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路过你的世界

蓝上小语

1

我是在小区外的书店遇见她的。她昂然进来，店主和她打招呼：“张阿姨，来了。”她回道：“啊，来了。”声音洪亮高亢，整个书店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个子高，皮肤白，一头白发，腰板挺直。挑好书后，我和她同时出门，她下台阶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店主和我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一站好，双手一拍，说：“没事，谢谢，哈哈。”

我夸她有“女汉子”风范，她很受用，又哈哈大笑。我说：“你的气质不同于一般的老人。”她看我一眼，说：“你有眼光。我怀疑自己上半辈子就是男人。”我接上话说：“没想到这辈子生得这样美。”“啊，哈哈哈！”她爽朗骄傲地笑，然后说：“是有人这么说过。”

就是这么心有灵犀一般，我和她认识了。我那天其实是不知如何打发无聊的时光才出门，然后和她没话找话聊上的。于是我知道了，她是从一名清洁工做到工厂的车间调度的职位退休的，今年70岁。说起这些，她很自豪，看着我赞叹的口型，问我是干什么工作的，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暂时没工作。”她就没说话了。

2

我离婚了，远离亲戚朋友，独自租住在这个小区，没有工作，没有孩子。其实我原先是有工作的，但单位是老公现在的女友家的，我还怎么待下去。

租住在这个工厂家属区，出门感觉像外人。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会是什么样子？越想越觉得世道不公，连走路想这事都会走神。一天，她遇见了我，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她声音洪亮地问：“想什么呢，那么专注，还眉头紧蹙。”

她热情地邀请我没事的时候去她家里玩。

有一天我真的去了，提着礼品。我拜托她介绍我到她的老工厂当工人，重点还没说到，她就下了结论，说我对工人的理解如何片面，我的心态需要调整。我的心理防线溃堤，只不过是几面之缘，却相信和一个70岁老人的心有相通的力量。我忍不住哭，说我是“被离婚”的，说今天他们结婚了。

她很生气，说：“我最看不惯女人年轻轻的，为男人要死要活的样子。”工作的事撂在一边，反而像是对无情男人的批斗会。她气愤得像是和我同一战壕的闺蜜，又像家人。看我平静了，她问：“这会儿感觉好了？”我这时才发现她是一个人住。她说老伴去年去世，两个儿子都在外地，自己一个人住得很自在。她让我赶紧忘了负心汉，因为女人得靠自己，她说：“人生得一步一步要春风，才能春风得意，不能这样坐着哭。”

3

也许是和她分享了心底的隐痛，我和她亲近了许多。她倒真的乐于助人，动用关系帮我找工作。看我不上心，她生气地说：“你要是我的闺女……唉，不说了。”

我是该开始新生活了。于是我说：“要不开一家店吧。”谁知她比我的热情高，即刻就和我商量卖什么，在哪儿开。超市、粮油、早餐等都被一一排除，不是需要的资金多，就是需要的人手多。她说：“我给你免费帮忙，要不要发动老姐妹？”其实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她的人缘关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牛，她表面风火，见面熟，豪爽大气，但在同龄老人的眼里就是一个马大哈。

最后，我们敲定了租用家属院门口的一个小店面，卖米线。对此她有绝招，无偿传授给我。我当老板，她坐镇。我的钱不多，她拍拍胸脯：“我借给你，算入股。”因为她的热情宣传，小店的生意不错，而且确实物美价廉。

生活稳定而忙碌，我渐渐地开朗了。她每天坐在小店门口，见人就打招呼，三句话不离米线。每当看到她倾心倾力忙活，我就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头也不抬道：“你不是给我送礼了吗，吃人嘴短。”但我看来，她很享受当老板和赚钱的快乐。

开店半年，生意火爆，在和她憧憬着扩大店面和多种经营的远大前景时，我迎来了他的两个儿子。因为听说母亲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合伙开店，怕母亲的老本被骗光。但她的儿子还没怎么调查我，就被她“赶”走了，说让他们相信老妈看人看事的本事。原来，她的生活本是另一番样子。她和儿媳合不来，她只说，儿媳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观。在她的儿子走后不久，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脚踝骨裂，我说：“我负责照看。”她沉思半天说：“嗯，也好。”

4

她不能走路，但还是常来店里，但只干一件事，就是给我物色男友。送走一拨人，她就让我推她上厕所，说：“哎，我觉得这个人不错，要不见见面吧。”我佯装生气：“你也不看看我都忙成啥样了，哪有心思，要看你看。”她答应了，郑重地说：“行，要不我先把把关。”我无语了。

不过她的举动连带小店的营业额直线上升，这也归功于她时刻督促我注意形象，素妆也要淡抹。我打趣：“70岁的‘女汉子还管这事？”我让她停了这项相亲活动，因为感觉有点坑人。她就说：“你要再不端正态度，我就继续坑人。”

我妥协了，然后真就有那么一个宽厚体贴的男人出现了，我阴郁了许久的心房有了温暖的阳光。她更高兴，暗地催促我们快结婚：“是什么样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别错过。”

熟悉她的人看到她和我如此亲近，让她认我做干女儿，她却大气地说：“认什么干女儿，做合伙人挺好。”我说她是害怕借我的钱打水漂。她也不否认。

她毕竟上了年纪，脚伤加上一场重感冒，竟让她虚弱了许多，老态毕现。她虽然能走路了，却安静了许多，常坐在店门口晒着太阳看我做事。有一天，她突然要求撤股，而且要分红，和我在经济上断干净，甚至有一天半夜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想孙子了，要去儿子家。第二天，她儿子就来接她走了，我好半天没有明白过来，她就这么走了？

两个月后，我接到她儿子打来的电话。那时，她已经虚弱之极，几天来粒米未进。我叫她，她费力地睁开眼，眼光在我脸上游弋。她伸手想摸我的脸，却无力地垂下。

安顿完她的后事，我恍恍惚惚，我的人生里真的出现过这么一位老人吗？真像一场梦。

直到律师的突然出现，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捐给了一个女童基金会。她少年家贫，没上过学，18岁嫁人，也曾“被离婚”，第二次婚姻很幸福，她此生最骄傲的事就是能靠自己养大两个儿子，能安居定所，但遗憾的是，在她人生最困窘时痛失了8岁的女儿。

原来她当我是女儿、朋友，所以，用她的人生智慧和能力引我走出人生的低谷和阴霾。最后，她让律师转给我一句话：“感谢你陪我度过了人生最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泪盈于睫，心里说：“其实，能遇到她才是我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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