先把事情定了。张志阳不敢打胡主席的手机,说:“人家是厅级干部,又是著名作家……你们不知道,在我们县里,像我这样的一般工作人员见一回县长,那可比蹬天还难,好几道门,根本不让你进。”两个女孩笑了,告诉他:“胡主席没有架子,他经常跟民工在一块光着膀子喝酒打牌。在作协我们对他都是直呼其名,你只管打吧。”还让张志阳用作协的电话联系。张志阳有点不敢相信,“啥?只呼其名?”两个女孩咯咯笑着,说咱们省里文学圈不论年龄大小一律直呼其名,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符号嘛。

张志阳却选择到街上用手机跟胡主席联系,他怕两个女孩在跟前自己说不好话。张志阳到了大地方就紧张,他知道自己这贱毛病。两个女孩一听,又咯咯笑起来。

张志阳来到街上。

胡主席手机通了,张志阳一报姓名胡主席就想起来了,问他在哪里有什么事。张志阳一说办班的事,胡主席很惊讶,说:“文学萧条了这么多年,一个县却要办培训班,真是可贵,可贵。”他表示全力支持,省里的作家去讲课没问题,会议结束后他先到县里看看,到时候具体细节再商定。又告诉张志阳,全国作代会刚刚结束,他回去就准备和文学院商量商量搞一批签约作家。最后胡主席说文学的第二个春天就要来了……张志阳顿觉春风扑面,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结束半天了手机还扣在耳朵上。endprint

按胡主席的交待又去找文学院赵院长。赵院长一听握住张志阳的手说:文学院也想办个培训班,没想到你走到我们前面了。赵院长说文学院十三个专业作家,你们想叫谁去讲课我就派谁跟你去,来往路费由文学院报销,讲课费一分都不用给!中午赵院长又请张志阳吃了一顿涮锅,叫来几个作家作陪。几个作家都是全国有名的,《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上经常露面,属于重量级的。以前只见过作品没见过本人,谁知他们一点架子也没有,一个劲和张志阳碰杯。张志阳可能是空肚也可能是太激动,喝了没几杯就醉了,忽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抹脸上的泪,一个劲说:我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

这顿文学的酒,大家喝得很沉重。

几天后,张志阳接到胡主席的电话,要来提前看一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一点儿不假。第二天一大早,张志阳起来后觉得心旷神怡,仿佛喝了一杯绝顶的毛尖一样。上班的路上他步履轻捷,见人就打招呼,人家问不问他都自觉不自觉地告诉人家:“今天上边要来人!”

另外,这件事还与闺女张玲儿有关。

昨天晚上,张玲儿出门的时候突然叫他张开嘴巴,把一片口香糖塞进了他嘴里,然后咯咯笑着走了。父女间的这种亲昵让张志阳久违了,当年在乡下生活的时候张玲儿就经常这样调皮地往他嘴里塞东西,一块糖果,一只花生,一片烧焦的馍片。张志阳的眼睛不由潮湿起来。可是自打上初中随他进了县城张玲儿一下子就变了,开始嫌弃他的拮据和无能。前几年为了攒钱给张玲儿买MP3,黄三菊高血压昏倒过几次也不敢上县医院做检查,胡乱吃点药对付着。也就是昨天晚上,张玲儿突然从包里里揪出一只崭新的苹果手机让他们看,说她一个同学送她的,接着宣布家里不用为她操心了,她的事她自己会解决的。还嘱咐妈一定要去县医院检查检查。黄三菊当时就抹开了眼泪,抽噎了好大一会儿。张玲儿的乖巧来得突然又可疑。在女儿面前,身为父亲的张志阳从来都是唯唯喏喏,好像欠了她什么似的,对女儿的这次转变自然也不敢深究。况且,往好处转变,总是让人欣慰的。也许女儿真的长大了。

不过,这次上边来人,如果能趁机把张玲儿的工作解决了,他们父女之间这种多年的倒置关系也许会好转一些。

到了县委大院门口,他走过门岗了又返回来对一个保安说:“今天上边要来了,到时候让他们直接进来!”

保安一头雾水地望着他:“老张,你的上边是哪一部分,我可从没见过!”

张志阳心里有点苦涩,自己的上边一次也没来过,保安都不知道是哪一部分的。他耐心解释一番,保安点点头:“行,他们来了我就指给他们你在哪号楼,再给你打个内线让你下来。”保安的善解人意如春风细雨,张志阳的心情又喜庆起来。他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上了常委楼,今天提前半个小时上班就是要在第一时间见到周部长,把接待工作夯实一遍。

周部长又在侍弄那盆吊兰,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又说桌上有烟自己拿,手里的喷壶却没停下来。张志阳知道一会儿找周部长的人就会多起来,这里一热闹就又没他说话的份了,所以赶紧拣重要的说了:“周部长,今天上边来人,您是分管领导,可得亲自陪客呀!”

周部长没有推诿,“昨天不是说好了,我来陪,你去招待所订个房间,到时候我签字。”张志阳一听心里很高兴,又问:“咱书记参加不参加?”

周部长一愣:“书记?客人算啥级别?”

“副厅级。”张志阳回答后巴巴地望着周部长,满眼期待。

周部长思考了一下说:“按说书记该参加,只是……”他抬头望了张志阳一眼,把下面要说的话跟吊兰上一截烂茎一起掐断了,突然改了口:“我跟书记说说吧,争取让他参加。”

张志阳再次激动起来,说:“我去等客人了,”就退了出来。

那盆吊兰送给周部长后张志阳又养了一盆,这一盆吊兰也已经开始往外窜新枝了,要不了几年就会变成捆满辫子的漂亮的藏族姑娘。那盆吊兰刚送给周部长时,张志阳心里很不踏实,唯恐周部长慢待了吊兰。谁知周部长也是爱花如命,张志阳悄悄观察,见周部长的司机买来喷壶,又买来了小袋花肥,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今天的张志阳可没心思侍弄吊兰,他一进办公室就有些心跳,胡主席他们从省城出来了没有,半路堵车没有。保安说客人来了要打内线通知他的,他便专心致志守在电话旁,一刻也不敢离开。中间上了一回厕所,在厕所里忽然听见电话响了,给上回在家等广告一样,硬是没尿完就憋住跑了回来。等他跑进办公室,刚拿起电话却断了。张志阳好不懊恼,赶紧打到门岗,保安说客人还没来,他们没打电话。张志阳吓得再不敢离开半步,剩下的半泡尿也不去尿了,暂存在肚子里。

县委大院几乎每天都有挂着省城牌照和市里牌照的小车光临,这就是上边。有的是县委办公室直接接待的,有的是各部委接待的,组织部、统战部、纪检委、政法委、侨联……他们各自接待他们对口的上边。上边一来,他们就变得兴奋、紧张,一个个匆匆忙忙的,脚步比平时矫捷了许多。这些上边,大多是来检查或验收工作的,也有搞调研的。他们走后,县里的人事便会有小范围的变动。上边说话是很管用的,张志阳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今天的上边的是他的上边,他们来了,周部长要陪,周部长还要喊县委书记来陪,到时候让上边给自己说句话,张玲儿的工作不就解决了?张志阳想,如果让他选择,他一定选择新华书店,书店的效益在文化口最好了。小马一直想去书店当经理,争取了几次都没弄成。

十一点多钟,电话像沉睡了一冬的青蛙一样,四肢蹦达着叫起来。果然是上边来了。张志阳飞奔下楼,好几次差点跟人撞个满怀,到了一楼,还是把组织部一个干事手里刚打印的文件撞得满地翻飞,人家直冲他翻白眼。张志阳双手一合冲人家抱歉:“对不起,上边来人了!”这个干事一边拾掇散了一地的文件一边嘟哝:“上边,老张,你也有上边?”

一辆崭新的“帕萨特”像一个贵夫人一样停在楼下,张志阳大老远就冲车里下来的两个人伸出了手,嗓门大得吓人:“胡主席,来了?赵院长,你好!”张志阳这夸张的动作和声音召来不少目光,二楼还有几扇窗户打开了,有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往下边看。张志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心说不光你们上边有人咱作家上边也有人支持呢!咱上边的车像个阔太太一样,也不孬呢!张志阳握住两位客人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见到胡主席,张志阳又想起了当年那篇《孙老大犁地》,与其说一篇小说改变了张志阳的命运,不如说是胡主席当年的慧眼识珠改变了他。张志阳一时间双眼潮湿,不能自已。胡主席也很激动,拍着张志阳的肩膀:“你这个孙老大,这些年是不是偷懒不拉犁了,也不见你再犁出一块好地来,呵!”张志阳一脸惭愧地说,学生辜负了老师的厚望。endprint

午饭安排在县委招待所,周部长作陪。招待所的雅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上好的雅间里面桌子又大又圆,墙上挂的是名人字画,服务员专门挑长相喜人小嘴又巧的女孩;普通房间的桌子小了一号,墙上挂的是工艺品,服务员也相对次一些。一进门,看见迎面墙上挂的麦秸画和粗胖的服务员,张志阳心里就凉了一半。果真,菜一般,酒水也很一般。张志阳问县委书记来不来?周部长回答他书记去市里开会了,并向胡主席他们作了解释。谁知中间上卫生间,张志阳却明明看见书记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整理头发。接下来周部长劝酒的时候,胡主席说只喝一杯,任周部长说得天花乱坠,第二杯却怎么也劝不下去。周部长的脸色有了细微变化,吃完饭推说下午还有个会,让张志阳陪客人上山去转转。

张志阳心里弄得疙疙瘩瘩的,饭桌上也不敢提闺女的事,一起到了山上,才给胡主席他们说了。赵院长笑他:说也白说,你以为他们会买作协的账?这年头,受益于作协的事不多 ,受趣于作协还差不多。胡主席也笑张志阳这么想幼稚,又安慰他:“无欲则刚嘛!”张志阳点点头,心说就是,不求他们腰杆不就直起来了。又一想,张玲儿虽然闲着,不是也挺快乐嘛。拥有健康和快乐,不是她的幸福吗?心上的痂锁解开了,张志阳顿觉轻松不少,他提出要给胡主席他们唱段地方戏。他唱完,胡主席应了他一段。赵院长呢,就对着空旷旷的山谷吼了一首崔健的《一无所有》,由于爆发力太强,惊得山鸟扑愣愣乱飞。

晚饭吃的红焖羊肉,很有气氛。张志阳叫了几个有基础的作者来陪,饭后一个搞服装的作者非要请大家去K歌。胡主席他们累了,坚决不去。张志阳也想回家,却被几个作者硬拽了去。

舞厅里灯光扑朔迷离,人影绰绰。张志阳坐在角落里,见一个个跳舞的人抽风般甩头发或痛苦不堪扭摆着身体,心里感慨万分:现代人呵,现代人呵。大厅的座位是不固定的,张志阳身旁的座位上走个穿红的来个带绿的,不断换人。玩到半截的时候,又有一对男女从包间出来,挨着张志阳坐下来。尽管灯光灰灰沙沙,张志阳还是看清了那个男的是个中年人,还留了个大奔头。女的穿得很露,张志阳赶紧扭过头去,但两个人的对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女孩问了一堆问题,先问大奔头是多大的官,又问大奔头跟县里哪个头头熟识……张志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声音怎么这么熟?他悄悄扭过头去,终于看清了这个穿着吊带背心一身玲珑的女孩,他的头一下子大了。

张志阳冲上去,一把推开大奔头,照那个女孩就是两巴掌。清脆的巴掌声招来了不少目光,保安围了过来,舞厅的灯也刷一下亮起来。惨白的灯光下,张玲儿委曲地捂着发烫的脸颊,双眼蓄满了泪水。张志阳的头更大了,这灯光一亮,他的脸丢得更大了。他又要打,张玲儿躲开了,并且恢复了平时的霸气:“你凭啥打我?”

“你丢人现眼,我不打你打谁?”张志阳的手有些发抖,声音也在打颤。

“丢人?你给我找不了工作,还不让我自己解决?”

“你没有工作,也没短你花钱呵!”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钱,是想碰见一个大官,跟宋丽丽一样……”张玲儿也不嫌人多丢人,心里想啥就往外倒啥。她说的宋丽丽全县人都知道,一个私立幼儿园的教师,跳舞时认识了县里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工作先安排到交通局,嫌不好又转到了财政局。张玲儿在效仿宋丽丽,怪不得好刚才那么细致地打问大奔头。张志阳血往上涌,两眼冒火,声音抖得成了一堆碎片:“你,你,让我……”话没说完,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张志阳在舞厅被女儿气死的消息传遍了县委大院。理论科的小马很不愤,找到周部长,要求把张玲儿的工作安排了。小马说,要是早安排了张玲儿的工作,她也不会去效仿臭名昭著的宋丽丽,恩师张志阳也不至于被生生气死。周部长也很惭愧,马上召开部长办公会,专题研究张玲儿的工作问题,大家一致同意把张玲儿安排到新华书店。接着又研究张志阳的治丧事宜。小马等不得了,就去大街买了一只鲜花花圈,哽咽着去给恩师吊唁。

半路上碰见一个熟人,说张志阳根本没那个,正在医院输液呢。小马把花圈踩了个稀巴烂,“哪个鬼孙乱传的消息,我要真去了,不是咒恩师吗?”

过了两天,宣传部研究张玲儿工作的事传到了张志阳家里。媳妇和张玲儿很是兴奋,催他去宣传部问问。张志阳听了这个消息,身上的病一下子没了,就去了一趟宣传部。进了部长办公室,见周部长又在拾掇那盆吊兰。张志阳心里很激动,朗朗地说:周部长我又养了一盆,等长丰满了给您送到家里。周部长低头浇花,只哼哈了一声。张志阳也不想绕弯,就开门见山地问:“我闺女的工作定了?”周部长抬眼看了他一眼,说还要考虑考虑,目前是有几个岗位,如果论资格还轮不上张玲儿。张志阳一愣,急巴巴地问:“不是研究过了?”周部长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研究是研究了,那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决定,现在你的病好了就不能生效了,要不,就是欺骗组织。再说,张玲儿只是个职业中专毕业……张志阳仿佛当头一棒,他知道,随着他的康复,张玲儿的工作又将遥遥无期了。

回到家,张志阳一头扎进被窝里,一言不发。张玲儿很着急,就给小马打电话询问。结果张玲儿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眼睛愣愣地盯着地面好长时间不说话,最后话筒从她手里慢慢滑落,掉在沙发上。这时,张志阳和黄三菊都听见了张玲儿的嘟哝:“还不如死了的好。”

媳妇一愣。张志阳也一愣,却没恼,长长叹了一口气,说:“真不如死了的好。”说过之后就有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叭哒叭哒掉在枕头上。

家里的气氛陡然阴沉起来,张志阳两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张玲儿一整天盯着地面,一声不吭。中午饭,没人吃也没人做。眼看着一下午又过去了,三个人还是这样呆痴着。屋子里渐渐暗淡下来,宋小华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她的到来,是这个家庭的沉闷减缓了许多。

尽管宋小华已经知道了他们家的情况,可她一进门,看到这个场面,还是吃了一惊。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当初的情景,不也是这样嘛。她的责任感马上来了,她要尽其所能医治这个家庭的创伤。她放下手里的水果和两箱饮料,来到张志阳床前,她握住张志阳的手,“张老师,我一直都很崇拜您,我觉得您没有伟岸的身躯,却有坚强的意志。您就是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风吹不倒,锤打不扁……您怎么能被这点小事打倒了呢?”endprint

回答她的,是一声接一声的长吁短叹。

宋小华不灰心,又来劝张玲儿:“玲儿,你做了错事爸妈也没责怪你,你年龄小,不知道大人的苦处。为你的工作,你爸一直很内疚,觉得对不住你。你也总在责怪你爸没有成色,玲儿,你想过没有,在咱这个县城,别说你个中专生,就是大专本科,有几个能进事业行政单位的?有去的,可你看看他们的娘老子是谁?都是当官的,而且还得有权有势。要么就是有钱,拿钱铺一条路。这只是少数人,大部分人,得靠自己的努力去生存。只要有双手,还怕没饭吃?”张玲儿被说动了心,“阿姨,我去舞厅,就是想自己解决……”

宋小华苦笑一下,“你太幼稚了,你以为人家会平白无故给你解决工作?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无缘无故的馅饼掉下来吗?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要是不嫌弃,去阿姨的音美班工作吧,我正缺一个帮手呢,工资保证不会比你爸的工资低。愿意不愿意?”

张玲儿一下子精神起来,拽住宋小华的手,“阿姨,我爸的工资一个月2200,你能给我开多少?”

“多少?基本工资就这个数,看咱收的学生多少,效益如何,然后再确定你的奖金。”

“那就是说,我有可能领个两千四五?”宋小华点点头,张玲儿高兴得又蹦又跳,“两个月下来,我就能买一部苹果手机了。喔,喔!”张玲儿前几天拿的是同学的手机。

不知什么时候,张志阳和黄三菊都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欢呼雀跃的张玲儿,两个人流下了欢喜的眼泪。

终于到了开课的日子,三十四名学员端坐教室,宋小华自荐做接待工作,比做自己的事还尽心,提前几个小时就把空调打开。她特意买了几束鲜花,准备等胡主席他们发言的时候,让张玲儿献上去。宋小华张罗着,还时不时用多情的目光瞅张志阳一眼。吓得张志阳赶紧把目光挪到一边。宋小华还是个小孩子脾气,向张志阳放电也不知道躲避张玲儿。张玲儿偷偷拽住张志阳:“爸,你行啊,宋阿姨这么漂亮都做了你的粉丝。老实说,你们俩是不是瞒着我妈……”

结果把张志阳吓得再不敢跟宋小华单独接触了。

张志阳去请周部长,本来已经说好了,周部长却借口有其他会议推了。谁知市里一位副书记是胡主席的学生,听话胡主席要来早早就去省道上迎接,市电视台、报社都出动了。9点钟刚过,一干人拥着胡主席他们浩浩荡荡开进了文化馆。一听说副书记来了,周部长又屁颠屁颠跑来,还当着众人的面训张志阳和华馆长:“这么重要的活动也不通知我!”弄得张志阳和华馆长张了几回嘴,却不敢说出真情来。开学典礼如期进行。

仪式的最后一项是赠书,胡主席赵院长几个都带来了自己的著作,签名赠书。学员们围着他们,一边接受赠书,一边提问各种问题。还有不少人端着相机争抢着跟胡主席他们合影,反而把那位副书记和周部长冷落在一边。张志阳躲在一个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喝着张玲儿端上来的矿泉水。他觉得这场面就像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己刚刚迷恋文学那阵子,那时侯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往返一百多里,去地区听讲座,去的迟了,别说座位,连教室都进不去,只能在门口或窗户下听讲。想着想着,张志阳双眼渐渐潮湿起来。

胡主席他们吃过午饭就走了。张志阳本来要留他们上山玩几天,胡主席说我们咋好意思花费你的钱?不给你增加负担了!接着赵院长和张志阳又核对了一下讲课老师的名单,说文学院的小车专门接送讲课教师,每天来每天回去,不给你们增加任何负担,说罢一行人就去了。

下午是学员见面会。自我介绍,交换作品,自由活动。不想却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王之双和华馆长干了一架。华馆长听说王之双是他当过书记那个乡的,就把王之双约到办公室喝水闲聊。自然免不了让王之双评赏他的画,还跟王之双讲了一通“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一类的理论,最后指着曾被张志阳夸成大唐遗风的那幅《太行秋色》问王之双:“小王,你觉得我这幅画咋样?”

王之双左瞅瞅右瞅瞅,最后很不好意思地开了口:“我咋看咋像个麦秸垛!就是颜色还不够黄,垛顶封得不够平,麦秸垛封顶可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

华馆长一听就恼了,骂王之双瞎了一双狗眼,竟把大唐遗风的艺术品看成麦秸垛,真他娘草包农民一个。王之双不堪受骂,说:“我爹娘生我养我,我四十多岁的人了还给爹娘挣骂?”华馆长继续骂他。王之双一双牛眼瞪了起来,他点着华馆长的鼻子问:“你再骂一句?”华馆长不屑,说我骂你十句又咋的?说着还真的又骂了一句,“他娘的草包农民!”王之双呼一下就扑了过去。俩人由口角到动手着实干了一架,别看华馆长个子大却是个绣花枕头,根本不是王之双的对手,最后被王之双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王之双火气很大,压着华馆长不让起来,非要他承认骂人不对。华馆长承认过骂人不对,王之双又让他承认画的是麦秸垛。华馆长宁死不屈,说你枪毙了我也是《太行秋色》,伟大的艺术和真理不会向你的淫威低头!

张志阳赶到才把华馆长解救出来,华馆长和王之双弄得全身上下都是灰土。张志阳把王之双训了一顿,要他向华馆长认错。王之双犟着头说自己没错,他画的就是麦秸垛,颜色还弄错了该是纯黄色不该是青色,亏他还在乡里当过书记,连麦秸垛都画不像……弄得张志阳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把王之双劝走。事后张志阳知道都是自己的错,那天不该胡捧华馆长,说什么大唐遗风。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晚上就喊了几个主要作者作陪,宴请华馆长。

地点定在“大张烩面”。一进酒店,好几个作者都抢着声明,这顿酒席他们负责结帐。大张说你们都别争了,张文联就怕你们抢着结账,今天下午提前把钱给了。大家不解地望着张志阳。这时正给大家倒水的小娟接上话,“不是现钱,是拿废报纸顶的,我领人去抱的。”张志阳冲大家抱抱拳,“不好意思,县文联没有经费,我只有——”大家听了,一边感动,一边唏嘘。

文人相聚,几杯薄酒入肚,加上白天的热闹场面,便有些兴奋。一个诗歌作者感慨: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大家接上说,“这还不全是张老师的功劳?张志阳有些不好意思,就接上说这全是华馆长的功劳,没有华馆长的大力支持,我们的愿望只能是一腔空想。”华馆长听了很高兴,把自己的长发使劲甩了甩,拿起酒瓶,要挨个跟大家碰杯。轮到王之双,华馆长主动伸出手,要和王之双握手言好。还说艺术上的分歧不影响同志之间的团结,咱们应该先碰三杯。王之双有些脸红,端起杯,先罚了自己三杯。

喝到一定程度,大家的言语渐渐放肆起来,议论起某个女作者的屁股太大像个石磨……这个话题一开头,就彻底放松了。华馆长彻底没了架子,提议每人出一个节目活跃活跃气氛,唱歌、说笑话、作诗都行。大家嗷一声表示同意,还说让张志阳先来,张志阳不好推迟就来了一段豫剧清唱。最后轮到王之双,王之双醉眼朦胧地问华馆长:啥节目都不会咋办?华馆长说:“罚酒三杯。”王之双打了一个很响亮很光彩的酒嗝,又问:“喝不下咋办?”华馆长思考片刻,说:“学三声驴叫也行。”王之双嚯地站起来,当真学了三声驴叫,脖子一伸一伸地,还把双手支在头上当驴耳朵。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在一边服务的小娟把手里的茶壶都扔了。

笑得最凶的还是张志阳,泪都崩出来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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