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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碎片的告白

2014-12-13莫华杰

散文百家 2014年12期
关键词:钟声历史

莫华杰

抵达崖门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午后的天空没有一丝光泽,天色灰蒙蒙的,飘起了小雨。细碎的雨丝像千年尘埃,纷纷扰扰地撒落人间,好像要埋葬什么。我抬起头,就看到了深褐色的崖门古战场的城门。

这是一座巍峨的城门,它的形状像一艘七百多年前的旧船,悲痛的朝代抑或满目疮痍的南宋江山,早就被沉入海底的战船带走。眼前这艘战船化为城门,凭吊遗漏的岁月,承载着历史停留的时光。我幻想这是一艘曾经漂泊在海上风浪的古老战船,船上站着一群疲惫的士兵,准备迎接最后的历史挣扎。我已经看不到那悲壮的一幕了,我只能看到细碎的小雨,像彼时士兵的眼泪,疲惫地碎落在风中。于是,整个江山锈迹斑斑,露出了狰狞的图腾,断肠的山河落寞地绕过了崖门古道。

其实,我并不是个精通历史的人。之所以记得崖门战争,只是因为我是汉人。当年南宋汉人的江山将被蒙古元军所取代,马蹄声踏碎了岭南的宁静与祥和。当浮尸数万的崖门海水被鲜血染红,汉人后裔留下些阴影,也充满了历史的辛酸之味。

心头拧着这股酸味,默默地走进了崖门古战场。

往左边去是一个野战训练基地,草地上摆了几只被风霜腐蚀的败破船只。导游告诉我们,这就是当年宋朝民众给海上作战的宋军运粮用的乌蛋船。我原以为乌蛋船挺大的,至少可以渡一仓之粮,饱千军之胃。没想到它和普通的小渔船差不多,果然不负“乌蛋”这雅称。我想要是稍有不慎,将“乌”字添多一点,写成了“鸟”字,用“鸟蛋”形容这小船,恐怕也不会遭人笑话。谁敢笑话呢?当年海战之时,宋朝民众不肯当亡国奴,自发辅助参战,用上千艘这样的小船只去抗战与拉军粮,维护着大宋最后一丝尊严,供养着大宋江山最后一口气。虽说船小,但载着满舱的愁绪与渺小的希望,却是前所未有的悲壮与伟大。

乌蛋船其实是一个悲痛的字眼。元军利用善战多军的势力,将没有战斗经历的大宋民众隔开,结果满腔热血的大宋民众都白送了性命,沉尸大海。这些乌蛋船都被元军所缴,元军拿这些小船去烧宋船,被宋军用长杆顶在外面。因为没有民众的后援,海湾被元朝水师封锁;元朝又以陆军断绝宋军上岸的道路。可怜的大宋军士,漂泊大海十余日,干粮断绝,士兵饮海水而呕泻不止。

苦苦坚持,最后换来的仍旧是亡国之命。在祥兴二年二月六日癸未,崖山海战的第二十三天,元军大将张弘范猛攻,南宋大势已去,丞相陆秀夫负帝跳海殉国。宋朝二十万人宁死不降,一齐投海殉难。一夜之间,崖门浮尸千里,血染深海。

这真是惨不忍睹的情景。这是历史的绝笔吗?还是历史的天意?抑或一个朝代的命运?我深深知道这些说法都无法安慰那些战死在崖门的魂魄。我悲痛地想,这也许是历史的换血,每次换血的过程,中国都会残留下太多的遗憾与悲痛,但是就是因为有了新的血液,国家才会有新的发展。所以,那些消失在远古的血染风采,最后只能令人凭吊。宋朝军队虽然输了,却将大宋汉人的节烈之气演绎得淋漓尽致,闪耀着爱国主义,暴发着民族精神,被后人咏叹为“崖山精神”。

历史上有不少诗篇赞颂崖山精神。崖门谒三忠祠就雕刻着三首。

这是中国的历史特色,每段历史或是每个战场都会遗留下可歌可泣的诗句,让后人缅怀、敬畏、鼓舞。我曾经以为,诗句只是一个历史朝代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蛛丝马迹被吟诵多了,反而会失去了怀古的味道。但是此刻想来,我错了,错得相当厉害。历史虽然不是几句诗所能呈现的,但它是历史最伟大的缩写。看看这些诗吧,简直是历史中最刺痛人心的武器——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是崖门海战中最悲壮的一首诗了。现在这首诗被镶入大理石碑,并且是毛泽东同志亲笔之墨,大气的字体透着隔世的沧桑,仿佛是江山断裂的某个剪影。

我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大理石碑。此时细雨稍停,石碑上面落满了湿气,像是几百年前文天祥心里流过的泪痕。我想他写完这首《过零丁洋》的时候,是不是仰望着大海深处的天空,也许当时他的眼睛并没有流泪,他只是等待着黎明的曙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情,早就注定是史上最悲壮的谶语。古往今来,一切故事面对时光的忽悠,很多豪言壮语终究也会失去力量,甚至失去了方向。但文天祥这两句诗却没有失去力量,也没有失去方向,它一直是一个民族精神的力量之源,在一个民族危难的时刻,被人们高声呼喊着。

我想,这应该就是毛泽东为什么要为崖门亲笔写下这首古诗的缘故,因为崖门蕴藏了深厚的民族精神,在他最困惑的时候,或许也曾默默地吟诵着这首诗。

但是,导游告诉了我们一件事,毛泽东同志手书文天祥的这首诗,有几个字与原诗不同。第一句他写作“辛苦艰难起一经”,第二句写作“干戈落落四周星”,第四句写作“身世浮萍浪打萍”,第六句写作“伶仃洋里叹伶仃”。据此,毛泽东的这副手迹有错字。但为什么会错,是他篡改还是记错?导游竟然风趣地告诉我们,这也许只有毛泽东本人才知道了。

我们都惊愕了。这样的事情是很鲜奇的,免不了要去猜疑与议论。后来有人通过历史的推论而下了结论,他说这诗是毛泽东暮年之际凭着记忆写出来的,有错别字也是正常。他还笑着说,毛泽东已经很厉害了,竟然能把一首诗全部记下来,而我们只记得了最后两句。

这个结论非常接近历史,我们都很赞成这样的说法,但心里却不免留下了愧疚。因为这首诗我们确实只记得了最后两句。前面几句是文天祥在国运破碎之时发自内心的绝望伤痛,歇斯底里的灵魂呐喊,却被我们忘了。忘了“山河破碎风飘絮”,也忘了“身世浮沉雨打萍”,晃荡不安的江山命运,却因为最后的节烈之气所覆盖,倒变得无足轻重起来。我突然觉得历史有了陷阱,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站在毛泽东手书的几个错字前,默默地念着这首诗,我独自彷徨着,仿佛站在了几百年前的惶恐滩头之间。

第二首诗是清朝陈恭尹写的《崖门谒三忠祠》:山木萧萧风更吹,两崖波浪至今悲。一声望帝啼荒殿,十载愁人来古祠。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停舟我亦艰难日,畏向苍苔读旧碑。

第三首诗是田汉先生写的《崖门怀古》:云低岭暗水苍茫,此是崖门古战场。 帆影依稀张鹄鹞,涛声仿佛斗豺狼。艰难未就中兴计,慷慨犹增百代光。 二十万人齐殉国,银湖今日有余香。

这两首诗都是表达崖门海战的壮烈以及缅怀宋朝兵将的节烈之气。但是我的情绪一直停留在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虽然第二与第三首都能辗转历史的悲壮,我却没有更多的情绪去感叹。倒是《崖门怀古》的最后一句“银湖今日有余香”引起了我的瞬间触动。诗碑的后面种了几棵四季飘香的桂花,在灰蒙蒙的气雾中,桂花丛中散发出微弱的香味,虽然香得不透底,但是却已是触摸到了心底某个诗蕴的律音。我想,这真是诗与境界偶然相得益彰的一个情节。只是这样的情节摆在沉重的历史中间,并没有太多的浮沉,银湖的余香也挽回不了一次缅怀的伤痛。

历史,永远存在伤痛。每个有历史的地方都会修建祠庙,用纪念的方式沉淀那些千年的往事。崖门自然也是有祠庙的。

一条平缓的百步长梯通向了“崖山祠”,梯口处筑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吉祥物,古书上说这四大吉祥物能保佑国泰民安。我想,“国泰民安”这个词语蔓延了那多年的历史,在乱世之间,它只能沉睡在人们惊惶的梦中,成为一个辛酸无助的概念。所以,吉祥物再威武,也被浸透了百年的风霜。

我抚摸着门口的青龙,上面有一层水迹,仿佛这条龙刚从水中跑出来。我抬头望着天空,不知何时天上又开始下雨了。依旧是碎落纷飞的细雨,仿佛是天空的雾气坠落人间。我想,青龙的魂魄可能就藏在了这团雨雾中。也许,几千年前它就藏在了这里,目睹了一个朝代消失的背影。它必定也是伤楚的,这些雨丝,说不定是它的泪滴呢。

我们去“崖山祠”躲雨,瞻仰雕刻在祠庙墙壁上的历史。我看到祠庙外面有一口巨大的铜钟。我素来对铜钟极感兴趣,它在我心中象征一种历史的回音。尤其是寄着心思去撞响钟声时,清朗洪亮的钟声远远传出去,扩散在天地之间,心境忽然就开明了,仿佛与天空大地进行一场对话。对话的内容,就是一种历史时光的过迁。

我冒着小雨,独自一人先跑到铜钟前面。零落的小雨打在铜钟顶上,形成的水滴顺着钟身细细流下来。由于钟肩有浮雕的吉祥花,雨水流下来的时候,顺着纹路的缺口直流下来,一条一条的雨痕搭在了钟身,像是被时光侵蚀的皱纹,看起来那么苍老、那么沧桑。它好像静静地伫立在此地已经有千年时光了,却不曾被人敲过。

这口大钟名字叫“慈元国母圣钟”,一看这名字,就知道铸此大钟是为了纪念历史英雄。

我闭上了双眼,默默地沉淀了自己的思想,然后使劲地推动钟杵,狠狠地撞击在圣钟上面。“咚”地一声,钟声飘扬,悠长而又有劲,声刺长空。钟顶上的雨滴被震落,雨痕被震裂,铜钟一瞬间仿佛褪尽了沧桑,变得精神抖擞,露出了像历史一样的坚硬背景。我咬着牙,推动钟杵,狠狠地连续撞这个圣钟。圣钟像一个激活的灵魂,嗷嗷呐喊,洪亮而悠扬的钟声歇斯底里飘荡在细雨中,挣脱了雾气,余音袅袅地散落空中,像祷告天下的福音。

历史终于清醒了,我也清醒了。这是一次自我的撞击,缅怀的历史本来是缄默的,经历这场钟声,它仿佛清醒过来,借用钟声与我说话。

《阿含经》有说:“打钟时,一切恶道诸苦,并得停止。”于是繁衍此文:“生于地狱之苦灵,若闻人间鸣钟,响震幽冥,同受苦者,一时解脱。”

我忽地就明白过来,在此设立圣钟,其实就是供后人敲响时,寄予祈福之音,为投海殉难的二十万宋军解脱地狱之苦。虽说人命已终,但闻击钟磬之声,亦是福也。想到这里,我不由涌生力量,再次撞响这个慈悲的圣钟。有道是“洪钟震响觉群生,声遍十方无量土”。也许是我的钟声唤醒了眼前的众生,他们纷纷跑到圣钟边上,一起撞响这个铜钟。钟对于修道,有大功大德,希望海战殉难的二十万宋军,听到我们用钟声为他们亡魂的祈祷,九泉之下,得已安息。但愿崖门钟声不会寥落,正如历史不会缄默一样。

导游也跟着过来,解说这个“慈元国母圣钟”,是由高纯度的锡青铜铸造,重一千零三十公斤,高一百五十五厘米,口径一百零六厘米,是为纪念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和二十万英勇抗敌的南宋军民和坚贞不屈的南宋杨太后而铸造,因此,敲响此钟的意义是不同凡响的。尔后,导游又介绍了圣钟边上的亭子,叫“正气亭”。南宋亡于崖门,留下了不朽的民族正气,故建此亭,谨以纪念。

正气亭边上有条阶道,是通向“望崖楼”的。导游告诉我们,若是天气晴朗,站在望崖楼上可以观望到远处的海,那里曾是崖门海战场。但是今天雨雾迷茫,应该是看不到海的。

我想,看不看得到海并不要紧,那片血色的大海早就染红了我的心。若是站在望崖楼上俯望崖门,或许更能感受到历史的真切。

于是,我决定就去登楼看崖。

登望崖楼时,我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诗——“断肠人在天崖”。此诗虽然不是出于此地,但心境却是一脉相通。我想,望崖望崖,断肠人在天崖,几百年前的南宋崖门,该有多少断肠人?用“不计其数”来衡量,决计不是过分的词措。八岁的小皇帝赵昺,肝胆相照的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宋朝遗留的二十万兵卫与天下亡宋之汉人,哪一个不是断肠人?就连我这个汉人后裔,此刻欲登楼眺望,看到自己黯淡的身影,也仿佛是断肠人的化身。

一切历史似乎都成了悲伤的源头。

登至楼顶,极目远眺,天边一片雾气茫茫,只看到零散的碎雨无声无息地飘落大地,江山一片潮湿,仿佛是失去了颜色的血迹。那应该是七百年前的血迹吧!虽然看不到海,但我的眼前却呈现了宋朝战败的最后一幕:时已近黄昏,阴霾四布,咫尺莫辨。陆秀夫见大势已去,先驱妻子赴海死,登帝舟奏道:“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不宜再辱。”遂背帝昺蹈海殉国。从官及士兵们相随投海殉国。事后,杨太后闻帝已殉国,亦赴海而死,南宋遂亡。

当时的情景是阴霾四布,和我眼前烟雾迷茫的情景何其相似。我虽然看不到海,但却看到了雾中跳跃的灵魂。是的,就在咫尺天涯,依然有无数个影子在水雾中跳动,摔入冰冷彻骨的海底。海底是冰冷的,历史也是冰冷的,触摸历史的人总是会被一股冷气所颤抖。我双手颤抖地扶着楼栏,望着天边,那些消失在雾气中的灵魂此刻在哪里呢?当人间的硝烟弥漫在旧色的历史上,一切轮回的记忆都有迹可循。我想,也许那些灵魂就在我身边,他们正在悄悄地问我:你知道大海有多心痛吗?

我惶然地摇了摇头,头发上的雨滴被我抖落,从额头上滴下来,流过了我的眼睛。老天为我流了一次眼泪,但是真正的泪水,早已安排在某个疼痛的历史情节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也许只有狠狠地在那千年的古道上摔一跤,才能摔出沉入海底的疼痛。但我们已经无法在历史上摔跤了,七百年前南宋在崖门摔的最后一跤,已经摔裂了整个江山,摔毁了宋朝最后一个背影,摔碎了缄默的历史。

我望着天边看不见的海,历史碎片像零落的雨丝一样,无声无息,却是一场缄默的告白。这场告白没有硝烟,没有战火,只有冰冷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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