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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生灵

2014-12-23程起骏张纪元

群文天地 2014年6期
关键词:水獭

程起骏+张纪元

二十七、昆仑采药人·灵狐·冬虫草

在我四五岁时,听奶奶讲,有个嫦娥仙子因偷吃了王母娘娘不死之药,便独自一人飞进了月亮,从此,再也回不了人间。还有个白蛇娘娘,也是孤身一人上了昆仑山,盗得了灵芝仙草,救了心上人许仙的命。这些美丽的神话,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便对昆仑山有了一种神秘而神圣、无限向往的情感。

学生时代,读了《山海经》,方知除西王母“手操不死之药”外,昆仑山中还有“丹水,饮之不死。”有黄帝的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还有大如杨树的木禾,可以挡水的沙棠等仙草灵药。

而立之年,有幸入昆仑,方识昆仑真面目。知道这“万物俱有”的神山,确有不少治病救人,延年益寿的东西。但真正亲眼见识到昆仑药草的方方面面,那还是在认识了老藏医华尔藏以后的事。

1968年,我和同事公尕等三人从宗加公社入昆仑搞调查工作。山高路远,走了多半天没见一个人影。正在人饿马乏之时,忽见远处的青山下,有一足球场那么大的湖泊。湖水蓝的发黑,一顶小小的马脊梁白布帐房孤单地扎在湖边。一位孤独的藏族老人,站在帐前,打老远就向我们热情的招手,邀我们入帐。老人中等个儿,只穿一件腥红色的布单衣。脸色黑红,满脸是慈祥开朗的笑意。

帐房内外凉晒着好多药草。一个茶壶在三个石头支起的锅岔上噗噗地冒着蒸汽。旁边是打开的糌粑布袋和酥油盒。老人在不停地掐着檀香木的念珠,一面说:“看见贵客从山垭豁那边下来了,我这懒茶壶立刻就勤快起来了,没添几块牛粪它就赶紧开了。你们看,这茶壶为人民服务的态度还可以吧?你们先好好的喝两碗茶,解解渴。然后就该轮到那酥油糌粑为你们服务了。”这“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是那个时代人人都挂在嘴上的,但从他嘴里说出,却是那样的真诚和风趣。

老人如此真诚好客,使我们立刻到感到了家的亲切。闲谈中,我们知道了这位老人叫华尔藏。是一位有40年行医经历的藏医。他游历甚广,年轻时曾专程到西藏哲蚌寺学过医和修辞。他家在玉树州曲麻莱县。每年六月初,他都要翻过昆仑山分水岭,到这面来采药。两个多月后,他的徒弟们赶着驮牛接他回去。很快我们发现,这是一位精于医道的人。他能流利的说汉、藏、蒙三种语言。能大段背诵《黄帝内经》,能说出《本草纲目》和《晶珠本草》的异同。他是一位十分虔诚佛教而又乐观达命的人。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深山荒野中,有缘结识这样一位智识渊博的长者。

喝了吃了,我们准备上路。老人连忙说:“骑马的人心如飞箭,可马腿软得如丝。你们能走吗?还是在这里住上一晚。明天由我给你们指点迷津,向东三里,就是我的蒙古朋友哈生巴图的毡包。你们从我的帐房走出,就成了我的朋友,那也就是他的朋友。他会宰羊装肠子款待你们,今晚就委屈你们了。”

又叫他说中了,这几匹马确实需要休息一下。又听说他明天要去挖虫草,我们也想去看看那活着的冬虫夏草,于是就把马鞍子卸了下了,老人十分麻利地帮我们给马打上了三角绊。

晚上,老人无论如何不叫我们住在露天,所以,四个人就挤在小帐房中。石锅岔中的牛粪火时明时暗,照得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时隐时显。那楞角分明,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肃穆,此刻如一座古佛现身说法。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昆仑药草的趣闻轶事。据他说,在昆仑山的北麓有草药68味,石药18味,兽药27味……他用藏语和汉语轮流说出药品的名字,如数家珍。其声宏亮,充满情感,铿铿锵锵,好像一位老人在诉说着儿孙们的高兴事;又像一位诗人在当众朗读着他的得意佳作。

他说:“日月是天空的光彩,万物是大地的精神。各种野生花草都是上天赐给人的恩惠。

如果大地上没有了野兽花草,就像羊身上没有毛,羊的日子就到头了。”他认为这昆仑山中的各种野兽,每一株药草都是有灵性的,是上天给人的恩赐,不论什么人都应该对他们敬畏爱惜。羚羊、香子、雪莲、虫草等,原来都是菩萨法座前的玉女金童,因缘得正果,发宏愿要舍身救渡病苦之人,才自愿落户至昆仑为草为花,为鸟为兽。他的这些见解,我们前所未闻,使我们增长了不少有关昆仑药草的见识。闲聊中,华尔藏和我说话用汉语,用藏语和洛桑谈得很热烈,我听不懂他俩说些啥。公尕是蒙古族,他用本民族语言和华尔藏喧了起来,这我能听懂大概的意思。公尕说:“阿布,你这么大的年岁了,住在这深山荒野中,不是太孤单了么?”华尔藏微微一笑,却用汉话答日:“我今年64岁。人老是心先老了,只要心不老,就是到了80岁也不算老。我孤单啥?这昆仑山有多大,我的家就有多大。在自个家中过日子,想干啥就干啥。还会孤单么?再说,我的活儿多的干不完。白天,有青山绿水给我做伴儿;有苍鹰从山那边飞来了,我就会感到它的翅膀上带着老伴的问候。晚上,有风为我唱歌,我也合着唱;头落在枕上,我能听见小草和虫儿们说悄悄话,送我到梦乡……”

突然,帐蓬外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咣!咣!咣!”这声音很尖锐、响亮,似带着几分鬼气。我们三人立刻紧张了起来,怕什么野兽伤了我们打着绊的马匹。便同时站了起来,洛桑还给他的步枪推上了子弹。华尔藏却摆摆手,淡淡地说:“这只是一只草狐,它来给你们请个安,顺便看看帐房边上有没有啃剩的骨头,改善一下生活。可惜我带着的羊肉早吃完了,它今晚来的不是时候。”他这么说,又把我们惹笑了。一场虚惊立马烟消去散。老人的言谈,使我们觉得他的胸怀,真像昆仑山一样宽畅深远。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太早,骑马向深山走去。一路上老人不时的指点着各种花草,叫什么名字,哪是药哪是草。有时他跳下马来,用药锄连根挖取某种草药,而有的只取其茎或只是摘取花。无论采哪种药他都要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但满脸的虔诚,似作祈祷。这使我们觉得这花草和老人确有着某种极深的情感联系。

有很长一段路,无药可采,老人便唱起歌来,声调苍凉而恢宏,欢快中又带着几分忧伤,很动听。我们几个人便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唱得好。老人开心地笑了。他说:“上天给人世给一张嘴就是叫说话、吃饭,唱歌的。如果只说只吃而不唱,那不是把嘴给亏枉下了么?说起唱歌我算啥?我们部落的图丹旺杰,那才是真正的歌手。他唱格萨尔名满江河源头,四川、西藏的都请他去唱。他的歌声能使雪山低头,能使雄鹰收翅而落,他的歌声是大草原,承载着春夏秋冬。”说到此,他突然放低声音说:“我的歌声嘛,只是一条六尺长的牛毛绳,拴住了卓玛四十年,她哪里也跑不了。”当我们问她卓玛是谁?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说卓玛是他的老伴。当初他们就是以歌为媒,结成夫妻,现在已整整四十年了。

说着笑着,不觉之间,我们进入了一个芳草萋萋,山泉淙淙,雪满山头,野花丛生的山谷。华尔藏说到了采药地。他一连给我们介绍了好几种药草的名字:什么琵琶果、铁线莲、青木香、锦鸡儿等等,名字都很好听。而最使我们高兴的是看到了几株盛开的雪莲花。那细小的管状花紧密地聚在一起,如一团朦胧的紫晕,自茎部辐射出莲状的叶片,层层叠叠似蝉翼,轻柔如丝。在微风中婆婆娑娑,如玉女临风,似仙子起舞。雪莲的周围伴生有黄色的金莲花、蓝色的飞燕草、桔红的虎耳草,这些花草好像是雪莲仙女的扈从待卫。华尔藏说,这些草也都可以入药。雪莲生长在雪线附近,常在满天飞雪中傲然开放,更显出雪莲卓越不凡的风姿和冰清玉洁的气质。我也从药典中得知,这雪莲姐妹有六,昆仑山的雪莲称水母雪莲,是药中的珍品,能治多种重病,为医家所珍视。

我们还看到了大片的唐古特大黄。大黄因药性峻烈,被医家称为将军。这样高的山上,各类植物大都生的很低矮,有的低矮植物聚集在一起就像一片片垫子。但这大黄却挺拔壮实,叶宽茎粗,头顶碧玉盔,身披绿战袍,确有将军的风度。一片片,一丛丛,安营于蓝天之下,列阵于白云之间,同生于一个山沟的植物,竞有如此的差别,自然的玄机谁能猜得透?大黄是青海传统的四大特产之一,名扬四海。随着中药学的突飞猛进,大黄的药用价值扶摇直上,为人们的健康做出的贡献也越来越大。青海省大地药业公司出产的“野生大黄茶”就是一种上佳的保健品。

最难得一见的要属冬虫草了。华尔藏领我们转了几个山沟,寻来寻去,没找到一株冬虫草。却寻到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东西:在我们的脚下草丛中突然窜出了一只藏狐。如一道火红的闪光,如一抹跃动的彩虹,霎时间便没入了乱石碧草之中。这一幕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使大家都兴奋激动不已。只有华尔藏好像若无其事。他朝藏狐隐去的方向乎举双手揖让着说:“老狐、老狐,这地方本是我华尔藏的药库,你若瞅准要打庄廓做铺,咱们远亲就成了近邻,望你快去快回,不必客气?”老人的即兴发挥,逗得大家笑个不住。

在一面离雪线下缘不远的山坡上,华尔藏站住了,满脸笑意的招呼我们走过去。又神情严肃地说:“以前,我在这里总能挖到虫草,今日全不见了,是不是你们仨人之中有谁做了不干净的事儿?冲走了她?”当我们弄懂了他又在开玩笑时,也都争先表白起来:“我们在家都是五好丈夫,出门已有时日,同吃同住,绝无任何越轨之事。那虫草仙子如嫌我们是凡夫俗子,不见也就罢了,千万不能冤枉人。”华尔藏看着我们发急的样子,笑呵呵地用皮靴在草地上划了一个直径三米的圆圈,说虫草就在圈内,让我们自己找。

我们六只眼睛在圈内来回扫瞄,唯见细草如针,夹着几株点地梅,就是看不见虫草在哪里。最后还是华尔藏指点出来。呀!这虫草的地上部分竟是一根不到二寸的灰绿色棒状叶,真像一根老鼠的小尾巴。这是一种绝好的保护色和保护形态。我们急忙用药锄挖出整个植株,原来在地表下一寸处,有一只胖嘟嘟的蚕一样的虫子,足有小手指大。似乎还在微微蠕动。通体象牙色,它的头上长着那鼠尾一样的草叶。太神奇了,真是不可思议!华尔藏说,虫草能治好多病,对一些绝症还有特效。我也从刊物上看到,近年来,有美国学者,在很有权威的医学刊物上发表科研报告,认为虫草确有抗癌治癌的功效。因此,虫草的身价一路飚升。听说现在每公斤报价在4万元左右,而在当时一公斤只有七八十元钱。

回来的路上,大家都十分高兴。在前面的岔路上,我们和华尔藏就要分手了。都有些依依惜别之情。我们要求华尔藏给我们再唱一支歌,他爽快的答应了。他说要唱一首颂赞昆仑之歌。他先用汉语翻译出歌词,然后用藏语唱起来。歌词大意是:

在蓝天之中央,在大地之心脏,

立着万山之王。山头高峻入云,

雪峰环围千重,雪原上鲜花怒放。

啊啦啦,这是什么地方?

江河从这里流出,土地净洁如宝镜。

人人心底存仁厚,老少英勇谁能挡?

辽阔的山川大地,骏马可随意奔驰。

啊啦啦,这是神的昆仑。

华尔藏唱得十分投入,歌声高亢激昂,其声如大河滔滔,其势可穿云裂石。看来,这是他十分心爱的一首歌。他也不仅仅是唱给我们仨人听,而更像是唱给他心中的昆仑山。

岁月已过去了四十多个春秋,我已白发盈头。但那位邂逅只两天时间的采药老人;那雪线下盛开的朵朵仙草;那只瞬间已逝去的灵狐;那昆仑的山山水水,仍留在记忆的深处,不时翻上心头,出入梦中,恍若昨日。

二十八、死火山·温泉·水獭

美丽的热水河,近年来名扬中外,原因是著名的热水古墓群就散落在它的两岸。而在那热水河的源头处,有108眼活蹦乱跳的温泉群,却鲜为世人所知。

我第一次见到热水温泉是在隆冬季节。我随副县长希候巴骑马行3小时的路程,来到了这里。

我俩立马在一岬壑之上,唯见风景这边独好。四面雪峰矗立,群山苍茫幽远,冬日的山野格外的静谧沉寂。远处山谷底处,却被一大片茫茫白雾所笼罩。走近一看,原来这里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死火山口。这火山可说是死而不僵,在熔岩和火山灰形成的粥状岩石上,有许多大小不一、深浅不同、形态有别的泉眼,喷着、冒着、溅着滚烫的泉水,每个泉眼都冒出腾腾水汽,暖烘烘的使人感到好像进入了一个有千百个蒸笼的大厨房中。有一泉喷出的水柱足有五米高。就像一面水珠做成的大旗,在微风中向四面飘动。水蒸气弥漫天空,有七彩虹在冬日的雾气中时隐时显,十分壮观神奇。这里海拔4200米,但每个温泉的温度都在摄氏80度以上。在这些温泉的滋润下,这个山谷周围的草地,在三九寒天仍芳草如茵。点地梅、蒲公英的花开得和夏日一样灿烂,到处是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突然,我发现有两只水獭趴在温泉边的石岩上悠闲地晒太阳。这使我大为惊奇!因为此前谁也没对我说过,这温泉中有水獭。而且这水獭都是白天睡觉,夜里出来活动的,人们很难就近见到它们的真面目。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份福气,我尽量慢慢地靠近它们,仔细地观察。这一对水獭是夫妻,雄獭体长约1米,背毛短而密,色如咖啡,闪烁着绸缎的光泽,十分美丽;嘴角留有几根粗硬的口须,两只圆眼明亮有神;头扁而阔,口圆而小,四肢粗短,爪色白而趾间有蹼。母獭个头稍小于公獭,它俩靠得紧紧的,不时还相互蹭蹭摩摩,看来“夫妻”感情十分亲密。当我离水獭约20米时,它俩便前奔几步,样子笨拙,然后一齐跳入水中,在空中划出了两道美丽的曲线。啊!这夫妻二人的“高台跳水”可是完美如画,入水时竞无任何声音,更无一滴水花溅起。它们是高超的跳水运动员。

我跑到河边察看,已不见了水獭的踪迹。唯见河水清如碧玉,水中有很多六寸长的鱼,它们像云彩一样在水中“云起云落”,自在极了。这使我明白了,水獭在这高4200米的地方落户的原因。水獭又名水狗,鱼猫子,它以食鱼为生,在水中捉鱼如探囊取物。这里有如此多的鱼可供它们享受,自然要安家落户了。

“这水獭机灵的很,捉它可不容易。”老希也过来看个究竟,说:“‘它们的洞就在前面的河沿上一窝水獭的洞口有几个,必有一个直通水中。你甭想捉到它。我还听人说,水獭娃娃都是咬着妈妈的尾巴学本事,它们顺着河一夜可返游一百里路。水再陡再急也挡不住它们。1960年,察汗乌苏公社上庄村人王海福在河滩上用老土炮打死了一只水獭,大概就是从这里过去的。”

老希的家离温泉不远,所以他知道这温泉的根底。他说这温泉一共是108眼。小时候,他和几个同伴细细数过泉眼数,数来数去总数不够108之数。只是那眼喷水最高的泉,当时喷出的水足有七、八米高。在他15岁时,从天峻县阿罕达勒寺来了一位有学问的老喇嘛,在温泉行佛事,是他指点迷津,终于凑够了108之数。老喇嘛领着他们来到了一洼浅水处,叫他光脚板站在水中的两个地方,脚掌立马被烫得跳了起来。原来这两眼泉只有豆儿大,隐藏在水洼里,这叫渗泉;另两眼泉在一石洞的顶上,滴滴嗒嗒地流淌着热水,这是悬泉;还有四眼泉已经干涸了,只留下了熔岩形成的石嘴还张着,隐没在草丛中,这是枯泉。老喇嘛告诉他,这108眼泉在大藏经《甘珠尔》中早有记载。经上说,很久以前,这里是安多地区水草最丰茂的地方之一。这里人人心存良善,个个乐善好施。有一年,瘟疫却像黑色的旋风一样刮了过来。众生顿遭苦难,无以自救,是热水河中的水獭穿越千山万水顺通天河而上,向西天佛祖求告,是有西方金刚菩萨发慈悲愿,骑白象来到此地,为众生驱瘟救苦。用他的法器金刚杵,在莲花般盛开的群山之中央,按花蕊曼妙之形,用杵点了108次。点到之处,有泉水喷涌而出。众生饮之、洗之病痛立除。这就是传说中的今日热水温泉群的来历。

所以安多地区的蒙藏族群众,都把这温泉群视为神圣之地。每年夏季,有不少蒙藏族群众,亲朋相邀,举家驮着帐篷来此沐浴。叫“坐热水”,说是有很高的疗效,对腰腿病的疗效更为显著。

这年夏天,我和希候巴同志乘工作的暇余,又一次骑马去热水沐浴。

夏日,温泉地区的景色和冬天大不一样。没有了云遮雾障,四山青翠欲滴,—群峰献愁供恨;泉水哗哗作响,顺山坡流下,处处芳草碧连天。时有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但天遂人愿,一会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蓝天一碧如洗。温泉四周的山坡上,散落着几顶黑色和白色的帐篷。一座由青石板叠起的煨桑台上,一缕淡淡的桑烟在绿草间袅袅升起直上蓝天。这桑烟表达了坐热水的人们对温泉的虔诚和对大自然的敬畏。

坐热水还有一定的规矩,原来在群泉的下方,是一面由铁青色火山灰形成的石坡,坡下是滚滚的热水河。这面石坡长约100多米,宽约30多米,在中间隆起一道小山梁,把石坡变成了马脊梁。而两面坡上各有一个天然的沐浴池,与城市通用的瓷浴盆十分相似。因此,这浴盆就分男左女右而各自专用,中间被小山梁遮得严严实实。滚烫的泉水从坡顶流下,有自然形成的细渠通到“浴盆”之傍,浴者可随时引水入池,满了可用一片石块将热水挡住。需要凉水时,坐在浴盆内既可舀到下面的河水。这一切都由大自然安排得妥妥当当,你只管尽情地沐浴好了。这水中一定含有某种矿物,那热水腻滑如脂,洗后顿感满身通泰。真诚感谢大自然给我一次终生难忘的沐浴。这“浴盆”还有一个放水口,洗完后,取去挡水石,放大热水,一会儿就被冲得干干净净。

我和老希轮着洗完了澡,准备回去。这时住在那几顶帐篷中的藏族群众一齐拢了过来,一定要我们吃点东西再走,我们只好客随主便。但他们并没有按习惯将我们请进帐篷,而是领到了一眼温泉之前。泉边的草地上铺着一大块华丽的栽绒地毯,上面摆着几大盘新宰的羊肋巴,一大块新鲜的牛腿肉,还有一瓶白酒、油饼、馄锅等食物。

那温泉像一口直径一米多的白色大锅。满“锅”中有白色的水花翻滚跳动,泉中心的水花足有二十多厘米高,热气逼人。主人们在每块肉上拴了一根细绳,绳头系在一块小石块上,放在泉边,然后将羊肋巴和牛腿肉放入泉中。这样做是为了便于捞取,因为这“锅”有半米多深,煮肉容易捞肉难。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家的肉块打个记号,以免弄混了拿错肉。

几大块肉同时放下去,那翻滚的水花依旧没减半寸。可见这泉水温度之高。仅过了十多分钟,主人们就将各自的肉块提了出来,盛在了大盘子中,相互真诚地礼让着,请客人吃自家的那份肉。这可是正宗的开锅肉,藏族著名的风味食品。其肉略带血丝,红白相间,鲜嫩极了,保存了肉的原汁原味。

这几位群众除一户是当地热水乡的人外,其他几人来自海南、果洛,还有一位是从四川阿坝来的藏民。

大家谈得十分开心,真像是一家人久别重逢。谈得最多的话题还是这温泉,那热水乡人说,有一年在这里行佛事,眼前这口泉一次就煮了一头牛。只有我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说,这温泉附近的大小山洞中,有密密麻麻的水獭爪印,看来水獭多的很,你们打到过水獭么?这一问使这几位藏族同胞深觉诧异。他们几乎是众口一词地说:“水獭是金刚菩萨座下的神兽,是温泉的保护者,水獭没有了,温泉就会干涸。”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水獭和温泉的生死关系,当时听得新奇,现在看来,这是生活在昆仑山中的藏族同胞的一种朦胧而朴素的生态平衡观。其后,我听说温泉中水獭不见了,温泉水也就不旺了。

水獭是我国著名的特产。柴达木盆地中心地带,特别是都兰宗加、巴隆的盆地沼泽水网区,有很多深不可测的泉眼。这些地方多有水獭出没。但我观察到这里的水獭个头比热水的大一号,而且背部毛色是深咖啡色,接近黑色不知同属一种或者另一亚种,有待科学家的来日揭晓。我只想说得是,由于水獭皮十分珍贵,前些年狂捕滥猎,数量大减,希望能加大保护力度,水獭不只毛皮珍贵,而且它有广泛的药用价值。它的肝晾干研细入药,对虚痨、盗汗、咳嗽、夜盲、水肿、闭尿及各类眼疾有很好的疗效;水獭脂肪对大面积烧伤有特效;獭毛烧成灰能止血;獭尾能壮阳等等。这都是被蒙藏医学的实践所证明了的。水獭还有很高的观赏价值。水獭也易驯养,所以在大力保护的同时,应积极开展水獭的养殖业,柴达木地区是有大量养殖水獭的地域优势。

但愿水獭常存,温泉常流。

二十九、国际狩猎者的乐园

巴隆国际猎场坐落在青海省海西州都兰县境内的昆仑支脉布尔汗布达山中。猎场分巴隆、香加、沟里三个猎区,总面积2000多平方公里,是青海省第一家对外开放,集观光、狩猎、科学考察、野生动物保护为一体的大型国际猎场。

猎场地域广阔,山川纵横,景观多样。猎场及周边地区,野生动物资源十分丰富,分高山、中低山、荒漠三种不同的海拔高度,栖息着雪豹、大头盘羊、野牦牛、藏羚羊、野驴、棕熊、白唇鹿、马鹿、马麝、猞猁、兔狲、藏狐、沙狐、岩羊、藏原羚、雪鸡、石鸡、松鸡、猎隼、金雕、秃鹫、玉面海雕、狼、豺、高原兔等三十余种珍稀动物。可以说青藏高原的大多数野生物种都在这里安家落户,它们相互之间,形成了一个广大而微妙的生物圈,相生相克,生生不息,是一处充分体现生物多样性的野生动物王国。

猎场范围内,各处都有野生动物,但主要猎区在高山,是一个典型的高山猎场。各猎区之间有公路相连,交通十分便利,可乘车可骑马。一般狩猎者都愿骑马,觉得更具有情趣和风度。

每年5至9月是狩猎的季节,这也是昆仑山中最美好的黄金时段。猎人们骑马进入猎区后,眼前的风光渐行渐奇,心绪也会随之豁然开朗,随着荒漠草原变成高山草甸,惟见草地随山势起伏,绿满天涯,最终和蓝色玉屏一样的布尔汗达山的山色融为一体。夏日灿烂的阳光下,草原上开满了各类高山野花,低低矮矮的,大片大片的如锦缎铺满山岗谷地,花香醉人;在进山的路上还能看到一行行野白杨,像一条条翡翠玉带缠在山腰,这恐怕是世界上爬得最高的白杨树了;在莫可里还要穿过大片的原始松柏林,郁郁苍苍,松涛声阵阵入耳。海拔3500米的山凹里,生长着茂密的金露梅、银露梅等高山灌木。

沿着湍急的柴达木河而上,河水在脚下奔腾咆哮,水声轰隆如雷。登上海拔4000米的地区,满目是荒山大岭,雪峰环立,岩石裸露、峭壁摩天。回首来路,群山在脚下如波涛远去。在山色荒凉冷峻之处,正是高山动物栖息的乐园。

苍翠的山岗上时而会传出雪鸡的鸣叫声:“苏里、苏里……”如一曲悠扬的琴音,深沉如梦;猛然间,从云端里传来一串清越欢快的“尕啦、尕啦……”声,如万千银铃在天宇中摇动。这便是石鸡在合唱,好似向远方来的客人们发出的邀请。

岩羊是荒山大野的真正主人。猎区内有岩羊2万多只,是昆仑山系中岩羊种群最大的栖息地之一。它们总是成群活动,有时能看到上百只的羊群。岩羊体色青灰如石,与山石浑然一体,所以也叫石羊,这是老天给它们的伪装服。岩羊体形矫健,双角粗壮,体重60多公斤。看着它们在远处的山崖上临风远眺,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觅食,或在山溪边慢饮细咽,有时还能看到它们相斗相戏,胜者目空四海,败者落荒而逃。此时,你会觉得是在观赏一幅无框无边的流动不止的天地大画。

猎区内有雪豹。这是因为雪豹和岩羊是高山生物圈中的一对老搭档,作为雪豹进餐的主食,猎区因为有大量的岩羊,雪豹才有了在此生存的可能。雪豹生活在雪线以上的岩洞绝壁中,就是最好的猎人也难以发现它的踪迹。雪豹被称为“雪山之王”,它全身铺满美丽的花纹,从头到尾足有二公尺长,威风凛凛,霸气十足,它是真正的冷面杀手,能腾空跳跃数米高捕杀岩羊。雪豹在全世界已成濒危珍稀动物,巴隆猎场有雪豹,这实在是猎场的殊荣,但能否一睹雪山王的尊容,只能靠你的运气了。

盘羊、藏羚羊、白唇鹿、马鹿等,有时也能看到,只是群体较小。常有成双成对的金雕、猎隼或成群的秃鹫在天宇中翱翔,你的思绪会随着它们刚劲的翅膀飞上九霄。

在蓝天白云下,在崇山峻岭中打猎,是一项古老的谋生手段,也是同样古老的—项运动,这能够体现狩猎者的体力、耐心、枪法和敏捷度。在巴隆国际猎场特猎,已成为一种亲近自然,感悟造化的机遇。凡是去过巴隆猎场的猎人、学者、野生动物保护者,都有同感。

巴隆猎场拥有一批训练有素的导猎员。他们由蒙古族、藏族青壮年组成,体魄健壮,谦和朴实,乐观开朗,一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猎人,百步穿杨的神枪手。他们熟悉猎场内的各处地形、道路及各类野生动物的行为、栖息地、活动规律,饮水觅食点,只要随便看一眼野兽留下的踪迹、粪便,就能知道这是什么动物,什么时刻去了何处,甚至还能辨出公母大小。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但都勤奋好学,不少人还会讲一些简单的英语,因此,他们可称得上是全天候导猎员,既便在恶劣的天气下,复杂的地形中,也能将猎人安全地引导到最佳的候猎点上。

岩羊是猎场内允许猎取的主要野生动物,每位狩猎者可猎取一只雄岩羊。猎场内岩羊的数量很多,但岩羊也不是能够随手就可到手的。猎取一头岩羊,需要猎人和导猎员的默契配合,有时要奔跑一两天,才能如愿以偿。

岩羊貌似笨拙,其实不然。千万年的进化演变,使它们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求生本领。有极为灵敏的视角、听觉和嗅觉,能在几公里以外就能闻到人和马的气味;能在崎岖险峻、裸岩如刀的山梁上奔跑如飞,能一跃跳过近十米的涧沟;脚趾有着奇特的功能,能在峭壁上攀登自如。岩羊在吃草、饮水、休息时,总有三四只雄健的公岩羊在一旁守望,一有危险临近,放哨的岩羊就会发出短促而响亮的口哨声。瞬间,岩羊群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猎场自1985年成立以来,接待了来自美洲、欧洲、大洋洲30多个国家的近千名客人,由于有了一支优秀的导猎队伍,客人总都是乘兴而来,满意而回。就连个别有特殊要求的猎人,猎场也尽量提供满意的服务。

1994年,从加拿大来的猎人惠特曼先生,他的狩猎工具是一张印地安人的弓。他坚持一定要用这张弓猎取一只岩羊,说这对他很重要。这实在给猎场出了道难题,因为在这里,最善骑射的蒙古、藏族猎人不用弓箭打猎已有百年了。为了不扫客人的兴,猎场把这项任务交给了蒙古族导猎员云布。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他领惠特曼先生骑马前行,最终他将惠特曼引至一个隐秘的山口下。不到一小时,果然有一群岩羊从小小的山口涌出,在这陡峭的山沟里,岩羊群只能像倒了坝的水一样冲向山下,一直冲到了猎人的面前,惠特曼一箭射出,一只硕大的公岩羊应弦而倒。直把惠特曼高兴得大喊“OK、OK”一连喊了几十遍。惠特曼后来说,这其中的一半“OK”应当是属于云布的。

我的藏族朋友科巴,他是一位建场时期的老导猎员了。一次他为丹麦客人哈德逊导猎。那天,他俩骑马沿柴达木河而上,这里山势险峻,河水在深涧中翻滚出很大的旋涡,水声轰鸣吓人。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千山万峰影影绰绰,浓密的云团在山岗上飘动。突然,科巴发现对岸山岗上,有几只马鹿在悠闲地吃草,他便指给了哈德逊看,这可把哈德逊高兴得两眼放光,嘴巴张得大大的,他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这些美丽的生灵。正当他要用摄像机时,几缕白云飘落下,立即把山岗罩得严严实实,马鹿没了影踪。哈德逊急了眼,这太吊人的胃口了,他那双和善的蓝眼睛此时充满了懊恼,他用力地挥着手说,他要骑马过河。科巴指了奔腾的河水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他的这个要求。安全第一是他们的服务准则。这下哈德逊更急了,他大呼小叫,要科巴立即调一架直升飞机来,要多少钱都可以。科巴笑了,他很有礼貌地说:“哈德逊先生,眼下我没法调一驾直升机来,但是叫我调另一群马鹿到你的摄影机前来,那是可以办到的”。哈德逊此时也意识到,他提了一个叫科巴为难的要求,连忙表示歉意,并请科巴尽快调“另一群马鹿来”。科巴引着哈德逊进入了另一条山道,奔跑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石人峰下,发现了另一群马鹿,总共有11只,其中还有刚生下的3只小鹿。哈德逊安心地拍摄了半个钟头,高兴得心花怒放。

如今的巴隆猎场已成为青海省面向世界开放的一扇窗口,并在加强野生动物保护方面,做出了显著的成就。猎场的收益年年增长,其中一大部分用于了野生动物资源的保护,成为野生动物资源永续利用、可持续发展的典范。现在巴隆猎场的各类野生动物在不断增加,就说那野驴和野牦牛吧,在上世纪60年代以前,这里拥有昆仑山系最大的野驴、野牦牛的种群,可是在1960年,这两种大型野生动物因为个大肉多,便在劫难逃,一年之内被多如牛毛的打猎队斩尽杀绝。猎场建成之后,生态环境大为改善,野驴、野牦牛在逃难二十余年后,又悄悄地回到了故乡。

巴隆猎场的食宿、通讯、医疗等各种服务设施都比较好。猎场还可以根据猎人的要求,及时处理所获得的猎物,有的要将猎物的头带回去,有的要全付骨架,还有的要把猎物完整地带回,这些不同要求,都能得到满意的服务。

在猎场那富有民族特色的帐篷宾馆中,可为客人提供中西大餐、手抓羊肉、血灌肠、肉肠、尕面片,还有用各自的猎物做成的烤、炸、烧、焖的食品。这样的款待使每一位来客都十分满意,临行前都要再三翘起大姆指。

猎场还为客人们举行盛大的篝火晚会,笔者有幸参加了其中的一次。那晚,明月爬上昆仑山头,篝火熊熊燃起,欢快的藏族舞蹈,直舞得地动山摇;清脆悠扬的蒙古敬酒歌,在朦胧的月色中穿云裂石,四处飘荡,如清泉渗入人的心房:“辽阔无边的大地,千古积雪的昆仑,是生命的摇篮,先祖留下的骄傲。按照古老的信念,我们聚在一起,凭着一颗乳汁般的心,我们欢乐在一起,祝愿平安,美满幸福。”银碗中的青稞美酒在人群中传来传去,洁白的哈达挂在了每一位客人的胸前……寂静的山夜很快就沸腾了起来,此情此景为每位客人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三十、以命相搏的蛇

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一个蛇吃人故事。说有个娃娃,他家庄子的田间地头有很多小蛇,这娃总喜欢捉蛇、玩蛇,玩够了就打死它们,娃的妈劝他不要这样的杀生害命,娃不听。有一天这娃没命地跑回家来,脸色蜡黄,大喊救命!对他妈说,有一条大蛇紧追着他,已到大门口了,他妈急忙把他扣在一口大缸之中,不一会儿,一条白花花的大蛇夺门而入,昂首四顾,继而绕缸一圈而去。娃的妈惊魂未定,揭缸而看,不见了娃,惟留一滩鲜血和娃的衣服。

小时候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深信不疑。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接受了正规的教育,方知这个是讲轮回报应之事,不足信。到了不惑之年,却经历了一件蛇“吃”人的奇事,从此,我对母亲讲过的那个故事又有了新的感知,并有了一份思考多年而难得其解的困惑。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在赛什堂村下乡。这个村地处柴达木东南部边缘的一个小盆地中,村民多半是汉族,少一半是蒙古族和藏族。农牧结合,牲畜较多,所以饲养院占了一大片地,坐落在村子的东头。

那个年头,饲养院可是全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开各种会议、演电影、年终决算都是在饲养院中进行。因此,我这个“工作”(社员对我的称呼)也就成了饲养院的常客。很快,我和五位饲养员都成了熟人,其中有一位叫周保的饲养员引起了我的很大兴趣。

周保是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汉,面目粗犷,一年到头不戴帽子,头发像蓬蓬草,胡子拉茬,冬夏穿着件山羊皮马甲,有时毛朝里,有时毛朝外,也不知道这有啥讲究。可是他勒着的腰带却大有来头。这是用三条一米多长的蛇皮编成的。三个蛇头拧成了鞭把,平时他就把这蛇皮拧成的带子勒在腰中,放牲口时,就成了手中的鞭子。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心里直发怵,不知为啥,我突然想起了母亲讲过的那个蛇吃娃的故事。

他的任务是每天早上赶着队里的牛马群,沿着那条把庄子一分为二的土大路,到村西头十里外的蛇湾去放牧;晚上太阳快落山时,又把牲口原路赶回来。这一去一回,那条土大路上就尘土飞扬。周保手中的蛇鞭抡得啪啪响,大声呵斥着牲口,骂骂咧咧的粗话和牛鸣马嘶混在一起,成为村民们看惯了的一道风景线。

有关周保蛇皮鞭的来历,庄子上的人是这么说的,十多年前,周保唯一的自留畜是头刚满一岁的花牛犊。有一日,周保在蛇湾挡牲口,突然发现他的小牛犊不在群中,连忙去找。在一个小山头上找到了牛犊,它正在与一条蛇相斗!只见牛犊四蹄蹬地,低着头,牛眼瞪得像两个大铜铃,不停地用鼻向蛇喷着气;那条蛇有三尺多长,它把头抬得高高的,死死地盯着牛鼻子,蛇嘴张得很大,对着牛鼻子下茬吸着气,还发出嘶嘶的声响。周保惊呆了,他从老汉们口中听说过牛蛇相斗时,不要惊着牛,牛如能把蛇吸到口中,吞进肚中,那这条牛就会强壮无比,百病不生;要是惊着牛,牛必死无疑。周保像一根木桩子栽在了地中,定定地在一旁观战,谁知不一会儿,那牛犊就一头栽倒死了,那蛇也不见了踪影。周保大哭了一通,逢人便说,他本来是可以救下牛犊的命,却眼看着叫蛇把牛犊吃上了,他是真正的“周什”(方言:不明事理的人),从此,他见蛇就打。其实,周保的绰号就是周什,因为周保说话气大口粗,直来直去,又不太合群,所以庄子上的人当面称他周哥、周家爸,背后却叫他周什,但有两个人从不叫他的绰号,一位是我的房东朱拉茂阿耶(藏语奶奶),她人前人后都叫他周哥;一位就是周保的下手财神保,当面背后都尊称他周家爸。但以我的观察,周保不但“不周什”,而且是位苦心极好,又爱社如家的人。他献出宝贝烟瓶就是见证。

周保唯一的嗜好就是吸旱烟。他原有一个旱烟瓶,是用石羊的前腿骨做的,长有九寸,大头安了一个铜烟锅,小头钻了一个洞作吸孔。通体红润如珊瑚,握在手中细腻如玉,这种烟瓶的大名叫“羊脚把”。我先后在农牧区工作三十余年。见过各种各样的旱烟瓶,但和周保的“羊脚把”相似的旱烟瓶再没见过。据周保说,这个“羊脚把”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没有五十年的吸烟史,羊腿骨不会熬出这个成色。周保十分珍爱他的“羊脚把”,整日插在蛇皮腰带上,从不让别人吸他的“羊脚把”。前几年,村里驻下一个地质队。队长是个戴眼镜的文雅人,他瞅上了周保的“羊脚把”,一心想把它买到手。队长托人说合,周保直摇头,最后队长亲自出马,价钱出得很高。谁知周保给了一句撞倒墙的话:“我就是穷到卖裤子,也不卖这个烟瓶!”那“眼镜队长”的脸立马变成了大红灯笼。从此,周保的“羊脚把”名气更大了。过了不久,队里马群中甩稍子的菊花青突然得了中结病。余队长叫了几个最有经验的老农商量,也拿不出个啥办法。往乡上、县上请兽医,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看菊花青就要四蹄蹬展,一命归西了。此时,周保二话没说,从腰中抽出“羊脚把”,麻利地砸成碎片,放在了烧开水的铜壶中,煮了半小时,又在冷水中激成温吐儿水,然后把一壶“羊脚把”汤灌进了菊花青口中。不一会儿,菊花青放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大响屁,接着就有马粪块喷涌而出,菊花青打了个滚儿,翻身而起,就没事儿了。原来陈年的“羊脚把”还有如此的用处。队里表扬了周保,还准备给他加一百个工分。当时值80元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谁知他一口拒绝,余队长多说了几句,他又犯了“周什病”,只好算了。

周保的蛇皮腰带上还挂着一柄五寸藏刀,据说也是他父亲留下的。这可是个刀中老资格了,因为年深日久,五寸变成了三寸,刀刃变成了雏形,周保用它帮车户们修马具,帮社员杀牛宰羊,从不要说他个谢字。因此,周保的蛇皮腰带兼鞭子、羊脚把烟瓶、老得没了牙的藏刀,在赛什堂村很有点名气。从前,这里把走西藏做买卖的人叫“藏客”。藏客都有一匹好马,三件装备,即长枪、盒子枪、腰刀,俗称“一马三件子”以显其人的富贵荣耀和威风。于是不知哪个好事的人,也给周保编了个段子:“周什腰缠三件子,弼马瘟中是汉子;一进蛇湾成大王,小蛇大蛇见阎王。”这下,周保只剩两件子,但他仍然见蛇就打。庄子上的人们说,这蛇湾的蛇迟早要叫周保赶尽杀绝。

由于受母亲讲的那个蛇吃人故事的影响,我从小就对蛇有一份敬畏之心。潜意识中总希望有一天也能看见一条“白花花”的大蛇,当然是以它不吃我为前提。但是这个心愿一直未了,蛇的家族很庞大,全世界有2570种蛇,中国有250种,但青海是中国蛇类分布最少的地区,说是只有七种。因此,我只在昆明动物园中见过几条瞌睡保(方言:极能睡觉的人)大蛇外,在野外没见过任何一种蛇。今日,蛇湾近在眼前,何不去做一次访蛇之旅?

去蛇湾骑马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原来这又是个高山中的小盆地。四面环围着蓝莹莹的山峰,阴山的坡上有一片原始圆柏林,色彩墨绿深沉,其下是灌木、草场。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哗哗作响,在晶晶花、镰刀花丛中时隐时现。这里就是赛什堂大队的草山,藏族叫扎曲,汉族人叫蛇湾,是一片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

我收住马扯手,放慢了马的脚步,仔细搜索着每一块石头、草丛、灌木枝,我特别留意那高大的芨芨草。因为庄子上的人说,蛇最喜欢盘在芨芨草上,一动不动,等那些低飞的小鸟飞过,蛇便张口猛吸,小鸟就落入了蛇的口中。蛇的这种进食方法,不见于各种有关蛇类行为的论说,也和我们从电视上见到的各种蛇类猎食的方法大不一样。但这里的人和我接触过的湟源人、湟中人中都有人亲见蛇吸飞鸟的事;近日拜读青海师范大学退休老教授陈希夷先生的诗集《漫咏新疆》,其中《毒蛇》一诗记:“有时吸飞鸟,入口遭死亡”之句,并在注中言:“此类蛇吸力极强,将飞鸟吸住,鸟即不能前飞,频频扇动双翅,徐徐下落入蛇口。我亲眼见过蛇吸低空飞鸟的情况。”陈老先生做人治学都十分严谨,绝不会妄言。因此,我认为这种蛇和蛇湾的蛇同属一类,只是尚未被蛇类学家所发现,特记一笔。

弯道上,走来了一位骑马的人,原来是牧业上的放牧员巴桑。他问我在这里干啥?我说想看看蛇弯的蛇。

“只想看看蛇?”他满脸疑惑地开起玩笑来:“乡里人说你们城里人是城里娃,没见过啥,见了个羊粪蛋叫阿大,真是的,这蛇有啥看头?”

巴桑一定发现我的脸色不大好,便连忙圆场地说:“你没见过的东西看看也好。原先这里蛇很多,这几年少了起来。再加上蛇的冤家对头周什见一条打一条,如今蛇就更少了。你到红石崖下去找,说不定还能在芨芨草上见到等晌午饭的蛇哩。”接着又把他亲见蛇盘在芨芨草上吸过往飞鸟的事讲了一遍。最后还叮嘱我:“再找不见,你就去找周什,他正在泉儿头上烧晌午茶哩。他愿意帮忙,甭说一条,十条蛇也能找到,只是他这个人眼中见不得蛇,见一条就咔嚓一条!”说着他用手做了个斩头的手势。

巴桑给我指点迷津之后,就催马走了。我向远处泉儿头上一望,沙柳丛中有一缕蓝色炊烟袅袅升起,周保在那里烧茶。但我不想去打搅他,他那见蛇就打的行为,我很不以为然,于是,我牵着马向红石崖那边走去。

红石崖颜色朱红,高十多米,崖壁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鸟洞、鼠洞。不时有小鸟出出进进,崖下斜坡上长满了一人高的芨芨草。我突然感悟到,这里有吃有喝,又很隐蔽,实在是蛇过日子的好地方。于是我把马拴在一株沙柳上,慢慢地在草丛中穿行,目光则四处扫描,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条蛇出现在了我的眼中,这可是我在野外见到的第一条蛇!它身长不到一米,将蛇身缠在三根芨芨草上,这就形成了一个三叉架子,它老人家把头稳稳地搁在三叉的中心,纹丝不动,蛇信好大一会儿才吐一次。那一双深幽幽的黑眼睛只望着蓝天白云,安闲自在地享受着生活,或者说谋划着一顿午餐。书上说蛇有极灵敏的感知系统,在很远的距离上,就能发现危险的到来或食物的方位。但它对我好像视而不见,莫非它也“心有灵犀”感知到我不会难为它?我慢慢地在原地蹲下来,仔细观察它,这蛇腹部浅黄,背部葱绿,布满了十分规则而又美丽的菱形图纹,神秘玄奇,简直匪夷所思。自然老人给它这么一套着装,必有“万物之灵”无法明白的深意,绝非什么天生的伪装等人云亦云的说词能够加以诠释。

我不知道这种蛇的学名叫啥,当地的老乡们给它安顿了一个最平常的名字叫葱皮蛇,蛇湾只有这么一种蛇。这条葱皮蛇线条优美,姿态庄重,十分可爱。这时,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母亲讲的那条白花花的大蛇,我眼前的这条蛇虽也透着一种霸气,但没有半点凶恶之相。只觉得它也不过是大千世界中一个小小的生灵,有它的欢乐和悲伤,希望和失望。我多么想见识它进午餐的景况,这时一群蒙古百灵从我头顶飞过,盘旋数圈,鸣声十分欢快动听,简直是天乐下凡。这“天乐演出队”在我头顶演奏数次,没入了蓝天白云。这期间,我一直在观察这条葱皮蛇,它无动于衷,说明它胸有成竹,很像一位知白守黑的隐士,耐心地等待着应属于它的那一份东西。

突然,我发现那条蛇昂起了头,松开了身。我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猛见周保从我身旁连跨前一步,手中高举着那根怕人的蛇鞭噼啪一声,蛇已落在地上,身躯扭动了几下就不动了。周保又跨前一步,从蛇颈处捏住蛇头,高高举起,有些得意地对我说:“你不是在想要一条蛇吗?这不是就有了么!”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蛇鞭的一声断响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双黑幽幽的蛇眼仍然大睁着,而且好像更黑更幽深了。似有无边的幽怨,无穷的困惑。我的内心深处喷涌着不安和内疚,我觉得这条蛇的死,与我有着直接的关系。周保的蛇鞭一挥,好似打断了我的一个久远的梦。

我语气激忿地责问他:“谁给你说我要一条蛇?这蛇没招惹你,为啥要它的命?”

他大惑不解地回答道:“蛇是恶虫,见蛇不打三分罪,你是断文识字的工作,这个道理还不明白?”

我无言以对,再说也是白说,我只好骑马上路。吃晚饭时,心中还想着那条可怜的葱皮蛇。朱阿耶一眼看出我有心事,便问我遇上啥不顺心的事了,我就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了周保打蛇的事。

朱阿耶的老伴是汉族,去世多年了。这位老奶奶八十多岁了,满头银发,心地善良,见多识广,乐善好施。虽是藏族,但汉族的针线茶饭、规程礼行无不精通,故在家中有权威,在庄子上有声望,人人都尊称她为阿耶。她听着我的叙说,眼中满是悲悯和不安,手中的佛珠越掐越快了。她说:“这周保与蛇结下了冤仇,一定要把蛇斩尽杀绝,心里才领干。我要劝劝他。”

第二天一大早,朱阿耶就坐在她家门上的那块石头上等周保。我站在院中的菜畦前,听到周保赶着牲口过来了,依然是挥着蛇鞭,口中吆喝不绝,“阿耶,你这么早就出来晒太阳?”周保恭敬地问候声。“我个家的窗子前晒太阳比这里好吧。我等你说个话儿,周哥。”阿耶的口气软中有硬。“听说你打死的蛇有几背篼了。周哥,那蛇也是个命!你叫人家断子绝孙地做啥哩?周哥,我把你劝,杀生害命,孽障拉拉的,对自己也不好。我给你说个故事儿……”我听出阿耶讲的故事竞跟母亲三十年前讲的那个故事一模一样,不由得大为惊奇。原来这个寓言式的故事流传得这么远,阿耶讲得亲切生动,真像老母亲当年的口气,这使我大为感动。

但周保的回答是硬邦邦的:“阿耶,我是个捏什江(藏语,光棍汉)我就不信蛇湾的蛇能把我吸进肚子里去。就算有一天它们把我吃了,那也是我的命。阿耶,你缓着,我要照看牲口去哩。”

朱阿耶进来了,满脸忧伤。她说:“这犟板颈,由马行缰惯了,谁的话也不听,杀心太重,往后的事天知道。”周保竟敢不听朱阿耶的劝说,庄子上的人都说,这周什越“周什”了。

立秋过了不几天,我听到财神保向余队长提出了要求,他不愿意再跟周保挡牲口了。这可使余队长犯了难。他对我说:“财神保虽只是个娃娃,但人老实,责任心又强,他给周保当下手已好几年了,这两保是最好的伴儿。把队里的牲口‘保佑得一个个膘肥体壮。再换人怕难和周保对上卯。”于是余队长叫上我,去给财神保做做思想工作。

余队长问财神保,牲口挡得好好的,为啥说不干了。财神保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怕,怕被蛇吃了!”

原来,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天放晴了,他和周保吃了晌午饭,周保躺在草坡上打起呵欠,他叫财神保把远处的牲口收一收,他要迷糊一会儿。话没说完,他就睡着了,嘴张得大大的,像个炕洞门,大呼连着小呼。财神保便转身向畜群走去,没走多远,眼前的景象把他吓了一身冷汗。只见八九条葱皮蛇,排得齐齐的,都高高地抬着头,望着周保睡觉的方向。财神保跟周保多年,见过的蛇多了,看周保打蛇剥蛇皮也是看惯了的家常便饭,所以从不怕蛇。但今日的景况不一般,那冷冷的蛇眼睛,使他背心发凉,心跳如鼓。他赶紧转身,三步并作一步,跑到周保跟前,猛地摇醒了周保,说有如此这般情况。周保半睡半醒,当听清了财神保的话后,立马来了精神。骂骂咧咧地说:“走,看看去,这鬼碴子是不想活了?”

周保起身之间,就从腰中解下了蛇皮鞭子,用手捋了捋,大步向财神保所指的方向走去。

财神保跟在他的身后,可结果是一场虚惊,四周没发现一条蛇。周保埋怨地说:“看你这娃娃家,眼光走了神,可把我的一个好睡梦给惊掉了。我正梦见朱阿耶家宰了年猪,邀我去吃其马(用猪大肠灌成的面食)。其马将端上来,香死人了,你再迟叫一会儿,我就吃到口了。”

余队长听了财神保的情况“报告”后,哈哈大笑起来,说:“那蛇湾的蛇叫周什快操练完了,剩下的几条,怕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看见的那几条蛇说不定是一起来向周什讨饶的,求他老人家手下留情,也给它们留点香火后人。给不给面子,那是周什的事,你一个娃娃家操这份闲心有啥用。你还是把你的下手当好就成了。不挡牲口的话再甭捉,你干的这份差事我还眼热得不成。你俩一出庄子,天高皇帝远,就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弼马瘟,任你二位消停自在。哪像我,操不完的心,挨不完的骂,受不完的批评。对了,下次再遇见周什张嘴拉大呼时,你再甭打搅人家的好梦,说不定那朱阿耶又请他吃其马了。你想想,那周什一年能吃上几回其马?你就叫人家囊囊儿吃一顿算了。”余队长的思想说服工作很见功效,财神保不再提他不挡牲口的事了。

我记得那是中秋节的前两天,朱阿耶和大媳妇、回娘家帮忙的二姑娘,一大早就忙乎起来。我晚上回来时,一进门一股新麦面的醇香味儿喷涌入鼻。只见堂屋的大供桌上,摆满了已做好的的月饼。最大的那一个是供月的供品。小的自家人吃的,月饼上用胭脂点上吉祥的梅花,鲜丽至极。中等大的月饼是送亲友的,上面贴着用苦豆等色素做成的图案,有二龙戏珠、孔雀开屏、明月松间照、老鼠偷葡萄等花样,惟妙惟肖,灵动奇巧。方寸之间尽显天上人间,大千世界。其中的一个月饼上,做了一条浅绿色的蛇,盘成一团,蛇头昂起而下顾,下面有三条没睁眼的小蛇抬头望着大蛇。大蛇眼中填了两粒花椒籽,特别传神,母子亲亲之神态就尽显在这双蛇眼之中。这才是真正的画龙点睛!我把她们的手艺由衷地夸奖了一通,三位女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朴实欢欣的笑容。我说:“你们做的这些花样我都明白,只是那四条蛇的月饼有啥说事?”

朱阿耶说:“后天是八月十五,家家都要团圆供月,周保是个光棍汉,也总得吃一口月饼吧?我每年都送他一个月饼,叫他也过个节。”我问她,是不是每年都送一个有蛇的月饼?朱阿耶说:“年年的花样不一样,今年做个新花样,也就是想劝劝他的心。人们说他周什,我看他的心不周什,说不定他能明白我的一番心意。”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这老奶奶的心暖和得就像三九天的火盆。朱阿耶说,她要在十四的下午,亲自把月饼送到周保的手中。但这个月饼最终没有送到周保的手中。十四的下午,太阳已偏西了,我在正房的炕桌上写材料。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奔腾声直奔大门口。紧接着传来了财神保惊恐的喊声:“工作,工作,周家爸叫蛇吃了!”我立刻听出这不是在开玩笑,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到大门口。只见财神保骑着一匹无鞍之马,马的全身汗水淋淋。财神保又对我喊了一声:“周家爸叫蛇吃了!”这回的喊声中带有哭音,接着就催马奔去。马蹄扬起的尘土中,传来的另一句话是:“我去叫余队长。”

很快,全庄子的人都聚到了村西头。每个人的脸上满是难以名状的神色。引颈西望那条通向蛇湾的古道。此刻残阳如血,衰草萋萋,秋风阵阵,似鸣如泣。人们看到巴桑牵着一条牛,牛背上驮着一个褡裢似的东西,摇摇摆摆走来了,终于站在了人群之前,牛背上驮的是周保。他的双手和双脚分别搭在牛的两侧,周保的头耷拉在双臂之间,嘴里悬着一尺多长的蛇身,好像一根污秽的麻绳从周保的口中吐了出来,他的那柄藏刀横穿蛇身,蛇与刀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十字架,正好贴在周保的嘴上,挡住那条蛇钻进周保口中的道。周保的马甲像死鸟的翅膀一样下垂着,那条蛇鞭也不知去向;周保的眼睛睁得极大,白多黑少,那眼神透出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企求,猛地我感到这眼神和他打死的那条蛇的眼神多么相似!

财神保说:“吃了晌午饭之后,周家爸又睡着了。我去看牲口。只走了几丈远,就听到身后有大响动。我听得周家爸在喊叫,又像是在哼哼。我转身时,只见周家爸翻腾打滚,猛地坐了起来,我才见是一条蛇钻进了周家爸的嘴中。周家爸双手抓住蛇往外拽,拽不出来,他就一手拔出刀子,戳在了蛇身上,我到跟前时,他就不动弹了。”

周保身后无人,所以第二天虽是中秋节,也不得不入土。余队长说,他好歹是我们的社员,所以由队里出钱连夜做了一口柏木薄棺。我是“工作”,觉得应该给他送送行。到了坟上,才发现周保的坟离全庄子的公墓有一百多米,中间还隔一条大沟,我问余队长这是何故?他说:“他是横死之人,又没儿没女,按规程只能葬在‘外阙。”

送葬的人一共不过七个人。其中有财神保和另一位饲养员。坟前有半付献子(馒头),这是财神保家送的。而朱阿耶的那个大月饼摆在正中,真如鹤立鸡群,显眼得很。仔细一看,那月饼上的蛇头断了,耷拉在月饼皮上,只连着点面皮。那一双用花椒籽做的蛇眼早已没有了光彩。我们几个送葬的人默默地烧了一沓烧纸,那纸灰立刻被风刮得无影无踪。此刻,我又想起了母亲讲述的那条白花花的大蛇。

1986年,余队长来西宁看儿子,顺便也来看望我。闲喧中说起周保之事,他告诉我,周保死后,不知啥原因,蛇湾一条蛇也不见了,倒是老鼠多得翻蛋蛋,草场已大不如前了,年轻人们叫蛇湾为老鼠湾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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