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听者
2014-12-13詹文格
詹文格
1
夜已深沉,楼道幽暗,白天无法察觉的声音,夜晚在成倍放大。上半夜烙煎饼一样,一直翻来覆去,刚刚有了一丝淡淡的睡意,一声孩子的啼哭却如缯帛撕裂,送给我一个夜半惊魂的尖叫。
突兀的哭喊,像一张黑网,把整个世界牢牢罩住,轻薄的睡梦瞬间被扯得粉碎,人在黑网中挣扎,身体无路可逃……
很多个夜晚都是如此,骇人的哭声如受惊的小兽,在黑暗里横冲直撞,朝我的胸口奔扑而来。
我弄不明白,那孩子为何总在半夜里啼哭。
终于在门外的电线杆上见到了巴掌大的红纸,上书: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三转,一觉睡到大天光。
民谣如同咒语,神奇得不可思议,从此,夜哭的孩子呼呼大睡,夜晚恢复了平和安详。
对于一个漂泊者来说,栖身在隔音极差的建筑物内,无法拒绝任何丁点的声音:一阵风,一场雨,老鼠追咬,飞鸟扑翅……那些没有过滤的声音,把我的听觉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感激一些声音,因为是那些声音传递着生活的质感,使我获得一种精神慰藉。当荷尔蒙达到一定峰值时,那声音就会让人春心荡漾,勃然亢奋。比如隔壁床板有节奏的响动,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快意,这样的声音会让人心跳加速、血脉贲张,声音唤醒男人的欲望。
卧室的外面是一架旋转的木制楼梯,楼梯通往头顶的房间。因年代久远,老旧的木板像缺钙的老人,榫眼松动,木梁摇晃。脚板踩上去,船桨一样吱呀作响。于是,在清晨或黄昏,我的头顶经常会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那是一些身份不明、经常变化的脚步。有时是合租民工驮着沉沉的包袱,有时是流浪歌手牵着他的情人,有时是涂粉抹脂的小姐引诱着她们的过客。
凌晨4点,一阵哮喘般的咳嗽声响起,豆腐坊那对中年夫妇起床,开始忙碌。合上电闸,电磨呼呼地转动。浸泡多时的黄豆,撑着饱胀的身体,在一阵噪声里碾磨成白色的浆沫。黄豆由固体变成了液体,然后过滤、加温,盛进散发着杉木气味的木桶。
乳白色的浆汁,飘着黄豆的清香。女人往豆浆中加入石膏,或点上卤水。少顷,豆浆开始凝结,变成一桶洁白的固体。用手一碰,轻轻颤动,像丰乳肥臀的婆娘。
在漂浮着豆花的作坊里,饱满的黄豆变成了另外一种形态。作坊的声音平息之后,天慢慢放亮,豆腐在木厢中已经成型。男人把豆腐装上车斗,脚蹬三轮,穿过小巷,拐入正街。铃铛一路叮咣作响,“——豆腐哦!豆腐!——买豆腐!”吆喝声响彻清晨的街巷。
久居此地,我理解了声音与时间的关系——两者互相提醒,各有修饰,即便是闭着眼,也能摸清白天与夜晚的界线。声音是对生活最真实的再现,不同的生活,传递出不同的声音。
我从未抱怨过这些嘈杂的声音,相反我愿意生活在这种接近尘世的声音里,它让人感受到底层世界的真实和饱满。聚居一处,彼此不分高低、不问来路,图的是热闹和随意。虽然只是一块门板相隔的邻居,但为了生计,平日很少串门会面,更难得相聚饮酒、一同品茶。频繁更换的住户,见面少有问候,热情者会点个头,算是招呼,但心头冷暖,在自由往来的声音里日日相会,时时交流。
2
窥听不等于窃听,前者并无意识,后者带有明显行为动机。在某种特定场景中,窃听成为一个特用名词,让人联想到行为诡异的间谍。那种捕风般的高超手段,那种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如影随行的鬼魅过程,让人毫毛直立,防不胜防。
墙有缝,壁有耳,那种无处不在的窃听,已不再停留于伦理道德层面,而上升为一种关乎前途命运、决定生死存亡的斗智斗勇。窃听是主动的有目的、有手段、有预谋的行径。而窥听就显得漫不经心,它是被动而又无主观动机的、无恶意的行为。
可是无论怎样辩护,窥听者毕竟是一个不雅的称谓,一个令人尴尬的角色。然而,细细回溯这些年的生活片断,有些行为真的是身不由己,全是因环境的影响,与道德人品无关。
初进城里,收入微薄,居舍只讲租金低廉,于是遍寻偏街陋巷、破旧棚区。穿行在墙面斑驳的胡同里,踩着湿滑的青砖,被房东引进一处灰头土脸的老宅。
虽说是套间,但分割空间的物体是一些隔音极差的木板,老鼠、蟑螂自由往来,入耳的不仅是风声雨声,还有邻家的锅声碗响,小夫妻日间鸡毛蒜皮的拌嘴、夜晚缠绵恩爱时的耳鬓厮磨。
睡眠不好的夜晚,众人静谧,唯有我双耳喧嚣。声源来自不远处的建筑工地,搅拌机隆隆作响,体积庞大的货车负重前行,受惊的地皮跟着颤抖。当远处的声音渐次稀落之后,近处的声音接着轮番登场。开始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然后是性急的猫狗趁黑纠缠,夜色里放肆追咬,兴奋喊叫。再接着声音抵近了身旁,左边的男邻居或许是酒桌上贪杯,鼾声雷动,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酒味。右边的女邻居,节俭度日,精于算计,水缸里叮当作响,那个哭泣的水龙头像纵欲过度的肾虚者,滴滴嗒嗒,从春到冬一直尿频尿急尿不尽。其实在日常中,每个人都有可能身不由己陷入窥听的境地。听和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行为。闭眼像天黑,只要不睁开眼睛,你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人对眼睛的有效控制。而负责听觉功能的双耳,从来就不愿轻易受外力的管束。耳朵是人体最敏锐的器官,也是最忙碌的器官。他的倾听功能除了入睡之外,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是全天候运行,不知疲倦地将各种声音吸收过来。
耳朵对于声波的捕捉,像流水一样自然。我们无法关闭听觉的阀门,不能左右耳朵的使命。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无法选择。因此,当一些不该听到的声音无遮无拦地进入耳膜时,窥听二字便在无意识中完成。
我曾在一个机关大院住过两年,房改之前,这个大院像一支高度纯洁的队伍,不允许家属之外的任何人入住。对于一个没有驻军的山区小城来说,担负近百万人口治安管理的县级公安局就是一个准军事化机构,一般人不敢随便入内。
由于受老城区地理条件的限制,小城的机关与居民挤挤挨挨地聚在一块,前面紧临大河,后面背靠大山,弹丸之地,确实找不到一点伸展的余地。为了利用有限的空间,每个单位都在想尽办法改造房屋,因此形成一个特殊的结构。临街的建筑是局机关办公大楼,大楼内分别挂着刑侦大队、治安大队、缉毒大队、经侦大队的牌子。前几年,还有一栋红砖房子,驻守着消防大队,几辆消防车停在后院,有时候那刺耳的119警报会突然响起。再往后面就到山脚下,那里拆除了许多杂乱的建筑,建了两栋家属楼。前面上班,后面居家,民警得独享自家的便利。家属院再往后面就是海拔三百多米的凤凰山,山上植被完好,高大的马尾松一片葱绿。
从平地往上望去,山腰处有一个特殊的建筑,那里高墙岗哨,一派森严,平日里极少见人光顾。很多人都不清楚那几栋顺山而建的房屋是关押犯人的看守所。对于大多数守法者来说,看守所是一个既陌生又恐怖的地方。记得第一次站在山脚下仰望那处建筑,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想象那个犯人成堆的地方是否会发生点什么。
没多久,事情还真的发生了。自然这是一种巧合,当时刚好看完昂利·沙里叶的自传体小说——《越狱》。我只是胡乱想象,并非具备特异的预测功能。
某天深夜,一阵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我在惊恐中醒来,强睁双眼,跑到窗前,还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发现四周围满了荷枪实弹的公安和武警。
院内车灯闪烁,警笛齐鸣。如此兴师动众,一定不是小事。大家都困在屋子里,不许迈出半步。由于从未有过此种经历,心里不免紧张,于是轻轻推开窗户,向邻居打听。邻居的儿子是一名巡警,自然比我们外人更知道内情。夜色里,邻居一脸紧张,他压低嗓音,悄悄地告诉我:“看守所出事了,一名杀人犯越狱逃跑了。”
那个晚上,我再也没能入睡,想着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越狱逃跑,就像一头饿虎钻出了笼子,那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2008年,汶川地震后不久,这个院里又一次上演了半夜惊魂。如果不是这一次经历,警察身上的神秘色彩——勇敢、智慧在我心里会一直向前延续。
一名居住偏远的乡村汉子,突发奇想,自编一条手机短信,深夜发给一位朋友,想搞点恶作剧。
短信内容:接上级通知,今晚1时至3时,我县将发生5.5级地震,请大家作好防震准备。很快,这条带有弱智性质的短信在全县各地急速转发,有些动作缓慢、打字不熟练的老人,干脆直接拨打电话,打了亲人,打朋友,一时间地震消息成为战地空袭警报,从乡村传递到城里,从城里回流到乡村,潮水一样漫卷,惊慌的人群倾巢而出,寻找视为安全的地方。
这一夜,惊惶失措,高潮迭起,电话拨打、短信发送、创下历史新高。县城居民潮水般往广场涌去,地势空旷的河边、街中也都到处挤满了人,曾温暖亲切、爱之不舍的家,被人们弃之抛之,像坟墓一样远离。
普通百姓出现惊慌还有情可原,谁知院里的警察一样求生心切,带着家人火速逃离。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没有一个人能冷静分析,没有一个人进行理性的质疑。关键时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跑出家门再说。
大人的惊呼,小孩的哭喊,乱成一锅粥。妻子抱着孩子准备出门,被我劝住了。我第一反应这是谣言,如果有如此精准的预报,汶川地震就不会有数以万计的同胞遇难。刚刚过去的大地震使人们成了惊弓之鸟,尽管这样的谣言显得极为低级和弱智,但在危急之时,人的智商也会跟着降低,来不及验证消息的真伪,逃命吧!
有些人家求生欲望过分强烈,连门窗也来不及关好,结果临危不惧的小蟊贼乘虚而入,金银首饰、现金衣物悉数卷走,弄了个盆满钵满。这一夜,仅县城就有几十户人家被盗,还有许多患心脏病、高血压病的老人过度惊吓,弄得病情加重,连夜被送进医院抢救。
天亮之后,城市像退潮的大海,归于平静。刚刚过去的混乱恐慌像梦一样,找不到痕迹。上班之后,这个谣言不攻自破,而且还上了省卫视新闻联播。被惊吓了一个晚上的人们,全都显得没精打采,十分沮丧。如此这般的恶作剧,就像一群大人被一个幼稚的孩子戏弄了一样,更多的是对精神的骚扰。思维缜密的警察,一脸倦容,打着哈欠去上班。
3
搬进院子时,正是盛夏,晚上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打开房门,坐到阳台上歇凉。房子是二十多年前建的,无论是布局设计,还是内部装修,都早已过时,尤其是采光不好,客厅和卧室即使是正午时分也一团漆黑,整天需要灯光照明。到了2000年后,公房转为私房,有了产权证的房主陆续转卖,不少人作为二手房主先后住进了这个院子。
我居住的单元靠左,二层,刚好对着治安大队的办公楼。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吃完饭,洗了澡,我到阳台透风。推开门,对面灯火通明,一个带套间的办公室传来声声怒喝,紧接着听到有人尖叫:“打人啦!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不一会,楼层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我从窗户上望过去,看到对面屋子里围满了人。有穿警服的,也有穿便装的。当喧哗声平息下来之后,有一名年轻警察走到了窗前,他的手机像夏夜的蛙鼓,响个不停。也许是陌生号码,手机响了许久,他就是不接。后来可能是忍受不住固执的拨打,终于接了,可开口便火气冲冲。从他的电话中,我基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个地下买马的窝点被查,几名为首者被带到了治安大队,正在听候处理。此时,外面求情的电话接连打过来。这种案子一般情况下都得交一笔很重的罚款,然后拘留十天半月,再放人。
从警察的口气中能感觉到,求情者与警察应该熟悉,不过交情好像并不是很深。警察怒气冲冲的态度足可说明,电话那边的人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大款,一直在哀求从轻处罚。可警察缺少耐心,很明白地说,上面给他们队里定了经济指标,现在时间过半,罚没任务却差得很远,涉及经济处罚的案子,一分不能少。公安局不是菜市场,没有讨价还价的……
警察掐了电话,拉下了窗帘,那一晚,对面办公楼的灯一直亮到深夜。后来我无法知晓那个案子是如何处理的,到底罚了多少款,拘留了多少天,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
有时看到一些在街头斗殴的混混,伤了人,被抓进来。紧接着,发现他们身后的漂亮女友忙上跑下,四处求情。不知通过什么方法,一眨眼,真的把人放了。
尽管出入于这个院子,但我从来没有和这个院子里的警察有过直接的来往。每天行色匆匆往来于上下班的路上,我只关心物价是否上涨,孩子成绩是否稳定,领导对我的评价是否一如既往。
清晨或黄昏,一些不知姓甚名谁的警察与我擦肩而过,他们手上拿着厚厚案卷,匆匆地进入楼道。作为一个寄居者,栖身这个院落,我总感到自己像是混进了队伍中的闲杂者,我不该窥听那些接近于机密的声音。
4
然而,这个依山而建的县城,很多部门都一块拥挤。公安局的左边紧挨着人民医院,人民医院的左边紧挨着建设银行,建设银行的旁边是政府大院,再过去是第一小学和第一中学。
当时规划是有意还是巧合?公安局与人民医院紧密相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者都是治病救人的机构,一个医治精神,一个医治肉体。
而出入于这两个院落,面对病人,他们都会发出呻吟。老父年逾七旬,平生第一次住进医院。老父的身体算是不错的,小病小痛不可能没有,但坚持到七十岁才住院,这很不容易了。当时医院病房紧张,老父的病房一共住了四个,入院的当天,同病房有一个胃出血的患者急需手术,一家人围在一起,个个面色凝重。他们是从一个比较偏远的乡村来的,从患者家人的衣着上可以看出,家境并不富有。可是手术之前,他们凑在一块商量,尽管声音不大,但同一个房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商议的话题是给医生送红包,开始是说主刀的医生送二百,助手和麻醉师送一百。有一位年轻后生说少了,至少要送三五百……
患者的儿子和妻子一脸茫然,对于这种突来的事情,没有任何经验。我不好意思留在病房内,于是拿着开水瓶,装着打水,走了出来。
类似的经历我也有过,那是外甥入狱被判之后,我和姐姐、姐夫去探监,为了让管教多多关照,姐姐与姐夫也在讨论送礼的事。无论是医院,还是监狱,都会听到伤心的哭泣,只是病房内的哭泣与监狱中的哭泣有本质的不同。
回顾之前的经历,对于窥听好像是无意识的,真正让我感觉接近窥听者的行为,那是后来事。一次是孩子半夜发烧呕吐,我急急忙忙地抱着孩子上医院。之前我不知晓我那栋楼的旁边住着一位主管计生工作的领导。单位准备提拔一位副局长,经过几轮筛选,最后剩下两人竞争,而这两人刚好是一对冤家。因此,暗地里都在较劲,谁也不服谁,争抢职位很快进入白热化。其中一位因早年违反过计划生育,于是对方一封举报信寄到上级。计划生育是一票否决的,所以事关重大。我抱着孩子出门时,在走廊的拐角处,有一个黑影在晃动,听到那个超生的主任在向计生局领导打电话。那领导不在家,显然主任是带着礼物来找领导疏通关系的。
本来当时我可以佯装不知,径直走过去,夜幕里谁也不会留意这些。可我竟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孩子蜷缩在我的怀里,炭火一样滚烫。我本来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但不知为何,脚底像生了根一样,不能挪动,于是主任的心事在电话里被我一览无余。后来,有一次,我与主任独处一室,偶然谈起此事,他立刻对我亲近起来,言下之意是要我保守秘密,往后自然会给予关照。
第二次窥听就更是深感意外。那是一个秋天的雨夜,我从外地出差回来,有一些器材和资料需要放进单位。我没有多想,让出租车开到单位院内。打开院门,径直上楼,也许是我突然而至的脚步声惊动了楼上的人。当上完最后一级楼梯时,我清晰地听到接待室关灯的声音。
一手提着器材,一手拿着背包,我准备穿过走廊,直接走向办公室。但路过接待室门前时,还是忍不住,顺手在门把上拧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伸手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灯光一闪,成排的LED节能灯同时亮起,把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几乎在灯光亮起的同时,一声女人的尖叫像电光游蛇一样划破夜空。接着,我看到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险些从宽大的沙发上滚落下来……
那一刻,我反应极快,伸手立刻熄灭了灯光。退出屋内的时候,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我抱头鼠窜,逃出了单位。
从那一刻起,我相信厄运开始降临,于是我向办公室请了病假,告知出差着凉感冒、身体不适,足足一周没去上班。
装病不敢出门,窝在家里却十分难受。尽管一直羡慕宅男的日子,可心里头搁着事情,怎么也不能轻松。人像关在笼里的困兽,躺在床上,一些奇怪的声音总是萦绕耳边。我用被子把头蒙住,可声音鬼魅一样,挥之不去。我担心这声音会永远存在,从此让我不得安宁,再无梦境。
那是一段备受煎熬的日子,我无法走出声音之外,更让人恐慌的是,我被声音包围之后,又听到了自己体内发出了另外一些声响:汩汩的流水声,枝柯清脆的折断声,还有惊涛骇浪、风卷残云的喘息声。所有这些声音,让我产生了一种虚幻,那是一片青草纠缠的山野,或者一川沧桑起伏的麦田,在巨大的安静之下,蛰伏着许多惊人的秘密。这些秘密,有的裸露,有的深埋,有的若隐若现,有的潜藏无踪,有的渐渐遗忘。
声音漫过耳际,许多疼痛像雨后的蘑菇从体内冒出。我蜷曲着身体,听见腰以下的部位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这些声音,因为发生在静夜,所以异常清晰。我试图移动它们的位置,可是,每动一下,刺骨的疼痛便会断然阻止我的动作。那种疼痛带着无法更改的强迫和固执,使我明白,自己已弄假成真。毛病正式降临,接下来只能默默吞咽这枚自酿的苦果。
我知道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又犯了。妻子在乡下上班,与我同一个系统,她每到周末才能回城一次。调回城里是我们多年的梦想,可是领导总是说缺编,名额紧张,无法解决。
好不容易挨到了周末,妻子回来了,扶我去做体疗按摩,开了中药,买了止痛膏,还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疾病的到来,让我更加渴望妻子留在身边,可我位低言微、无能为力。
吃完晚饭,我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疼痛也开始缓和。妻子打开电视,新闻已经播完,我盯着天气预报的风云图,脑海里不断翻腾。我喝了口水,正想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说给妻子听,突然门铃响了,妻子急忙过去开门,拉开门,带进一股风,哇呀!我们满脸意外,进来的竟是我们局长。局长手上提着一篮水果,另一只手捧着一束鲜花,他竟然探望我来了。
局长登门,我不免受宠若惊。也许是太过意外,我和妻子一同愣在那儿,竟忘了接下局长手中的礼物,忘了给他让座。但局长并不计较,一脸憨笑,他没坐,局长说他很忙,他得赶回去开会。一局之长,肯定忙,于是我也不好强留,只好站起来目送局长出门。临出门时,局长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詹啦!这些年你的工作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早该重用啦!对了,你的夫妻两地分居的事局里也正在考虑,争取年底把你妻子从乡下调进来……”
局长的话让我目瞪口呆!看着局长一摇一晃地走下楼去,他的身体一点点低矮下来,以致从未看过的头顶也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我看到那里的发丝已经稀松,露出了鲜红的头皮。听到楼下有气无力的脚步声,不难猜出,刚刚过去的一周,局长一点也不轻松,就像经历了一场突来的秋风,将他的身心彻底扫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