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十四行

阎晋

子夜的鱼

高楼在夜的背后

我在高楼的背后。我说过

黑夜，是一块坚硬的石头

市声凋落，梧桐的叶子也凋落

子夜的鱼。下工的我。

如何游回河对岸的窝？

苍白的街道，暧昧的灯火

来路不明的计程车后座

载着同样来路不明的女客

“今夜有雨无车，可以拼座”

“算了吧，我要保持干净的呼吸”

他一撅屁股

喷我一地粗暴的尾气

雨像风一样，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我

我内心火热。6.7公里，

这是我平时用10分钟车程测出的距离

突然。想起少年。想起30年前

在山路上背着干粮求学的少年

一条突兀的鱼，就这样游进了大街

呵，夜深人静的城市是多么宽阔

10分钟的问题，也可以用一个半小时解决

真是要快一些呢，还是慢一些也好

一些速度，到底有没有意义？

鱼在思考。这是一个哲学命题

一些往日被忽视的事物

此刻，在鱼的眼里清晰起来。鱼

以漫游的视角看到了细微：

又一些城中村被拆了，矗起了假兮兮的大厦

又一些熟悉的庄稼地不见了

被圈在高墙内成了富人的囚徒

鱼为自己平日的冷漠深感惭愧

面红耳热中，鱼终于碰上了自己的故人

那些和鱼一样来自乡下的柳树、榆树

孤寂地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

霓虹下。披头散发得就像一头头怪兽

他们的年龄比鱼还大，鱼很亲他们

“你们怎么也来啦？！”

水，看不见鱼的眼泪

鱼静静地游过了渭河……

鱼能听见自己划水的声音

家门口。鱼和鱼相遇

这是一群被蛮横地刻在石头上的鱼

模糊的身影，粗糙的面容

这是黑心的房产商的杰作。因为

鱼住的地方叫花园

鱼悲凉地想：我和他们是同类

鱼围着鱼开始转圈，雨落在所有鱼身上

鱼鳃鼓动起来。这也许

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

真的，鱼渴望水

喘息着上楼

坚硬的钥匙插进了温热的锁眼

鱼，惊醒了另一条鱼

11月23日夜记事

黑夜，是一块带着翅膀的石头

他不飞翔，也不歌唱

他懂太阳的繁忙与忧伤

这是长夜，长长的，坚硬的石头

灯火通明。我门窗洞开

冬夜里暖气很足。我要保持清醒

看稿、审版。一些白天发生的事情

被叫做新闻。坐在石头里

我在做他们：领导。开会。雾霾。呼吸。

发生车祸。关闭煤场。互联网大会。

甚至，还有一只黑鹳，也不期而至

据说，全世界也不足百只

这也许是明天的惊喜

对，我们叫看点。一定要发APP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愉悦一下自己

手忙脚乱地找烟。火在哪里，火在哪里？

这是我多年来一兴奋就粗鄙不堪的陋习

谁有烟，我没火。这是生活

站在窗前，谁，在玻璃上泪流满面

不是冬雨。她不懂时间

本该是以雪的方式融入，被她在这个夜晚

不，在石头上。像突兀的鼓点

把我的心敲得砰砰作响

对面高楼上，谁家的孩子被呵斥着

反复弹一首艰难的赋格

可是，我听得出流水的撕裂和委屈

这也是生活呢。让人眼热

老家的侄子带媳妇来城里生孩子

今天，他当了爸爸。我就糊里糊涂

成了爷爷。想了想，就是爷爷吧

再一想，也许几年后回到老家

会有一群陌生的孩子这样叫我，呵呵

侄子告诉我，老家的山快被炸死了

村子里整天白烟弥漫，老人们咳嗽连天

那些美丽的石头现在很值钱

多年来，我一闭眼

就能看见我的五凤梁山

现在，我不闭眼。就看见她白骨森然

电脑旁，几个来自家乡的柿子

不动声色地与我对视。本来

他们是我专门挂在窗棂的

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桌前，好像对我问责

有什么办法呢，我管得了几个汉字

管不了权力、蛮横、贪婪和人祸

柿子，土地的颜色

我最初的诗歌。

每年秋天，我都要连枝带叶折回几窝

喜欢看他虬枝如墨，喜欢看他吉庆红火

喜欢看他从坚硬到柔软

就像故乡对我

秋天的十四行

一

丰满之后的中年，是故乡的秋天

深一脚，浅一脚

我和一只熟悉的青鸟归巢

我的脚步很快，他的脚步很轻

默不作声。怕把故乡踩疼

束之庙堂，藏于家山

一条欢快的小路，不懂归乡的忧伤

飘在上面的，是几只呼不出

我姓名的山羊

村庄，被秋风覆盖。老面苍苍

绝望的窑洞守在沟口endprint

是她望向我的眼睛。不见炊烟

不见炊烟。落叶，是一把老钝的镰刀

把大地和记忆切成碎片

二

一路的菊花

在水泥中开放

此刻，在不是杜甫的咸阳桥上

我被钢铁，堵在回家的路上

菊花和我，根脚悬空

找不到扎根的方向

菊花啊，我看得见你的模样

闻不见你的清香

你的风骨我的想象

都在这秋风搅乱的喇叭声里

烦躁地流浪

只有知道我心思的月光

照亮霓虹

也会照白我漆黑的故乡

三

白露为霜。秋风是白露的翅膀

太阳还在河床下分娩

路灯已熄，霓虹褪妆

清晨，是晚上也看不见月亮的城市

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光

就象童年夜行的村庄

一群石头和羊

以白露的颜色在河面飞翔

秋风，吹破了他的胸膛

我在秋中央

左手的泾河，右手的渭汤

五陵原上

银杏的舞步

激亢的秦腔

四

1度。子夜。长安

在工业的暖气没有到达之前

在秋天的最后一滴泪水

没有到达冰之前

一年之中，最是聚散的彻寒…

城南的桃花，灞桥的柳岸

柔软的玻璃。冰凉的指尖

独坐深秋，醉卧长安

想起那条河的名字叫秀延

在陕北深处，黄花或者霜叶

已将他弥漫

大河无声。一杯浊酒

可否温热

高原上的飞雪漫天

五

这是一年之中最后的秋天

雪落在不远的秦岭梁上

像一匹白色的马，马背上

谁的双眸艳若桃花？

雨，密密地缝向长安

为天下，织一件过冬的衣裳

十月一，送寒衣。古老的烟火

让我捧起列祖列宗的

容颜。我的亲人，也许我们从未谋面

俯下身子，一把泥土照见了自己

野径纵横，野草枯黄

火光中，是什么叮当作响

青烟远去，沾满故土的鞋子

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脚印

六

谁的天空

写得出这样明朗的心情？

一抹金黄，一树醉红

以行走的姿势抵达泥土

以歌者的头颅仰向天空

从风到火，从鼓到舞

从青葱到湛蓝，众生合奏

这高远雄阔的秋

何必如秋虫样悲鸣

这是枝桠托举生命

留给世界的剪影

明年的春天

我一眼，只一眼

就叫得出你的乳名

七

你对这个秋天误解太深

你听不到风中的眼泪

落下的黄叶还在枝头翻飞

一滴水滴进了另一滴水

从这枚叶子里

我看到了时间的年轮

一枕之隔，你是否已经安睡

只听见，多年前的那双鞋子

依然清脆地踏出足音

不要埋头在一个词里哭泣

我无法和你谈及存在或者灵魂

一匹瘦马，在锋利的草原

被草叶托起。大地之上

你是我全部的想像和美丽

八

这是人到中年的秋天

这是一座山

我坐在山腰上

想起远在成都读书的儿子

想起我的春天

那一年，我也是一跪而起

告别乡关

那个时候，我攀登的全部

只希望在安静的夜晚

有一张朴素的书桌

让我写作。并透过窗纱

亮出一夜的灯火

最好，还有像今晚这样的月亮

照着我和我的诗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