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到此为止
2014-12-17葛芳
葛芳
1
面包车像只独角兽,傻头傻脑闯进乔平城的时候,张雅的心突突跳得有点快。
一阵头晕,像是颈椎炎又犯了的样子。人到四十,什么都没个准了——且行且珍惜吧,这阵子都流行这话。想想貌似有太多道理。车上朋友们冲着她张雅从全国各地来,为了这次聚会她前后盘算了好一阵子。
贵州的老姜、北京的小徐、宁夏的阿青、甘肃的陈保,都是老朋友老同学了,一见面就在插科打诨互相取闹。唯独还有一个女孩,清清冽冽,拎着一只皮箱也上他们的车,搞了半天张雅才明白,原来是陈保带来的女诗人宁舍。来就来吧,张雅想,文学聚会,多一人少一人一样接待,只是陈保事先不给她打个招呼,她心里多少有些小疙瘩。
女孩眉清目秀,眼睫毛是用夹子熨烫过的,身材绝细,穿着六厘米厚的高跟鞋,一摇三摆。陈保说:“宁舍写的诗歌极好。”张雅点点头,心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空找来一读不就晓得了。
陈保斜靠在座椅上,扁平脸如无锡的泥阿福,愈加有戏剧性。张雅一见面就戏谑:“我又闻到那股熟悉的脚臭味了。”众人大笑。一年前,老姜、小徐、陈保、张雅在北京参加一个文学读书班。两个月结下了深厚的同学友谊,不用理柴米油盐,也不用考虑孩子家庭,睁开眼就是校园里葱茏馥郁的花木,张口闭口就是谈诗歌聊小说,分别时这帮近四十岁的男人女人哭得稀拉哗啦——张雅想,平淡无奇的人生也许需要文学来描些色彩吧。
老姜年龄偏大一点,头发都掉光了,显老,但会关心人。小徐是八零后,某杂志的文学编辑。陈保和张雅同龄。这四人倒像麻将搭子,两个月时间基本厮混在一起。不免有人开陈保和张雅的玩笑,且文学圈本身就是小江湖,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煞有介事说陈保如何追求张雅,张雅与他如何情投意合。张雅听了也不响,她男人脾气,从一开始就把陈保当弟兄看待,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根本不需要什么言语来辩驳,喝酒、唱歌,要她朗诵陈保的诗,她也不扭捏推脱。晚上,喝完一场酒后,四个人到张雅宿舍喝上一壶金骏眉,那滋味真是拂发拂心。张雅南方人,晓得生活的精致,茶具、香炉都带上了,只差一架古琴,否则真要赛过神仙了。
乔平城郊区青山绿水,白云缭绕,一路沿山蜿蜒直上,嗅到的是满鼻子茶树香味。
宁舍手持张雅的散文集,怯怯地说:“张老师,这本集子你是花了好几年时间写的吧!什么时候我也写出这样有感觉的文字——这人生也值了。”张雅微笑,不接话。颈椎炎是一阵一阵的,而且经常突如其来。严重时会晕厥。张雅不希望自己精心安排的聚会被可恶的颈椎炎搅扰。
到了下榻的宾馆。张雅有些犯难,报社的李总编安排了三个标准间。原来没预想到有这个小姑娘来。阿青阔鼻方耳,喜开玩笑,说:“我们抓阄吧,男一号和女一号住一个标间,恰好三对。”老姜和小徐在吃吃地笑。张雅吃不准陈保和这小姑娘关系,只看见陈保塌着眉毛似笑非笑。张雅心想,别管那么多了,还是硬着头皮让李总编再安排一个标间,专门腾出来给宁舍住。
当夜,六个人先找了家酒馆。老姜专程从贵州背了两斤茅台酒来,香气四溢。哐哐哐,三下五除二,六只杯子全部倒满,气氛一下子就来了。宁夏阿青虽不是北京一起的同学,但和张雅同属散文圈,且和陈保是西北一起玩到大的二十年兄弟交情,所以不用多客套,彼此之间是相当熟稔。张雅也渐入佳境,颈椎炎也忘记酸痛,她和小徐是闺蜜,想到两人今晚可以彻夜长谈,似乎看见戏台上的帷幕在轻轻悄悄渐渐拉开,她也忍不住兴奋。
宁舍优雅地敬酒,五十二度的茅台酒,送到嘴边,晃荡一口就干了。
她和老姜、小徐、阿青、张雅都这样优雅地晃荡一口,连续干了五六杯,这让他们不禁刮目相待。纤弱的女子据说从杭州来,但基因是山东的,有喝酒的底子。张雅温和地注视着女孩,心里模模糊糊觉得,她这样喝会喝醉的。果不其然,半小时以后,她趴在桌上,头发丝都跑进汤碗里。女孩开始抽噎,小声地。陈保坐她边上,抽烟,说:“宁舍写的诗,极好。真的,和别人都不一样。这和她人生经历有关。她二十多岁时因为不听从家里给她安排的亲事,就一个人背井离乡跑出来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不容易啊,还坚持着文学梦。”
张雅一怔,怎么说得像萧红抗婚一样。老姜、小徐、阿青在附和着点头,是啊,不容易。女孩在他们的不容易声中瞬间嚎啕大哭起来。头发丝整个都泼到汤碗里了。陈保伸出五个短指头,似乎用了气功在女孩背上温柔轻抚着。越是温柔,女孩哭得越是汹涌澎湃,整个就是情绪失控了。
张雅、阿青、老姜、小徐继续喝酒,权当没有看见。
小徐说:“张雅,我昨晚一夜都没睡着,激动,恨不得在床上翻跟斗,和孙猴子一样。”小徐儿化音特别重,一说话龇牙咧嘴,表情特别丰富。
女孩哭得成一滩水,没了个人形。要下楼梯。陈保义不容辞去背她,他似乎背得极有经验,女孩的肚脐眼儿、后背因为衣服一拉一扯都露出来了。小徐啧啧两口,不知道是在品酒还是在感叹。六个人站在马路边打的,没料到出租车都扬长而去,根本不理他们。现在司机都精得很,远远看见酒鬼模样,都会绕开。
张雅在风中直哆嗦,酒寒,风一吹,更寒。
好不容易折腾了半小时,才回到酒店。
2
张雅讨厌乘面包车。不舒坦,脚没有搁处,没有情调,整个人窝在里面,就像一只四四方方的面包。原来她准备开自家508标致车,空间大,五个人一车真正好。哪料到陈保自作主张多带了一个人。其他人又都不会开车。计划全盘被打乱,张雅脑子里嗡嗡一片,将就着,临时叫了辆面包车,大包小包一起塞进去,如油面筋塞肉,鼓鼓涨涨,一股肉臊味。
洗漱吃早餐,今儿要去活动场地报到,宁舍姗姗来迟,众人也只得耐心等待。
阿青见了宁舍,嬉皮笑脸说:“哦,昨晚梨花带雨,今天双眼皮更双了。”
宁舍换了妆,一身黑红。她眼神飘过来,“是吗?我昨晚没哭,根本没哭。”
“哦。”阿青突然来了劲,坐直身子又说:“那我怎么听到山洪爆发,难道是我耳朵背了?”
宁舍瞪了阿青一眼,义正言辞说,“你别装腔作势地描绘。我没哭。我好好的。”
张雅挥挥手,说“好,没哭没哭,上路”。她开始有点不喜欢小女孩的骄矜,初来乍到,且是跟着人来蹭吃蹭喝,总要端正礼貌些。明明哭得一塌糊涂,非要强调自己没有那回事,假得不讨人喜欢了。
张雅掸自己皮鞋上的灰。刚才陈保猫着腰钻进来时踩了她一脚,鞋印还留着。张雅问他:“睡得好吗?”他龇着牙笑,牙龈处黄渍渍一片,仿佛秋天收割的水稻茬被农民烧过一般。他也不回答,拨弄手机看微信,突然微叹一声:“哎,马航失踪39天,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谁也不讲话了。面包车很安静,但充斥着一股油耗气。张雅把窗玻璃打开点。风吹在脸上有一丝丝雨,清明之后谷雨,南方此刻多的就是雨水。去年北京学习一结束陈保就跟着张雅来南方玩了几天。张雅也不多虑,好景、好茶、好朋友,都一一介绍他去赏识领略。西北人性格粗犷,酒桌上喝出点气氛就会唱信天游,一声歌曲绕好几道弯,真性情、真汉子。况且陈保的诗歌是值得称道的——人虽丑,但诗有人生的况味,苍凉、深入,在惑与不惑之间徘徊。张雅能读出一些东西。江湖上传言又有了,说陈保追张雅一直追到南方的家中。张雅哑然失笑:说呗!嘴长在他们身上,越说越离谱!她心里最清楚——陈保无非就是她的一个哥们,酒友加文友。她耸耸肩,不以为然。——她张雅行走四方,这样的异性朋友至少说还有四五个。
晚上,报社李总编接待。李总编也是个书法家,气宇轩昂,有魏晋风度,见张雅带着小团队来风采,连忙吩咐手下拎了一箱国缘白酒盛情款待。陈保因去年和李总见过面,咋咋呼呼,双手握上去,显得不知道有多少亲热。张雅撇嘴笑。李总编给每一个远道来的客人敬酒,敬到宁舍处,宁舍羞羞答答,说自己不会喝酒。李总编说意思意思,她勉强嘴唇上沾一下。张雅心想,学乖了,倒也是好事。宁舍看李总的眼睛,糯米糕似地粘着。李总编再敬她,她依旧羞答答,但开始有欲拒还迎的风情。北京来的小徐,因张雅的面子,开始豪饮。一时间,主客之间觥筹交错,恍兮惚兮,春满华枝,天心月圆。
张雅因受李总编邀请在乔平城开过专栏,粉丝颇多,酒桌上一会儿来一个,一会儿来一个,不觉也两颊酡红。她问李总编:“你的颈椎去南京动过手术后,有没有好转?”李总编连连摇头,“骨子里的毛病治不好。”张雅说:“只能自己当心了。”李总编昂然一笑,伸过来敬酒:“也别上心,今朝有酒今朝醉。”
席间李总编的助理逢总特意从其他场子赶过来,来敬新老朋友。逢总属于资深美女,圆润的脸有观音相,骨肉匀称,说话到位,娇娇盈盈,看着似赏一枝充盈的白玉兰。张雅和逢总姐妹相拥,别有情意。
乔平城当夜有没有下雨,雨是大是小,张雅都不清楚了。和小徐回房间倒头就睡,不知东方既白,回忆昨晚镜头,模模糊糊,有几处断了片,一点也想不起。于是电话老徐、阿青,约着一同去用早餐。
张雅却见阿青脸上几条红杠子,明显是被人抓出来的,手也破了。张雅顿时吓得不轻,但脑子里浆糊一团,一点也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骇人的事件。哎,酒这东西,既能助兴也能扫兴。张雅向窗外看去,雨密密匝匝、泼泼洒洒,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水花四溅,行人撑着伞避之不及。这倒霉的阴雨天,张雅只觉颈椎处一块肌肉完全被牵制住了,一抬胳膊,就疼得要命。
3
好吧,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人头太多,走马灯似的。又如王家卫电影,蒙太奇手法一个又一个,前后片段连接起来颇费思量。本来蛮开心的事,活动还没正式开始就要黄了的样子。不定因素太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交叉起来,密集混乱,张雅脑壳子嗡嗡作响。陈保打了她手机,忽然说要取行李,取了就离开。
“你要去哪儿?”
“去哪里都行,我要离开这伤心的地方。”
“谁伤害了你。”
“没有人伤害我,我自己伤害了自己。”
“你昨晚还说,这是一个温暖的城市,你回来寻找温暖。”
“昨晚是昨晚,物是人非。”
真是矫情得一塌糊涂,张雅憋着一股子窝火,冲到对门。说吧,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陈保耷拉着脑袋,翻着酒店里的杂志,一页页从前往后翻,又一页页从后往前翻。卫生间老姜出来,说浮球阀坏了,说刚才谁上了厕所也不料理,黄渍渍尿液一滩。阿青板着脸,掖好被子,闭目,也不说话。宁舍的脸化妆得雪白,一屁股坐在木杆上,眼神里没有任何色彩。
张雅气打不出一处来:“你说你要走?活动怎么办?你怎么一点也不为主办方考虑?怎么可以像小孩子一样乱发脾气。”
陈保还是不吭声。阿青突然提高了声调,吼道:“让他走好了!什么都不搞清楚就拍屁股走人,真以为人人都得罪了他!”
张雅张嘴结舌,阿青是陈保二十年的朋友,多大的事情也不至于兄弟俩翻脸。莫非是为了女人?张雅暗地里使劲瞅了几眼宁舍。女孩很淡定,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内容。张雅搓搓手。陈保把杂志翻得哗啦啦直响,最后憋出一句话:“我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反正醒来你们拉长个脸这样对待我,我受不了。你们不理睬我我就走呗。”
“你是喝醉了,像团烂泥一样,你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你可以问啊——”阿青气得声音直打颤,捋起袖子,“你看看我的手——从小到大,还没女人来打我的脸、抓我的手!”
张雅直视老姜:“老姜,你说。”
老姜理理头上仅剩的几根头发,慢条斯理说,“陈保啊,昨晚喝多了!一是把逢总得罪,人家客客气气来敬酒,他不知道摆什么臭架子死活不喝。二是喝得稀巴烂后还非要到宁舍房间去谈人生谈理想,你去就去呗,可宁舍不愿意开门搭理,他还在走廊门口处下跪,说什么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就会去离婚。结果人家“砰”地将门关得死死的。阿青是关心他,出去一瞧,哦哟,在走廊上睡得死死的,万一冻出个毛病来谁也不知道,就敲门找宁舍论理,你不让他进门可以,但也不能不管不顾,好歹告诉他兄弟将他扶回去。谁知宁舍冲出来神经质一般,劈头盖脸把阿青抓一番。”
陈保缓缓转过脖子,问宁舍:“是这么回事?”
宁舍耸肩,说:“我不清楚。我喝多了。”
阿青掀掉了床上的被子,厉声呵斥:“你这个没有素质的女人,你现在最好从我眼皮底下消失,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陈保干笑几声,赶紧过来打圆场:“啊呀,我真不知道。怪我,怪我,惹得兄弟们不开心。”
张雅后脑勺处仿佛爬上来一只沉重的蜗牛。她问陈保:“你了解她吗?”
陈保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张雅烦躁地问:“你能保证今天中午和乔平城作协朋友吃饭不出这样的乱子吗?”
陈保愤愤然:“你把我想成什么样人了?“
张雅摁了摁太阳穴。她有点开始后悔安排这样的聚会,茫茫然的,像在雾霭里漂移。谁也看不清谁了。一屋子人闷闷地坐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吃饭时间。张雅又不好指明叫那姑娘别跟了去,毕竟是陈保带来的朋友,只在心里念阿弥陀佛,希望她好端端别无缘无故发神经病。
乔平城作协的主席率领了三个部下来接待,搞得场面十分官方很正式。张雅反倒觉得拘谨,话也不便多说,客气敬酒。陈保起初还好,两杯酒下肚后,话拉拉杂杂,像作报告的官员不管听众反应兀自说开,也难怪,在甘肃县城里他就当个小官优越感极强。张雅一个劲使眼色,他哪里能领会。张雅咳嗽,他仍是无动于衷。两个年纪大一点的副主席频频皱眉,张雅叫苦不迭,看宁舍倒是坐姿端正,翘着兰花指夹着菜一口一口往樱桃小嘴里送。好不容易等到主宾握手道别,陈保却提出要和乔平作协的女副主席拥抱:“拥抱!拥抱!”吓得女士如小兔子躲闪。阿青将他一把拉开说:“南方人不流行拥抱,你得入乡随俗。”
4
张雅倒在面包车硬梆梆的坐垫上,说不出一句话。
和陈保在北京相处两个月,没瞧见他这么多烂毛病。现在是只要他一沾酒,似乎就原形毕露丑态百出。在北京也几乎天天喝酒,文人圈相聚不喝酒才叫怪呢,那时乘着酒意,他会拖长声调朗诵谷川俊太郎的诗歌: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睡觉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哟 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酒桌的小徐会咯吱咯吱笑,老姜晃着脑袋击节,张雅伏着静静地听。我把活着喜欢过了。但凡活着的,我都一一去把它喜欢,六月的百合花让我活着,死去的鱼让我活着。爱和忧伤让我活着。活着让我活着。
文学确实有让人痴迷的地方,起码,张雅觉得有了它,虚无也变成了一种美。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四十岁以后生活应该不断做减法,越简单越是美,越朴素越见真情。所以在北京,尽管陈保喝多了酒喜欢当老大,会和其他同学争论不休甚至吵架,她都觉得一切皆为合理。班级朗诵会,陈保特地从甘肃老家捎来他老婆种的苹果,特香特脆特甜,同学们啃着吃着,开玩笑说像陈保老婆的脸,他不恼,呵呵笑得更放诞。男人不带点真性情还真不讨女生欢喜呢,所以这男人长得虽丑,倒是在班级得了不少人缘。
可是,这两天的相处让她如坐针毡。
下午硬着头皮继续去过吧,一站,又一站,反正丢的是她的脸。她在乔平城苦心经营八年的朋友、人脉关系,眼看着一点一点在被摧毁。她不晓得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六个人的团队活动,不能说取消就取消,最重要的节目是今天下午的诗歌朗诵会,主办方组织者是她张雅要好的一个哥们小李,人家还特地点名要甘肃诗人陈保朗诵他的原创诗歌。节目单都公布出来了,小李短信也催得要紧,去吧去吧,赶鸭子上架,只是巴望丑少丢大一点为好。
陈保歪着头,带着苦涩又嘲弄的笑意打量宁舍,语调突然变得温柔:“别吃醋,从此刻开始我和你不离不弃。”张雅和小徐默默对视,都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号。中巴车一个趔趄,前轮差点栽倒在水坑里。离诗歌朗诵会还有二十分钟,紧赶慢赶,得在会前出现,否则她张雅真不说过去。
阿青大半天没正眼看宁舍,他说到做到。
女孩抿着嘴,也不露出丝毫的疲惫、沮丧、悲伤。张雅判断不出她是内心强大还是根本苍白无货。她和陈保的关系,张雅承认自己是没有本事去理清。乱。乱。乱。黑泽明电影,怎一个乱字了得。颈椎炎症愈发得厉害,张雅右手会无意识地伸到脖子处狠狠掐两下,“咔嗒咔嗒”,这是她颈椎关节处发出的声音吗?张雅听着,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张雅问:“怎的昨晚逢总来敬你酒你不喝?”
陈保脱口而出:“我看不起她!”
张雅无语。
阿青追问:“你凭什么看不起她?人家还看不起你呢!你算什么玩意。”
陈保干笑:“嘿,一个女的,拿红酒来敬我大老爷们,我白酒的会和她喝?”
小徐蹿出来:“拜托,你有没有文化?”
张雅继续摁自己颈椎,“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恐怖吧,说不准哪一天颈椎咔嚓断了,她就成植物人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气了。她没声好气地说:“走了,走了,你是诗人,你最有文化!”
果然不出张雅所料,陈保一路砸场。每台上朗诵完一个节目,他便在台下如街边混混,扯着喉咙喝倒彩“好”,贲张有力,如打了鸡血一般。轮到他上台朗诵节目时,先一通胡说,说昨晚自己喝多了喝醉了,台下自然一片嬉笑。主办方小李急得直跺脚,又不好上去将他拉下场,张雅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只觉湿润润凉飕飕。啰哩吧嗦,绕得台下没了耐心他才开始朗诵。整个儿一丑角了。张雅低声下气去赔罪。再好的朋友也经不起这人前砸场的难堪啊,小李闷闷地摇了摇头,说:“张雅姐,你这次真为难我了。领导一定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张雅也觉胸闷头晕,仿佛自己是山穷水尽一路硬撑,真正不晓得怎会到这个田地。只求观音菩萨,把她吹口气飞仙到乔平城之外的山头去。
宁舍抱臂冷观,玉面如梨花。张雅糊涂了,陈保说过,这女孩诗写得极好,和别人都不一样,由此看来,她张雅不可小觑她,得找来好好一读。
阿青说:“五星级的宾馆,居然马桶的浮球阀坏了,也真是——那泡马尿,是陈保留下的。他总是这样,上了厕所不冲水,哎,这么简单的生活小动作,他怎么总是学不会?”
5
安静!
嘘,嘘,嘘——我们悄悄退场,别影响了他人——
大家散开,往后门走。轻声,撤!
六个人蹑手蹑脚,小徐问:“我们去哪儿?”
去哪儿?张雅晃晃胳膊:“先出去再说。”
阿青的皮鞋头有点尖,踩在路上还有咯吱咯吱声响,真讨厌。
陈保在垃圾桶旁边游荡。他抽烟,碾地上的落叶。他仍有一点小小的酒意。树上的麻雀也闻到他的残酒味,“噗嗤”飞走了。陈保曾在北京的树下唱歌:“北京北京,我们在这祈祷,我们在这迷惘,我们在这寻找,也在这儿失去。”他唱得惆怅沧桑,那时那刻,老姜、小徐、张雅,还有一些男生女生都有泪光盈盈的感觉,北京一别何时再了,文学一聚不知日后能维系到何时。都没个准——
陈保像忽然发现了新大陆,对着小徐说:“姑娘,你怎的这次见面变化很大,眼皮变双了,脸蛋变雪白了——”小徐嫌恶地双目圆瞪,“去去去!厚颜无耻。”老姜笑了:“活该找骂。”陈保嘿嘿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就无耻,怎样?”
话语间,张雅的忠实粉丝周亮来了,他安排乔平城活动的最后一站,去茶场品茶赏茶,晚上吃当地的环保农家菜。陈保翘起大拇指,说:“好!”
两山排闼送青来。果然,山里云遮雾绕,迷蒙烟水之气扑面而来,看着满山青绿,张雅的心渐渐放宽。好地方!这两天她心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这下可以暂且放松下来,悠闲惬意地喝杯茶,随便闲聊。她转过头看陈保,他已经靠在宁舍的肩膀上轻轻打鼾。张雅讶异中也有些自嘲,心想自己真落伍了。
坐定。茶场副总亲自泡茶。看茶叶娉娉袅袅在玻璃杯舒展,自由、性灵,大家赞声一片。副总吩咐手下人捧来公司宣传册页,说请各位作家老师多指教。陈保煞有介事拿起一本,还未翻看,就对着封面上几行字发表意见:“嗯,这口号,太俗气了,什么感恩天、感恩地,感恩您!”张雅只觉颈椎处被人狠狠捶了下,头晕目眩。茶,本身得之于天地精华,怎的到他陈保眼里就变成俗气了?她恨不得找个胶带子封住他的口以免再造次行事。副总脸已有些不悦,礼貌起见,继续给在座的讲茶文化。
陈保又插话,问:“这茶叶多少钱一斤?”
“你猜。”副总索性让他自己估摸。
“三百。”
“哼”,副总也不客气了,变了颜色,“你出三千也买不到。”
陈保悻悻地,喉咙咕噜了一句谁也听不清楚的话。众人纷纷打岔,引开话题。副总霎时也觉兴味索然,于是吩咐手下人相陪,自己随便找了个理由走了。周亮结结巴巴,问张雅怎么回事,张雅涨红了脸,心想,陈保你这是无知呢还是故意损人家?等会还要吃人家晚饭,看你怎的收场。张雅的心情,再次急转而下。偏偏山上的风寒,嗖嗖直往脖子里灌。张雅整个后背神经僵硬,似千万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她动弹不得,一动就疼。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饭,告别,人家还算客气,君子雅量,临走给每人送了三两茶叶。
钻进燠热油耗气的面巴车,张雅感觉胃里在翻江倒海。因又多了个周亮,只能挤挤再挤挤喽。宁舍挨坐在张雅旁边,张雅浑身都紧张,这个小刺毛球,八零后小姑娘,压根儿不晓得她脑子里转什么。此刻她神情肃穆,似自由女神像,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彪悍味。小徐许是困了,或者也纠结于此次活动的不顺畅,木然的表情中有些许失落。后排的阿青背过身,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愤怒、抑郁仍在他心底燃烧。老姜年纪大,仍是温和状。陈保也没了声响。张雅不晓得他是在假寐呢,还是在反观自我。
司机见众人无语,突然拨开音响,喇叭里传出了极艳俗的90年代的流行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张雅强忍住,打开窗户,雨极大,泼泼洒洒,全打在她脸上,只能又关窗。狭小的空间里,八个人气息浑浊地搅扰在一起。外面黑漆漆一团,群山早已变成青面獠牙状模模糊糊一大片。该死的颈椎炎,变成一只穷凶极恶的魔鬼骑在张雅头上,一阵恶心,她直想呕吐,张雅磕磕巴巴,恳请司机师傅关了那恼人的歌曲。
音乐戛然而止。
面巴车里顿时又静寂得可怕。
“咔嗒咔嗒”,谁的关节里发出如此骇人的声响?
找一找,谁?
张雅低头看手机,发现陈保的QQ签名在瞬那间已改,变成光溜溜一行字:
“好吧,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