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在是一个超级国家公司
2014-12-22周其仁
文/周其仁
在观念和经济实践当中,经常有人问市场干什么、政府干什么,政府应该干什么、市场应该干什么,政府干多了还是市场干多了,大家有非常多的讨论。但所有这些问题都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它假定政府和市场是两个主体,但是上个世纪的经验可能会提醒我们从另外的角度来想这件事情,一个是前苏联的实践,政府完全要把市场排除出去,那么国家权力,组建超级国家公司,完全取代市场。
这个理论的代表作就是1917年列宁写下的《国家与和平》,他想象着用国家机器把所有资源集中起来,所有人都是国家这个超级大公司的雇员,然后由这个国家的计划委员会来配置资源,这是一个理论表达,整个国家就是一家大公司。
列宁其实没有机会实践这个想法,但二战前后斯大林某种程度上把苏联经济变成了一个超级国家公司,完全没有看到合法的市场的作用。但是灰色的市场、地下的市场在整个苏联经济当中挥之不去,没有完全干掉,它的农产品的供应很大程度是靠农民的自留地,才能满足莫斯科食品商店里都买不到的新鲜疏菜和水果。始终以半地下经济在维持,所以严格地讲,也没有看到过真正意义上政府可以把市场完全轰出去、排出去,经验上没有出现过,理论上也没有。
上个世纪另外一些国家,主要是发达的西方国家,包括东亚,市场经济是一个基本的形态,当然里面加上了一些宏观调控等麻烦的东西,但是基调是市场。这些经验当中可以看到,无一例外没有一个完全排除政府。真正搞市场经济的政府都在里头起作用,而且这里那里起的作用还不小。
中国是在这两个经验之间,我们跟苏联走了一段试图搞超级国家公司,但是我们比苏联还落后,特别是农民人口极其巨大,所以我们没有搞成非常单纯的国家超级公司,搞成了两种模式,国家公有,还有一个是农民的集体所有。然后我们的计划严密程度跟苏联不能比,我们一直有两条腿走路,五小工业、地方经济性这套东西,没有完全搞成超级国家公司。
当然我们在意识形态,在观念,在国家经济命脉这个部分,那是寸步不让的,那是由政府控制所有重大的资源配置,由于绩效不好,所以就引发改革,而改革的走向很清楚,就是要把市场经济叫回来。
我们现在是一个超级国家公司,不太严格的超级国家公司分权分成了无数的地方公司,地方公司之间又像公司又像政府,彼此也在竞争,这个竞争受各种约束,有些很像市场行为,有些就偏离得比较远,同时也对中国经济的高增长做出了贡献。
但是,中国还做了一个实验,大量的私营经济、外资经济清楚到产权鉴定的经济组成了市场价格机制发挥很重要作用的一个板块,也对中国的经济增长做了重要的贡献,因为经济增长是所有的东西凑到一起。那么,下一步到底往哪里走?
政府有可能高高地在市场之上,也有可能谦卑地落到市场中来,还有可能落到市场的底部去。如果顺着这个方向走,经济会发展起来,会有持续发展的前景。但是如果反过来,国家重新要飘到市场的上空,要凌驾于市场,要提供较少的服务,又获得很大的税收和其他的收益。20世纪有些教训就会再现,而经济理论工作者就是要讨论这个条件,什么条件让国家偏离市场、远离市场、高居市场之上,什么条件让它到市场里边来。
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经常对着一个东西百看不厌,就是找一张房产证。房产证当然确实也很值得看,东方、西方,美国、中国全部是政府发的,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自己不能画一个?我自己画一个肯定是我家房子写得比其他人房子大,为什么不是开发商给你画?开发商印一张房产证会比我们现有房产证漂亮。可是很有意思,全世界的房产证全部是政府发的。这就是市场里政府要干的一件事情,要鉴定产权,用权威的法律给予表达,减少转手的麻烦,止纷定争,减少纠纷,因为人们整天在闹纠纷就不会好好做其它事情。
所以,讨论市场和政府,只要看一下房产证,它是一体的,不是两个主体,它是一个组成部分。当然这个组成部分很微妙,它给什么人发?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给城里人发,农民的房子不发产权证、不能交易、不能合法上市。那么如果发和不发,房价就不一样,价格形成就不一样,不但价格决定不一样,价格决定什么也不一样。所以政府对市场的影响,它从底部就影响了,不是两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