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游词中的时间焦虑感
2014-12-16祁海洋
祁海洋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从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浩叹,到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悲歌,再到李白“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绝唱,中国古典诗词中对时间流逝、生命短暂的思考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中国古代诗人大多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有着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但很少有诗人能够在仕途上春风得意,实现济世安民的理想。很多诗人终身郁郁不得志,面对青春年华的老去,自然而然会有一种生命短暂的悲慨,伤春悲秋、叹老嗟病就成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老生常谈。陆游身处南宋偏安之际,因朝廷中主和派的打击和压制,诗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实现“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①的壮志,但生命的流逝并没有泯灭陆游杀敌报国的志向,越是到了晚年这种生命意识反倒越强烈。
我们通读陆游的一百多首词作,会发现陆游的词作内容是丰富多彩的,既有在后世影响很大的豪壮词,又有大量的宦游途中所作的羁旅行役词,以及对友人的赠别词,记游词,晚年的“渔歌菱唱”式的隐逸词,以及少数透露出佛老思想的出世游仙词,还有咏物词,记梦词,以及少量类似于花间的艳情词。《放翁词编年校注》中将其分东归前和东归两大部分,贯穿始终的是无处不在的时间焦虑感。之所以如此,与陆游强烈的功名念想是不可分割的,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陆游“功名之念,胜于君国之思。铺张排场,危事而易言之”②。但在其所处的时代里,他的功名理想根本没有机会实现。正因终其一生都郁郁不得志,陆游词作中贯穿始终的强烈生命意识和时间焦虑感就不难理解。东归前后仍有不同之处,东归之前因词人尚值壮年,虽然感叹时间流逝,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怀才不遇之感,内心深处仍对实现恢复壮志抱有希望;东归之后,词人年事已高,青年时期的壮志无法实现已成定论,但作者的忧国之心并没有随着岁月而磨灭,加之人到晚年,生命也真正走向了尽头,晚年所写的大量的隐逸词,正是对于这种强烈的时间焦虑的消解。我们将其词作分为以下类型。
一、赠别词
这一类的词作一般都是表现出对离别的伤感和对友人的期许,而聚散离合自然会引起时光飞逝的感叹,词作表面上是基于友情,但在友情的背后更多的是功业无成的感慨。这样的词作在东归以前有很多,如《赤壁词·招韩无咎游金山》:
禁门钟晓,忆君来朝路,初翔鸾鹄。西府中台推独步,行对金莲宫烛。蹙绣华激,仙葩宝带,看即飞腾速。人生难料,一尊此地相属。 回首紫陌青门,西湖闲院,锁千梢修竹。素壁栖鸦应好在,残梦不堪重续。岁月惊心,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一欢休惜,与君同醉浮玉③。
上阕回忆和友人在京城共事的情景,下阕写眼前的与故人再次相聚的感慨。既有对友人功业的期许,又有对当年回忆,但在回忆之中更多的是感到岁月无情的流逝,眼看年华老去、功业无成的悲凉。“岁月惊心,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对于内心的焦虑只能付之借酒浇愁。
类似的赠别词中流露出岁月流逝,年华将晚的心情还有很多,如乾道元年作于南昌的《定风波·进贤道上见梅赠王伯寿》:“安得身闲频置酒,携手,与君看到十分开。少壮相从今雪鬓,因甚?流年羁恨两相催。”淳熙三年作于成都送别范成大的《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乾道九年作于成都的《鹧鸪天·送叶梦锡》:“身易老,恨难忘,尊前赢得是凄凉。君归为报京华旧,一事无成两鬓霜。”充斥这些词作中的是“雪鬓”、“流年”、“华鬓”、“两鬓霜”等对年华易逝、功业未成的感叹,这种感叹在表达友情的过程中得以表现。
二、羁旅行役词
宦游途中,人容易感到岁月的流逝,这一类的词集中在东归之前,特别是入蜀期间,表现得比较明显。如《临江仙·离果州作》:“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一“催”一“收”传神地表现了春光易逝的感慨。《木兰花·立春日作》:“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卓人月、徐士俊《古今词统》卷八:此老倔强如此。但体味词背后的意味,恐怕更多的是自我解脱的悲慨。乾道八年离开益昌时所作的《蝶恋花·离小益作》:“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天若有情终须问,忍教霜点相思鬓。”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后半首叙怀,浪迹天涯,历三十年之久,而皆留遗恨,其平生潦倒可知。而天公仍不见怜,任其秋霜满鬓”④,对天的质疑,正表现出了词人对年华老去的感恸之大。乾道八年,陆游至南郑入王炎幕府,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情。但在幕府仅仅八月之久,王炎就因为朝廷对敌政策的调整而被废,陆游恢复壮志因而不得实现。且看他在南郑幕府期间所作的《望梅》:
寿非金石。恨天教老向,水程山驿。似梦里、来到南柯,这些子光阴,也堪轻掷!戍火边尘,又过了、一年春色。叹名姬骏马,尽付杜陵,苑路豪客。 长绳漫劳系日。看人间俯仰,俱是陈迹。纵自倚、英气凌云,奈回尽鹏程,刹残鸾翮。终日凭高,悄不见、江东消息。算沙边、也有断鸿,倩谁问得?⑤
上阕感叹时光流逝,开首一句“寿非金石。恨天教老向,水程山驿”,直抒胸臆,词人感叹人生苦短,年华在羁旅途中无情老去。在南郑的这段从军经历就像是南柯一梦,暮春的景色触发了词人的伤春情绪和时光易逝的梦幻感。下阕抒发英雄迟暮之感,时光无情流逝,英雄壮志难酬,词人有了思归之念。
三、写景记游词和咏物词中也有类似的表达
如《苏武慢·唐安西湖》:“叹连年戎帐,经春边垒,凋残颜鬓。”《桃源忆故人》:“莺歌无赖催春去,那更兼旬风雨。试问岁华何许?芳草连天暮。”景语即情语,暮春景致的抒写寄托的即是词人对年华易逝的感伤,如《水龙吟·春日游摩诃池》:
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韶光研媚。海棠如醉,桃花欲煖。挑菜初闲,禁烟将近,一城丝管。看金鞍争道,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 惆怅年华暗换,黯销魂、雨收云散。镜掩月,钗梁拆凤,秦筝斜雁。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⑥。
此词为在成都时游览摩诃池所作,上阕写锦城暮春时节的景象,下阕感叹年华将晚,流落天涯。在游览景色中,时光流逝的感慨一般会伴随伤春的情绪,也会有天涯流落的伤感。
咏物词如《鹊桥仙·夜闻杜鹃》:“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月夜中杜鹃的鸣叫触动了作者的天涯流落之感,这种羁旅飘零感最容易引发时光流逝的生命意识,“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正是这种情怀的写照。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⑦
可见,在陆东归之前的词作中,不论是友人之间叙阔别之感,羁旅途中时光的流逝,还是外界的景色和物象,都很容易就引发了词人对时间流逝的感触。这种感触背后正是强烈的建功立业的生命意识,实际上,在陆游的词作中,我们也不难对这种对功名渴求的正面表达。
如《赤壁词·招韩无咎游金山》:“岁月惊心,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惊叹岁月流逝正是内心强烈的功名心使然。强烈的功名心使得陆游经常梦到自己上前线杀敌,如淳熙间作于蜀中的《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作者在梦里梦见了边疆战场的景象而惊醒,虽然岁月流逝,但内心渴望上阵杀敌猎取功名的一颗雄心仍未磨灭。
四、在词人晚年的大量隐逸词中,这种时间流逝的描写随处可见
一般来说,人到晚年,生命真正走向了尽头,对死亡的恐惧会越来越严重,翻看陆游晚年的大量词作,虽然有岁月难回的感慨,但时间的焦虑感似乎有所减少,这或许正得力于晚年的渔隐生活的消解。我们先看晚年词作中关于时间流逝的摹写,《桃源忆故人》:
一弹指顷浮生过,坠瓯元知当破。去去醉吟高卧,独唱何须和。 残年还我从来我,万里江湖烟舸。脱尽利名缰锁,世界元来大⑧。
在生命流逝的感喟中,词人更多地在江湖渔樵的野逸生活中找回了自我,反过来消解了年华逝去功业未就所带来的失落感,也让自己强烈的功名心得以平复。
综上所述,通读陆游的一百多首词作,可以发现贯穿其中的强烈的时间焦虑感,这种时间焦虑感的根源是词人强烈的功名念想,焦虑感的表现是对时间的流逝异常敏感,对生命的老去异常恐惧。面对这种焦虑感,词人找到了相应的消解之道,这体现了词人既受到儒家入世思想影响,又出入于佛老的复杂思想倾向。
虽然陆游是和辛弃疾并称的豪放派代表词人,但陆游的总体特征并不“豪放”,真正的豪放之作寥寥无几,这似乎和他诗歌中所塑造的“爱国志士”形象判若两人。实际上,换个角度看问题,我们会发现,这种带有强烈时间焦虑感的词作中所表达的消极颓废思想,正是词人“恢复壮志”的另一种表达,是词人壮志难酬的一种自我消解。
注释:
①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②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132.
③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3.
④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51.
⑤放翁词编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42.
⑥放翁词编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91.
⑦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27.
⑧放翁词编年校注: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