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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难报三春晖

2014-12-23靳育德

群文天地 2014年5期
关键词:母亲

靳育德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两年了。记得两年前那个揪心的日子,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多,当我赶到二医院住院大楼门厅时,电梯间门口人头拥挤,半天也不见电梯下来。正当我忧心如焚时,记不得是谁说:再不要上去了,到东面电梯口去等,她们就要下来。东电梯是专门升降重病人病床的,门口几乎没有人,不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了,两三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有的举着点滴瓶,有的扶着氧气袋,护送着母亲走出了电梯间,后面跟着几个眼泪汪汪的亲人们。母亲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急促地喘气,布满皱纹的脸颊随着呼吸在颤动,一头白发在射进大厅的阳光里,像银丝一样也在微微抖动。我们的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扶着病床走出大厅,随着病床在门前停车场大块水泥砖地上吭噔吭噔地前行,早已盈满眼眶的泪水也在不停地洒落,偏西的太阳正惨淡地斜挂在前面西塔高速的立交桥上。不一会儿,随着“呜哇呜哇”的汽笛声,省中医院的救护车开进了停车场,在一片忙乱中,母亲被抬进了车内,当医生的侄女在车门即将关闭时喊:快去买氧气瓶!救护车又在“呜哇呜哇”声中驶下街面后拐往南川,我们也急匆匆地奔向同仁路,心想,母亲也许将从此永远离开西宁,再也见不到这里的一切了。

我坐着纯儿的车,终于在五四西路的医疗器械商店买到了氧气瓶,怕不够用,又急忙赶回家拿了一个空氧气袋,但灌氧气还得要赶到兴海路。离下班已不到半小时了,平时较畅通的海晏路上却车流如河,红灯一个接着一个,好不容易挪到兴海路,终于在一个临街楼下找到那一间供氧站,随后我们急冲冲地放空新买氧气瓶中的废气,再灌气,又租了一个灌好的氧气瓶,正当我们提着氧气瓶匆忙装车时,侄女来电话:“再不需要了,奶奶已经走了!”我的母亲,在农村里受了一辈子苦的人,在尝尽人间酸甜苦辣之后,在人人家家盼望团圆的中秋节前四天,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曾说:“根根儿苦,叶叶儿也苦。”我的外祖母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母亲作为苦命的外祖母的第一个孩子,在那人老几辈子都从土里刨食的家庭里,从小就尝到了人世的苦难,用她的话说:“苦树上结不出甜果子”。

母亲的娘家就在邻村,相距不到三里地,一个被人叫作“下口上”的宅院里。在我记事的时候,外祖父的父母还在,由于外祖父是三兄弟中老大,所以从小就承担起了家里农活,一年到头不得闲。外祖母的九个儿女中,只有一个儿子,因为母亲是老大,自她学会走路开始,就承担起了哄弟妹的任务,在重男轻女的年里,没少受他人的白眼。她没有一点儿童美好的回忆,尽管1929年国民军进青海时就提出禁止女子缠脚,那时她才三岁多,但还是被裹了脚,作为旧时代最后一批尕脚女人,陪伴着外祖母在大的哭、小的闹的环境里,刚满18岁就来到我们家,一口只在门面上刷了点红漆的简陋杨木门箱是她惟一的陪嫁。

1953年天大旱,家中生活艰难,人们说,福在深山有远亲,穷在当街没人问。在那艰辛的日子里,有的亲戚和我家划清了界限,多亏伯母的父亲从条子沟家中翻山越岭,用骡子驮来一大口袋玉麦糁糁,才维持着全家度过了荒年。从1953年到1955年短短的三年里,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和祖父先后去世,曾祖父的“百天”刚过,老弟兄们立即分了家,四世同堂的日子从此结束了。那年月,家庭的变小,丝毫未带来生活的改变,物质的困乏,连买尺布、一把线都需要票证。那时每人一年可领到12尺购布证,用来做衣服、换鞋面,拆换被里,还要积攒一些,留作娶媳嫁女之用。那时没有人造纤维之类的布料,全是棉布,根本经不起繁重劳动和好动的娃娃们的磨损,所以人们很少有件新的衣服,田间劳作的大人们衣服常是补丁摞补丁,巷道里玩耍的尽是些无裤、赤脚的净肚郎娃娃。记得有一年全家的购布证竟被失明的祖母不小心全都塞进了灶火门,一年里一家大小没做过一件新衣服,连块补补丁的布也找不上。那时,母亲只有三十多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记得当我放学后在下新园巷道里碰到她时,破旧的单裤膝盖处竟是两个大洞,露着沾满草色的膝盖。在夏天炽热的阳光下,母亲是跪在田地里挪着拔草的,从早晨禾苗挂着露水一直拔到天黑分不清禾苗杂草为止,不经磨的单裤即使每天补也来不及。……这伤心的一幕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后,每当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仍觉得心痛欲裂。

由于父亲在外面工作,家里全靠母亲操持,加之农活紧,弟妹多,儿女们小时不懂事,没少让她操心。每天天还没亮,她就起身,一边招呼儿女们起床,一边准备早饭,在那缺柴少粮的年月里,大的叫,小的哭,在吵吵嚷嚷中烧水、焪洋芋,忙乱中一不小心就会错过生产队上工的时间。尽管她迈着一双小脚,艰难地爬上村后陡峭的山地,尽力去完成那分配给自己的农活,但仍讨不得队长的满意,加上家庭“成份”不好,在那人妖颠倒的岁月里,却被不明不白地戴上了“帽子”,受尽了人间的屈辱。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她和“四类分子”们在隆益湾山路上扫雪;在大年初一寒气凛冽的早晨,她和“四类分子”们在人家门口撒粪(即将结冻的粪土用榔头砸碎);下雪天还要清扫饲养院的巷道,修理坡家大路上的小桥,还有没完没了的“思想汇报”。每有个“风吹草动”,就被驱赶到庙院的南墙根里,站在那终年见不到太阳的积雪里,毕恭毕敬地接受群众的批判。由于艰苦的田间劳作,风霜的侵蚀,母亲的手指关节粗大,常年皲裂流血,每到秋日收割或寒冬打碾的日子里,常见她在昏暗的油灯下嚼出一团面筋,平摊在一块破布上,然后依照手上和脚后跟裂口的大小,剪成一块块,贴到疼得钻心的裂口上。望着母亲伤痕累累的手脚,我疼在心里,那时没有一点解救的办法。好在1966年底的“四清”运动结束时,工作组在县公安局清查整理“四类分子”档案时,才发现那里没有母亲“戴帽”的任何档案材料,最后追查原因时,村上才有人嗫嗫嚅嚅地说:“因她出工常迟到,我们就给她戴了个‘帽子。”母亲虽然重新“回到”了社员的队伍,但连几句轻描淡写的道歉话语也没得到,几年的屈辱和精神摧残,留给了她心灵终生难以愈合的创伤。尽管村上后来生活条件得到极大改善,邻里之间被扭曲的关系也逐渐得到了理顺,但心上的阴影始终未能散去,她处事谨小慎微,从不愿在众人广座之中露面,直到临终这几年,每去三弟家时,宁肯冒着危险,颤巍巍地爬坡走一面是悬崖的崎岖小路,也不愿走人多的平坦巷道。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兄妹们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在那缺面少油、物资匮乏的年月里,父亲在外工作,家里碟大碗小的杂事,全靠母亲一人张罗。为了了却作为娘老子的责任,她筹措聘礼,谋划婚事,曲意逢迎,忍受责难,一桩桩,一件件,真是操碎了心。记得每次喜事过后,由于连着几天未合眼,她的眼边溃烂,很久才能痊愈。没等到儿成家、女嫁郎时,皱纹早已布满了母亲面颊。

母亲出生在农家,一辈子生活在从土里刨食的农村里,改革开放以前,一年到头迈着那双带给她一辈子苦难的小脚,奔波在家乡高低不平的山沟里。三天“年”过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撒粪、背灰、捡种、拔草、收割、打碾、簸粮,一直到寒冬腊月,还忙碌在积雪满墙根的打碾场上。好在1979年土地承包到户,才过上了较为舒心的日子。人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就在母亲快到花甲之年时,我的父亲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虽然他长年在外,家里很少操过心,但只要他在,母亲还有个主心骨,父亲突然去世后,家里顿时就像塌了天。记得父亲去世的几年里,母亲的眼里常挂着泪,每当看见我们,就会扭过头去,抹去那欲坠的泪水。她格外珍爱父亲用过的东西,望着那用钢筋焊接的小凳,就会说那是你父亲用自行车捎来的;花园里那棵花椒树,是你父亲拿来的,当时只是花盆里的树苗苗,杆儿只有筷子一样细;土屋桁条上那颗钉子,是你父亲殁之前挂吊针时钉上的;这个缸子是你父亲在修北川渠时奖给的,你看,你们不小心,碰掉了一片漆(瓷)。她说,院里的那棵樱桃树,是她在“奶奶坟”拔草时移来的,当时只有一搾大;大门口李树开花时,上院院的泰祖爸常爬在院墙上,说很远很远就能闻到李花的香气;……当时我们还不理解,每当母亲絮叨时,没等到她说完,就会说:“阿妈,这个你已说过多少回了!”母亲停了半晌,慢慢地说:“噢,说过吗?我忘了。”母亲去世后,每当看见这些母亲当初唠叨的东西时,我就会想起她的话,不由地鼻子发酸,泪水不由地掉下来,才理解她当初睹物思人,一遍遍地诉说,就是为了表达对父亲的一片怀念之情;一遍遍地诉说,就是为了追念那已经远逝的时光。现在,我就是再想让母亲唠叨唠叨,但再也听不到母亲那沙哑而慈爱的声音了。

埋葬父亲的祖坟就在老家对面的山后面,一个名叫“茨湾”的地方。去那儿要爬上一段很长很陡的山坡,翻过山梁,才能看见山那边半坡平台上野草莹莹的坟地。多少年前母亲给我说:“我大半辈子住在透风透雨的破西房里,难得见点热头儿(太阳),茨湾坟在阴坡里,一冬天被雪埋着,冰激激地,日后把我埋到阳坡上,好让我见见光。”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也没说过将来不去茨湾坟的事。每当我们“天赦”、父亲忌日上坟回来,母亲总会问父亲的坟堆没有被牲畜踩坏吧?坟堆上草长满了吗?记得父亲去世后不几年,趁家在外县的妹妹回娘家的机会,她让妹妹陪她去了一趟坟地。她俩沿着沟脑较平的山路,走一段歇一会儿,总算挪到了父亲已被野草掩埋的坟堆前。……前些年,土地包产到户,手头稍微宽展了一点的人们,首先想到了埋在黄土里一辈子受尽寒难的先人们。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大家想到凑点钱给死去的先人们立个碑,一来表达自己的一点孝心,二来想让自己的后人们知道,这个土疙瘩里埋的是谁?也就是给坟堆打个记号。祖坟的立碑仪式结束后,母亲一直想去坟地看看,她多次念叨,盼望妹妹回娘家时陪她,打算再花一整天时间去一趟祖坟,想去看看立了墓碑后的父亲的坟堆。那时,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我们没有理解母亲的心意,今年推明年,一拖再拖,直到她去世,也没有了却她的这一心愿。

母亲出生在农家,大半辈子生活在缺吃少穿的日子里,自幼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为了把几个儿女拉扯成人,她白天在田里劳作,夜里在灯前缝补衣衫,记得小时候夜里醒来,常会看到母亲就着油灯昏黄的光,一针一线地在缝补着我们姊妹们的衣裤,并不时将缝衣针在头发里抿一下,有时头发被灯火燎着了也不知道。小时候我们不懂事,穿着母亲千辛万苦补就的衣服也不知珍惜,一出门就和尕娃们爬墙头、掏鸟窝、滑溜儿,袖口、胳膊肘、屁股、膝盖处常常补都来不及。现在,每当看见人们在健身器材上使劲揉搓肢体时,就会想起那时根本不经穿的用白口布、蓝斜布缝制的衣服,想起母亲灯下补衣的情境来。尽管生活在乡下,在那漫长的冬日里,人人家家那时只能靠着一缸酸菜和梁桁上风干的甜菜叶过日子。惊蛰过后,才有不怕冷的“猪耳朵”(车前子)、花花菜(蒲公英)冒出头来,饭里总算才有了一些绿色,等到清明,拔草时挖来的苦苦菜接替了它们,要吃上自家种的黄芽菜,还得要等到端午以后。小时候,尽管是一棵野菜,母亲也不让我们随便糟蹋,她常说:“老天爷长下一片叶叶儿也是不容易的。”

我们兄妹长大后,各自成家,分住在西宁、贵德和湟中,为了各自的光阴,一年里很少再有个大团聚的日子。母亲除了偶尔来西宁小住外,大部分时间守在故乡的老屋里,成天以纳鞋垫来打发寂寞的时光。每当家庭小聚或饭菜丰盛时,母亲就要念叨不在身边的儿女,临近动筷时,她不是颤巍巍地爬上梯子,站在房顶上招呼下院的二弟,就是站在巷道口,等远在沟脑的三弟;哪怕自己不吃,也要亲眼看到每人都能吃上一口。……

前些年,每当我回到家中,刚见面,母亲就要问“阿时候再来俩?”走后,她就盼着这个日子,这天一到,她就早早地坐到大门口,守望着村口的背水路儿。这些年,人们有了手机,家里也安了电话,她只要听到我的声音,“育德吗?哎哟,是你啊!”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在我离开之前,她早已悄悄地给我准备了带的东西:这把花椒叶,是我一片片掐下的,你滚茶时放一些,祛风;这把小铲子,你捣鼓花盆时用,把子有点摇,我用胶布缠了一下;这双鞋垫,回去了就换上,旧的就撂掉;……每次临别的时候,母亲都要亲自送到巷道口,挡也挡不住。当我们转过小湾梁梁再回头时,还看到满头白发的母亲又爬上高一点的东坡尔,用手遮阳,还在眺望着远去的我们。记得二十多年前,我的父亲最后一次送我时,正碰上天阴下雨,父亲脚穿一双淡绿的旧凉鞋,伴我走在泥泞的巷道里。每当忆及双亲送我时的旧时情景,不禁令我心痛欲裂,泪流满面,真如李宜晴在《临江仙》词中所说:“双亲华发倚门阑,相逢未一语,珠泪已潸潸”。多少年来,母亲一针一线地纳了不知多少双鞋垫,除了给她的儿女们外,还当成表示心意的礼物,送给来看望她的亲戚们,其中包括我的同学们。母亲去世后,她的毡边底下还压着一团线、一双没纳完的鞋垫,上面还别着穿着线的针。……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是免不了的,这些年,村上和家族里总有人去世,有的甚至很年轻。每当遇到这类丧事儿,也许是“物伤其类”的原因吧,母亲总是要伤心难过好多天,念叨死者生前的好处。尕星爸去世已经几十年了,偶尔提及时,她就会说,我们住的这个庄廓还是他要给的;尕爸殁掉已经好几年了,她摸着大门砖墩,还说这是你尕爸一块砖一块砖地砌上的;明祖爸去世后,她说明祖爸殁得太可心(惜)儿了,他做啥都能(手巧)得很。……每次我回家,喧着喧着,母亲总会提起他们来,说这些年殁掉了一层人,然后神情凄凉地唏嘘一阵。

母亲去世已经快两年了,她亲手栽的樱桃树暮春时分依然开着粉红色的花,初秋季节,枝头依然缀满了殷红殷红的果实;她念叨的花椒树早已高过了房檐,时至深秋,带刺的枝条间依然结满了一嘟噜一嘟噜暗红的花椒;她用过的剪子、插针的荷包依然留在故屋里,似乎还在等着使用它的主人。掀开印有郑板桥亮蓝竹子的门帘,仿佛看见她还坐在炕上,笑容满面地招手让我坐到跟前来,定睛一看,只有那床似乎还带有母亲体温的被褥,依旧整齐地叠在炕角,还有那把她用过多少年的扫炕笤帚,依旧放在炕脚头。……

妈妈啊!我阿时候能够忘掉您?

2014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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