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红楼之恋

2014-12-18余艳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杨开慧毛泽东

出发时,我们追着东升的太阳。

脚底的布鞋,踏出活力与坚贞,

飘飞的裙衫,舞动理想和青春。

从此——

追逐梦想,像鸟儿眷恋蓝天,

义无反顾,像鱼儿葬身大海。

如果青春——注定奋斗和无常,

那就披荆斩棘,唱成一首永不言败的歌;

如果热血——注定奔涌和挥洒,

那就酣畅淋漓,流成一条永不干涸的河。

因为爱你,天地是你,我将全部生命融入,

因为爱你,我成为你,相拥相溶铸就永恒。

还是因为爱你啊,牺牲只当重生再活一次,

未来,会在光芒万丈中永生!

出发时,我们追着东升的太阳,

收工时,我们定格成青春雕塑……

——题记

上部:思想崛起

1、初次抵京

1918年8月,盛夏。

毛泽东和萧子升、张昆弟、李维汉、罗章龙等24名青年,第一次走出湖南,坐上火车抵达向往已久的首都北京。

这是杨开慧随父母到北京的半年,命运的推手,就把毛泽东从千里之外的湖南再次推到这个小女子面前。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毛泽东是组织湖南学子准备赴法勤工俭学。

这一天,是8月19日。

与毛泽东四年的相处,17岁青涩少女朦朦胧胧的生命感觉,还来不及在心中刻下很喜很痛的痕迹,杨开慧就随父母到了北京。时空的阻隔让她渐渐淡忘了湘江岸边的那位青年才子。如果命运的瓜葛到此终结,那么,毛泽东可能还是毛泽东,但杨开慧肯定不是后来的杨开慧了。

——因为,时间是随着心性流淌的。像杨开慧后来的手稿所说。

不料我也有这样的幸运!得到了一个爱人!我是十分的爱他,自从听到他许多的事,看见了他许多文章、日记,我就爱了他……

北京鼓楼后豆腐池胡同15号,门上还是挂着湖南学子们很熟悉的铜牌“板仓杨”——这是杨昌济在北京的家。

在毛泽东没来北京前,经常进出杨家大门的是那个似乎没有缺点的湖南伢子王春和。王春和是长沙有名的食品大王——八宝斋王家大公子,字三和。在杨昌济被聘来北京任教时,他早半年考取了这所中华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成为这家名校的一名湖湘学子。

当然,这还不是王春和出入杨家大门的理由。

王春和出入杨家真正理由,是因为杨昌济很快就发现他在伦理学方面的独特悟性。最让杨昌济吃惊的是,有关伦理学方面的很多经典著作,这个年轻人都已经看过,并能对那些经典提出很多有理有据的质疑。说实话,杨昌济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年纪,那些经典还没王春和读得多。

杨昌济激动了。作为一个资深教育家,杨昌济对天才弟子的敏感从来就没有淡漠过,对得意门生的数量也从来没有满足过。这使他自然想起了在湖南的那两个得意门生:毛泽东和蔡和森。杨昌济非常明白,湖南的那两个得意门生不是学问之才,而是济世之才。但眼前的这个王春和,却肯定是做学问的好手。

其实,还有一个人比杨昌济更喜欢王春和,那就是杨夫人向振熙。正因为这样,对经常出入杨家大门的这个王家公子,杨开慧没有表示出什么排斥之意。再说,在这个大学生身上,杨开慧也找不出什么明显让人讨厌的地方。但是,那个看似没有缺点的书生却让杨开慧感到很郁闷:人怎么能没有缺点呢?于是,开慧常常睁一双大眼睛把王春和往死里看,并希望能挖出藏在那个同龄人身上的很多不足。王春和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被一双少女的眼剐来剐去,终于被杨开慧剐出了很多不是:这个人也委实太过斯文了。他的生活细节你就找不出半点不文明的地方;这个人也太细心太敏感,不但能洞察她爸她妈的所思所想,而且还能恰到好处的做出反应,并用他聪明过人的言行给爸妈挠痒痒。不但如此,她感觉连她自己心里想什么,那个人也能一眼看穿。这还是个人吗?

这样一看一想,杨开慧就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从来不假模假样的装谦虚,该不谦虚的时候他一点不谦虚。那个人也没长得像女人一样漂亮,起码没漂亮得那么可疑。那个人也没有那么斯文,吃饭时他会很自然地用手揩掉嘴上的油汤。那个人也没有那么刻意地揣磨周围人的心思,更不会刻意去讨好想要讨好的人。那个人也不会一眼就把人洞穿。那个人有时还好像有些让人厌烦(非常讨厌,非常非常讨厌)。可自己为什么就是忘不了那个人?我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不讨厌的人,我看不上眼。那有时厌烦的人,我为什么总也忘不了?我是怎么了?我是不是无可救药了?

就在杨开慧为一远一近的两个人迷惑不已的时候,她得知离得很远的那个人将要重新近在眼前。也好,她决定公平对待,她也要用她的一双眼睛狠狠地剐一剐就要来到眼前的那个人。

可真到这天,杨开慧一脸焦燥,急火攻心,在庭院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来回跑。许昌发大水,那列从南方开来的火车被洪水围困。有的说被阻,有的说车翻。第一次来北京的毛泽东他们可都在车上呢,晚点这么久,谁知道会出……

向振熙故作埋怨地宽慰女儿:别绕了,绕得我头晕。急么子嘛?这是担心得了的?你都去火车站接两次了,不就是误了点,说不定,下一分钟他就到了。何况,你急死也白搭。那个毛泽东,什么事能难得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有鬼神怕了他。他那壮如牛的身体,有事也能扛半月……我还不晓得啵。

杨开慧对妈妈做了个怪脸,算是不大满意。她自己知道,当得知那个人要来,她为什么一听见敲门声,心里就突突直跳?一旦发现来者不是让她心跳的那个人,又变得特别失落……

现在,杨开慧又听见了敲门声,心突然不争气的狂跳起来,小鹿般欢快地奔过去。

门开,站在门口的却是王春和。

开慧边走边莫名其妙丢一句:

是你,我还以为谁敲错门了。

王春和笑笑:我是肯定不会敲错门。但我感觉,你好像开错了门。

杨开慧便感觉有点恼火,心里想,你知道我不想给你开门你还天天来?杨开慧一恼火,就懒得跟王春和说话了。杨开慧知道,跟这种人说话,说了也是白说,因为还没等你说,他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这个人不是人,是个魔。人看见魔,最聪明的做法就是离魔远点。

只想躲开的杨开慧干脆简洁地对王春和:把门关上。说完就走。

王春和跟上说:这门我不敢关,我要关了门,就把一个重要的人关在外面了。

王春和说完就朝门外看了一眼。躲在门外边的毛泽东神一般地出现在杨开慧面前,笑眯眯的问一句:小师妹,许久不见,想哥哥了没有?

杨开慧瞪一眼毛泽东迅速反应,似乎生气的一扬头,就转身便朝里面喊一声,妈,来客人了。

毛泽东又是一怔:我什么时候成客人了?

久别重逢,自是免不了一阵热乎。向振熙抓住机会不失时机的点明了一个意思。向振熙说,润之呀,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们,你现在知道后果了吧?——连你的开慧妹妹都把你当成客人了。

向振熙有意无意的一句话,既是在说给毛泽东听,也是在说给王春和听。她希望她这句话,能让两个聪明的年轻人把准他们各自的定位。

吃饭的时候,一直不太说话的杨开慧突然扯扯毛泽东的衣服说,叫你多带点衣服来,就是不听,冷死你活该!

毛泽东笑了,他觉得从前的那个小师妹又回来了。

于是,毛泽东的俏皮劲又上来了。毛泽东说,自小师妹在信中提醒那句话,温暖就一直持续着,成了哥哥身上最暖和的大衣。一想起你那句话,我就觉得寒冬也是暖春,就不知冷了。

杨开慧终于笑了,不就是“天冷,带棉衣”那几个字,夸张。她望着父亲杨昌济说:爸爸,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得意门生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杨昌济想想说,我没觉得啊。再说了,只要能把我女儿逗笑,油嘴滑舌也是气吐馨兰的好文章。

跟向振熙一样,杨昌济也是话里有话。只是杨昌济的话中之话不在向振熙的范畴里。在女儿的婚配对象上,杨昌济和向振熙都各有各的执着指向。

像12年后的1930年,杨开慧在她最后一篇手稿《追忆》中这样写道:

感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三和君那样爱我,我反而讨嫌他至极,不愿见他。我的爱人,我只唯恐他不爱,至于悲伤怨抑,天哪,给我一个完满的答复罢!

一个是“不愿见”,一个是“只唯恐他不爱”,杨开慧心里已早有准确的情感指向……

蔡和森先行到北京打前站。毛泽东一到,两人就忙乎开了,在杨昌济老师的鼎力相助下,北大校长蔡元培同意为湖南先办一个60人的预备班,第一期赴法勤工俭学的湖南学子终于安定下来补习法语。

说起赴法留学这事,要追溯到两个月前。那天,毛泽东接到恩师杨昌济的信,说到法国急需劳工,中国相关政府组织青年人赴法勤工俭学。毕业以后,毛泽东等一大批学生在湖南均被待业所困。杨老师这一消息,一下让新民学会全动起来。发动、组织,第一批就来25人,是来人最多的省份。不久第二批、第三批都会到。那么多人,吃、住、学都挺不易,又不想太吵着老师。进京后,人都安顿在湖南各地会所,只有他们搞组织的七八人,租下了三眼井胡同,离老师这不远。

最初,匆匆抵京的毛泽东和蔡和森被杨昌济安排在家里先住下。开慧那天听爸爸对润之哥说:“你与和森先在我这住下吧,过了这最热的时候,大部队也来了,再过去组织,不迟。”开慧当时丢一缕爸爸能懂的微笑,算是给爸爸点赞。

可这批同学,几乎都家境贫寒。刚开学不久,盘缠所剩无几,维持基本生活都成了问题。为帮助赴法勤工俭学的湖南青年筹措旅费,杨昌济通过朋友,将一笔前清户部应退还给湖南的粮、盐两税超额余款利息提了出来,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但缺口依然很大,筹钱还是当务之急。杨昌济及时提醒并指点毛泽东他们:“此次来京,要把困难想足。这么多人日用开支都不小。要有计划,多面协调,筹措经费。这少不了你们四处奔波,准备吃苦哦。”最后,杨昌济说了两个关键人物。前者主管留学事宜,能支持,事就办得顺;后者是湘绅目录在京之首的人物,要帮,资金就有来源。

他们是:法华会负责人李石曾,湘籍国会议员陈炳坤。

可是,毛泽东他们很快就发现,筹资的难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拜会的那些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们,说起湖湘学子赴法勤工俭学来,个个谈得意义深刻。可真正落到钱,就开始环顾左右而言它了。

眼看着盘缠用尽,都是穷孩子,借都没去向。一些同学开始泄气,有的清包袱准备走人。毛泽东、蔡和森和几个同学又来老师杨昌济家里请教。

这天,杨老师有意不言语,大家一番议论后,毛泽东像是自言自语:我在想,我们不能天天只说不做,不能做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天上不会掉白银,地上不会生办法。留学筹资是这样,将来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单靠说是改变不了,我们该做点什么了。

大家又热烈起来。

等大家热烈起来后,毛泽东又不说话了。

毛泽东不用说话,有一个人在代他说话,那就是他的好友蔡和森。他知道以和森的口才,桌上几个持不同看法的学友根本不是对手。

杨济昌松了一口气,他终于知道得意门生毛泽东为何沉默。他丢过去一眼,正好与毛泽东的目光对碰了一下,然后两人都淡然地收回目光。此时此刻,师生之间的那种默契已不必多吐一字半句,出口即俗。

只是,这种难以察觉的默契竟然还是被一双聪慧的眼睛感觉到了。

那是开慧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两个男人之间发现了一种让她怦然心动的东西:这两个男人中,一个是她亲爱的父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另一个是……是什么呢?

但开慧可能不知道,这个夜晚对她是个多么重要的夜晚。因为,就在这个夜晚,她亲爱的父亲母亲已在不经意间把她的命运跟那个男人连在了一起。

那是杨济昌与夫人向振熙临睡前的轻声谈话。向振熙说起今天王家又托人来提亲了。王家那公子,你别不上心。你老把眼睛盯着毛润之,要知道,一个得意门生不见得是一个得意的女婿……杨昌济终于说话了,像润之那样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好。当然,我是说太早了点,霞仔才十七岁。

你呀,心里可不是早不早的问题……向振熙打断丈夫的话,索性说个痛快。有个问题我想提醒你,你那个毛润之好像注定没法安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不安生。你看他读书四年,闹腾的事还少啊?这样的年轻人注定一生飘泊闯荡,居无定所、生无宁日啊。你想让我们霞仔陪着他过这样的生活?

“思之所成,行之所动,该闹的还得闹。要不然,一个国家如死水微澜,不平时,没人鸣不平;不公时,没人喊不公,这国家就完了。杨昌济接下说,我弃官从教,就是想多多欣见像润之这样的年轻人。不管他以后干什么,他不也得要吃要住要生活?有他吃的住的,还能没我们霞仔的?怎么就没有定所没有宁日了?

这么说,这个女婿你认了?

这还得看霞仔的意思吧。

唉——向振熙长叹一声说:还用看她的意思?她心里整天装着个润之哥哥,没来时,天天盼信;这来了,我都能感觉她那扑通扑通的心跳……

“那不就行了,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女儿喜欢的男人,就是我们最好的女婿”。杨昌济说完像很圆满,翻身睡了。

向振熙却久久无法入睡。她太知道躺在身边这个男人,在他看似温文尔雅的外表后面,藏着的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执拗;在他看似糊涂的很多糊涂背后,藏着的是清清楚楚的明白。她不知道女儿跟上那个毛润之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但她知道,从此以后,杨家的大门将随时为他而开。那个名叫毛润之的年轻人,与杨家的缘份,这才刚刚开始。

但向振熙总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隐忧。这种隐忧一直伴随着她以后的年年月月天天,总是难以释怀,并成为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隐痛。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她竟然不知道痛。原来她早已痛过头了,已经不知痛了……

事态发展最终如向振熙担心的,女儿后来的日记记录了这段隐忧成了明忧。

太难过了,太寂寞了,太伤心了!这个日子我检(简)直想逃避它。但为着这几个小宝,我终于不能去逃避。他终于有信来了,我接着喜欢得眼泪滚下来了。然而,他那生活终归是要使我忧念的。我总是要戴(带)着痛苦度日。又许久没有信了,不眠症依然来到。

2、绝处筹钱

这天,开慧一定要跟润之去三眼井胡同看老朋友。

一进门,大家正做午饭,大锅里熬着白菜豆腐,烟熏火燎的。萧子昇擀着面皮在自制面条;罗章龙唠叨着北京的米太贵吃不起;杨光最小,负责烧火,只见他抬起花猴似大汗淋漓的脸,说:这北方人也是,吃面食多费劲,南方的米饭就着辣椒多好吃,还省事。

毛泽东和开慧对了一眼,正若有所思,蔡和森垂头丧气地进屋了。原来,他是第八次找那个华法教育会的负责人李石曾,天天排着长的队,今天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大家一阵唏嘘,杨开慧突然自告奋勇,对无精打采的蔡和森说:你们办法没想到点子上,没准我能帮你们想个奇招,先见了再说。

四处碰壁的几个年轻人像刚缩的弹簧,一下将情绪反弹回来。他们明白,已经没有退路,此行要是无功而返,湖南学子们的留学之路就会成为留学之梦。

毛泽东又不失时机地对萧子昇说:萧菩萨,想想,李石曾是谁呀,你的偶像,无政府主义学说的开山鼻祖,他写的那小册子呢?

一番精细的策划部署,几个人再准备了几天,就出发了。

李石曾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从正门出去,门外永远都有那么多赴法留学的学生拿着各种信函求见要资助。经费有限啊,无奈之下只好躲。其实他心里也愧疚,他怎不想把求知欲望如此强烈的中国学子都送到法国,学些新思想、新知识,成为新人回来效力国家,改变落后的现状。唉,国力无力啊!

走在院子里的他,远远一望满院的柚子林,就生幻想:要是这柚树接的都是金元宝,每天晃几下,摇钱树似地哗啦哗啦落金子、洒一地,我就能把这些学子都送出去……正想着,突然听后门传来读书声。再细听,居然是自己的文本。他突然喊:“来人——把外头的读书人,叫进来。”

三人一起进门,就是一个鞠躬合声——“先生好!”

“嗯,还一个女扮男装的。”李石曾从声音里辨别出来。开慧干脆把鸭舌帽一取,露出女儿相。“……是怕家丁忌讳女人上门。”

萧子昇开门见山:我们这次来,是想向先生讨教一个无政府主义的问题。我们知道你是我国无政府主义学说的泰斗。你要不能解答,就没人能够解答了。

李石曾问,你们也对无政府主义感兴趣?

蔡和森说,何止是兴趣。我们都是无政府主义的忠实信徒,是先生的忠实追随者。先生的那本有关无政府主义的专著,我们都能背下来。

蔡和森就真的背起来。背了两段以后,萧子昇就打断蔡和森。说蔡和森背错了一个字,说他可以一字不错的背下来。

萧子昇说完,就摇头晃脑地接着背。

李石曾就笑了。李石曾明白,这两个从地下冒出来的所谓忠实信徒是什么来意了。他想,嫩了点,就这么点小花样也想把他李石曾迷惑住?不过,倒也是难为这两个年轻人了。如此用心良苦,反倒让他有些过意不去了。

没想到,一直不说话的杨开慧,此时却不合时宜的说了几句要命的话。

杨开慧说,李叔叔你别信他们,他们是为了讨你好,临时抱佛脚抢背下来的。他们讨你的好,就是想哄你出钱。

几个人都怔住了。蔡和森和萧子昇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不是事先导演的内容,事先设计的剧情,可没有这一出。

李石曾很有兴趣的望着杨开慧问:请问这位率真的天使,你是哪家名门的闺秀?

杨开慧说,我是北京大学杨昌济的女儿杨开慧。

“哦,昌济兄,大学者啊,留日留德,就是没留法。要不,兴许我们还成同学啦。杨昌济,现在是同事,同事也好。”李石曾兴奋起来。

开慧见时机已到,抢过话题:“真正学过先生那本无政府主义专著的是我。我爸很早就要我好好读一读先生的那本专著。我爸说,当今学子,不可以不读李先生。不信,我可以倒过来背给你听。”

杨开慧说完就真的倒背如流起来。但杨开慧只背了两段就被李石曾叫停了。他笑着说:难得啊难得,学界无人不知,你的父亲杨昌济先生是我国伦理学的泰斗。杨先生的修学与为人,老朽素来视为楷模。难得他还对老朽那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如此抬爱,这反倒让老朽汗颜了。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我们坐下来慢慢聊慢慢聊。

李石曾是真高兴了,边坐边不停地说“鄙人那本无政府主义的小册,三位竟能背下来,用心良苦,用心良苦。你们,也信奉无政府主义?”

三人就极近恭维之能事,无非是理论用先生的,实践上揭自己的丑。什么“当今中国,无政府主义乃拯救中华之良策!”;“兼爱、非攻,倡导世界大同,与墨子学说有本质的一致。”李石曾听出兴趣,开慧再绘声绘色地继续:“……大家都想要一个共同幸福的小天地。李叔叔,就说他们吧,为践行大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有的种菜,有的洗衣,有的擦鞋。还有学打铁,当铁匠呢……”

李石曾先是听学子们说,继而海阔天空的说起来,后来竟然主动问起蔡和森他们,说你们赴法勤工俭学的经费问题,我再去想想办法,挤榨出点出来。多了没有,五千大洋我争取。本周吧,我腾挪一下,你们来拿钱。

出了门,三人不约而同地对一个眼神,聚拢就将手臂搭成个三角形,一起对着地面,压低声跳着、欢呼着:“爽啊——5000大洋!”

回家的路上,喜疯了的萧子昇问开慧:小师妹,你怎么想到要演那么一出啊?

杨开慧两手一背、昂着头、迈着方步神气着,你以为李石曾傻呀,他一定知道你们背书的用意是讨好他、哄他出钱。所以,我得把你们真实地卖出去,以引起他注意。再把我爸抬出来、把我爸的面子恰到时机地卖足给他。但强行不成,得巧妙地卖,让他很有尊严地买下我爸的面子。

萧子昇认真看看蔡和森,说:我认为,我们的开慧小师妹是天下最聪明的。

蔡和森说:废话,还用你说。不过小师妹,你演的那一出,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们?

杨开慧笑着点点他俩,就你们,要知道就全假了。瞧你们当时那样,杀我的心都有——要的就这效果。

蔡和森看看萧子昇说,子昇,快,我们应该请小师妹吃饭。你带钱了吗?子昇尴尬的样子,你带了不就行了?还躲着扯出空口袋,给同伴看。

那……要不这样,蔡和森说,小师妹,你先借钱给我们请你的客,过几天我再还你……这下,萧子昇抢上一步,站蔡和森面前:你骗谁的钱不好,偏要骗开慧妹妹的?你小子就不怕遭天谴?开慧妹妹,你不要信他的鬼话。他不会还你的,他一个馒头要掰开两半、分做两餐。他就真想还你都还不起,你别上他当……

萧子昇说,

杨开慧见玩笑开认真了,赶紧圆场,没关系的,不用还的,我请两位哥哥吃饭,也是应该的。蔡和森刚梗着脖子想喊:你搞清楚,我是借,不是骗。借了是要还的……却被开慧同时出口的那句话柔情的话“压”得没音了。

“不知润之哥哥他们今天是否出师得利?要是他们也有好消息,那今天……就真该好好庆祝一番了。”

同一时间段,另一头的杨昌济带毛泽东直奔北大教授、湖南老乡章士钊老先生家。

杨昌济事先知道湘商陈炳坤要见章士钊,好友家中“偶遇”是精心策划的。

章士钊大学者跟杨昌济是故交。辛亥革命前,他们就曾一起酝酿创办湖南大学。归国后不久又重提创办之设想,章士钊还提议“湖南大学筹办处”由杨昌济主事。可惜,因为经费紧张,筹建工作一波三折。先一年去北大图书馆任馆长兼逻辑学高级讲师的他,向蔡元培校长引荐了杨昌济……

毛泽东呢,几次三番去陈炳坤家,都被管家挡在门外。一不做二不休,在开慧的配合下,毛泽东那天于路口把陈炳坤的车堵个正着。陈炳坤半推半就地答应为湖湘学子想想办法。可真到落实,人已无影无踪。

故友家宅见面,陈炳坤认出毛泽东这个半路拦车的蛮小子,这“局”怎么布的,他心里明白了大半。商人的本能,陈炳坤嘴上打着哈哈就不动真格地说。突然,章士钊一个举动,把在座的全镇住了。他从口袋掏出事先就备好的支票,朝毛泽东手上一放,不屑地说:“两万元,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也算为国家储百年之才、为三湘藏富强之宝,一点心意罢了。”

这一招果真凑效,在场的陈炳坤没法再躲,不仅自己筹措一份,还表态发动在京湘商众捐一笔。

……

待到两股队伍集中在小餐馆,饭桌上几个年轻人只差没把饭桌闹掀了。说着说着,蔡和森和萧子昇自然又把杨开慧一顿好夸。毛泽东听着笑着,也是感慨万千,竟脱口而出:我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冰雪聪明的妹妹啊!

饭后,萧子昇逮个机会问蔡和森:和森,你有没有发现,小师妹对润之的味道有点古怪?

蔡和森说,你都看出来了,我还能比你迟钝?不过,我要提醒你,最好把你的自作聪明放回肚子里。有些事,还是装糊涂的好。一挑明,反而会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

蔡和森就是蔡和森,他的聪明过人被杨开慧在事后的手稿里,言中。

因我们彼此都有一个骄傲皮【脾】气,那里我更加唯恐他看见了我的心(爱他的心)……

3、苦苦求学

章士钊给湖湘学子捐赠两万元带动了一批湖南老乡;法华会李石曾的5000大洋也拿到手;陈炳坤并没食言,让在京湘商另捐了一笔。毛泽东他们组织赴法勤工俭学艰难的筹款就此转弯,步入坦途。

看到毛泽东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开慧发自内心的那个高兴哇。

一个朗月当空的夜晚,开慧在一墙之隔的书桌前心潮难平,毛泽东与蔡和森就住在隔壁。

润之哥来这么久,开慧偷偷观察,他还是那么睿智,那么爽朗,不知不觉又忆起在湖南分别的那天……

那天,开慧从车窗口伸出半个身来向送行的20多人挥手道别。毛泽东一直靠近开慧的窗口。火车徐徐地启动,他抢跑了一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火车加速了,他突然跳上一步握住开慧的手,说:“师妹,保重,多写信……”火车更快了,他跟着滚动的火车跑起来,拼命跑就是不松手,另一只手还在她面前频频挥着。在两人不得不松手的那一刻,开慧瞧见,毛泽东的眼角有泪花。看到这,开慧再也忍不住,伏在桌板上痛苦着,再也没抬头看他。

……

想到这,开慧才发现,此时,自己脸上已挂满了泪水。

离湘进京以来,开慧总觉得像缺了什么,常常怀想在长沙那些难忘的岁月。究竟缺了什么?她开始也没想明白。后来,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是家里缺了过去那种生机勃勃的讨论会,北京缺了长沙那些谈得来的朋友。关键,在学习上、心里面,没有像毛泽东那样的兄长做老师、当知己。尽管他们也书信往来,毛泽东把文章寄给开慧,开慧的读书心得也寄给他,可还是难排心中的寂寞。多少次,开慧想着毛泽东曾深入浅出地为自己剖析疑难,那样用心良苦地领着自己一点点进步,铿锵有力的谈吐,和蔼可亲的面容,高瞻远瞩的思维,就感慨: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而每每这时,她精神为之一振。有时,书读倦了,合上书本,她又习惯撑着下巴抬头望,像毛泽东在面前她出现最多的神态——认真听的样子。可人去楼空只剩孤单,开慧就一阵心酸甚至潸然泪下,就在心里千百次地想:毛泽东能来北京,该有多好!

还真被自己的诚心召唤来了,可是……可是开慧,你不能有别的非分之想。他——已有了斯咏姐姐。

这段时间,毛泽东来北京,开慧没有像在湖南那样即时出现在他身边。十七岁的少女常一个人躲在避静处,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

十七岁的杨开慧似乎是第一次发现,她的润之哥哥同时也是个男人,在她眼里而且是这个世界很了不得的男人。她从前怎么就不知道她的润之哥哥还是个男人呢?他怎么就没把她的润之哥哥当成一个男人呢?

这么一问,十七岁的杨开慧突然感觉自己一下长大了十岁。

……

哎,隔壁有动静。开慧从窗户斜望过去,一个高大的身影起身了,开慧本能地跟着站起,但很快又悄悄坐回原坐……

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她爱他,检【简】直有不顾一切的口,他也爱她,但他不能背叛我,他终竟没有背叛我,他没有和她发生更多的关系,反而因此他的心盖,我的心盖,都被揭开了,我看见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见了我的心……

这段杨开慧后来的手稿说的就是毛泽东的这段情。

向警予来北京,开慧带她上景山东街三眼井胡同,喜滋滋地推开了熟悉的房门。

哎,好安静呀,两人正纳闷,这些人哪能都不在呢?“哇——”从门后,从床底,从一堆杂物后面冒出了七八条大汉。“妈呀——”开慧被吓得正歪斜的时候,被一双大手抓住。“我说开慧胆小,会吓着她……来,拍拍。”毛泽东一边嗔怪着,一边拍拍开慧的后背,再接过她手中的小坛,“你们真不知好歹,冲她又送剁辣椒,也别吓她嘛。”

“好啊,你原来不是心疼开慧,是可惜这坛剁辣椒。”也被吓着的向警予正没地方出气,抓住毛泽东不放。还是开慧出来圆场:“算了算了,真摔了这坛剁辣椒,我还愿意被吓,只要不吓傻。这一小坛,我妈剁了半天呢。”

开慧自那天看院里架锅煮面的场景,一个个不是跟花猴式的难堪,就是满眼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她就知道湖南的学子们生活有多艰苦。当时,毛泽东、蔡和森提出搬出杨宅与同学们同甘共苦,开慧尽管心里难舍,但没挽留。

的确,为了省钱,几个学子挤在这个屋顶漏雨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八九个人横在两张床上,长床短睡,横排铺陈,连翻身都要打招呼。要么脚露出一大截在冷风中,要么,不小心就把人挤到床下……为此,毛泽东还笑着打趣,说是切磋琢磨、抵足而眠,又叫“隆然高炕,大被同眠”。

房间里的设备极陈旧简陋:一个土炕紧贴南墙,炕上铺一条破旧炕席,存放书和衣物的网篮,只能叠放在墙旮旯里。一盏昏暗的小油灯,只有挂在墙上,弱光才能温柔地照亮。严冬啊,杨老师给的一件长大衣,轮换着,谁外出谁穿。

许多年后,毛泽东曾对美国记者斯诺说过这段印象深刻的生活:

“我住在一个叫做三眼井的地方,同另外七个人住在一间小屋子里。我们大家都睡到炕上的时候,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每逢我要翻身,得先同两旁的人打招呼。”

后来,还是开慧在这小屋里忙活了两天,破屋就床也有了、屋也不漏了、窗也不进风了。不仅如此,开慧每次来,总是大包小包带好吃的。这对于餐餐吃窝头就酸菜的学子们,无异于神仙美味、稀世佳肴。只要她一天未到,学子们就会问:小师妹今天没来,是不是病了?听到学友们对开慧的惦念和赞誉,毛泽东似乎这才突然发现:他的小师妹长大了,从前那个蹦蹦跳跳的青涩少女已然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大家闺秀。

此时,都爱小师妹的同学们却把爱化作一种闹,高兴着、快乐着。

“嗨,但愿霞妹天天来,我们大家呀,沾沾润之的光。”蔡和森再次挑起大家玩笑。开慧自然遮掩:“我爸叫我常来看大家,还问你们若有困难,随时告诉他,不要客气。”老实的罗学瓒也起哄,我们有困难,润之可全知道……

“开慧,惩罚他们,这东西……就不给他们吃!”向警予话音未落,早盯着开慧手中提袋的贼精贼精的萧子昇,从后面一把抢过,只一眼就“包子、包子”地往外跑。一伙人哪里放过他,跟着都跑出去抢。向警予极不甘心地嚷嚷着追出去。只有毛泽东捧着那坛剁辣椒站在开慧身边,没动。

“开慧,谢谢你,你每次来都给大家带来欢乐。”毛泽东一脸柔情望着开慧,开慧却盯着毛泽东衣肩处破了一处好长的口子。她叫毛泽东脱下衣服,嗔怪着说:这么大个洞,不怕冷也丑波,还往外穿。”她像是早有准备地从裤口袋掏出针线包,“怎么?不相信我的手艺?”看着惊愕的毛泽东,开慧一双丹凤眼直盯着他。

“哪里敢呀,你是衡粹女校的高材生,看你一手飞针走线的好女工,就想着你妈、我师母真了不起。”毛泽东早就对她们这段历史铭记在心,这会儿如数家珍:“那时,师母年过40,不怕‘妇女上学有伤风化的闲言秽语,母女同校在那年月如何不震动愚禁蔽塞的山乡。”

开慧就笑笑,“老黄历了,还提呢。”说完,埋下头一针一线专心投入。那么细致,那么精心,仿佛要把自己万千情思密缝进去。一丝一缕靠得太近,衣服上散发出浓浓的生命气息仿佛又给她以温馨与神往,无限的幸福与巨大的爱恋让她听到了压抑很久没有发出的心声:润之哥,我……我爱你……细针密缝的最后一处,开慧扭身把脸埋进衣服里,深情、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息,才咬断线头。

抬头的那一刻,开慧突然看到满是柔情蜜意的另一眼。她赶紧回避着,躲闪着……

毛泽东不傻,师妹小小细节点点滴滴都在眼里,一个少女的全部情感他都看得真真切切。可他压制着,视他为亲子的恩师的女儿、书香门第的千金啊。毛泽东,你身无分文、业无一处。与陶斯咏好了一段倒不重要,不同的追求、整天的争吵,已让这段感情淡了、疲了。重要的是,眼前的师妹呀,你为何这时候才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贤惠明理似乎也是能做爱人的……不行,不能这么想,毛润之,你曾有过斯咏,你可以辜负任何人,但你不能辜负眼前这个清纯的……妹妹!

“嘭——”门开了。

蔡和森和向警予突然回来,屋内的俩人赶紧从各自的情绪中出来,一个脸红羞色,一个不知所措直摸后脑勺。向警予大方地说:“我们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多少年后,人们分析、猜测,毛泽东、杨开慧到底谁先爱谁?其实,这并不重要,共同的追求和理想注定他们走在一起。但各自都有“骄傲的脾气”又注定他们爱情绝非一帆风顺。像开慧后来的手稿写的:

自从听到他许多的事,看了他许多文章、日记,我就爱了他。不过我没有希望过会同他结婚(因为我不要人家的被动爱,我虽然爱他,我决不表示,我认定爱的权柄是操在自然的手里,我决不妄去希求……)。

4、弯曲的心事

初冬这些天,开慧突然很不痛快,心像挂了一个秤砣直往下沉。莫名地老是烦躁与忧郁,有时甚至在她亲爱的父亲母亲面前,也会禁不住说出一些蛮不讲理的话来。

这自然逃不过杨昌济和向振熙的眼睛。

一天,杨昌济问夫人: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宝贝女儿最近有点不对头?

向振熙笑问,我的大学者,你有没有听说过少女怀春?

杨昌济很学者的点点头说,听说过,是这样。哎,怀春就一定要忧愁吗?那我们怎样才能帮帮女儿,让她不怀愁地怀春?

向振熙瞪杨昌济一眼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我们不是她的钥匙也不是她的锁……眼前那么好的男孩她都视而不见,活该。

杨昌济横了一眼夫人,转而点点头,边走边念叨,我有办法了。

“北京对我来说开销太大。我是向朋友们借了钱来首都的,来了以后,非马上就找工作不可。”追忆起1918年第一次来到北京的经历,毛泽东后来曾这样对美国记者斯诺这样描述。

来北京不久,毛泽东就隐晦地向恩师杨昌济透露要找一份勤工俭学的兼职工作。没过几天,杨昌济找到毛泽东,说:你一穷孩子,勤工俭学做点事好,我已经跟北大图书馆的李大钊先生说好了,去他那里吧。并非是解决你日常花销的事,主要能多读书,还接触一些精英们。我家也挨得近,你一日三餐就来家里吃,你看怎么样?

毛泽东感动得一时无话。读书是毛泽东一生不变的最大嗜好,北大图书馆可不是人人想进就进得了的,那里面的藏书也不是在外面想找就找得到的。毛泽东明白,素不求人的恩师此举包含了多少良苦用心。此时此刻,毛泽东心中的感动绝非一个谢字了得。面对这样的恩师,他不能说那个谢字,一说即俗。

其实,在杨昌济告诉毛泽东这个决定之前,向振熙故意对着杨家父女说,单是润之一个人来家里吃饭倒也好办,怕就怕湖南留法班的都跟着一块来,那我们这个家就成了不收钱的饭馆了。

杨开慧还没等向振熙把话说完就把话挤进去:妈妈你怎么这么小气啊?偶尔多几个人来,就把我们家吃穷了?你要那么小气,我的饭我不吃,我省下来让他们吃,总行了吧?

向振熙问:你怎么不说,叫你爸和我统统不吃,全省下来给他们吃?杨昌济就笑起来:这也不是不可以。女儿饿得,我们当然也饿得。向振熙与杨昌济都笑起来。

杨开慧突然感觉父亲母亲的笑有点奇怪。这一感觉,杨开慧的脸就烧红了。

在北大图书馆的那些时光,应该是毛泽东一生中最宁静也最享受的时光。在那个藏书楼里,毛泽东变成了一个贪吃的孩子,贪得无厌地吞食着中国文化宝库中的美味佳肴。他知道,这里面的很多典籍都被历代名人捧读过。当他手捧那些典籍,他甚至感觉可以闻到先哲们残留在书页上的思想余香。他甚至不止一次的梦见那些先哲们一个个来到他的面前,与他对接各自的见解,交流双方的心得。这个地方,他毛泽东不能不来,也不应该不来。但是他明白,如果没有先生的引荐,他毛泽东还真不知何时才进得来。

正因为如此,毛泽东对先生乃至先生的夫人向振熙和先生的女儿杨开慧充满着亲人般的亲近与挚爱。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个一天天长大的小师妹在毛泽东眼中,硬是被他定位成永远长不大的小师妹。

但是,他不知道他在那个小师妹的少女情怀中,已经把她的润之哥哥当成了男人。两人心目中的这种角色错位,自然免不了引出一些不太默契的情绪碰撞。

一次,开慧去叫毛泽东回家吃饭,路上有意无意地说:真是烦,又到家里提什么亲……

毛泽东一听,竟高兴得拍手叫好:好啊,好。我的小师妹将有如意郎君了,我就要有妹夫了。好啊,好,今天我要庆祝一下。

没想到杨开慧却变了脸色,对毛泽东横了一眼,似嗔似怒的嘟哝一句:狗拿耗子。

毛泽东很认真地回答,狗拿耗子是多管闲事。我怎么是多管闲事呢,我师妹的事怎么是我的闲事呢?这不是狗拿耗子,这是猫拿耗子,小师妹你用词不当。

但是那个小师妹似乎没有兴趣跟他讨论用词当不当的问题,杨开慧找了个借口与狗拿耗子的人分了道,丢下他一个人,走了。

不过,聪明的杨开慧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润之哥。她知道这个男人从来都是把她当成妹妹看,他要是这么快就不把她当妹妹看了,那反而会把她吓坏。这个在纯净家庭中长大的少女,其情其怀有如冰山上的雪莲,她梦想的一切都不惹一丝尘埃。

开慧因此想到远在长沙的斯咏姐姐,那个聪明过人的人儿,怎么也不见让润之哥哥喜欢?开慧眼前就冒出了那记忆深刻的一幕。

那是一师办平民识字班,学友们在长沙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招生广告。广告贴出去后十几天,都无人前来报名。这让毛泽东和他的学友们很失望也很郁闷,开慧知道后却笑得像大人指点小孩——

你们傻呀,润之哥,你也是大智若愚啊。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贴出去的广告,识字的人看了等于没看,识字的人不用进识字班;不识字的人看了也等于没看,他们不识字呀。原来,有大聪明的人是没有小聪明的,嘻嘻嘻嘻……

毛泽东也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他的开心自然不是因为他的这次极端弱智,他的开心是因为小师妹的那些善解人意的话语。“多聪明啊、多会说话小师妹,多善解人意啊”。自己这么弱智的一举动,竟被小师妹说成大聪明、大智若愚。“我的小师妹以后要是嫁了人,会被她的丈夫当成宝贝。没有哪个男人不在乎冰雪聪明的女人啊,小师妹以后一生的幸福是不容置疑的。好啊,真好……”

但是,斯咏姐姐对此事的反应就是另外一种味了。

她倒也没有嘲弄那些对牛弹琴的广告,但她毫不留情的嘲弄了毛泽东他们办识字班。她那张刀子嘴要么不张,一张嘴就是把人刺得鲜血淋漓——

原来你们的才气就只配办一个识字班啊?原来你们解救苍生的途径就是让那些不识字的人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啊?原来你们救国救民的抱负就是靠那些大字不识的工农来实现啊?我从前真是小瞧你们了……陶斯咏一连串的问号第一次让毛泽东感到了真正的不快。

毛泽东于是沉下脸反问道:你怎么肯定这个识字班就是为了教人识几个字?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想把这个识字班变成一个与工农交流的场所,开辟一条社会调查的捷径,变成一个启发工农觉悟的讲台。你自以为是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高山只向日月近,流水只为知音鸣,你不配跟我毛润之谈这些。

毛泽东说完扭头就走。

……

这事对开慧印象太深,她多少次一个人独处时问自己:润之哥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他心中装着的天地怎么比别人都大。世界按他的理想实现了,会是什么样?这么大的理想,要多少人一起奋斗才能实现哇?那,开慧,你能帮他做点什么?他未来的妻子该是个怎样的人,才能成就他完成大业……

在这期间,经杨昌济推荐,毛泽东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做了一个勤杂工,八个铜板的收入也算基本维持生计。

杨开慧似乎首先敏感到了父亲的深长用意,父亲是想让毛泽东深刻感受北大校园里浓厚的思想氛围。在为毛泽东特备的便餐上,辣椒炒肉毛泽东正吃得稀里哗啦,杨开慧突然对杨昌济说:爸爸,我想跟你打个赌。

杨昌济问,哦?怎么赌法?

杨开慧说,爸,我想跟你赌这位毛润之先生到了北大图书馆后,应该不出一个月,你们北大上上下下都会知道,图书馆那个勤杂工,他的名字叫毛泽东。

杨昌济笑问:何以见得?

开慧回,爸,你忘了?现在的北大是个什么地方呀?是个思想到处冒芽、主义遍地开花、文章互相争风的地方。这种地方天生就是给毛润之先生准备的。就好比一颗种子落在了最适合他的地方,那种子,想不冒芽都不行。

杨昌济笑着说,听我女儿这么一说,我感觉我可能输定了。

被杨开慧叫成毛润之先生的毛泽东,此刻也笑了。他嘴上虽然没说,但在他心里,却油然生出一种知音般的感动。原来开慧这么懂他啊,我从前小看她了,从前的小师妹长大了,难怪她不叫我润之哥了,她改叫毛润之先生,他第一次觉得,开慧叫他毛润之先生,他竟然听着很顺耳,特别顺耳。

5、相扶相帮

毛泽东十分安心地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业余时间还兼着学法语。这天,下班后来看老师,杨昌济忍不住问:

“润之啊,你到北大一月有余了吧,感觉怎么样,见着陈独秀了?”

“没见着。倒是认识了一些名流,接触了许多新思想。在北大,陈独秀是年青人追逐的中心,我现在还不够格,还要多积累、找机会。”

杨昌济看看他,把话题拉开:“润之,到这种知识分子成堆、精英们互不买账的地方,只有拿出新观点、真学术,才能服人,才能被人高看。要段过程的,别急呵。但只要有机会,你行的,我相信。”

顿了顿,杨昌济又说:“你毕业后的坎坷磨难我都听说了,家里大米被抢,又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小试了一把无政府主义,也是不欢而散。这对你一个有大抱负的才子来说,刚入社会就碰一鼻子灰,打击是可想而知的。确实,学校归学校,社会就不同,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实际问题天天有啊。”

毛泽东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没说话。“没关系的,这叫‘不磨不砺,鄢能成器。不历练坎坷,岂能长大?”

倒是开慧上前岔开着问毛泽东每周去法文馆上课的时间,毛泽东好奇的一个眼神,似乎说:怎么,你也想学?开慧太了解毛泽东,“我呀,去看你学。我还不知道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润之说国话,你那普通话都说不好,一口湘潭法语,那不成了法文馆的一大风景了?”

还真被开慧说着了。这天教室里,法文老师吃力地校正毛泽东的发音。可不管如何努力,毛泽东一口固执的湘音出来,还是让老师一摊手一耸肩,走了。

“萧菩萨,菩萨,这课文我死活背不下,念经一样念了一晚上,又忘了。你这菩萨显显灵,教教我。同是一乡人,你第一名,我怎么就学不好?”下课的间隙,毛泽东追着萧子昇满教室跑。

“这叫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咱这个班都叫‘新民班了,占七成的湖南人中有一半新民学会的,这何胡子和斯咏小姐还源源不断把人送来。毛泽东,你可是新民学会的头儿、这活动的组织者,还不下死力气,看你怎么收场。”毛泽东强词夺理为自己辩解。“我哪里是不下力气喽,是娘胎里带来的调儿,改不了嘛?”

“说不好、你就用心背啊?以后出去,不说话、看得懂还能待下去,像你现在,出去了就是哑巴加瞎子,没人管你!”突然觉得言重了,萧子昇又缓和下来:“我真搞你不懂,你那么聪明,平日记性好得出奇,怎么到外语这儿就不灵了呢?唉——”萧子昇长叹一口气,说:“我没办法了,外语这东西就一条,死记硬背。我是好话歹话说尽了,别说我不是菩萨,就是菩萨也保不了你”。

“嗨,好神气哟。”开慧坐在最后一排突然站起来招呼。

“开慧,润之去法国,你也去,是吧?”几个湖南人开起了玩笑。开慧也大大方方,“我去不去先不说,跟你们多学点东西有错呀?”

开慧回到家,想想萧子昇的话也觉有道理。不行,我得帮帮润之哥,我学好就能把他带出来,就像从前他带我一样。是啊,也该回报他了。开慧就放下手中所有的书、课,在家苦学法语。润之他们上法语课,她也堂堂都到。

这天,开慧在家对着镜子练口型,一遍一遍地发声,看爸爸回来了,就嚷:爸,爸,看我的口型对不对?

听了,听了,发音准确,背诵流畅。不像那个润之,只要他说法语,一张口我那个急哟。唉,聪明伢子就这一壶,不开!爸爸说的是实话,可开慧不想别人对润之没信心,包括爸爸。她走到爸爸跟前,一种期望的眼神望着:润之哥还没上路,家乡音又太重,所以……我们大家都在帮他呢。

没有不帮他的意思。这样说吧,胡适先生在一些地方讲课,自嘲说他的课是‘胡说,我看毛润之那个连自己都听不懂的法语,也就叫个‘毛说——毛毛躁躁勉强说。

“哈哈哈——”父女俩笑作一团。

杨昌济转为认真的口吻,移近椅子靠近女儿,还有一个原因,你想过没有。润之在一师英语就不好,勉强过关还是你方伯伯不拘一格的人才观保了他。他呀,满脑子装的是中国,对外国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始终就不相信在西方能找到解决他和整个中国前途问题的关键。他的心灵已被中国悠久的历史、壮美山水和近来所遭受的耻辱占据……

“可他对俄国感兴趣,最近又对好多主义兴趣极高……”开慧最知道毛泽东的行踪。

对。他学不好法语太不奇怪。你想,他满脑子装满了他特有的单词:中国、革命;民众、改变;列宁、马克思;还有陈独秀、李大钊,脑壳只那么大,哪还有空间装那些他不喜欢的法语单词?开慧跟上,“对——呀,还是爸爸最了解他。他不是学不好,是心没在这上面;他不是不愿学,是有更想学的东西在前面。”

“是呀,爸爸知道你学法语是为润之……”

杨昌济话说得好直接,把开慧说哑了。只见女儿的脸火烧云一样红到耳根,杨昌济不管,就当没看见。眼下,他不是不知道女儿的心思。这么多年,他看到自己的掌上明珠与他得意弟子从认识、崇拜,到相思、爱恋。这次润之来北京,他们的情感发生变化他也不是没看见,他不阻扰,算是默许。但是,他要提醒女儿,让她看清自己选择的是条什么路,可能艰险,可能动荡,可能……想到这,他不再含蓄,直往明里说。

“霞仔,润之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年轻人,他的才华、他的韧性,他的冲天豪情、他的绝世抱负,都是我生平之所未见的。可是,他不一定是个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伴侣啊。他太执著、太任性,太像一团烈火,熊熊燃烧而不顾一切!他也许能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也许能赢得世人莫大的敬仰,但这样一个飞扬不羁的天才,能给爱他的人带来一份温馨、祥和、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的日子吗?”

“爸——”开慧也终于知道爸爸要说什么。其实,她早就放弃了单相思,但并不妨碍理想的一致。今天,该让爸爸明白女儿的想法了。开慧盯着爸爸缓缓吐词:“爸,看你说得那么地动山摇的。其实,人生不就是凭自己的感觉做选择,就看你在哪里做取舍。”开慧望了一眼已显惊讶的爸爸,平和中透着坚定:

“就看你,是要平庸日子里无数低吟的叹息,还是要狂风暴雨中那一声撼地惊雷!”

杨昌济楞住了,他不相信这话是出自他18岁的女儿之口,他更不相信,在他眼里一直就是小丫头的开慧,能说出他都说不出的独特感受。他喃喃自语起来:

“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自己认定的方向,苦也是甜,动荡也是快乐,艰难也是体验,因为你已经认准了这条道,你的义无反顾会成为你终生的追求……”

突然又梦醒,“霞仔,什么是幸福,你比爸爸领会得透。真正的幸福,其实就是自己内心的感受!我的开慧长大了。哎,开慧,你长大了,什么时候长大的,怎么长大的,都不告诉爸爸?”

心突然有点酸,开慧绕到背后搂住了爸爸,把头埋在那厚实的肩上娇嗔地说:“爸爸——我长大了吗?”

那一刻,开慧好踏实,好温暖,也好坚定。

6、初现北大

在杨昌济父女围绕毛泽东谈论人生重大选择的时候,毛泽东在北大也在做另一个选择。

那是1918年全北京城都在欢呼盟国胜利的那个晚上,毛泽东独自一人缩在图书馆。这盟军的胜利又不是自己的胜利,有什么好狂欢的。自己脑袋里一堆的问题没答案,没心思没兴趣更不想凑别人的热闹。

北京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北京大学人才荟萃,又是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

各种思想、学术在这里碰撞,争奇斗艳也五花八门,新文化运动自然就在这里渐入高潮。

毛泽东所在北大的文化氛围,是他在湖南无法想象的。他就生活和工作在中国当时最“炫”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李大钊与陈独秀一直都是青年中的核心和领军人物。那时流传一首嵌名诗盛赞两人曰:“北大红楼两巨人,纷传北李与南陈,孤松独秀如椽笔,日月双悬照古今”。“北李”、“南陈”,就指李大钊与陈独秀。早年,两人就投身于反帝反封建运动,1915年后领导了新文化运动,后成“五四”爱国运动的重要领袖。

机会来了,毛泽东第一次见到的陈独秀,是他砸杯子砸说的奇谈妙论:

“军阀混战,国无宁日,思想界暮气沉沉,死气沉沉。”啪——一个杯子砸在地上,粉碎成渣。“这样的空气里,不死人才怪,不亡国才怪!”啪——又一个杯子砸在地上,碎片洒落一地。

课后,毛泽东追着陈独秀,追了好远才问:“请问老师,什么主义能救我们国家?”陈独秀一听,当即大怒:

“国家?国将不国,哪来的国家?国将不国,又哪来的国家主义;所谓的民族主义,所指何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满清垮台已快十年,中国恢复了吗?如果对社会不从根本上改造,则无法彻底改中国之积弊!”

豪气是有,胸怀也大,怎么就觉得缺乏些……实际的东西。毛泽东并不满意这回答,或许,是自己那满脑子的问题还像散落的珠子没有一根主线穿着,而苦思冥想找不到突破口。看着被人蜂拥远去的陈独秀,毛泽东知道,这些高等学府的精英们,谁愿意跟来自湖南农村没有学历、位置低下的图书馆勤杂工交流?冷遇、嘲笑,毛泽东都能忍,就是疑团一天不解,堵得心里没法亮堂哇。

所幸李大钊先生的言论和行为给他以最直接、最深刻的影响,他是热情讴歌俄国十月革命的第一人,阅读了他在《新青年》上的文章《布尔什唯主义的胜利》,朦胧中,毛泽东觉得有些被他点通了……

此时,望着窗外提着各式灯笼欢呼雀跃的人们,毛泽东想,李先生应该不会凑这个热闹,若这会儿在安静的图书馆能遇上他,面对面能指导和解惑,该多好。

“噔、噔”有只手敲打书桌。哇,李大钊先生!他居然真站在毛泽东面前。天啦,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这胡思乱想也能幻想成真?毛泽东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蹬——”的站起来,一个鞠躬——“先生好!”

“和我一样,不愿去凑热闹?”

“又不是自己的胜利,有什么值得庆祝的。”毛泽东这一说让李大钊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下去——”

“这场世界性的战争,中国又没出一兵一卒,日本还想方设法阻碍中国参战,我担心这胜利的背后,只怕为中国埋下了中国人还没意识到的祸根……”

李大钊已经越来越惊讶,也越来越认真听。“……中国作为协约国的所谓胜利,日本人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中国这块肥肉,他肯定想从德国人嘴里夺过来。因此,我有种预感:一、二十年后,中国跟日本将有一战……”从先生的眼里,毛泽东看到了肯定、甚至是赞誉。可他并没有因此兴奋,两眼迷茫地对李大钊先生说:“中国的问题太复杂了,我脑子里还是一堆浆糊……”

“来,跟我来。”李大钊带着毛泽东就到了他的办公室,几本书一下都摆在他面前:

“要把中国的问题弄清楚还真要下一番功夫。现在的中国何去何从,看了这些书,你再分析分析。能带领我们前进的应该只有——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毛泽东笑了:“先生,我认识了太多的主义,这主义……”

李大钊也笑笑:“这个主义与其他的主义不一样。过几天我会就这个主义在中央公园发表一次演讲。你要有兴趣,可以去听听。”

一群年轻人蹦着跳着走在北京街头,毛泽东、蔡和森、杨开慧、萧子昇和刚到北京来的向警予等七、八个湖南学子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议论声,如同一团烈火,迅速地向夜空燃烧开去。

他们刚在中央广场听李大钊先生的演讲,兴高采烈地往回走。

毛泽东模仿着李大钊在台上挥舞手臂时的模样,声如洪钟:“……我们,不该为哪一国或哪一部分人庆祝,应该为世界人类全体的新曙光庆祝;不该为一边的武力打倒另一边的武力而庆祝,应该为民主主义把帝制打倒,社会主义把军国主义打倒而庆祝……”

一阵掌声响起,大家都鼓起掌来。“他的演讲可是北大一绝。气势恢宏,如排山倒海,无不令人热血沸腾。”毛泽东顺势告诉大家。

萧子升懒洋洋地去拉了拉开慧,嘴朝激情澎湃的毛泽东一噜:“润之,他是无政府主义,信;空想社会主义,信;理想主义也信。现在,又被李大钊的马克思主义迷住了。开慧,你说他这辈子会稳定在一个主义上不?”

开慧笑笑,说:“他这是在探索呀?他说过,什么主义能救中国,他就信什么主义。前面的主义都不能解决问题,就改主义呗。现在这个马克思主义,我感觉蛮接近俄国十月革命的路子,我看润之不会错。”

只听得蔡和森也神采飞扬极富感染力地效仿李大钊。“由今以后,到处所见的,都是布尔什维克主义战胜的旗。到处所闻的,都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凯歌的声。人道的警钟响了!自由的曙光现了!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毛泽东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又一次在北京的夜空中热烈响起。

这晚,见女儿不在家,向振熙向当家人杨昌济述说着:

最近我们那丫头又不高兴了,知道波?

为何?杨昌济赶紧放下书本,抬头看妻子。

听说,长沙的陶斯咏给润之带了一包东西。你那宝贝女儿不问也不想知道都是些什么,就莫名地烦闷。你那个得意学生,在长沙还有个妹子呢。你老不往心里去,搞得女儿跟着你也傻傻的不往心里记。

杨昌济沉默了一会,然后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说:这个润之啊,眼前的幽兰视而不见,却把爱眼投向带刺的玫瑰。他没有雅福是他的事,倒是让我的霞仔何时才从失落消沉中解脱出来,这个润之啊……

但此时此刻,向振熙却没有杨昌济的失落。恰恰相反,她原来的某种担忧随着毛泽东的另有所爱而淡化,向振熙甚至为此而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窃喜。

向振熙忍不住对杨昌济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凭我们女儿的资质品性,还能找不到一个如意郎君?天天在眼前的王公子,那痴情,我看就很不错。除了才情可能不及毛润之,别的哪一样不比他强?

杨昌济长叹一声说,顺其自然吧。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向振熙却并没有那么顺其自然。

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她不能太顺其自然。她是母亲,从前是因为那个毛润之被她家中两个最重要的人所看重,她只能被动地屈从于现实,对那个毛润之采取了模棱两可的态度。虽然她也明白,那个名叫毛润之的书生除了不安分之外,还真是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年轻人。但是如果让他成为她的女婿,她却是十二分的不放心。

但是,现在机会来了,那个毛润之有别人,而自己的宝贝女儿还算没有在感情的沼泽地陷得太深,这让她看到了希望。而最让向振熙暗自高兴的是,王春和这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就像守在家里的白马王子,让她心里安定,女儿自然也安全。

还有哇,最让向振熙放心并窃喜的是,作为长沙商界巨头的王家,那个王家公子却毫无半点纨绔子弟的气息与巨富人家的骄横。在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上,有的是儒雅、聪慧与谦逊。向振熙觉得,那个年轻人好像就是为女儿而生的,而且那年轻人好像对女儿的感觉非同一般。他在女儿面前竟然有几分胆怯和羞涩。这就对了,这就好了。太好了,太对了。

于是,向振熙开始不断的给两个年轻人创造各种在一起的机会,并且总能给那些机会找出非常得体的理由。

终于有一天,杨开慧很不高兴地对向振熙说,妈妈,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把我往王春和身上推好不好?你要是怕我嫁不出去,我明天就嫁出去!

向振熙心一紧,忙问:嫁给谁?

杨开慧淡然:我嫁给河里的大黑鱼,我嫁给海底的丑乌龟。你信不信?

向振熙不敢不信。她知道她这个女儿表面上看起来文文弱弱,但真要是跟谁较上劲了,也是九条牛都拉不回的种。

向振熙于是感到很委屈:我又是为了谁呢?

晚上临睡前,向振熙把满肚子的委屈全倒给了杨昌济。

杨昌济听完就笑了。杨昌济说,女儿对你算是客气的了。你忘了?当年你爹妈要把你嫁给一个富家公子,你又是拿刀子又是找绳子。你想要我们的女儿也像你当年那样吗?

向振熙就再也不说话了。她当然没想到,她的开慧女儿若干年后写下这样一句让她断肠的话:

除非为母亲和他而生,我的生有何意义?

其实,杨开慧对王春和不冷不热,连李一纯都看不下去。

李一纯这天故意问开慧:你老实告诉我,王春和哪里比那个毛润之差了?

开慧说,没长眼睛呀?没发现那个王家大公子根本没缺点?

李一纯迷惑地问:没有缺点不好吗?没有缺点也是个缺点吗?

杨开慧说,没有缺点就是最大的缺点。

李一纯笑着说,亲爱的,你不愧是哲学家的女儿。可你知不知道,哲学是女人的死对头?比如那个大哲学家尼采,他说看见女人就举起你的鞭子。比如那个孔老夫子,他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拜托你不要太哲学好不好?谁不喜欢没缺点的人呢?尽是缺点的人靠谱吗?爱得下去吗?

“没缺点的人,那是完美得可怕;有缺点的反倒真实得踏实……”

“我终于知道,有人说你,不是吃饭长大的,你是吃月亮长大的,你是吃天上星星长大的,是喝天山水长大的,是吃冰山雪莲长大的。王春和那种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而且只喜欢你这样的。可你无动于衷,暴殄天物啊。”

杨开慧对嫂子笑笑:话不投机半句多。

突然,李一纯说:我有一种感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开慧直看着她。“我感觉,你这个亲爱的蠢货以后……以后也许会死在毛润之手上。”

开慧并不惊讶,眼睛亮晶晶、嘴上傻乎乎,脱口而出:那也是死得其所嘛,这女人一辈子,不就是想找一个愿意为他而死的人?!

7、惊人之语

上课铃响了。

毛泽东跑到开慧坐的后排,“开慧,快,坐我那位置去。老师今天要抽背的法文,我哪里背了?会出丑哦。”

“你呀,成天就钻你的‘主义吧……哟,老师来了。”开慧和毛泽东互换了位置各自坐好,一个戴着深度眼镜的老师走进来。

老师讲了半节课,看了看怀表,说:“今天就学这一段,下面,我请几位把上节课留下的作业背诵一遍。”他把随身带的花名册贴近眼镜,点名了。蔡和森、萧子昇都点进去,他们表现不错。

毛泽东可坐立不安了,没准下一个就抽到自己,换到后排也没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乘老师不注意,一闪身毛泽东就从后门溜出去。开慧像是猜着了,往后看,正看见毛泽东的背影,想喊又不敢喊。偏这时,老师的声音:“毛泽东同学……”

同学们自然都转身看后排,哪里还有毛泽东的影子。老师看没反应,提高嗓音:“请毛泽东同学……”

开慧犹豫片刻,调皮一笑,突然站起应道:“到!”开慧当然流利地背下了,老师微笑过后加了一句:“毛泽东……听起来像个男生名字哦。”

下课了,萧子昇他们围着开慧笑。再出教室,在远远的操场沙坑里,见毛泽东正拿着课本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背。蔡和森哭笑不得,“溜都溜了,现在背有何用?”毛泽东看同学们走过来,说:“愚生本着‘搞得赢就搞,搞不赢就跑之哲学……”话未说完,就被开慧数落:“你开溜还开出个毛氏哲学来了?”

“管他呢,不当场出丑就行。要给咱湖南人丢面子,你们还饶得了我?好,总算背下来了。走,找老师背书去!”开慧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诡秘地说:“我这个假毛泽东,已经替你背了。”

而在另一个战场,毛泽东可就雄心勃勃,他是不是也想兑现杨家父女的那场赌局?像开慧说的他会以超人的霸气、渊博的学识,与北大精英、厚重学者们平等交流。

说来也巧。在毛泽东工作的新闻阅览室,往左是陈独秀的办公室,往右就是李大钊的办公室,楼上是校长蔡元培。胡适、鲁迅等人也常来这里借阅书籍、报纸。这里,中国思想界与文化界的精英们竟是如此集中地在他毛泽东的眼前来来去去。特别是李大钊和陈独秀,在当时的青年学子中,更是如雷贯耳的名字。两人不仅是中国思想界的先驱,也是青年学子们的偶像。

但是,在青年毛泽东的心目中,好像从来就没有偶像。正是这种心态和意识贯穿了毛泽东整个一生,当然也包括跟中国顶级文化精英在北大的平起平坐。偏偏有趣的是,心中没有偶像的毛泽东,却在以后波澜壮阔的人生起伏中,成了亿万国人的偶像。

在北大,毛泽东真正让人刮目相看、尤其是让一帮学术精英信服,是缘于的一场辨论。

这天,杨昌济回家,把爱才毛泽东同时带回家。进门就对夫人和女儿喊:上午遇到李大钊先生,全听到的好消息,好消息哟……

“润之,来,详细说说你那语惊四座的观点。不容易哦,北京大学的精英们几乎齐聚一堂,那是一场高屋建瓴的辩论,真不容易。”

毛泽东被老师感染,大方自如,对着兴奋的恩师一家说开了。

“自从听了李大钊《庶民的胜利》演讲,跟李大钊交往更勤了,我们仿佛成了知音。那天,李先生叫我放下手中的一切,跟他去会客室,参加他们的辩论。在走廊,我们遇见了陈独秀先生。李先生毫不迟疑地推荐:‘仲甫,这就是你欣赏的二十八画生啊!陈独秀第一次露出惊讶的眼神,主动跟我握手,还使劲地摇,朗声道:哈哈,我能背出你的文章。‘力拔山兮气盖世,猛烈而已;不斩楼兰誓不还,不畏而已!何等的豪情万丈!”

“他能背你的文章?”开慧在旁边好高兴。又问,“那你怎么说?”

“我呀,很自然地回答‘陈先生,自从读了几年《新青年》,我崇拜的偶像就从原先的康、梁变成您了。”开慧又兴奋:“真机智!”

杨昌济就打断女儿:“别打岔,让润之说,你好好往心里记。”

“我是跟着两位重量级的人物步入辩论会场的。李先生首先介绍说:‘跟我们一起来的这位是我们图书馆的助理员,毛泽东。就有几处“啧啧”声。邓中夏来一声“好——”独自鼓掌,我看见陈独秀先生有意朝我笑了笑,算是肯定。也怪了,从前几次,很多人脸上的那一丝古怪、窃窃私语、不理不屑的目光,没有了,有的是像邓中夏那样满眼的亲切甚至是骄傲。只有胡适先生怪怪的表情看大钊先生,然后开始主持:“既然守常到了,那么辩论现在开始。”

最先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教授站起来说了一番“与李大钊、独秀先生不敢苟同”的话,认为这次盟国的胜利将预示国际一切不平等的消失、光明的无政府主义就要到来的话。马上就遭到陈独秀的质疑:这种用强权来定胜负的战争怎么就变成无政府主义的胜利了?简直荒谬之极!

毛泽东正说着,一个人未到、音先入的声音:“在为润之先生庆功吧?”来人是邓中夏。他也是常客,不客套,坐上饭桌就主动请缨。“我当时在现场,我来说——”

“辩论将到高潮时,胡适先生针对一战结束后的国际关系与国际格局侃侃而谈,其语言之奔放,思想之汪洋,充分展现了一个思想辩者的迷人风度。“这次德国失败,使法国人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号称欧洲最强盛的德国,由此将让位于取胜的协约各国。此番胜利,确也给我们中国引出了一条光明的路来。”

就在胡适先生沉迷于思想的汪洋恣肆中,有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冒了出来:“胡先生的话我不敢苟同。”大家这才把注意力投向坐在一角、刚站起的毛泽东。

此人是谁?在场的人似笑非笑的等着这个陌生年青人的下文。而我知道,毛泽东是对国际局势下过一番苦功研究的。一些浅显的分析在报刊和学术会上可以找到,但一个大胆的结论非一时能出。毛泽东怕他们不服,接着又补充道:这次战争最多是这两国暂时的了结,一切仇恨和愤怒也暂时被掩盖,双方已经埋下了更大一场争斗的隐患,你还为他们过早高兴干嘛呢?

执因果而看历史,毛泽东大胆阐述他的观点:凡高兴到了极点,沉痛也必到极点。1790年,俄、普、奥神圣同盟入侵法国,正高兴着,却埋下了拿破仑上升的萌芽。还举了拿破仑被普鲁士征服的例子,这才是德国战败的原因。德国战败,虽给法国人出了口恶气,但一、二十年后,法国人就会笑不出来……

毛泽东说得很从容很镇定,因为太从容,就显得有些轻描淡写。在毛泽东的陈述中,国际关系史被他轻轻剥开又轻轻合拢,国家之间的利害转移随着他不容置疑的逻辑分析和因果推断而触目惊心的展现于现实之中。

满场鸦雀无声,人们听迷了。

最后,毛泽东用一句石破天惊的结论结束了他的演讲:“未来的二十年,中国和日本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毛泽东说完,场内当时并无反应,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之后,像睡狮猛醒,突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毛泽东向邓中夏投来感激的一瞥,伸手握住这位老乡知己,又把话题接过来:

“我当时的阐述还算深入浅出,已让在座的忘了我只是一个图书馆的勤杂工,一种平等身份的对待、一种探讨口吻的交流,都来了。记得后面我就完全放开了,甚至进入了忘我的境界:我们应该知道,德国与日本是不会放弃他们暗地里的勾搭。日本的强权政府军阀、德国的爱倍尔政府不铲除,危险就像他们手里的定时炸弹。我跟李大钊先生讨论过,未来的二十年,中国和日本必有一场战争!还必定会影响世界的格局!”

“这结论太大胆了,简直石破天惊!”这下是杨昌济忍不住打断爱才。“在座的都是些见多识广、目光犀利、得理不让人的精英啊,能让他们服不容易。听到这里,我想,他们才认识中国真正的现实,才意识到民族潜在的危机。”

邓中夏又抢过话来,“当时,大家不由得在打听这人的名字,我骄傲地说:‘他叫毛泽东,是我们湖南老乡。”

看看听痴了的开慧,邓中夏更激情地说:“下面还有更绝的。大家都在议论的时候,沉思良久的陈独秀突然一拍桌子,把大家都惊呆了,当即鸦雀无声。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发脾气。反正,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哪儿惹恼了他,全望着他沉默着。结果,他还是拍着桌子大声叫道:惊人之语,惊人之语!”

“是啊,惊人之语!夫人,去,拿点酒来,我要好好喝一杯,庆祝庆祝。”杨昌济的兴奋又点燃了下一个高潮。

从那以后,陈独秀、李大钊开始主动接触毛泽东。并以非常平等的态度与毛泽东探讨共同的兴趣话题。北大校园里,人们偶尔可以看见,在李大钊、陈独秀的身边,有一个年青人与中国的两位思想先驱侃侃而谈。他们于是打听到,那个年青人叫毛泽东,是北京大学图书馆新闻阅览室的助理资料员。

这天,一直兴奋的杨昌济,买了一只全聚德的烤鸭,他要兑现女儿跟他的那场赌局。女儿赢了,他输了。但他输得高兴,真的很高兴。

那只烤鸭自然少不了要请毛泽东一起分享。杨昌济还特意把在北京读书的儿子杨开智和儿媳妇李一纯叫回了家。

刚刚开吃,王春和来了。本来显得简单的饭局就变得复杂起来。

这场饭局注定对毛泽东不利。因为其他几个人都明白各自在想什么,只有毛泽东却远远没有明白那么多。王春和首先夸起毛泽东的那场演讲,因为那天他也在场。王春和的夸奖是发自内心的,虽然他知道,这个从前不太熟悉的毛泽东是他没有公开的情敌。但王春和没有这么狭隘也没有这么庸俗,恰恰相反,他为有这样一个潜在的情敌而感到骄傲,甚至还感到有几分刺激。

但是,仍然蒙在鼓里的毛泽东只知道这个王春和有可能成为杨家的女婿,也就是他的妹夫。说实话,他对这个英俊潇洒斯文有礼的老乡也很有好感。并且知道恩师杨昌济对王春和的学术天才倍加赏识。于是,王春和的到来自然让毛泽东感到很高兴。毛泽东一高兴,思维就开始超前了。

席间,毛泽东举杯跟王春和碰了一下,并笑眯眯的问他:我说,我的准妹夫,准备什么时候迎娶我妹妹啊?

杨开慧的脸马上就沉了下来。她先是看着杨昌济,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帮我定了未婚夫了?

杨昌济笑问,我有这么大的权威吗?

杨开慧转脸向振熙:妈妈,你什么时候帮我定了未婚夫了?

向振熙瞪她一眼:我有这么大权力吗?

杨开慧点点头,然后盯着毛泽东,说:这就怪了,我爸我妈都没有给我定未婚夫,毛润之先生凭什么就给我定了未婚夫了?你算我家什么人啊?你未必比我爸我妈还大些?!

气氛马上尴尬起来。这个时候,杨昌济是最方便圆场的。他却什么都没说,杨昌济只是笑,那种笑看起来有点古怪,好像眼前的一幕很有趣。

杨开慧说完就离开饭桌,气冲冲走了。聪明的李一纯马上跟了出去。

此时此刻,最尴尬的是王春和,最莫名其妙的自然是毛泽东。倒是向振熙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没顾王春和,先对毛泽东,说:润之呀,你别放在心上,你自己的妹妹你是知道的,她被她爸惯坏了。

毛泽东笑起来:师娘啊,你有所不知,开慧妹妹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耍脾气了,我早就习惯了。有时候她上秒钟跟我发脾气,下秒钟又对我笑起来。反正她冲我发脾气我由她发,她冲我笑我由她笑,只要开慧妹妹愿意,她对我怎么样都行,谁叫我是她哥啊。

李一纯追上杨开慧,两人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坐下来以后的李一纯忍不住拍了拍杨开慧的脑袋,笑嘻嘻地说:我今天才发现,天下没有比你更笨的女人了,哦,还不是女人,是细妹子。

杨开慧问,那我想问一问我这个聪明绝顶的嫂子,要是换了你,你怎么办?

李一纯说,要是有个我不喜欢的男人缠着我,我会让他看见我就像看见鬼一样,能躲多远就躲我多远。要是有个我喜欢的男人让我寝食不安茶饭不香,我会让他看天的时候天上有我,看地的时候地上有我,吃饭的时候饭里有我,睡觉的时候梦里有我。我要他白天黑夜每时每刻看见的全是我。

杨开慧说,亲爱的嫂子,据我所知,我哥哥可没有你所形容的那么痴情。

李一纯突然沉下了,忘着远方,好半天才说:实话告诉你,你听了以后可别太伤心。你哥哥不是我想爱的那种男人,他只是我不讨厌的男人。李一纯没看惊讶的开慧,继续说:我跟你哥成家你也许不知道,两家的父辈都是深交的朋友,你有男我有女,说着说着就说到一块去了。当初我父亲李傥先生还威吓我说,我要不嫁你哥,就把我嫁给彭家的大公子。那个公子你没见过我见过,那一双眼睛在你身上溜来溜去就没停过。这么一比,你说我该嫁给谁?

还没等开慧回答,一纯又说:我不怕你把这话转告你哥,他早就知道,我给他说的。不是你哥有多么超然淡定,是我把你哥照顾得很好,一个男人有我伴陪左右,都会想活得长一点。

杨开慧终于说话了:你这些话好像不应该跟我说的。

李一纯回说:笨蛋,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我的小姑子,我也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你的嫂子。李一纯说完,又拍拍杨开慧的脑袋:别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爱情这种东西其实很简单的。喜欢就把对方抓到手里,不喜欢就让对方走开。哪里像你这样遮遮掩掩不痛不快不疼不痒不明不白的,累不累啊?

李一纯说完就起身走了。

杨开慧望着李一纯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这个女人是我嫂子吗?

事后,李一纯还真不是开慧的嫂子了。她先后嫁给了李立三和蔡和森。尽管,对这女人迷一样的爱情世界,开慧并不理解。但这位自己从小要好、大时至交的闺蜜,杨开慧始终惦念她。事后,在她《偶感》五言诗中,还提到这位好友:

沪有一纯姊,思伊展我怀。能识我衷肠,能别我贤愚……

8、佛国能否取真经?

自那次辩论会后,毛泽东被学者和精英们广泛认同,也由此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旁听、辩论,座谈、讨论。他开始更勤奋地阅读,更广泛地交友。在进一步比较各种思想、进行各种探讨中,毛泽东的思想渐渐在发生变化。

毛泽东、邓中夏等三五个个同学,这天围坐在李大钊先生处。

“小毛同学,最近又在探讨什么新学说?”

“研究——佛国能否取真经?”毛泽东话一出口,李大钊一愣,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头雾水。“用于中国的救国救民真经,到底去国外取、还是在国内修?去国外就一定能找到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法?中国有多少留学欧美及世界各地的教授学者,他们在外国待的时间不短吧,研究了那么多,似乎也没有找到能解决中国问题的好办法。那么,我们还有必要一批批地去法国、英国,而把大把的时间都丢在异国他乡,让灾难深重的中国继续着她的灾难,即使被人欺负,我们也只能远远地隔海相望?”

一口气说出了几个月的心里话,毛泽东一下轻松多了。李大钊却深深地看着他,没动声色。

一个同学抢先亮观点:无论怎么说,出国都比留在国内见识广。试想,民主、共和、自由、平等和博爱,还有无政府主义、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这些不都是从国外传来的吗?唐僧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不远万里还要去西天呢,他傻呀。西天是佛国,当然才能取来真经。

邓中夏反驳:不知这位同学比较过西方的各种理论、思想和主张没有?这些东西都是产生于西方的土壤,但流传到中国,很多就水土不服。要么面目全非,要么杂交成了个四不像。看看我们现在的共和制,那是个什么东西?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首先研究国内的问题,中西融合才好。”

毛泽东归纳了:“现在中国太复杂,要做的事太多。去法国,去日本,少说要两三年。大家都出去,谁给中国做点实事?谁去把我们探索的思想付诸实践?我不想做个空谈的书生,中国的变革需要我们做实际的斗争,我想留下来……”

“好——”李大钊先生终于说话了:“小毛同学的思想斗争很激烈啊,我赞成他的选择。是啊,中国正处在动荡中,改造中国的路太漫长太复杂,要做的事更多更细。需要我们有志青年艰苦探索,甚至前赴后继。有志取西洋进步思想,可以出国;有志留国内开辟天地,也未尝不好。如果就在中国,把俄国胜利的成果、将马克思主义一起结合我们中国的实际,这样的中西合璧该是好之甚好。”

“谢谢先生,我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了……”

正这时,一封加急电报送到毛泽东手里。一看信封,毛泽东的手就抖起来。他担心的事还是来了,母亲病危,盼他回家。走到李大钊先生面前,毛泽东还是沉凝了一下,低声道:“先生,我想辞职。”

李大钊愕然。

“母亲病了,儿子必须守护身旁;我的祖国也病得深重,我——更应该留下!”

“然而,他那生活终归是要使我忧念的。”

像日后手稿里所说,杨开慧始终默默地担忧着毛泽东,悄悄地关注他、暗暗地帮助他。不经意间,像爸爸一样,她成了深知毛泽东的人。

那是湖南学子赴法留学准备动身的前夕,眼看着启程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杨开慧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有个执拗的感觉:爸爸的得意门生毛润之不会出国。她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感觉。

这天,开慧无意中跟爸爸谈起这事,似乎有点轻描淡写:毛泽东他不会出国的,他一定会留在国内。润之哥的战场不会移至国外,无论外国有多么好、多么高深的思想,反正,他不会崇洋媚外让自己陷入“龙困沙滩”、无法施展的尴尬境地……女儿的判断让杨昌济瞪大眼睛。尽管,他也如女儿这般想法,但听到女儿的断言,他嘴上不说,唏嘘不已的心还真高兴。他们一起等待最后的结果。

果然,在学友们即将出行之时,毛泽东突然宣布:他不出国留学了。而且,毛泽东对学友们并未做让人信服的解释。

让大家倍感意外的是,开慧和恩师杨昌济一点也不意外。

杨昌济笑着说:“赴法勤工俭学,是一条路,有和森、子升和你们大家去探索,很好了。但是,它并不是寻求真理、改造中国的唯一出路。润之决定留下,一定有他深刻的考虑。我深以为然,非常赞同。新民学会让一些人留在国内,让一些人走向世界,蓄才积能,多方求索,将来两股力量合在一起,中西合璧,如虎添翼,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如果这些让大家吃惊,更让毛泽东惊讶的是,小师妹先老师断定他不会出国这在毛泽东心中唤起无以言状的大触动。这才知道,他从前忽略了这位难得的知音了。

后来,党史专家对毛泽东留在国内有许多的说法,但不愿对外详说的心底秘密,毛泽东还是有说法的。当时,毛泽东对他的另一位恩师黎锦熙的信中,却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不愿出国留学的原因说得清清楚楚。

毛泽东在信中说:“……因此我想暂不出国去,暂时在国内研究各种学问的纲要。我觉得暂时在国内研究,有下列几种好处:

1.看译本较原本快迅得多,可于较短的时间求到较多的知识。

2.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个半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吾人似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

这件事后,当时的毛泽东一下豁然开朗。如此复杂隐秘的心底秘密,连熟悉他的学友们都看不透,而小他八岁的开慧却能一语道破天机。知己深到入骨,那个曾经不起眼的小师妹突然让毛泽东刮目相看了。

下部:预演革命

1、她突然像断线的风筝

1919年初,毛泽东告别北京,回到长沙。

回到长沙的毛泽东不痛快,一点都不痛快。他耿耿于怀的是临走前,从杨开慧口中,突然冒出对他的另一种叫法——毛润之。

开慧口中怎会咬出的那三个字“毛润之”?

记得那是他离京回湘的送别之时,毛泽东想起先生的诸多关怀与关照,一种莫名的伤感顿时涌上心头。这么一伤感,自然就免不了冒出几句伤感的抒情。

毛泽东说,“先生,这一走,我在北京的家就没有了。在这个地方,在这个世上,我可能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家了……

毛泽东话未说完,杨开慧便毫不客气的打断他。是毫无表情的盯着毛泽东,一字一句的说:毛润之,你不要那么矫情好不好?不就是在我家多吃了几顿饭吗?你知道我爸这人特傻,拜托你不要矫情地哄他好不好?那他就傻到底了。

毛泽东就怔住了,所有听者都怔住了。毛泽东第一次听到小师妹对他如此生冷的叫法。毛润之?小师妹叫我毛润之?而且其语气是如此的生硬生疏生冷,小师妹出什么问题了吗?还是他自己出什么问题了?

当然,事后有他毛泽东不知道的。

将毛泽东送走后,开慧突然对杨昌济问一句:爸爸,我对你那个得意门生的态度那样恶劣,你怎么不骂我?

杨昌济笑了。杨昌济笑着揽住杨女儿的肩膀说,我骂你干什么。有个书生把我女儿气坏了,我宝贝女儿骂骂他,那是他活该。我女儿骂的人,都该骂。

杨开慧就笑了:爸爸,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爸爸。

杨昌济笑着说,我女儿过奖了,能做到不挨女儿怪怨,我就感觉很知足了。杨昌济转脸望望远方,压抑着心底的那股酸楚。女儿呀,你是狠心断念想啊。断了自己,断了润之。可一个痴情女子又怎能将一段深情说断就断哟。

与恩师一家挥手道别后,开慧的那句“毛润之”始终在毛泽东耳边挥之不去。毛泽东感觉,他心中最温情的地方,是给小师妹留着的。而现在,那个最温情的地方,却被人不轻不重的刺了一下,刺得他心里生疼生疼。最让毛泽东想不通的是,举剑下手的竟是小师妹。毛泽东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与小师妹之间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但谁会告诉他呢?

到了长沙,糊里糊涂的毛泽东只好请教陶斯咏。陶斯咏听毛泽东说完以后,许久无话。许久无话后就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就笑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的小师妹长大了。

毛泽东糊里糊涂地反问一句:长大了就可以把润之哥叫成毛润之吗?我听了以后心里好疼,生疼生疼。

但是,陶斯咏没有给毛泽东更多的分析。其实此时此刻,她心里明镜一样。她明白那个小师妹已经不把毛泽东当成润之哥了。她突然想起杨开慧对毛泽东称谓的几次变化:润之哥哥,润之哥,毛润之。在那个小师妹不断修改的称谓中,其实含着了一个妙龄少女深深浅浅弯弯曲曲的心事。陶斯咏当然知道那是些什么心事。但她不想告诉毛泽东,不能诱导毛泽东想得太复杂。她不想因为她自己的多嘴而把事情搞得复杂化,她当然知道,一旦复杂了对谁都不好。她更知道自己常喜欢自作聪明。但对这件事情,她必须装傻。

陶斯咏就对毛泽东说,小师妹不过是个大孩子,可能是你什么时候不小心把她得罪了,所以忍不住对你发点小脾气。没事的,说不定现在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毛泽东并不满意她的分析,但也只好暂时相信这种判断。因为他也不知道,如果不这样分析还能有别的什么结论。

北京。毛泽东离开后,杨家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王春和还是经常来,杨开慧没办法让他不来,因为她父亲需要他来。

杨开慧发现,父亲的身体似乎一天差似一天,很多学问之事已经力不从心。此时的王春和自然而然就成了爸爸学术整理的左膀右臂。

湖南那边,毛泽东回湘不久,北京就爆发了五四运动。惊慌失措的政府当局对此做出及时反应:陈独秀被捕,很多学生被抓。政府的镇压行动很快又引起了学生运动的新一轮反弹,运动浪潮由北京迅速蔓延到全国各地。

身在运动洪流中心的北京,杨开慧的心又情不自禁的飞到了远在南方的家乡——湖南。

那个人还好吗?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杨开慧知道,在这场风起云涌的洪波中,那个人是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他不但会积极参与,而且还会走在最前头。可是,枪打出头鸟,政府连陈独秀都敢抓,未必不敢抓他?

偏偏见不到那个人的只言片语。就忙得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天天说北京有他一个家,既然是家,为什么就不能寄一纸家书报报平安?可见那个人也就是说说而已,其实他心里并没有把杨家当成他的家。杨开慧这么一想,就忍不住在父亲面前报怨了几句。

杨昌济认真地看了看像断线风筝一样的女儿,然后慢条斯理的说:他现在还没有平安,他又怎么报平安?再说,他现在事情又多又杂。要办《湘江评论》,要领导湖南的驱张运动,那个被湖南人驱赶的张敬尧到处在找他抓他。这个时候你还要他写信?我亲爱的女儿,你什么时候变得蛮不讲理了?

杨开慧盯着杨昌济目不转睛:爸,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些。杨昌济故作轻描淡写:我忘了告诉你。杨开慧突然短笑一声:爸,你故意瞒着我,是怕我飞出的那根情线收不回来,还是怕那根情线越扯越长?

杨昌济闻言便暗暗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料到,女儿会如此坦荡的点穿他的顾虑,并且毫不忌讳泄露自己心底的秘密。这反而让杨昌济不知说什么好了。

见杨昌济无言以对,杨开慧又是一笑:爸,你小瞧我了。我不是情痴,更不是花痴。我知道,在他那条船上,我迟到了。有人比我先到,我不能再挤上去。挤上去那船就得翻,因为船上只能容下两个人。我从前对他喜怒无常,是我的不对。他本来就不该对我再有什么别的想法,因为他有斯咏姐了。我本来也不该对他再有什么想法,也是因为,他有斯咏姐了。杨昌济先生的女儿不应该这么不通事理,更不应该这么贱!爸,你放心。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对他的关心呀。难道他做不成您的女婿,做不成我的夫君,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不,他还是你的得意门生,他还是我的润之哥哥。

杨昌济突然眼睛一红,轻声对女儿说:霞仔,你……长大了。直到今天,你才真正长大了。霞仔,我的霞仔……转而,杨昌济为掩饰或就是痛并高兴着,问:我的女儿,今晚我可以喝点酒吗?

杨开慧脸色一变:不行!杨昌济说:一点点,就喝一点点,保证一点点。杨开慧问:真的一点点?杨昌济点头:真的一点点。

杨开慧板着脸说:恩准!

在北京的“五四”狂潮中,有一个北大学子却优哉游哉游离于运动洪流之外,好像校内校外的那些运动狂潮与他毫不相干。他依然从容自在地进出于杨家大门,时不时带点礼物交到向振熙手上。向振熙开始还跟王春和客气几句,到后来次数多了,向振熙便自自然然地接过东西,不再说一句客套话。好像提着东西进门的不是外人,而是家人。

但是,王春和不合时宜的清闲却引发了杨开慧对他的蔑视。

在全国学生齐声呐喊的声浪中,这个中国最高学府的学子,怎么能超然物外,无动于衷?连她这个不在学校的青年,都忍不住参进了游行的队伍,他怎么会如此淡漠还超然?杨开慧第一次发现,这个没有血性的男人,是个冷漠的男人,还是个自私的男人。

杨开慧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这天,王春和来家吃饭,开慧不失时机地表示一种蔑视。没想到,王春和一点都不恼。王春和认真地听开慧说完,笑眯眯地说:你批评得对,我没有参与同学们的闹腾,是因为我心里有爱人了。我要对爱人负责。否则,我就没有资格——爱人。

杨开慧一听就恼了火,他竟然把这次运动叫做闹腾?杨开慧正想反唇相讥,向振熙不失时地机出来圆场。她说:小王还真没有说错。爱一个人,是要负责的。看那些被抓进去的人,他们的爱人、亲人其实也等于被抓进去了。多揪心、多闹心。昌济,你说对不?

杨昌济竟然莫名其妙的点点头说,夫人说的也是。

杨开慧就不说话了。她亲爱的父亲母亲都这样说,她还能说什么呢?杨开慧知道,她的父亲是支持这次学生运动的。父亲这是怎么了?父亲心里在想什么?

这让杨开慧感到很郁闷。这个王春和为什么总是能在正确的时候面对正确的对象说出正确的鬼话?最让杨开慧恼火的是,王春和说他心里有爱人了,但谁都不问他爱的人是谁。她父亲不问,母亲也不问,这是不是一种默许?杨开慧越想越不对头,越想越郁闷。

2、洞庭湖闸门,开了

“爸爸,润之哥来信啦!”远远跑来的开慧一句喊声,就让病床上的杨昌济兴奋地翻身坐起。

到了烈日炎炎的六月,杨昌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去到西山避暑疗养。正值“五四”洪流激荡,他所在的北大正处洪流中心,学生邓中夏、罗章龙等都参加了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的行动。远在湖南的润之,到底是做惯了学生王,把湖南学生声援北京的声势一下造起来。听进京的学生说,他从韶山回长沙,就在楚怡学校创办了《湘江评论》。发刊词写得尤为振奋人心:“……外交失败,内政分歧,国家将亡,急宜挽救!京师学界倡正义于先,津浦群英树声援于后,内振民气,外挫敌锋,我们创办《湘江评论》,就是要呼应京师、津浦与全国各地,共矢忠贞,以示天下……”他们还兵分几路,上街游行、收缴日货、唤醒民众之宣传。如今,不知进展如何?

杨昌济没顾上跑得大汗淋漓的女儿,一高兴,点着开慧急促着:“发刊词,发刊词。”开慧找到卷首,念:“——时机到了!世界的大湖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闸门动了,且开了!浩浩荡荡的新思朝已奔腾澎湃于湘江两岸了!顺他的生,逆他的死。如何承受他?如何传播他?如何研究他?如何施行他?这是我们全体湘人最切重要的大问题。”

“好,润之的眼力更准了,文笔炉火纯青呀。《湘江评论》由他主笔,一定能红红火火!”话未落音,一阵敲门声,开慧跑过去一看:“邓中夏——”

邓中夏才从湖南回来,他是北京学生联合会派出去湖南的代表,联络、发动一些日子。邓中夏又递给杨昌济一叠《湘江评论》,开慧还在伸长着脖子仔细看,杨昌济看在眼里,没吱声。他知道,女儿是看有否夹带着润之的来信。但,邓中夏的汇报连珠炮式地说开了:

“润之都快忙晕了,那是忙得连自己姓啥都不晓得了。我去第三天,湖南学生联合会就成立;几天后,长沙二十所学校统一罢课,那场景跟北大差不多,到处都是‘还我青岛、‘还我河山、‘誓死不做亡国奴的标语和口号,学生们在校园里讨论、演讲,群情激奋……他们还举行烧毁日货的游行示威。”

邓中夏顿了顿,又开始梳理。随后,润之他们还成立湖南各界联合会。关键,毛泽东创办并主编《湘江评论》,都是他主笔。亲自编稿,亲自监印。约稿收不齐,他全代笔补白,晚上连续熬通宵,白天还要亲自上街做宣传,发行《湘江评论》。你们不知道,《湘江评论》销得可好了,那天大家一起到火车站,彭璜站在高台上,拿着喇叭筒喊了十分钟就卖了一百多份,演讲那个激情澎湃哟。

“……我们觉醒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请看最新一期《湘江评论》,毛泽东《民众的大联合》。”

“我敢说一句话,他日中华民族的改革,将较任何民族为彻底,中华民族的社会,将较任何民族为光明。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将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请看最新一期《湘江评论》,毛泽东《民众的大联合》。”

当邓中夏说到“不光彭璜,连陶斯咏都在五一路上演讲呢。”开慧抢话:斯咏不是不参与政治,也和……润之他们在一块吗?

邓中夏走了,杨昌济久久激动不已:“就几天,三千份就卖完了,下一期要加印两千份。关键,《湘江评论》的影响超过了《新湖南》、《女界钟》、《岳麓周刊》等十多家杂志,文章的锐气那是别人没得比,湖南的爱国斗争和新思潮的宣传,《湘江评论》挑起大梁了。湖南有了《湘江评论》,其影响不亚于《新青年》。润之要以这杂志唤起湘人的觉悟,还要以它传播布维什唯克,湖南的民众就有觉悟的希望了。”

开慧当着病中的爸爸故意问些对布维什唯克疑惑不解的问题,她怕爸爸看出自己的心思,也想分散爸爸对自己病体的注意力。杨昌济就滔滔不绝地给女儿讲:布维什唯克就是共产主义。这是个组织,有高尚的理想,坚强的意志,能推翻反动势力,且有牺牲自我的精神……开慧听着,怎么听怎么像他们的新民学会。杨昌济就笑:傻孩子,新民学会还嫩着呢。但能朝布尔什维克的方向发展,润之他们就可能干成大事!

避开了爸爸,开慧就不是爸爸面前的她了。办刊、销售,演讲、游行,毛润之和他长沙的初恋……谁说的,男人到死,可能什么都记不得,但肯定还记得他的初恋。开慧呀,你不是不知道,你的润之哥哥只当你是妹妹,今生永远都是。你还想什么呢?这下,彻底死心吧,再不用恋了。原来还说毛润之和那个姐姐观点不和、理想不一,这下可好,两人又找到了信仰的一致。何况,你不是不知道,那姐姐没什么话不敢说,没什么事不敢做。她的脾气比你那个不像嫂子的李一纯还要无所顾忌。他们那边呀,女人有女人的魅力,男人又未必有男人的定力。相恋已久的他们已经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好了,不想了,独身吧,蛮好的……

都说湘女多情,杨开慧一个痴情女子,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就在大革命失败,革命形势落到最低谷,她已随时准备牺牲时,写的手稿还是那火一样的爱,烈焰般的情。

站在门前,心里跑到他那里去了。好像看见他带着一种凄黯的神色在那里。我的心里叫着,我的人呀,我要吻你一百遍呢,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脸,你的头,我要吻到,你是我的,你是属于我的。

郁郁寡欢的开慧就总找些机会避开爸妈出去游荡。偏这天,一个人撞上来。

“开慧——”一把伞已罩在头顶,一看是雨中的王春和。

“想什么呢?下大雨了都不知道避。远远地就看你木木地走过来,我招呼着跑来,你看都不看。瞧,还是被淋湿了。”

开慧这天是去药店给爸爸取药。走着走着,一声闷雷,不好,要下雨了。唉——就这心事重重的,几晚都没睡好,迷迷瞪瞪的出门不看天、不带伞。算了,随它,爱下不下,淋出病来就不用愁肠百结了……

王春和紧贴着开慧,告诉她,他新租了附近的房。住哪不是住呀,好帮着照顾一下老师。开慧你太累了,都瘦了。开慧边往一边躲还直说没必要。但她哪能不知道,自爸爸病了,一直都是王春和“顺便”取药。润之走后,他就直截了当穷追不舍,开慧不是躲避而是多次直说他们只能做朋友。

但老实说,很多时候,开慧都被他感动。如果没有毛泽东,王春和的确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可惜啊……

雨越来越大,王春和极力地护着开慧。可开慧的脑海里闪现的是另一场雨,那伞下才是我的天,那身板才是我挡风遮雨的墙……

1914年初春,长沙的芳菲四月天。

那天一大早,天亮得格外艰难。曙光初露时,苍穹还黑沉沉的,那密匝匝的乌云,像一群假死的黑马,时而一动不动,时而如惊醒后撒蹄子逃窜的疯马。只一会儿的功夫,老天爷一撒手就倒下一场倾盆大雨。风夹着雨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乱砸着。路上赶早的行人慌不择路地四下找着避雨处。

第一师范附近僻静的街道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白衣黑裙外加一件厚夹衫,斜撑着把伞匆匆往前赶。暴雨中的雨雾早已在她伞的四周织成迷蒙蒙的瀑布,她被囚在模糊的雨帘中。

突然,小姑娘像撞着一个人,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浑厚的男中音“对不起,对不起……”真撞着人了,小姑娘忙回应:“我撞着你了,是我对不起……”边说边本能地往一边挪,却被一双大手钳着拽回路中间。

“小心,后面是坡……”

好有力的手,小姑娘这才抬头。迷蒙中,高大的身影,肩挎蓝布包,撑一把桐油伞。灰布长衫在伞下落一圈水滴,把泥泞中的黑鞋洗出了粗布质地。

“小妹妹,这么大的雨,大清早往哪赶呀?衣服都湿透了。”

“谢谢,谢谢。我是给爸爸送伞,他晨练去了。现在,可能去一师避雨了。”

“一师?好啊,我也正好去。来,我给你撑伞。”

由不得小姑娘迟疑,头顶被撑起一片晴空;他再侧身庇护,高大的身影就成她一堵挡风遮雨的墙!

温暖,温情,温馨,小姑娘这才在没有侵扰的伞下仰头看过去,正当四目相对:有神的大眼,人字形的短发分披两鬓。目光谦抑而潜沉,气宇轩昂看上去不过二十岁。怪了,阔额大眼高个头,似曾相识,还是在哪见过?

小姑娘想说,我是一师教授杨昌济的女儿杨开慧,想必你是一师的学生……可,小姑娘什么都没说。

挥手道别时,开慧有种感觉:凭这场大雨和共同的一师,这位男生,不会只给我留下风吹的长衫和宽阔的背影。

……

雨,像湿润的湖南,让这片土地山清水秀一样。这里的雨,时而淅沥,时而蒙蒙,时而吧嗒,时而倾盆……细雨的温馨缠绵、柔和滋润,暴雨的刚烈率真、严酷犀利。也许还有狂风暴雨的无情和鞭打。雨中相识后,悲天悯人的情怀,畅快淋漓的奋斗和一往无前的追求都渐渐形成……

“开慧,你别躲我嘛,躲雨呀……”王春和一张臂膀就把开慧揽到伞下,也打断开慧长长的回忆。她慌慌地说:“王春和,你别对我这么好,不值得的……”

小伙子以为开慧感动了,伞更倾斜于她,还鼓起勇气说:“开慧,我好后悔在长沙就该……那时家父夸你,提了多少次要我去见你,早把亲事定下来,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偏偏来北京一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多少次感谢老天没有因为我而断了咱俩的缘。”

“别说了,你知道的,我早已心里有人。”开慧咬咬牙再加一句:“我的心里再装不下第二个男人!”

“我知道你爱过毛泽东,但他不是走了,彻底回湖南了?你还要留北京。何况,你们两家家境悬殊太大,文化修养也不一。他去了湖南,去找他相好的女友。而我,只要愿意留北京,家父马上就会在北京开一家分店叫我管理。”

见开慧就是不脱口,王春和豁出去了:“开慧,和毛泽东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佩服他,他有胆识、有抱负、能拼命,是个干大事的人。但是,这种人不是动荡一生就是磨难不断……在北大,我见过他的偏执;在湖南,他也是个激进分子。‘五四运动北京抓了多少人你不是不知道?连陈独秀、李大钊都难赦免,毛泽东日后是凶多吉少,你何必跟他动荡还清贫,人——只有一世啊!”

“我早就要独身的,生生死死是我的事……”开慧说出这话,又觉得像赌气,不说了。

王春和掏心窝的话开慧哪能听不懂。可人各有志,道不合则路不同。富足和安宁、动荡和磨难都在于自己的选择。王春和跟毛泽东是两股道上的车,一头奔救国救民,为天下民众谋幸福不惜牺牲一切;一个是,只要过好自己小家的幸福,不管事事人人。开慧深知,自己是前股道上的人,又怎能半路跟别人上另一套马车、奔另一条道?

没再犹豫,开慧抬头直面王春和:“谢谢你看重,春和。但爱是打上志向的烙印,我们不是一股道上的人。请你多珍重,别再提这事了。再见!”说完,开慧抱紧中药,跑出王春和伞下的晴空,向暴风雨中,冲去。

这一远去的背影,慢慢幻化成杨开慧日后的一段文字:

大约是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对于结婚也已有了我自己的见解。我反对一切用仪式的结婚……我也知道这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得到的事,而且普通人是懂不到这一头来的。然而我好像生性如此,不能够随便,一句恰好的话可以表现我的态度出来:“不完全则宁无。”

谢天谢地,润之终于有音信了,是湖南一师的黎锦熙老师来了。

依然在爸爸的病房,这个年轻而博学的教授,这次进京,一是看望老朋友杨昌济;二是联系调往北京高师任教。杨昌济担心着毛泽东,直问他的情况。黎锦熙快言快语:“我现在可知道了,这个毛泽东,可不是哪一个人的。他呀,有时是民众的,有时是工作的,现在是革命和运动的。最近,他瘦了很多。母亲病重,心情不快;张敬尧已将《湘江评论》视为眼中钉,随时都会被封杀、被捣毁。润之抱负太大,他不易啊。”

“张敬尧真是太专制了!一本杂志、几个学生都不放过。”杨昌济愤愤地说。

开慧听爸爸说过,反动军阀张敬尧坏透了。在湖南,他无恶不作,凶狠残暴。近年来,在湖南人民和湘军的一致声讨下,张敬尧的队伍节节败退,准备逃跑。但逃跑前,他竟强取银行现款,还扬言要把全城变成一片焦土!长沙市民愤怒了,纷纷走上街头,举行游行示威。毛泽东率领学生加入这场运动,被张敬尧疯狂镇压。润之哥也被张敬尧逼到了绝境,他现在怎么样了?下一步会……

送走了黎老师,看女儿重重担忧的心事,杨昌济拉她坐在床边,柔情地说:“霞仔,听黎老师说了吗?你要体谅润之,体谅他的忙。你老计较他不写信来,一是他多少事呀,二是他写信是给你我俩人看,可他写《湘江评论》那样的檄文是给千百万人看。你看这期的《湘江评论》‘民众的大联合连载之‘国家坏到了极处,人类苦到了极处,社会黑暗到了极处。补救的办法,改造的办法,就是民众的大联合。这文章被广大民众看到,再唤起他们觉醒,比起那封小信来,你说那个功能大、价值高?”

开慧像突然点亮了心灯,全明白了。她对爸爸重重点点头,还狠狠地咬咬嘴唇,走了。

从此以后,杨开慧就是另一番景象。

我很想寻出一个信仰来!后来我决定了我的态度,尽我的心,尽我的力,只要做到这一个“尽”字,其余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我要一个信仰!我要一个信仰!来一个信仰吧!

3、真刀真枪干

但是,突来的一件事,却加快了“剧情”的发展。事态的突变,全因为那个远在湖南的毛泽东又突然来到了北京。

1919年12月19日,毛泽东二次进京。他率湖南“驱张”代表团,冒着严寒,踏着积雪,住进了北京西城北长街99号的福佑寺。这个湖南公民代表团团长,率团向北京政府请愿,要求撤换湖南督军兼省长张敬尧。

手无寸铁的小学教师,挑战手握重兵的一省之督,在常人眼里是一场“司马光砸缸”的碰撞。

然而,碰撞的结果,“小石头”砸烂了“大水缸”——张敬尧被驱逐出湖南。而毛泽东就是这场“驱张”运动的设计师和主要指挥员。

对为什么下大力气、兴师动众“驱张”,毛泽东在1920年6月9日上海《时事新报》上,发表了一篇《湘人为人格而战》的文章,说得清楚:

湘人驱张之目的,有一天“一湘人”说得很详悉。但我所知道的,还有以下两点:一是张氏要种鸦片,尽可明白勒种,不算罪恶。但他不然,四处挂起禁烟的招牌,而长沙知事喻兆桐在去年七月里,召集长沙全县百余团总,在县署开秘密会,宣布大帅(张敬尧)意旨,发给种子四万包。开过会,团总把这件秘密宣布了。一是教员发薪,实发七成,收条上要写收到十成。教员愤极,推一代表,携带证据,赴京控诉,行到信阳州,被连夜赶到的侦探搜了去了。这两件很足激起湘人的敌忾心,总说杀人放火还其次,这样欺人太甚,有些难忍。驱张运动的发起,名流老辈小子后生,一齐加入,就是缘于这几种很深刻的激刺。故湘人驱张,完全因为在人格上湘人与他不能两立。湘人驱张,完全是“为人格而战”,和蔡松坡(蔡锷)云南誓师,说吾为人格而战是一样的。

进京之初,毛泽东率团以超强的人气住进福佑寺,那是时任京都市政督办公署坐办的吴瀛操办的。吴瀛不仅把毛泽东的“驱张团”安排住在自己“权力范围之内”的福佑寺,还把毛泽东引见给舅父庄蕴宽。代表团以此得到很好的保护。

随后,设计在先的毛泽东利用了当时军阀混战的政治矛盾和有利条件。路径是:“高举抵制日货、提倡国货的旗帜,揭露张敬尧卖国、亲日、残民、专横的罪行;利用直皖军阀的矛盾,把张敬尧赶出湖南。”毛泽东心中如此有底,是他对全国政治格局心里有数:北洋集团分裂为直皖两派,即以段祺瑞为首领的皖派,以曹锟为首领的直派。而直皖两系因各自利益有激烈冲突。尤其,直系大将吴佩孚,不仅没当上湖南的督军,反而被段祺瑞“定格”在衡阳,为皖系大将张敬尧看守“南大门”……

只要顺应湖南民心,运用这些矛盾和他自身弱点,张敬尧就只剩卷铺盖走人一条路。

毛泽东带领100多人的请愿团浩浩荡荡到了北京,要争取北京各界的支持和声援。可一到北京,他便听说恩师杨昌济重病住院。妥当安排相关事宜后,毛泽东便匆匆赶到北京德国医院。

病房里,开慧见毛泽东到来,很亲热很自然的叫了一声——润之哥。

毛泽东禁不住一怔:那个久违的称呼又被师妹叫回来了。这就是说,从前的那个小师妹又回来了?

毛泽东顾不得多想,集中把注意力放在恩师身上。先生的病情看起来的确很糟,毛泽东的心揪紧了。可杨昌济见到爱徒,就絮絮叨叨嘱咐开了:张敬尧到处抓你,逮捕令长沙满街都是。和一个手握大权的军阀对抗,有危险、担子重,还没退路。你要格外小心防范,他们是下得了黑手的。

不怕,老师。驱张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愿望,张敬尧作恶多端众怒难平,我们代表的是湖南3000万民众的心声,誓死要把这个恶棍赶出湖南!

见到毛泽东,开慧那绷紧的心才稍有松弛。这段时间,关于润之的好多事,开慧都不敢告诉病中的爸爸。先是润之那边《湘江评论》和湖南学生联合会被张敬尧的副官带着手下的兵给捣毁了;不久,润之劳累一生的母亲不幸去世,几重打击差点没把这个硬汉打到。强撑着处理好母亲的后事,回长沙就跟张敬尧斗,直到白热化;长沙几十所学校学生罢课、游行,一万三千多学生在毛泽东的宣言上签字;张敬尧下令秘捕毛泽东未成,却激起毛泽东组织起了庞大的驱张代表团,分赴北京、武汉、上海、广州,“张敬尧滚出湖南”的声势从湖南波及全国。

初来几天,毛泽东白天组织斗争,晚上来医院值夜,换回累了一天的师母和开慧休息。可没陪几晚,就被杨昌济“赶”走了。

毕竟,毛泽东四下联络北京各界,走街串巷,调查寻访,做发动工作。尤其在京湘籍议员、名流学者和上流坤士中宣传“张毒不除,湖南无望”。慢慢地,一条强大的驱张战线拉了起来。晚上,亲任社长的毛泽东伏在香案上主持平民通讯社专门撰写文稿,大造舆论,聚集人心。该寺的后配殿,既是他们的办公处,也是他们的“卧室”,“床”就是木板架起的通铺。那个热火朝天,百余份揭露张敬尧罪行和“驱张运动”消息,要成次日北京街头巷尾的宣传单,不隔夜地还要送登京、津、沪、汉各地的报纸。

就像12月24日旅鄂学生易礼容等在武昌鲇鱼车站,查获了张敬尧部私运鸦片烟种子的事件,那45袋、每袋约200斤的种子就是张敬尧活生生的罪证。毛泽东获得消息后,要易礼容等携带烟种、照片,前来北京“公布”。接着,毛泽东起草了《湘人对张敬尧私运鸦片之公愤》,由平民通讯社向全国散发。

正是这种舆论宣传,让更多人聚集在“驱张”的旗帜下,其中包括那些在京、沪、穗等地的湘绅们。

1920年1月19日,毛泽东等向北洋政府递送了《湘人控张敬尧十大罪》的请愿书。请愿书写出了“张督祸湘,罪大恶极;湘民痛苦,火热水深”的真实情景。

“张毒不除,湖南无望”,成为全国舆论场中的焦点。

1950年,毛泽东接见新民学会副会长李思安时问:“你还记到新华门坐冷板凳吗?”

李思安当然记得。这件事,深深刻在所有亲历者的心上。

那是1920年1月28日,旅京湖南各界代表团前往北洋政府的国务院请愿。“湖南公民代表团”、“湖南教职员代表团”、“湖南学生代表团”三面大旗,高高地排在请愿队伍之首。队伍中间又有几面中型旗帜,其余的人手执小旗,每旗书写一条张敬尧的罪状,请愿队伍一起拥向新华门。

可是,代表团在两个月内,七次这样的请愿,没有任何结果。当时的国务院总理靳云鹏花招使尽,就是面都不出,更不做实事。

这个打击力真不小,很长一段时间请愿团情绪低落。毛泽东及时给大家做工作,告诉大家,直皖两系斗争已白热化,并提出下一步行动计划……

这天,开慧送饭来医院,带进一个人来,毛泽东一看,差点跳起来:“李先生——”

来人是李大钊,他来看杨昌济,也来看毛泽东。他知道毛泽东的驱张运动并不顺利,还伴随着遭人暗算,想同杨昌济一起为他把把脉。

毛泽东告诉老师,请愿团联合各界声援,四处活动。政府这头表面上看起来进展不快,但在社会各界的影响不可低估,兴许还有暗流涌动。毛泽东情不自禁地对这位信得过的恩师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笔杆子奈何不了枪杆子,要赶走张敬尧,恐怕还得真刀真枪干……

李大钊当即击掌称快,连赞毛泽东想到了点子上,再接上话题:陈独秀先生越来越关注中国各阶层民众的力量,他早些天到纺织工人中演讲,号召他们建立自己的组织。他总结了一条,精辟:俄国革命成功的经验是——我们要抓住枪杆子,夺取政权!

先生,您是说——用枪杆子打出政权?笔杆子里面没有政权……毛泽东兴奋地顿了顿,我们正想着武力“驱张”呢,太好了……

李大钊重重地点点头,但眉头一皱:你无一兵一卒,怎样用武力驱赶张敬尧?

毛泽东说,他想联络与张敬尧对立那些军阀,联手抗之。

要是换了别人出此狂言,病中的杨昌济与细致的李大钊没准都会笑起来。但毛泽东此话一出,两位前辈没有笑。他们太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要么不说,说出来就意味着他已想成熟,甚至,后面怎么做都想好了。

的确,毛泽东早已设计好,他说:最近有条军事信息,驻扎在郴州、永州一带的湘军谭延闿部准备借驱张声势杀回长沙。在“驱张运动”强大压力之下,各派军阀与张敬尧的矛盾更加剧烈。曾经为打湘桂联军出过力气的吴佩孚和冯玉祥,对张敬尧白白捡了个湖南督军兼省长就不服气,趁此时机,若与湘军谭延闿取得默契:吴佩孚撤出衡阳,敞开了张敬尧的南大门;冯玉祥撤出部分守军,又敞开张敬尧的西大门,放湘军长驱直入。这样,张敬尧就不得不仓皇出逃,他的军队也不得不全部滚出湖南……

两长辈同时惊异地望着他们的学生。

毛泽东干脆说:我想启用保定的——曹锟。再派出代表团搬动衡阳的吴佩孚、湘南的谭延闿。即运动直系吴佩孚部队北撤,鼓动湘军谭延闿部队北进,用武力逼迫张敬尧离湘。还说,自己亲去天津,说劝曹锟。但愿,保定的曹锟能在这时动一动,让直皖大战打起来,张敬尧就无法招架。

“这倒是天赐良机,是个好主意。”借曹锟的枪去解决湖南张敬尧的问题,李大钊真兴奋起来了。

毛泽东就此下结论:曹锟正在搞八省联盟,想搞掉段祺瑞。张敬尧是段祺瑞的铁杆儿,湘人驱张,曹锟私下里是太希望湘人成功。如能说服曹锟,促成吴佩孚早日北归,湘军趁机决战张敬尧,赶跑他不是纸上谈兵。

“哎,怀中兄,你这弟子乃多方人才,尽管,早有领教他的军事奇才,可借用曹锟,仍是个绝佳的主意。”李大钊打心底里夸奖,让杨昌济师徒俩都举手挡拒。只有开慧不遮不掩,满脸都是骄傲。

知道爱徒要去保定说服曹锟,杨昌济担心。“曹锟现在是直系首领,如日中天,你一个外乡小青年想见他,无异于登天之难啊!何况……”说到这,也许是急火攻心,杨昌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抬扶他、拍打背,端水、递药,忙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毛泽东愧疚地说:“对不起,先生,我让您着急了。您忧虑担心什么,尽管说,学生听着。”

杨昌济音低气短,慢慢地吐字:“吾执意以德智开启民心,以伦理铸造民格,以教育变革社会。如今,你要以武力驱逐武力,以军阀打压军阀,民心不化,军阀再起烽烟,国事终归多艰啊……”

毛泽东不忍继续,把眼神递给大钊先生。大钊先生会意,说:这也许是驱赶下野张敬尧唯一的办法了。这条路不走,哪还有其他好办法?

毛泽东又何尝不知恩师的担忧,但还是说:“学生想,中国现今的制度,不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国将不国。国不变,则民心难有驯化之理。”

“润之,你的思想变了……”

“先生的教导润之常记于心。只是,中国目前之现状,非武力无以制之,非枪杆子无以从根本上改造。这次,若能让军阀吃军阀,削减祸国殃民之灾,也是我中华之幸事啊!”

在两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表示惊异时,一旁的开慧却笑了。她笑的自然不是润之哥的张狂。她笑的是父亲和李先生的惊异。在她看来,润之哥要不这么狂,那就不是她的润之哥了。杨开慧找了个理由,借故离开。她不敢再听这个人说下去,要是再听下去,她又会把润之哥当成……那就又复杂起来。她好不容易从错位的感觉中找回自己,她不能再次陷入从前的难以自拔。再说,她已抱定独身的决心。既然抱定独身,眼中就不必把这个哥哥当作男人了。

毛泽东带着李大钊的亲笔信,去了一趟保定。拜见了当时直系军阀头子曹锟。而毛泽东拜见曹锟的名由是:湘潭石三伢子拜见天津曹三傻子。

曹锟闻言,脸色一沉:哪个狗胆包天的人敢叫我……曹三傻子?虽然他的外号的确叫曹三傻子。但这可不是人人可以随便叫、哪个外人敢叫的。

湘潭石三伢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啊?再问传话者,那石三伢子什么来头?答:来者乃一布衣青年。

曹锟就笑了:见。

在毛泽东进来的当口,曹锟在想,我今天心情好,实在不想杀人啊。谁这么想死,也不能挑今天……正这么想着,毛泽东就进来了。

曹锟往毛泽东身上瞄了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问毛泽东:据说,你叫我曹三傻子?

毛泽东说,你本来就叫曹三傻子嘛。

曹锟笑一笑:这倒不假。不过,你知不知道,这个世上,敢叫我曹三傻子的人不多。很多叫我曹三傻子的人都死了。他们死的理由很简单,他们惹我不高兴了,你也想惹我不高兴吗?

毛泽东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来讨你高兴的。

曹锟问,你用这种办法讨人高兴,曹三傻子恐怕高兴不起来。

毛泽东也笑了:我想曹大帅一定知道,历史上的很多名人名流,都有外号。而且有的外号听起来也不雅。其实,雅不雅不在于雅号叫什么,在于怎么看待这雅号。比如大帅您,全中国都知道曹三傻子并不傻。傻子不会像大帅这样创建如此雄霸天下的大业。所以,人们叫你一声曹三傻子,反倒是别有一番雅趣,也正好显出大帅雅人有雅量。所以我叫你一声曹三傻子,不是要惹大帅不高兴,而是想让大帅听出些横生的妙趣。何况,我们都排行老三,有缘分连着呢。你说,我是不是在讨大帅的高兴呢?

曹锟伸出巴掌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突然说一声:上茶!上好茶!

接下来的交流变得很直接,力陈武力驱张对曹锟的利弊。毛泽东说,张敬尧在湖南早已臭名昭著,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这次北京、上海、广州各地的行动已为“驱张”造了大势。全国各界的倒张呼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大帅此时出手,不但顺应了湘民,也顺应了中华民心。以大帅的实力和军威,只要运作衡阳吴佩孚将军撤兵北归,驻扎在郴州谭延闿部队和永州的湘军定会冒死起兵,让敌手成不战而屈之势。弹压张敬尧退职,不是易如反掌?

茶喝出最佳味道时,毛泽东加重了语气:去年六月,各地大肆镇压学生,您和吴佩孚将军都挺身而出,抗议北洋政府,我等学子也曾为您和吴将军的正义深为感慨。如今,我们多希望大帅您不费一枪一炮,既去心头之患,又挽湘局之危。

一切全在您大帅的闪念之间!张敬尧与大帅您的直系本来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对头,有利您的形势可谓千载难逢,大帅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都说时事造英雄,但英雄所遇的天时地利人和却不是时时能遇的。我不信曹三傻子真的那么傻,会对此良机视而不见?

其实,毛泽东的设计正是曹锟要确立的‘作战方案,谁都有抓住机遇的本能,曹锟当然就汤下面,顺便除掉心头之患。但是,他当场并没给毛泽东一个实在答案,却说了很重的一句话,等于明说了他的立场:

“张敬尧这个草包,如何能征服湖南?张贼不除,那才真叫天理难容!”

曹锟招待毛泽东的那餐晚宴是招待客人中较高规格的。

桌上,曹锟依然没有明确表态要出兵武力弹压张敬尧,但他向毛泽东询问湖南的情况时,问得很细很细。毛泽东听说过,这个粗人一旦对什么事情细致起来,那就说明他要动真的了。

4、红楼红线

毛泽东刚刚从保定回到北京,就被李一纯非常严肃地约到公园里,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毛泽东。而且,一句“是你师妹杨开慧的事”让毛泽东一刻也没敢耽误。

公园里,李一纯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润之兄,你真没发现你的小师妹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不正常?她为什么经常对你使使小性子,然后又马上好了?为什么经常在你面前喜怒无常情绪多变?那是因为——她早就爱上你了……

毛泽东是怎样的惊讶神情咱暂不描述,只听得李一纯连珠炮式地放话。

你呀,她要能坦坦荡荡爱你,倒也不苦,可她知道,你有斯咏了。所以她只能把心里的爱压在心底。她的心事我们都知道,连她父亲、你的恩师杨昌济先生都知道。为什么杨先生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与他女儿的单相思不无关系。你知道你的,恩师是多么的疼爱他这女儿。看着自己的女儿在无望的单相思中一天天消沉憔悴下去,哪个做父亲的不心疼?不担心?

一纯又说:开慧本来不准我跟人说的,可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此时此刻,毛泽东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他毫不怀疑李一纯的话。李一纯是开慧的亲嫂子,还是心相印、情相投的好朋友、甜闺蜜。而此时,他毛泽东从前对小师妹本来就有很多疑问一直没搞明白,现在经嫂子这么轻轻一点,那些长期无法解说的“?”,在这一刻,全在毛泽东眼前都释然拉直成“!”。

毛泽东尽快告别了李一纯,他要一个人静一静。

在湖边,毛泽东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他突然往自己脸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

当天下午,毛泽东专门把小师妹约出来,约到红楼边的小池塘边。

坐下来之后,杨开慧莫名其妙望着毛泽东。她感觉,今天的润之哥很怪。

她忍不住问:润之哥,你今天怎么了?

毛泽东摇摇头:我不配做你的哥哥,我没有把我的小师妹关心好、爱护好。

杨开慧短短一笑:我觉得润之哥对我很好啊,就像亲哥哥。

毛泽东摇摇头,又摇摇头,然后还是摇摇头。只是不停的摇头,可毛泽东就是说不出话。

杨开慧注意地望了望毛泽东,问:润之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对我说什么事。

毛泽东突然说一句,这次来北京前,我跟你斯咏姐吵了一大架。

杨开慧笑起来:就这事呀?在一起久了,哪有不吵吵的?

毛泽东说,吵得很凶,还打起来了。

杨开慧说,那是你不对了,男人怎么能打女人?

毛泽东说,不是我打她,是她打我,我敢打她吗?

杨开慧又笑起来:那有什么关系呀?女人打男人打不疼的,也就是撒撒气而已。

毛泽东说,就算皮上不疼,心里也疼。

杨开慧问,究竟什么事啊?

毛泽东说,说来话长。我们经常吵,这次吵,是因为我有用武力驱张的想法。她坚决反对,谁也不服谁就大吵起来。她那张刀子嘴,你是见识过的……不说了。

杨开慧又一笑:润之哥,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男人在爱情上后悔,很不好的。

毛泽东说,我知道。所以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

杨开慧又一笑:润之哥,你约我出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

毛泽东说,今天,你嫂子一纯,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想问你,我还来得及吗?

杨开慧脸色一变:她告诉你什么了?!

毛泽东说,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杨开慧看看毛泽东,点点头,轻声说一句:我明白了。

杨开慧“嗦”地起身,拔腿就走。

杨开慧一见到李一纯,突然哭起来,说:搞乱了,你把事情搞乱了,全搞乱了……

一纯抱住杨开慧,用手轻轻拍着妹妹的肩膀说,乖乖,别怕,乱不到哪里去的,不怕。不乱这一次,就永远不清不楚。乱这一次,以后就不乱了。乖乖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一直到他有许多的信给我,表示他的爱意,我还不敢相信我有这样的幸运!不是一位朋友,知道他的情形的朋友,把他的情形告诉我——他为我非常烦闷——我相信我的独身生活,是会成功的。

杨开慧与毛泽东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被李一纯点破之后,杨开慧总是尽量回避着毛泽东。有时,在杨昌济的病房里,杨开慧只要看见毛泽东来,就会借故离开。

杨昌济很快敏感到有问题,便直截了当地问毛泽东:润之,你跟你师妹是不是在闹别扭啊?怎么她一见你就躲呢?

毛泽东望着窗外,想了想说:我告诉她,我爱上她了。

这句话,着实让杨昌济吃了一惊。尽管他曾经多少次在心里祝愿,他最爱的女儿能跟他最得意的门生结为伉俪,他更知道女儿长期的心思。但是,当毛泽东告诉他这一消息时,他还是感到很突然,甚至还隐隐感到有点意外。杨昌济很冷静的问了一句:跟斯咏闹翻了?

毛泽东点点头:我跟她有很多方面合不来,经常吵。主要是思想不一致,分歧太大。再这么下去,对谁都是个折磨。

杨昌济又问一句:你师妹什么态度?

毛泽东落寞一笑:暂时还不知道她的明确态度。不过,我有思想准备,准备她置疑我的真心。因为长时间来,我忽略她了。总把她当长不大的小师妹。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一个很大的错误。我希望小师妹给我这个机会,我会等她。不管等多久,我都等。我也是突然明白,师妹一样可以做妻子,这不矛盾。这也没什么不好,而且会更好,会亲上加亲。老师,你觉得我想得对吗?

杨昌济没有说对不对。杨昌济只是长叹一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无缘不用躲,有缘躲不过,顺其自然吧。

事情到这一步,对毛泽东、杨开慧来说,那是各自都明了清晰,像驱散了迷雾的航行。杨开慧在她后来的手稿中这样说:

反而因此他的心盖,我的心盖,都被揭开了,我看见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见了我的心……他因此怀了鬼胎以为我是不爱他,但他的骄傲皮【脾】气使他瞒着我一点都没有表现,到此时才明白了。

只是,当杨昌济把这一消息告诉向振熙时,向振熙却首先表示了置疑:哦,你那个得意门生跟陶斯咏合不来了,就想起我们女儿了?那他以后要是跟我们女儿又合不来了,他会不会又想起别的女人?男女在一起,哪能什么都合得来?哪能什么时候都合得来?这只要合不来就散伙,那人一辈子要散多少次啊?他散得起,我女儿散不起。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杨昌济一时无言以对,夫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这天,开慧漫无目的的走出家门,却左走右转就是围着红楼打转转。

就在此时,有个倒霉蛋偏偏不合时宜的出现。杨开慧看看像鬼一样游到身边的这个人,心想:无论后面出现什么,先了断眼前再说。她眼都不抬,冷冷地说:

你怎么你像鬼一样游过来……

王春和温和的笑笑:那我一定是个很幸运的鬼。因为在你心情郁闷的时候,正好让我这个鬼赶上了讨好的机会。

杨开慧鼻子哼一声:你错了,我现在最享受的就是独处。你听明白了吗?

王春和宽厚地笑笑:别任性。郁闷、生气都伤身体……

杨开慧于是就加快了脚步,但是,无论杨开慧走得多快,那个影子总是不离她左右。

杨开慧突然急刹车一般站住了。她想起嫂子李一纯说过的一句话:要是你不喜欢的男人缠住你,就让他看见你像看见鬼一样,有好远躲好远。

这么一想,杨开慧的一股邪劲就上来了。杨开慧突然怪怪地盯着王春和说,王春和,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又一直忍着没说。我想我今天要是再不说,就会憋死。我想告诉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合适你的人不是我。爱你的人就是被你割肉,她都乐意。但是我恰恰相反,你爱我,就是被我割肉,我都不乐意。听懂了吗?没想到王春和笑眯眯地说:这个我早就知道。

这下轮到杨开慧吃惊了:这么跟他说他还笑?!这人不是人。这么一想,杨开慧甩下王春和,逃也似的跑远了。

王春和笑望着开慧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多么率真的女子啊。

毛泽东为杨开慧也果断,一封长信寄到长沙,向陶斯咏合盘端出他恋上师妹杨开慧的真情。原本,两人在长沙就吵得不可开交,情已不堪。现在,他干脆让对方透彻明了,免得死灰复燃。

毛泽东、杨开慧的情感在陶斯咏淡出后变得明朗起来。毛泽东在北大红楼对杨开慧心生爱慕。这种感情在过了十年之后,杨开慧在手稿中说:

自从我完全了解了他对我的真意,从此我有一个新意识,我觉得我为母亲而生之外,是为他而生的。

而二十年后,毛泽东对这段感情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对他的美国朋友斯诺说:

“也是在这里,我遇见而且爱上了杨开慧。她是我伦理学教授杨昌济的女儿。”

北京的生活清苦而紧促,但古都的美对于毛泽东是“一种丰富多彩、生动有趣的补偿”。在公园里,在故宫的庭院里,他看到了北方的早春。北海上还结着坚冰时,他看到了洁白的梅花盛开。在北京的日子,毛泽东经常去豆腐池胡同15号看望老师杨昌济一家,还经常在杨家吃饭,与老师的女儿有了更多的接触。喜书法、懂诗词、有追求还不施粉黛的杨开慧,令毛泽东十分爱慕。

毛泽东之孙毛新宇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觉得后来奶奶杨开慧的自白,说了她的心里话。如果说在她没有遇到我爷爷之前,她可能就坚持独身主义,她不愿意嫁人,不想结婚。可见,爷爷肯定是非常有才气的。”

毛新宇的话没错,他奶奶杨开慧在手稿中的确有这样一段话:

因为我不要人家的被动爱,我虽然爱他,我决不表示,我认定爱的权柄是操在自然的手里,我决不妄去希求。我也知道都像我这样,爱不都会埋没尽了么?然而我的性格,非如此不行,我早已决定独身一世的。

5、站定紫禁城

对毛杨之恋的态度,最不可思议的还是王春和。

王春和表面上看起来,根本就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不知其中过节的人看不出倒不奇怪,但他是知道一切的还一如从前,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在这些人中间,最感左右为难的是向振熙。因为王春和还是一如既往地进出杨家大门,并在进门时总有一些礼品交到向振熙手上。这让向振熙很为难:收下吧,已经不合适了。不收吧,王春和死活不肯。总不能把他提进来的东西给扔了吧?

向振熙第一次敏感到,这个年轻人有点不正常。不,不是有点不正常,是很不正常。

说来也怪,自从杨昌济得知毛泽东对女儿的爱情态度以后,突然变得气色好起来,脸上竟然泛出淡淡的红晕。不知内情的探望者看到后都特别高兴,以为杨昌济的病情恢复得很快。只有夫人向振熙心里越来越不放心,因为医生告诉她的情况并不妙。这是不是民间所说生命的回光返照?

这天,毛泽东又率团队要去天安门广场做演讲,杨昌济清醒地叫女儿同去,见识见识嘛。还说:我已经好起来了,开慧守在医院这么久,都憋坏了。去吧,下午就回来的,不碍事的……

那天,毛泽东在台上演讲,台下的开慧两眼瞪着,眨都不眨。

……自从护国战争之后,国内大小军阀就打个不停,北京城里总统总理走马灯式地换,湖南就更乱,北洋直系和皖系联手,吴佩孚、张敬尧等几股势力一起杀进湖南,长沙被段祺瑞的走狗张敬尧占领。这是个军阀纷争的年代,拿枪的说话才是硬道理,掌权的如张敬尧就是一个大屠夫!哪里还有百姓的安稳和祥和?

即使是杀人如麻的汤芗铭,名声也比一上任就埋头刮地皮的张敬尧好。光自己刮也算了,四兄弟敬尧、敬舜、敬禹、敬汤一个比一个能祸害百姓。一时间,老百姓中流传一句顺口溜:“堂堂乎张,尧舜禹汤;一二三四,虎豹豺狼。”这样,长沙的百姓,还包括有头有脸的士坤官商,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熬。从来就是向政府伸手要钱的学校,从张督军到任第一天,教育经费就少了一半。

……中国已到了非革命无以平天下的境况了!驱张运动,也就是将反动军阀张敬尧赶出湖南。现在,已到了打一场人民战争的时候了。俄国革命的经验是走进工农中间,团结他们、影响他们,甚至改造他们,让他们成为最坚定的革命力量……

活动结束后,毛泽东拉着开慧站定紫禁城。这时,天上正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紫禁城前宽阔的广场中央,毛泽东和杨开慧手拉手,久久地矗立着。

远远看去,高高的红墙角楼已被一层白色覆盖,天地静、人不多。但无论有没有游人,他们的感觉,此时此刻,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俩。

开慧聆听过多少次毛泽东器宇轩昂的演讲,记不清了。有两次,开慧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忘。

那是长沙猴子石之战,就是用200杆木枪缴获匪兵3000杆真枪而保住长沙城的壮举,让这个浑身是胆的年轻人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

记得那天,毛泽东毫不客气地蹦上训导台,做出他人生中可能是第一次双手叉腰的动作,随即吼出了几句怒压全场的反问:

三千败兵就吓坏了偌大一个长沙城?!三千败兵就吓坏了岳麓山下成百上千的热血男儿?!我中华之病根,民族之悲哀,就是千人怕一个!万人怕一人!面对区区一群残兵败将,人人丧胆,全城变色,这是岳麓山下千万学子的耻辱!这是长沙全城的悲哀!我毛润之在此毒誓:这条命,我赌定了!不怕死的,站出来!跟我走!

毛泽东吼完最后一句,单手用力在空中一挥,全场鸦雀无声……

新民学会的那次演讲,其中一段,开慧直到如今几乎都能全背下来:

我们不难想象,地主、资本家能骑在穷人头上为所欲为,除了手上有权有钱,就是依仗没落的政府、混乱的社会,欺世盗名。老百姓没文化,愚昧到只相信自己苦命,他们老实,他们动不起来。读书人能明白,可读书人有几个?何况,你书读得再多,一帮学生翻不了天。你读一万本书,挡不住汤芗铭的那一营兵。人真正多的,是农民工人老百姓。那么,走进工农中间,让他们觉悟,唤他们觉醒!一个人不行,我们结交朋友,我们组成团体。要解决中国的问题,跟反动派斗争,争取民众的翻身解放,肯定是件非搞不可的事。我们这些热血青年,也只有眼睛向下,盯着最广大、最底层的民众,才能形成一股革命洪流,推翻这个没落的统治。

……

此时的毛泽东,透过飞扬雪花凝聚的迷濛苍茫,痴痴地望着城楼群那些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座座宫殿,那是凸显皇家威严的地方。再望一眼身边的开慧,口中似动非动,其声似话非话:

“开慧,你总说我带着一种霸气,也许是匪气,可你知道吗?中国要出黄兴、蔡锷那般人才,才可能改变腐朽羸弱的现状。可是,从这儿走出像康熙、乾隆那样的英明君主,也留有慈禧、末代皇帝的劣迹,更刻下丧权辱国的奇耻大辱和八国联军侵略的疯狂,仍然惊不醒腐朽人的梦。这身居宫殿、掌管苍生民众命脉的人,到灭亡时都不知道从兴盛到没落的根由!又哪能不结束?早该结束了。”

“就是!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几千年的封建王朝都该结束了。”开慧紧握了一下身边男人的手,是感同身受,也是同舟共济。

“新的历史就该由新一代人书写!”伴着这句话脱口而出,毛泽东那双长臂在紫禁城楼下用力地一挥,开慧觉得好洒脱,好有力。

当然,她不会看见,几十年后,毛泽东在同一地点,不是在楼下,而是站在高高的天安门层楼上,对全世界振臂一呼: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

“润之哥,我信,你说的这新一代人也包括你。你的霸气你的匪气,注定你的济世抱负和宏伟理想。这是你最大的财富。我呀,今生守着这财富,足矣。”

“小霞……”毛泽东轻轻揽过开慧,在她耳边悄声说:“傻丫头,这财富很空的,当不得一日三餐,也顶不上绫罗绸缎。但是你放心,我会努力让我的小霞跟千千万万的兄弟姐妹一样生活得快乐有尊严。”

再往前走,他们已到紫禁城前面的天安门,可惜城门紧闭。天安门恢宏的气势和完美的建筑还是让开慧叹为观止。两人手拉手越过金水桥,回头看雄伟的广场,仰头再看天安门,两人全沉浸在对未来的遐想中……

6、临终嘱托

近段时间,开慧老是手凉脚凉、心寒胃寒的,就觉得心里发虚,直怪这个冬天特别冷。

从一个寒冷的晚上,爸爸的病情恶化,呕吐不止已经不能进食。开慧就一步也不离开爸爸。偏偏,不是隔壁,就是不远的太平间常传来凄惨的哭声。天天生离死别,开慧害怕极了,她整天抓着爸爸的手,生怕魔鬼会来跟她抢爸爸。杨昌济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

这天清晨,杨昌济感觉好一些,强撑起来,亲昵而从容地对女儿说:

“霞仔,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没什么可怕的。关键,你要觉得自己活的这一遭值得,做了想做的事,爱了所爱的人,还无愧于自己的光阴和良知,无愧于这个社会,就能满足地走、从容地去了。”开慧那双丹凤眼一刻也没离开爸爸。爸爸此时面对死亡的态度,强烈地震撼着她(以至于影响她的一生)。她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爸爸又昏昏睡去。

“小霞——”,润之哥来了。看着开慧眼里噙着泪,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润之上前揽过开慧,挨着她冰凉的脸,说:“别怕,莫绝望,有我呢,霞仔……”开慧猛然抬头,望着他。一句像燕子呢喃似地话在耳边,开慧听到了:“以后我就代替你爸叫霞仔,堂客当女养……”(堂客,湖南话,意为妻子。)

开慧就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毛泽东。她突然不孤单、不害怕了,她觉得她能勇敢地面对一切,有爸爸的教导,有眼前这个男人的疼爱。开慧拉过毛泽东就跑上楼顶。俯瞰着楼下的一切,她用从未有过的成熟,说:

“润之哥,我好像想明白了。每个人总有一死,这没有区别。区别在于死的价值。有的人死后无声无息,有的人死得别人拍手称快,有的人死得被人无限怀念。几十年,上百年,千秋万代,人们都怀念他。他就是永生的,他就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多少年后,开慧家乡的人民为开慧树碑立传,建纪念馆,全国人民都来参观凭吊这位伟大的女性。作为国家主席的毛泽东,是否想起了妻子开慧说过的这段话?开慧用她短暂的生命践行了——她死得被人无限怀念,几十年上百年,千秋万代,人们都怀念她,她是永生的。因为,她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

望着这个面对生离死别还有如此感悟、从容淡定笑看人生的小女子,毛泽东上前捧着开慧的脸,深情地说:“只有对世界大慈悲、对人世极眷恋、对亲人最有感激之情、内心又格外细腻多情的人,才会比平凡人更深地感受生与死的意义。这是一种生命的大彻大悟,是理智提前穿透时间和肉体,而预先规划自己的生命,是人类最敏感和最高贵的心才有的特殊现象。开慧,你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你敏锐的内心从一开始就在替自己规划未来最重大的抉择:生与死的意义!”

开慧肯定地点点头。她知道,在这个男人面前,在这一刻,她——看淡了生死!

“爸爸醒来了,爸爸醒来了!”看着昏睡了半天的爸爸慢慢睁开眼睛,开慧挂满泪水的脸上又露出笑容。

“霞仔,润之……”、“润之,霞仔……”杨昌济浑浊的眼睛无光地空望着,像说胡话,又像内心长久的呼唤。

快去叫润之,霞仔,你爸有话对你们说。向振熙知道撑了这么久才说话的丈夫,是要交代了。

转身,向振熙贴着丈夫的耳朵,轻声说:怀中啊,润之和霞仔的事,就这么定了?突然,杨昌济全睁开了眼睛,眼神由浑浊到明亮,伸出手抓住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深情地说:润之人品好、才能高,办事踏实样样都好,可惜……他这一生注定动荡,坎坷、磨难可能会相伴……终身啊!你要多……看丈夫心里潜存着巨大的担忧,向振熙强忍泪水故作轻松,说:女儿不是自己认?他俩又好,就随他们去吧。我会看着,放……心。

突然,杨昌济不说话了,静静地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长长的走廊那头传来。“润之,润之来了,我听见了。”果真,毛泽东不一会就跨进门、扑过来,老师,老师……

润之,老师还怕见不着你了……毛泽东抓着老师的手使劲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却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看着身疲力竭、气短音低的恩师,毛泽东知道他有交代了:老师,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学生听着。

唉——我也曾怀强国信念理想梦,留日留德,不远万里求学、求真理。谁想到,军阀混战无宁日,国衰民弱难为天。生死何足道,遗恨最堪怜,一生无意处,唯有门下俊秀少年。润之啊,道路何修远,重任在你肩。愿你长成参天树,苍天欲坠柱其间。老师的梦靠你实现,改变中国的信念不能变啊……

“老师……润之,记住了”

“别哭,再帮老师拿……纸……墨来。”

毛泽东扶老师靠在自己怀里。杨昌济缓缓握住笔,倾尽全力才颤颤抖抖、停停顿顿写完这封绝笔信:

在长沙五年,弟子著录以千百计,尤欣赏毛泽东、蔡和森。吾郑重语君,二子海内奇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

章士钊时任广州军政府秘书长、南北议和代表,当时可谓权重一时。毛泽东只粗粗扫了一眼信中内容,双眼就湿润起来。

“一定……速交章士钊先生,不-得-有-误!”稍喘匀一口气,杨昌济从脖子上取下那块怀表,慢慢理好链子,一把放在毛泽东手上,气力很弱,但还听得真切:“这块表跟我走日本、闯德国。现在,传给你……”

仿佛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杨昌济断断续续、声音渐弱:“开慧嫩弱……少磨难,老师拜托你,你要三分呵护……七分严。今后,无论在哪儿,我都能看到……你俩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说完,将手中女儿的手与毛泽东的手合在一起。渐渐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武汉宽阔的长江口岸。

开慧拉着毛泽东的手送他下船,两人在码头上依依惜别。

杨昌济过逝后,毛泽东以亲人的身份操持完老师的丧事,再送老师灵柩回湖南。师母向振熙和开慧同船抵达。扶灵回湘的还有哥哥杨开智和嫂子李一纯。

父亲死了!我对于他有深爱的父亲死了!当然不免难过,但我认为父亲是得到了解脱,因此我并不十分悲伤。不料我也有这样的幸运!得到了一个爱人!我是十分的爱他……

杨开慧就在这一悲痛一安慰的情景下站定长江码头。

而毛泽东因自己不能马上回湖南,对开慧依依不舍。“驱张”运动没有最后胜利,张敬尧派人到处追杀他。他只能扶枢半程,从武汉转道去上海,开始他的流亡生活。

迷茫的暮色中,毛泽东望着滚滚长江东流水,为开慧、也是为自己鼓劲:

我会很快回湖南的。湖南,这个近代中国最有生气之省份,是许多辛亥革命先驱者的故乡,也是辛亥革命的首应之地。秋瑾、陈天华、黄兴、蔡锷、宋教仁,一连串闪光的名字,犹如天河中灿烂的星辰,催醒了中华民族之黎明。其英雄气概、铁血丹心,恰似深秋麓山的红枫,舒展着不屈的筋骨和炽烈的生命激情。正因为此,我们活着的湖南人,承载着前赴后继的光荣使命,要有‘英雄倒下去、我们站起来之气概,将他们的无畏精神、未竟事业传承下去……”

洪亮的声音喊出湖南人的血性,响彻长江两岸,在整个武汉的上空雄浑唱响,久久回旋……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开慧口中不知不觉诵出杨度的《湖南少年歌》。她突然感觉,在今后的岁月中,人间的码头将可能是她生命中如影随形的站台;在以后的征程上,她将和身边的这个男人,在人生的码头上,没完没了的上船,下船;离岸,靠岸。

想到这里,杨开慧突然挽住了毛泽东的胳膊。那不是依附的挽系,那是支撑的牵挽。杨开慧感到,就在她挽住这个男人的一瞬间,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坚强的女人,一个能给人力量的女人。

毛泽东扭头看看开慧,轻拍一下她的小手,说: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美。

杨开慧说,我知道。

毛泽东惊讶的眼神。

杨开慧说,因为我刚刚经历了一次心灵的涅槃。我感觉,从前的杨开慧不见了。未来的生活,我该独立。没有爸爸的日子,我要撑起这个家。更重要的,将来成为毛润之的妻子,就一定是毛润之革命生涯中坚定的战友,永远的知己。

毛泽东轻轻揽住杨开慧的肩:开慧,以后的人生码头,不管离岸,靠岸,毛泽东有你相伴,此生——足矣!

“呜——”汽笛声声催人急,毛泽东松开开慧的手:去把,别担心我,红楼的红线牵着呢,放心……”

毛泽东,挥挥手——

船已离岸,片片伤感,像秋风瑟瑟飘零,落下一地孤单……

杨开慧,泪涟涟——

船啊船你何时再靠岸,人在天涯流放,怎不思念牵挂……

尾声——

毛泽东:

1920年5月20日,吴佩孚水陆并进,撤兵北回了。而张敬尧,本是派他四弟张敬汤到湘潭一带抵抗湘军,可这个熊包弟弟一到前线,看到的却是北兵山崩般的溃败,便连夜一身泥巴地逃回长沙。

张敬尧知道大势已去,下一道紧急命令,把新建的“镇湘楼”和军火库焚毁。在火光和爆炸声中,他逃出长沙城。

1920年7月,与杨开慧分别近半年的毛泽东,终于结束了上海的流亡生活,回到长沙。

“驱张”斗争终于取得全面胜利,以张敬尧“守土不力”“实属无罪可逭”,受到“迅即来京查办”的处理结果。而他的弟弟张敬汤则在“鄂州执行死刑”。

这次胜利,让毛泽东收获颇丰:一是他的运动成功,张敬尧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在各方声讨下,直系军和湘军联合把他赶出了湖南;二是他与杨开慧订下了终身;三是他结识了陈独秀这个共产党的创始人。同时也使他一个寻找方向的青年找到马克思主义,找到了解救中国的钥匙。这才是可喜可贺的。

1936年,毛泽东回忆这一段历史时说:“在湖南,这个运动(驱张)得到了相当的成功。张敬尧被谭延闿打倒,并在湖南成立了一个新政体。”

“驱张”是一个系统工程。它的成功,有着当时全国各政治、军事集团角力的大背景,但“民间系统”的设计师和主要指挥者,毛泽东当之无愧。这以前,他有过类似的政治活动,如校园“驱张”、湖南“五、四”,规模、影响、程度等都不如这一次。这一次,有毛泽东全国革命预演的影子。

“驱张”成功后,毛泽东作为一个政治新星出现在湖南的历史舞台上,又以预演初战告捷积累的难得经验,拉开了中国革命大剧之序幕。直到这个农家子弟率领庞大的队伍浴血奋战,解放全中国!

杨开慧:

1920年7月,毛泽东从上海回到长沙。不久,杨开慧从岳云中学退学,跟随毛泽东开始从事革命活动。

当年底,毛泽东与杨开慧结婚。婚后,夫妻如影相随。1921年,杨开慧成为中国共产党第二位女党员。长沙、上海、广州、武汉,到处都留下他们夫妻并肩战斗的身影。直到大革命失败,夫妻板仓一别。

毛泽东上了井冈山,杨开慧一人带着三个梯形大的孩子,与年迈的老母在家乡艰难度日。三年的时间里遵从丈夫的嘱咐,就地参加地下斗争,面对大革命失败后的白色恐怖,她文弱的双肩既担着三个孩子的重担,又要躲避敌人的铺杀,更撕心裂肺地牵挂生死不知的丈夫。夜雨婆娑,一灯如豆,娇小玲珑的身影,孤寂地投在板仓土屋的泥墙上,娟秀的字体流泻在稿纸上,字字句句道不尽的思念和苦痛。为了丈夫毛泽东的事业,学贯中西的名门之秀,选择了一条忧愁痛苦、险恶丛生的路……

1930年10月底,杨开慧被捕。她受尽了酷刑折磨,至死决不和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11月14日,被敌人枪杀于长沙识字岭刑场,年仅29岁。

时光飞驰,1982年3月10日这天,杨开慧烈士故居——长沙县开慧乡板仓杨家老屋正在修缮,突然一阵惊呼,工人们从杨开慧卧室后墙的泥砖缝中发现了一叠杨开慧的手稿。

这是杨开慧牺牲前留下的文字。这些日思夜想的泣血文字,这份迟到的深情呵,印证了他们夫妻浩气永存的志同道合,印证了这位大爱女子坚贞又忠诚的生死爱情。这不仅是对爱情的忠贞不二,更是对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不二忠贞。所谓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不及这位追梦女子的大我之爱。那浓郁的理想女神气质,更是炉火纯青、举世无双!

王春和:

王春和这个今天看来绝对的“高富帅”男孩,第一眼见开慧,就被她清丽脱俗的气质吸引了。正是杨家少女那种超凡脱俗的特质,让他自以为他遇上了今生今世之唯一。可奇怪的是,杨开慧对他委婉的拒绝并没有让他感到多少失落与不快。他甚至认为,这样的少女天生就是为拒绝而生的。因为,她不是人间之物,她是天国的女儿。后来,已有妻儿的王春和在开慧被捕入狱后,不惜一切代价救她。可惜,他爱了一生的开慧,最终没有回头……

其实,私下里很多时候,杨开慧都被王春和感动。如果没有毛泽东,他的确是她理想的夫君人选。可开慧心里知道,这个没有缺点的“三和君”最多会让她日后的日子富足安宁。可是,救国救民、为天下民众谋幸福不惜牺牲一切的毛泽东才是她灵魂相伴、牵手一生的人。

王春和,在理想女神杨开慧面前,注定要输给毛泽东。

陶斯咏:

毛泽东到北京前,就跟陶斯咏闹翻,直接原因与感情无关,却把感情伤得鲜血淋漓。直接原因缘自信仰分歧,陶斯咏主张教育救国,她对毛泽东改造社会的暴力主张素来嗤之以鼻。加之她信仰无政府主义,对共产主义不感兴趣,还回避革命活动。又身体多病,常常需要疗养。这么个千金小姐显然不是毛泽东选择的对象。在毛泽东这边,信仰的坚守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泰山。

而杨开慧,有非常人之举,与他志同道合。但毛泽东犹豫徘徊了一段时间,这让开慧感情上遭遇了最大一次波折。她在手稿里写道:

过了差不多两年的恋爱生活,忽然一天一个炸弹跌在我的头上,微弱的生命,猛然被这一声几乎毁了……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她爱他,简直有不顾一切的神气……

毛泽东,深知自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行走的人,谁会跟你受苦受难?唯有开慧;他更明白,只有与自己同信仰、共爱恋的人,才可能同生死共患难,携手直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这携手人还是——唯有开慧。于是,毛泽东不再犹豫,开始向杨开慧大胆地追求,开慧也被这“炸弹”炸醒了,也“炸”开了:“他的心盖,我的心盖……因此我们觉得更亲密了”。

毛陶分手后,友情尚存。1920年7月,毛泽东创造文化书社,陶斯咏是主要投资人之一;同年10月毛泽东建议由湖南革命政府召集湖南人民宪法会议制定湖南宪法,她又是附议人之一。毛泽东发起驱张运动,也多次与陶斯咏、易礼容等通信。毛陶分手后,陶斯咏去了上海。36岁早逝,终生未嫁。

李一纯:

李一纯,作为杨开慧的闺蜜、好友,又曾是她的亲嫂子。她与向警予等几位好友的爱情观对杨开慧影响很大。

跟哥哥杨开智分手时,李一纯嫁给工人领袖李立三,却让亲妹妹和前夫杨开智牵手一生;跟李立三分开嫁给蔡和森,他又把另一个妹妹介绍给了李立三……在这个女人迷一样的情感世界里,激发了杨开慧对人生与爱情的深度思考。特别是前嫂子李一纯,她几度移情的背后皆含着一个女人对完美爱情的不倦追求。

也正是耳闻目睹了几位好友的爱情故事之后,从小喜欢思考的杨开慧,不可能没有新的感悟。

“只要他是好好地,属我不属我倒在其次。”

在杨开慧知道丈夫在井冈山生活的变化,情绪一度低沉,却豁达仁厚、宽容大气,最终以释然、相信自己爱的价值,理解而显现她的卓而超群,毛泽东后来曾说:“开慧之死,百身莫赎”,足见其当之无愧是毛泽东唯一的人间知己。

作者简介:

余艳,女,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湖南作协理事。供职于湖南省作协组联部。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随笔集、长篇报告文学等18部个人专著。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中国作家》、《中国报告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文艺报》《文学报》《中国文化报》等名刊大报上发表作品。文学、影视作品共500多万字。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新秀奖和中国报告文学年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

责任编辑/魏建军

猜你喜欢

杨开慧毛泽东
湖湘红色文化—杨开慧文化创意系列
杨开慧:“牺牲我小,成功我大”
抗美援朝,毛泽东立国之战
1949,毛泽东点将
刘文西笔下的毛泽东
录毛泽东词一首(草书)
保姆孙嫂:与杨开慧同甘共苦
红领巾请杨开慧烈士望党旗
杨开慧烈士就义实录
毛泽东为何对杨开慧愧疚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