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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时光

2014-12-13沈荣均

散文百家 2014年12期
关键词:阮咸竹林七贤牛车

沈荣均

向晚的牛车

“它是从哪儿来的,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现在它的影子躲在它的车轮下面。牛车的车轮是两只巨大的木轮。这是属于记忆的木轮,木轮说,时间走得很慢,因此我也走得很慢……”我们现在读到的这架牛车,出自著名诗人叶延滨的笔下。它外部的姿态,摇曳,荡漾,具有古典诗歌的气质。它内在的叙述,宁静,从容,仿佛牛车一样缓慢。叶诗人眼里的牛车只是一件木轮,它放在古旧家具店的门外。车身和牛早已不见。一只老旧的木轮就已足够怀想了,怀想“青春坐在牛车上,眼前是一条毛茸茸的牛尾巴,像节拍器一样在你面前悠悠地晃动,左右上下地悠闲,于是,你的心律也在牛尾的节拍中放慢了。放慢了的不仅是心跳,还有呼吸。呼吸平稳时,你才可能注意你身边的事物,特别是那些细微变化着的事物……”

我不知道叶诗人眼里的木轮,是不是旧时北方乡下常见的那种。老掉牙的牛车款式,从魏晋开始,直到晚清民国,也无多大的改变:朴素的车架车篷,硕大的木轮。还有一头老牛,踩着呼吸的节奏摇曳,不知时光为何物。

用简易的牛车作为交通工具,是魏晋南北朝人的时髦。之前的汉、秦乃至周,各种快车、豪车,兼已发达了。周王拥有五种专用豪车“路车”,也叫辂车,二人挽,一人推,有玉路、金路、象路、革路、木路。听名字就知道内外装饰材料有多贵重。即便是木路,也采用了当时最豪华的木器装饰——加漆。周王后的专车,小巧精致,也有五样款式,即重翟、厌翟、安车、翟车、辇车。其中的辇,看名字就知道,是两“夫”拉一“车”,奢侈吧。先秦时,贵族代步工具叫“田车”,四匹膘肥体壮的马作动力。还有轻型带帷幕的“輶车”。那时人乘车规矩很严,什么身份坐什么车。侯、卿、大夫、士、庶人,座驾分别叫夏篆、夏缦、墨车、栈车、役车,一个比一个差。役车,相当于乡下的农用车。秦朝皇帝的专车,有金根车、安车、步辇车。秦始皇东游坐的就是安车,也叫“辒辌车”。“如衣车,有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故名之辒辌车也。”(南朝宋裴驷《集解》注引)这段话说的是这车带空调,可以睡觉,算是当时的房车顶豪级别了。还有一种高级商务车,叫“輚车”,用马作交通工具,快捷。更多的就是马车,跑长途短途,汉时人差不多都坐这种。汉人战事多,需要更快的节奏,马车解决了时间效率的问题。也有例外的,比如光武帝刘秀,那会儿在长安“读大学”,跟同窗一起合伙勤工俭学,整了辆驴车出租跑运输。驴车不快,跑短途多拉又省,合算。看来,汉时从皇帝到百姓,做啥事情,目的性还是比较强。

这种情况,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向——放弃马车的快,选择牛车的慢。这似乎不大合乎我们今人所理解的逻辑。社会发展的常态是以快替代慢,要是相反,不就是后现代的理念了。魏晋南北朝人行为观,就具有后现代的色彩。现代考古发掘的墓葬里,出土了大量的随葬冥器陶制牛车模型。需要说明的是,魏晋南北朝时造车技术已十分发达,比如具有标志意义的“指南车”,以及能计算里程的 “记里鼓车”(差不多相当于出租车),都已出现了。但魏晋南北朝人还是选择了慢腾腾的老牛节奏。东晋时,皇室专用的衣车、书车、轺车、药车、画轮车等,用牛拉。当时有个很有钱的富豪石崇,他家的车也是牛车。从贵族到百姓,大家的想法差不多。坐性情较温和的牛车,让生活回到汉朝以前、秦朝以前、周朝以前,节奏越慢越好。且那车也简单不过。贵族坐的有三种:通幰、偏幰、敞篷。通幰档次最高,罩了一顶大帷子而已。敞篷的,连一张篷子也没有。相信竹林七贤的名士们,坐的就是如此简单的敞篷。午后的敞篷牛车,漫无目的地摇晃。牛以自己的想法行走,行走到哪,就去哪。牛累了,主人就在车上歇下来,大睡半晌。醒来,再缓慢地继续摇晃。摇晃的午后,摇晃的黄昏或等待……一路铃声和鼾声。时间被日常的生活牵引,生活被一头日常的牛车牵引,咿咿呀呀,蹒跚缓行于魏晋的土径。宽窄已经不重要。有没有岔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牛车很缓慢,生活很风度。

放弃快,意味着放弃“索取”。快,我们就比别人早达一步,占得先机。似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大多数俗人的道理。所有人都在“奔”。包里也“满”了。我们在欣赏结果的时候,回头鄙视曾经的过程。我们深陷其中的矛盾,不能自拔。

选择慢,意味着选择把时光弯曲,然后拉长……时间的力量,在于弯曲后重获释放那一刻。轻松!

或者索性把时间裁减成段落,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打量那些正在经历的,和正在逝去的。暮春,落红随流水飘去。夏至,瓜豆比着肩地伸展臂膀。上元,故纸仿佛乌鸦绕树三匝。残冬,雪快把茅屋压破。眼前的一切,从未有过的细致。

甚至把一天掰成几天来欣赏。清晨,闻听蝉声喧起。今日伊始。午后,蝉声依稀,仿佛昨日梦境。蝉声在黄昏来临前,盛大如潮。今日再次被提起。夕阳西下,夜色上来。蝉声仍不绝于耳。这一天,一直被继续。

魏晋南北朝人为了这一天能“一直被继续”,选择了一辆特立独行的牛车。它止于黄昏的穷途。黄昏,牛车找不到继续的路。这一天,牛车止于穷途,阮籍大哭。他哭,是因为他并不想要什么。一点点舍弃。从未有过不舍。直到最后的一点想法也已彻底放弃,时间真的停止了。

所以,今天我们看到的魏晋生活,与后来高大上的隋唐截然不同。它们之间是断裂的。

甚至我们见到的那些出土的牛车,也是止步不前的。四足并立的牛,不见奋蹄,连牛的目光也是斜着向上,很惬意的那种。有农村生活经验的,看到这些牛,都不忍扬鞭去催促,让它们歇息吧。都累了。

我曾经见过三架这样的牛车。陶做的车身和牛。原来还有木枷、绳索的,一切按照生活的原样塑造。选择陶作牛车模型的材料,真是合适。陶最能体现质朴的本色。魏晋人本节省。日子很节省。欲望很节省。他们对于日常生活的理解,大致可以从陶牛车的模型上看到。一顶遮雨雪的篷。材料大致相当于木皮竹篾,或许也有用牛皮、粗布的。车厢很小,喜欢看风景的会开个小窗,像阮籍这样躺在车上睡大觉的,窗也省下了。至于车内的设施,估计也极简陋。找资料细看,得知里面还是放有设备的——一三足凭几,说白了就是三只脚的硬板凳。硬梆梆的板凳可不适合躺上去,就跪坐。要是累了想歇息,只能趴了。

趴在如此低配置的牛车上,谁会惬意呢?阮籍就感觉惬意。魏晋的名士们就感觉很惬意。闭目养神,很受用,浅层次的生活。窗外的街景热闹,美人袅娜,还是属于感官的刺激。释放才是重要的。如行走与躺,不怀任何杂念。躺下来,抖落一肚子的垃圾情绪。而牛无所拘束的行走,替代了主人日常的欲望,成为魏晋名士们关于“接下来”的全部理想——木轮咿呀,一路向晚,再向晚……

很多东西,缓慢清晰,又淡去。

留下车影和暮霭。

像植物一样缓慢

魏晋名士,有个名气很大的嗜好——“清谈”。都是“清谈”,然谈与谈还不大一样。建安七子,业余抽空谈点正事之外的趣事,算消遣。从正始名士始,“清谈”渐成为时尚。到竹林七贤,名士们的日常生活基本上只剩下“清谈”了。竹林七贤,是以“清谈”立世的知识分子典型圈子。当朝人说到这个圈子,首先想到的身份识别码就是那玩意——“清谈”。王谢世家们的“清谈”,我们知道得不多,但兰亭集会家喻户晓。兰亭集会,其实就是魏晋时期最著名的一次民间社团无主题聚会。说无主题,也不对,内容也挺丰富的:猜拳,喝酒,吟诗,作书画。尤其是那个王大书法家,还把这次聚会一本正经地作文章记录下来。今天我们研究那篇文章的美学意义,其实不在内容本身,在于形式最大限度地升华了内容。东晋末的桃源陶令,退隐桃花源,学种豆,闲了以“清谈”入诗。“清谈”是一个人的“清谈”,又似乎不是。有南山烟云、篱下菊花,锄尖月色为伴,桃源陶令的诗歌没有闹热,也耐得寂寞。

琢磨魏晋名士们的日常兴趣,发现个现象有些意思:“慢”。兰亭聚会玩的“曲水流觞”,其实就是刻意“搞慢”的游戏。初夏,一伙人专门选了一条弯而又弯的溪流,喝酒。“羽觞随波泛”,顺流而下的酒杯,要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赋诗。弯而又弯,为让酒杯流得更缓慢,把喝酒作诗的时间拉得更长。要是能一直醉下去,岂不更妙?

陶渊明把“慢”演绎到极至——物我已两忘,更别说时间了。“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早到田野里干活,等月亮升起来了,方才有归家的感觉。生活的注意力,全都倾注于一地的草和豆苗了。豆苗的长势已经不重要,也不关注,重要的让眼里的植物,替代了时间的流动。慢,再慢——植物生长的态度和方式——陶渊明日常生活的理想。金庸先生说现代人寻找健康的生活方式,还是要回到“慢”。他笔下的“慢生活”,换成时髦的话,就是“像植物一样”。金庸先生看来是找不回想要的植物性生活了。现代生活节奏快,一天到晚,为了生活拼命奔跑。跑够了停下来,吃草也心跳得快。森林里处处是凶险啊,只有像小兔子一边啃食小草、一边竖俩耳朵听四面风声。睡觉也不安稳呵,或像马一样傻傻地站着睡,或像海豚一样睡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长颈鹿算是幸福的,每天的睡眠能有两小时。曾经读过一段话——“我的日历就是小麦、玉米和野地里的花花草草。它们从土里钻出了嫩芽,开了花,结了果,落了叶子,一年也就到头了。”这话有点像诗,据说是个叫“梵高奶奶”的农民画家常秀峰老人说的。老人以植物入画入诗,我们并不觉矫情,因为这与她的生活并无二样。而我们所谓的都市艺术家呢,过着圈养动物的日子,做着原上草和花朵的梦。生活截然分成了两半。说得好听点,叫“诗意地栖居”。其实,还是摆不脱纠结。

魏晋人并不纠结。他们以植物的方式生活。草本也好,木本也好,都简单,率性,安静,以及缓慢。

陶渊明爱菊。采菊东篱,写菊花诗,饮菊花酒。结庐在人境,生活比菊还淡。

王羲之爱兰。兰叶的线条美感,移植于日常生活,王的行书所以参差披拂。

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呢?没有记载说这七个名士对于某种植物的偏爱,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竹林七贤”。这个名字是他们当朝人取的。距他们最近时期的南朝人刘义庆就有过专门的记载。他们生活的年代叫“魏正始年间”,大致在公元240—249年期间。他们日常生活的地点叫山阳县,就是现在河南辉县、修武一带。关于他们名字的由来,史学家有争论,有的说他们喜欢在一个叫“竹林”的地方游玩,有的干脆说这七个人就喜欢与竹为伴。不管咋样,“竹林七贤”的植物性生活方式,是无争议的。

确凿的证据在1960年4月找到了。南京西善桥宫山北麓南朝帝王陵墓中出土了一件模印拼嵌画像砖作品,名字叫《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也叫“竹林七贤砖画”, 现藏于南京博物院。这是能看到的最早的竹林七贤人物砖画,创作时间为南朝。长244厘米,宽88厘米,由三百多块墓砖拼嵌而成。出土时分成东西两块,一块为嵇康、阮籍、山涛、王戎,另一块为向秀、刘伶、阮咸、荣启期。荣启期是春秋隐士,把七贤与之画一堆,意在物以类聚,“仰慕同趣”。看来,七贤自视为荣启期的粉丝。

美术史家认为《竹林七贤砖画》有“三绝”。一绝:迄今发现最早的一幅魏晋人物画像。魏晋本朝的大画家戴逵和顾恺之的作品已不见真迹,《洛神赋图》、《女史箴图》和《列女仁智图》只是宋人的摹本。二绝:现存最早的竹林七贤画。以“七贤”入画,始于东晋。据记载,顾恺之是画“七贤”和“荣启期”的最早画家,可惜看不到原作了。三绝:以人物价值观立意,穿越时空组合历史人物画像。“7+1”的模式,昭示的是主人公内心生活理想,兼有现实与浪漫的艺术追求。

显然,这件作品不是一般意义的肖像画或叙事绘画。在无声传递人物群像共同的价值追求背后,我们阅读到“七贤”鲜明的个性。

嵇康人长得帅是大家公认的。“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世说新语·容止篇》里这段话,是从文章的角度讲他的气象,还是比较抽象,我们今天只能去意会。顾恺之是大画家,他笔下的嵇康,以画家的语言去表现:“‘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顾恺之画笔下的嵇康啥样,我们可以从这件砖画里去联想。怡然弹琴的嵇康,眼睛正平视他处。他处是啥?是烟云,是老牛,是飞鸿,还是音符……在禅的眼里,空无一物,方为至境。嵇康的生活,还提不上宗教和道德的修炼。本来就是世俗中人,想法和行为显得特立独行一点,不过让性情更符合内心,今天我们叫自由或者表里如一。音符是能触摸到的心跳,飞鸿是看得见的音符。它们于眼里的舞蹈,以缓慢的烟云和老牛为背景,共同演绎了嵇康内心的荡漾。飞鸿和烟云,一远一近。舞蹈和荡漾,一外一内。远近内外,无论怎样快或者缓慢,它们都是自由的。嵇康的人生故事,以悲剧结束。他因为不愿屈服于司马昭的权威,被判死刑。嵇康就是手弹五弦从容赴死的。一曲《广陵散》,疾也好,徐也好,都余音绕梁。据说,嵇康死后,《广陵散》也失传了。后来又传出多种说法,有说隋宫发现了谱,唐时又流落民间,宋高宗时再收入宫,明时被朱元璋子朱权编入《神秘曲谱》,近人根据《神秘曲谱》重新整理,也就是今天我们听到的那支曲子。且不说如此地流传有序让人难以置信,有一个问题需要整明白:《广陵散》是嵇康临终时的演奏,完全个人内心化的东西,怎么会流入世俗?我相信《广陵散》到嵇康之死为止。它就是一生命绝响,后人再怎么追,最多追个皮毛。就像人之将死,我们可以设法让肉身存世,也可以嚎啕哭魂,但哭得何其悲痛,魂也回不来了。

同样是对抗,嵇康态度鲜明,阮籍出具的则是B面。阮籍看为官之人不顺眼,干脆以大白眼待之。当东平太守,骑一破毛驴上下班,还让手下人“拆墙透绿”,搞什么 “阳光政务”。干步兵校尉,不过是冲着那步兵营藏有美酒三百斛去的。在军营里当官期间,一言不参,天天与刘伶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为了拒绝司马昭想跟他结亲家,竟然装了六十多天的醉。喝酒和青白眼,是阮籍反抗性的B面,灰色,可爱。B面久了,还得翻过来释放。史籍记载,阮籍“嗜酒能啸”。阮籍年轻时,常去苏门山,找一个无名隐士聊玄学。两人聊学问的方式挺特别,长啸。阮籍的啸“清脆响亮”,隐士回应的啸,“若鸾凤之音焉”。绝吧。两人的交谈,跨越了语言的障碍,直接回到声音本身。声音原是躯体延长部分,更发自肺腑之思。如此亲密的沟通境界,想是什么样的促膝谈心也比不了的。画面上的阮籍,一边喝酒,一边“作啸人似人啸”。喝酒很好理解了。“啸人”和“人啸”,搞得我们云里雾里的。不过,喝酒与啸,阮籍日常生活不可或缺,这是可以肯定的。为啥喝?有人说喝酒是因为心情粘稠,需要稀释。为啥啸?又是因为光稀释还不够,还得释放。稀释也好,释放也好,都是让坚硬的东西变得柔软。喝就是让坚硬铺开来,满地的柔软。啸呢,又是让柔软向远处传送和流淌。世间一直在坚硬。阮籍一直在喝酒与啸。

山涛也在喝酒。酒装了一瓢樽。挽袖,执耳杯,作欲饮状。《晋书·舆服志》说他极善饮酒:“涛饮酒至八斗方醉,帝欲试之,乃以酒八斗饮涛,而密益其酒,涛极本量而止。”注意,山涛的酒量很大,有八斗。晋朝皇帝就测试过他,但是他喝到八斗后,就立马止住,再喝就要醉了。看来山涛的确“善”饮。画中的山涛极力想把自己装扮成“酒仙”。这与同样嗜酒的阮籍完全不一样。阮籍喝酒是生活方式,喝多喝少,喝到啥时候啥状态,都无须考虑,重要的一直喝。看得出来,他喝的是人生。山涛则理性多了,喝高兴,不喝醉。一看,喝的就是心情。这样喝酒,显得功利,也许会遭致阮籍等人的不屑。但你不得不佩服这种喝酒方式,直到今天都很有市场。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山涛为何能在司马氏和曹氏两个阵营游刃有余的原因了。

同样是喝酒,王戎的道具是玉如意。庾信《乐府·对酒歌》曾描绘道:“山简竹篱倒,王戎如意舞”。这件砖画作品描绘的便是“王戎如意舞”。斜依巾箱,手舞如意,怡然自得。有人说这是表现王戎一边做高官一边做生意,神气呵!还有人解读此图,说他是装清高,骨子里一样免不了俗,你看喝酒都还在筹划如何赚银子。持这种说法的人证据是,玉如意下面,挂着件像元宝一样的东西。其实这是误解,那东西本是喝酒的耳杯。王戎会做官,也会挣钱。然地位和财富并非他的全部。日常生活的王戎,与其他几个人一样,生活特别地节省,有钱也不舍得乱花。侄子大婚,他随的人情份子就一单衣,够小气吧。官商亨通的王戎,并没有放纵,他的吝啬原本生活态度。内心的自律,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对官位和财富这些外在物质性束缚的释放方式,不过释放的方向是折向内心的,正与世俗的想法相反。

向秀头戴帻,袒肩,赤足,盘膝于皮褥,背靠一树,闭目,作沉思状。向秀致力的方向是道学、玄学,还善于思辨和养生。他是七贤中的学院派,书读得多,著述也多,最有资格做教授。他的偶像庄子也是教授,经常给达官显贵讲学问,尽管有些似是而非,旁边的人还是听得煞有介事。在这方面,向秀并无刻意。他日常生活中最喜欢干的事情,是和嵇康一起“煅”铁树下,估计是吸气、呐气、练习肌肉啥的。这行为在当时可是非常潮流的,也引发了世人非议。有一回,权贵钟会来找他俩,两个人竟然“煅”得起劲,根本不搭理人家,最后把人得罪了,遭来了人生最后横祸。一个人把日常的性情生活,看得比生死还重要,这让我等俗人难以理解。就像画面中的向秀,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或是在采气养神,或正遭遇一场同庄周一样的蝴蝶美梦。蝴蝶翩跹,梦翩跹,或许这才是他要的“寄余命于寸阴”的所谓生活?

砖画上的刘伶,露髻,曲膝,赤足,一手持酒,一手蘸酒品尝。两只眼睛凝视手中之酒,怡然含笑,似在划算酒量。这件作品,虽然是中国画的线描,但具有小说的细节语言——人生以酒始,到酒止。刘伶就是一个为酒而生,以酒为人生的人物。刘伶好酒,从小就喝到老,这个大家都知道。我们来说他的死。老态的刘伶,外出时常驾鹿车,抱一壶酒,还安排一仆人捏根锄头跟在后面跑。干嘛?随时准备埋他呗。这不是后现代的戏剧情节,是真实的魏晋名士语录:“如果我醉死了,就请把我就地埋葬。”此言此景,何其苍凉。有一首流行歌曲唱道:“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歌词很有况味,估计作者就是受了刘伶的影响。

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七贤中除嵇康、阮籍,他最具有艺术家的细胞和“气质”,琵琶弹得超好,有天下第一的说法。作品中的阮咸手中道具是一四弦乐器,今天我们叫“阮咸”,就是以他命名的,但那时候还是叫琵琶。文二代阮咸也是个另类,与他叔叔阮籍不一样,洒脱狂放之外,还一身倜傥。说两件事情。一是“与豕同饮”。阮咸很反感社交,喝酒取乐也只是跟亲族一起饮酒弦歌。大家在一起喝酒时,也不摆酒杯,直接把酒盛在偌大一瓮里,大家围瓮而酌。有时候家里的猪就跑过来,挤进人群里寻酒喝,阮咸不忌讳,跟在猪群后面一块饮,这形象重口味吧。还有更味重的。第二件事,“晒内裤”。七月七,按时俗各家都把家里值钱的衣物拿出来晾晒。路北的阮家,有钱,张挂得花花绿绿,像搞服装展览。阮咸家住在路南,穷得叮当响,没啥拿得出手,就在自个院子里,拿根竹竿挑了一条自己日常穿的内裤晒,算装点门面了。有人问他,你猜他咋说,“未能免俗!”具有极上乘音乐天赋的阮咸,不管在那时候,还是在今天,都是财富明星的首选了。但他跟众多的“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走的路不一样。他放弃了关于财富的世俗想法,选择了一条寒酸的内裤,算史上第一。在我看来,阮咸高挂门楣的内裤,分明一面灰色幽默的旗帜。

画面上还有一个人物荣启期,春秋名士。把他和竹林七贤画在一起,或协调画面对称,或是表达作者的某种寄托。

魏晋以前,画人物往往以“成教化、助人伦、明劝戒、著升沉”为目的。《竹林七贤砖画》则为表达作者内心向往之情,这一点超越了传统人物画。画面上的七贤,或抚琴,或歌啸,或醉饮,或凝思,或高谈,或倾听。行为的象征意义和心性自由的追求,被画家极具表现力的线条凝固。我们今天不仅看到了一场魏晋名士盛大的外在聚会,还目睹了千年以前名士们“慢生活”理想的内在聚合。画面上的人物,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坐的姿态。选择坐就是放弃动物性的行走快,选择植物的缓慢。令人惊讶的是,这件砖画人物作品,还真实地以植物作为唯一的背景:十棵树!有松树、槐树、垂柳、银杏,也有说还有竹的。树木在审美形式上将画面划分成八个不同的单元,在内容上又将人物紧密联系。八个人,盘腿而坐。树,缓慢生长。缓慢的松,缓慢的槐,缓慢的垂柳,缓慢的银杏和竹,七贤也是缓慢的。他们盘坐于魏晋,如袒胸赤足沐浴时风的七棵大树,他们的风姿甚至比树还特秀。他们最大限度地降低生活的欲望,退下来,坐下来,是为放慢节奏。倾听。身体向上,向下,向内,向四个方向生长。缓慢地发育。脚下的泥土在发育。泥土发育成陶。陶的悸动。陶砖皴裂。皴裂如时间微尺度的流逝和断裂。

泥土经微尺度地发育,而为陶。

植物不紧不慢地发芽,开花,结果。开花一春。结果一秋。

竹林七贤,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坐下来,比陶还安静,比植物还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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