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

夏坚德

嫁给一个人，来到一个家，你根本不知道会在那里遇见什么人，听见什么话。蓝蔻蔻嫁入王家的第一顿早饭就被王家学历最高、长相最英俊的小叔子王小弟的一句话呛住了。

新婚第二天清晨，王家全家人都围着桌子坐好。公公婆婆，丈夫王苍劲，小叔子王小弟。西北人的早饭也很简单，红豆稀饭，大头咸菜丁，凉拌豆芽，鸭蛋，馒头，油条。稀饭是蔻蔻熬的，调个豆芽凉菜对下过乡当过知青的蔻蔻来讲也是不在话下。油条，是公公婆婆晨练时带回来的。偏偏全家人围着桌子坐好准备吃饭了，小叔子王小弟却很突兀地开口说了话。他对着新嫂嫂蓝蔻蔻说：“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你，你赶紧刨在桌上吃！你到厨房找个小凳儿去吃吧。”

蓝蔻蔻笑了。她说，王小弟，你以为我愿意在你家吃饭吗？是你哥哥王苍劲娶了我，你们昨天一通热闹吹吹打打地接我来你王家的。你以为现在还是万恶的旧社会？我还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做完饭到一边去吃饭去？你问问你哥哥王苍劲，我该在哪里吃饭？他说我在厨房，我就会在厨房。他说让我在桌上吃，我就在这里吃！

公公、婆婆、王苍劲都很意外地看着王小弟，真不知道王小弟他这幺蛾子的话是从什么地方飞出来的。是谁授意了吗？大哥王苍劲用绿豆粒般明亮的小眼睛紧张滚动地看着父母。浑圆肥胖的家庭妇女母亲仰着圆脸看着军人出身清瘦干练的保卫科长父亲。父亲小眼睛一眯，一副“吃喝还挡不住这驴日狗嘴货”的表情挂在削长、布满核桃纹的脸上很是权威。他权当没听见有人说话，皱着眉头认真地喝着红豆稀饭。慈爱的婆婆立刻领会，满面阴天速为转晴，大眼睛一转很大气地冲着蔻蔻扬扬下巴，挥挥筷子说，都是一家人了，就在一起吃！吃！！得到父母支持后，王苍劲喜气洋洋地冲着新媳妇儿蓝蔻蔻说，吃饭吃饭，你就坐在桌上吃吧！马槽里的驴嘴王小弟没声了。

蓝蔻蔻这顿早饭吃得很不开心，很不高兴。慢说是吃饭，按照其性格讲，就是离婚也是可以的。谁稀罕进你们王家？走出王家去试一试。我勤劳勇敢，美丽如花，下得厨房，入得厅堂，属水的女人蓝蔻蔻也是进得去千家万户倍受欢迎的！看来男人长得好看英俊也会找不到方向。从此，蓝蔻蔻对待小叔子王小弟也就风轻云淡，敷衍潦草，根本就不再正眼瞧他了。

有一天，王小弟很高兴地跑回家来说，嫂子嫂子，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听说你们一起下乡的知青们讲，我家娶到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呢！你就是田螺女再世在我家现身啦呀！你知道额刚才做啥去咧？我刚才把你娘家的嫁妆，那辆英国的蓝翎自行车骑去估了一个天价，就卖了。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看，这是600元钱！

王小弟笑成了一朵花。“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是他从小到大的老陕秦腔话，口头习惯语助词。这句口头语的意思会根据语境变化而变化。它可以表达高兴、惊讶、悲愤、难过、感慨、意外等各种内涵。王小弟这会儿在那里自顾自地说，“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完全是捡到了世界上最大便宜后的兴奋感慨。

可蓝蔻蔻连理都没有理他，仿佛根本就没听见家里有个人在和她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地说话。蓝蔻蔻把全家人要吃的饭菜一一安排在大厅的圆桌上后，就去厨房里继续忙碌了。把这个长相聪明英俊，上过正规大学就以为可以在老王家上天入地，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指手划脚，坐吃等看，整天满嘴胡交代的小叔子王小弟一个人僵在屋子中间。

听到那辆英国的蓝翎自行车被卖了，蓝蔻蔻的心中还是一紧，又突然感觉很好笑。我蓝蔻蔻仙女飞降嫁来老王家，你以为是苦菜花在阴沟地里乱绽放呢？首篇稿子一发表就获得全国报告文学大奖，有着漂亮风度，全省全市的名记者蓝蔻蔻，一进王家门就是地地道道的主妇范儿，东西南北菜，文雅高级的，粗糙家常的，眼里有活儿，手下有序，从未端过在社会上那种无限风光的大架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你王小弟应该双手合十感谢上苍说，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幸福咋突然说来就来咧么！这才是个人话呢么。

“蔻蔻，你出嫁后在夫家可千万别拿自己不当外人。当了大嫂，要忍，要让。”蔻蔻爸爸在蓝蔻蔻出嫁时就在门口送了女儿两句很关键的话，算是蓝家的家训，“蔻蔻，以后娘家就再没有你床了！啊，记住！”这几句话，完全断了蓝蔻蔻今后有困难就想回娘家的后路。也成为蔻蔻出嫁后半辈子的警言。蓝蔻蔻在与王苍劲生活的小日子里，在与公婆相处的大日子里，把一切委屈都深深埋在心里面，根本不敢扩大一丝丝矛盾，生怕会有睡在大街上流浪回不了家的尴尬。

什么东西？！还敢动我的嫁妆？！600元算个啥？没有见过钱吗？！人和人之间在社会上活着，就是只论钱的吗？！一直在娘家掌家做饭管钱算账的蔻蔻，此时在心里真正是狠狠地怀恨上了小叔子王小弟。钱比家更重要吗？钱比尊重别人关怀别人更重要吗？钱比精神享受、心灵安慰更重要吗？蔻蔻的心在汩汩滴血。我娘家的那个珍贵的实物念想，就被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一句“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就给搞没有了？

不睬，就是力量。在18元就可以养活一家人的那个时代，对待600元钱的态度，蔻蔻就是可以做到，没有听见，不予理睬。以后在老王家的生活里，她也永远绝不再提及这事儿。这个娘家的心意，娘家对她的珍爱，那辆墨绿色漂亮的英国名牌蓝翎自行车，权当是被小偷偷走了。

晚上，丈夫王苍劲看着蓝蔻蔻脸色说，小弟也是想给咱们多换些生活费。是个好心！喏，这是卖了自行车的600元钱。丈夫王苍劲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递给蓝蔻蔻600元钱的时侯，蔻蔻将钱一把接过来，坐在桌子边上将其一点一点撕了个粉粉碎，然后平静地倒进厕所的抽水马桶里，冲掉。从此，王苍劲开始在心里害怕恐惧了媳妇儿，俯首帖耳啥都听蓝蔻蔻的。公公婆婆在大家庭里也让着儿媳妇蓝蔻蔻几分。这是王家理亏大嫂蓝蔻蔻的短肋。

钱这东西，说起来很奇妙，它哪里经得起人惦记？窥视？占有？钱也是认人的。有的人淋雨似的接，总有钱；没的人猴子掰玉米似的，今有明没的，总没钱。

说起来，蓝蔻蔻刚见到王小弟时还曾经对那时高高大大的男朋友王苍劲说过赞扬王小弟的话的。她说，苍啊！你看看你弟弟长得多白、多俊、多漂亮、多气派！多么像香港影星梁朝伟似的。啊呀，比梁朝伟还要好看许多呢！高等数学逻辑学一考就是98分95分的。多聪明呀！可惜，生活总是残酷地告诉着人们，男人就是不能用长相智商来衡量其高低好坏的。

那时候社会上刚刚兴起邓丽君的流行歌曲，夜晚西安市满大街的人们也都在兴奋地跳交谊舞。红灯闪闪，绿灯闪闪，黄灯闪闪，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22岁细细高高黑黑憨厚的公务员王苍劲就总是一手牵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王小弟，一手牵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女朋友蓝蔻蔻，也不为跳舞，就是去城墙根、公园里、新城广场。那些人堆云集的地方看看夜晚的热闹风景。王小弟偶尔看高兴了，也会缠着蓝蔻蔻说要跳上一曲，结果都被大哥王苍劲呵斥住了。那时候，他们三个年轻人，多么快乐！

谁会知道五年之后他们结婚的第二天清晨，王小弟是抽了哪根神经，说出那样的雷公入地乱炸的狗屁话来。很多年以后，公公肝癌临去世前还想起来了这件事儿，还有那辆被600元卖掉的蓝翎自行车，不无歉意地对蓝蔻蔻说，大媳妇呀，我看王小弟，怎么看，都不像王家人。是不是当初医院抱错了孩子？蓝蔻蔻微笑，拍着公公的手背说，怎么会呢？话是一阵风，说来说去就散了。东西不就是个东西嘛，哪有人金贵呢？您不说，我都不记得这些陈年破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

蓝蔻蔻会忘记吗？当然不会！许多时候，一句话，就是一辈子！从那天起，蓝蔻蔻和王小弟在一个家庭里生活了30年。这30年里风风雨雨什么都挺过来了，就是蓝蔻蔻对王小弟的眼神从来都是飘散的，再也没有校正过来。要让蓝蔻蔻正眼看王小弟，大概永远不可能了。

蓝蔻蔻来到王家遇见的两件大事，还是王小弟上大学、结婚的事。那时家中经济困难，婆婆穿着雪白透明的的确良短袖，透出里面破洞连着破洞的背心。婆婆就犯愁地对着大媳妇蓝蔻蔻说，如果小弟他上了大学，那可还要四年拿不到工资啊。

蓝蔻蔻那时虽然只有46元工资，可是想到上大学对一个人一生很重要呀！就对婆婆说，我愿意拿出工资供他上大学。

这句话让虚胖的婆婆眉开眼笑。还好，王小弟也很努力地办成了带薪上大学。西安市化工厂的带薪条件就是，王小弟学成毕业不参加大学统一分配，必须回原工厂。

在经常回西安市化工厂领工资的过程中，王小弟熟识了刚刚高中毕业进入化工厂的出纳员田语，她当时十九岁。田语家里有个固定电话，这让王小弟高看了她好几眼。那时候，还没有普及，单位的电话都在传达室，办公室都是分机电话。有电话的田语家庭，那绝不可能是一般家庭。一细问，“咦哒哒哒哒哒，额滴个咣当！”王小弟乐颠了。田语家果然了得。是西安市一所重点大学的人事处长五个孩子中最小的女儿。

王小弟兴冲冲把田语领到家里来了。可惜全家上上下下谁也没有看上这个娃娃。他们还以为王小弟没有见过女娃子，在不知轻重地瞎玩呢。

不足20岁的田语真没啥好看的，小木片般的干瘪身材，笑眯眯的尖脸也不好看。小鼻子小眼小嘴巴，满脸雀斑，只是打扮得很时髦。日本式齐整的娃娃头发，红长筒高跟靴子，一身雪白连衣裙。鲜亮的黑白红颜色衬着，蹦蹦跳跳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不知油米柴盐酱醋茶。所以，干活儿也没个眼力劲儿，一进家门就被动地让王小弟呵斥成了木偶，推一步走两步就是呆呆傻傻的小木头一块。

陕北人爱吃羊肉，来了客人，又是王小弟新交的女朋友，一家人尽心尽力地热情招待。一大脸盆拆骨的羊肉，是顶尖的奢侈了。可是，南方籍贯的田语就是不喜好这口。她一闻见羊肉腥膻味儿就呕吐不止。这下公公婆婆就更看不上眼了。他们脸上浮出了乌云，大眼睛小眼睛成了高速路上的汽车，来回穿梭，显示的都是，一百个不满意，一万个不同意。

蓝蔻蔻冷眼一旁观看着小叔子王小弟的恋爱游戏，感觉也不太靠谱。心说，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就那么爱电话？那你娶个电话得了。

王苍劲更是连提都没有提及。他感觉到了家境贫困又死爱面子的弟弟在婚姻选择上的憋屈。

三年过去。蔻蔻在职上大学本科也将毕业。毕业论文的答辩会刚好就在田语爸爸的那所著名大学中举行。28岁的蔻蔻当时怀孕6个月，正值夏天，七月流火。田语家里顿时全员出动，招呼王小弟的大嫂蓝蔻蔻来家里休息，他们只说是请来家里吃个中午便饭。

午饭后，清瘦细高的田语妈妈，一边巴结着给蓝蔻蔻扇扇子，一边流着眼泪忍不住对蓝蔻蔻哭泣道，他大嫂，我家宝贝小语语可四年一直都是你们家小弟的人。在这学院大院子里，谁也不会再来给田语介绍对象了。她现也已经怀孕。你来看看。来看看。不是我们不防范啊！

田妈妈把蓝蔻蔻拉到小女儿田语房间，掀开枕头让蓝蔻蔻看一堆的避孕套和避孕药片。蓝蔻蔻很是无奈无语。她感到了被田家逼婚的耻辱，同时也为田语难过。

晚上回到家吃晚饭，蓝蔻蔻就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向婆婆一一汇报。婆婆的眼泪就哗哗地从大眼睛里奔流下来。王家立刻召开家庭会决定，不误人家女子，娶回田语。但是，没有婚礼，没有婚房！

决定做出后的公公长脸黑透了，一夜未归。在北大街、解放路、东大街的大马路上瞎转游，直到天亮。太穷！让英俊的大学生小儿子王小弟受屈，老爷子很难过。他想，如果家里富裕，王小弟就一定会娶个气气派派的好儿媳回来。一定会比蓝蔻蔻更好、更高、更强、更美丽。因为老二一直比老大聪明，学历高，长相好嘛。

不久，大儿媳蓝蔻蔻生产了。一个七斤二两的男孩子王大毛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生机。全家人暂时都忘记了娶田语带来的各种堵心与不快。

半年后，二儿媳田语也生产了一个男孩子王小毛。可是婆婆就偏偏要说那个孩子怎么看都像只小青蛙，个捏捏一点点小。三斤四两，是小了点儿，更好笑的是田语在医院生着生着就睡着了。医生一看怎么都叫不应叫不醒产妇，只好用大产钳夹着娃娃头拉出孩子来。小娃娃头软被拽成了麻花，可怜的王小毛睡在温箱里，嘴边垫着棉花，口水还是流个不停。王小弟只会来回在走廊踱步，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那句老陕的口头用语：“咦哒哒，啊呀，啊呀，额滴个咣当！”

蓝蔻蔻来到王家遇见的第三件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小叔子王小弟工作调动、房子、孩子上大学的事儿。好像王家的困难总是出在王小弟那里。扶贫帮困王小弟，是王家周末永远在饭桌上讨论不尽的牛毛主题。帮扶的办法也是五花八门。

上完大学后，王小弟感觉原来那个西安市级化工厂放不下他了。他学习的是专业是化学，但是化学也可以搞药品。他听说大哥王苍劲认识西安市药品局总经理，于是就要求调动工作。王家的妈妈是个突破口。王小弟深知哥哥是个孝顺的孩子，妈妈的话一定会听。

妈妈指出要王小弟去大哥王苍劲熟人那里工作，王苍劲就积极联系了一下。没想到，西安市药品局总经理说他现在正需要一位助理。看到简历和王小弟的模样后，他很是满意。立刻就调动成功了。

有了兴致的王小弟，开始想有自己独立的房子。他不能总寄居在田语家里吧。于是，他又天天睡回家里，夜夜向母亲哭诉自己的生活苦难。母亲就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想办法。又是大哥王苍劲出面去给弟弟找房子，然后大家全部摊钱购买。自私的人，是从来不想别人怎么活的！拿去吧，花去吧，往死胡同里钻去吧！蔻蔻把存折交给婆婆说，让他随便取。

王小弟购买的新房子在南二环建设工地的大棚菜地里。10万元交付后，虽然是地坑房，两室一厅，小些，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拿到钥匙，但是王小弟总算是可以天天看到自己的房子了。

随着日子的流逝，王小弟不会说话的毛病让他在单位里被层层下放，终于开始沦落到承包药店维持生活。他和退休的妈妈又开始夜夜睡在一起商量，要一起买了一辆出租车，赚钱。结果，他天天和承包的司机俩吵架。全家人辛辛苦苦支援他的十几万元包车费打了水漂。

中间王小弟因为嫖娼进过几次警局，都是王苍劲找人花钱把他领回家。回家就是一顿顿的暴揍暴擂！下次又被媳妇田语围追堵截在宾馆，哭诉的电话叫来大哥王苍劲大嫂蔻蔻一起撑腰教训弟弟王小弟和那些陌生的乱七八糟的情妇们。这些情妇们也没有让王小弟找到人应有的尊严和自信。王家人更加看不起日落西山的王小弟。

到了王小弟的儿子王小毛上大学，还是要叫大哥王苍劲帮助出资。毕业后，孩子找不到工作，就在家里等，等到两年后妈妈又央求大哥王苍劲再次帮助，花钱买工作给侄子干。

王小毛结婚，王小毛生孩子，王小毛闹离婚等等都是永无止境地需要全家人的帮助和调解。

王小弟怀疑妈妈有到处藏钱的习惯，坚持要父母的这套旧房子。王小弟知道蔻蔻下乡被大狼狗扑倒过，回到城里后就很是怕狗。于是就专门养了一条大狼狗“舌头”放在老人家里，阻止了蔻蔻一家人周末回家与老人交流的机会，想最后实现将老人家的房子留给他的目的。

可是没有想到，王小弟千方百计要到了房子，家中的60万元遗产老公公在生命的最后交给了蓝蔻蔻。老公公说，蔻啊，你结婚后一直都在给王家花钱。我和你妈妈生前一致商量过的，这些钱都归你！

王小弟得知这个遗嘱后气急败坏。在头七的烧纸中，声嘶力竭地冲着大哥王苍劲和嫂子蓝蔻蔻说，好额滴个咣当呀！拿走吧！你们拿去吧！这个存折密码是我的生日：19650709004！

婆婆去世，公公去世。蓝蔻蔻掌家开始分配遗产60万元。她说，王家姓王者人人都有份，女眷就算了。

蓝蔻蔻宣布：王小弟分10万元用于装修旧房子，王大毛王小毛各得20万元，王小弟的孙女秀10万元。王苍劲身为老大就一分钱也不要了。四叠钱推到新主人面前，王小弟很是惊讶。他甚至不好意思拿那10万元钱，还有儿子王小毛的20万，孙女的10万元。

蓝蔻蔻非常看不起那些总是从亲人身上找生活的寄生虫。从新婚第一天清晨，那一句话，王小弟说：“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你，你赶紧刨在桌上吃！你到厨房找个小凳儿去吃吧。”王小弟就被她看扁了。这种人不会说话，不会做事，智商高，情商低。活得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亲人的怜惜疼爱，只有被施舍和瞧不起！

很多次田语都对大嫂蓝蔻蔻忧郁地说，日子好难过啊，我真想离婚算了！蓝蔻蔻总是细声慢气地劝着弟媳妇儿。蓝蔻蔻说，其实，离婚和不离婚都是难过。离了婚，你要自己面对娘家的焦灼与不安，要独自面对社会的残酷无情。40岁的女人是豆腐渣，已经没有人再会真心爱你了。咱们都要好之为之，平静地活着。回头离了，真有个要你的人，还不一定会比王小弟强。如果再婚，那时候，面对的都是彼此的疾病和衰老，你会更难过！结婚，就是女人的陌上行。没路，全靠自己摸索。春花四处开，谁人唤尔归？那是在做梦啊。你不离婚，起码还有我们老王家血脉亲情这一大家子人会对你好的。别离！

蓝蔻蔻对妯娌田语讲的这些话，也是她一直劝慰自己的话。丈夫王苍劲表面看来是对家庭很忠诚的。可是偶尔，蓝蔻蔻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也看见过王苍劲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带着美女兴奋地从她面前飘过去；夜晚的公共汽车上，她也看见过路灯下，王苍劲怀里有抽噎哭泣的女人；也有半夜电话来丈夫会莫名其妙地按掉。蓝蔻蔻也是在心里千百次地想过离婚，也做好了离家走人的准备。可是王苍劲不提，蓝蔻蔻就不说。人脸就是一张纸，撕破了，就完了，就决绝了。不散的家，还可以整顿重来。散了的家，就像散了的国，今生难圆要等来世。人生谁还没有个三好两好的？原配就是南方人的米饭，北方人的面条。你放开了让他去吃鲜儿，谁还能撼动米饭面条的主打地位？回家来，认了亲人，照顾亲人就很好。不要让别人的生活搞乱了自己。女人，靠自己活好，没人嫌弃，就成。对于男人的动物性，你又何必认真计较？女人如果有本事，也完全可以明的暗的，里的外的，黑的白的黄的都参观一遍，这样也求个男女平等。

蓝蔻蔻曾经心里也很气不过，也有过具体的行动。乘着国家四化建设，思想解放，个体户爆发，南方涌，跨世纪，改革开放，出国潮，煤炭石油在陕北开发，海归派倒流…… 名记者蓝蔻蔻也自信地在蝴蝶寻花蜜蜂采蜜暗暗寻找着新的结婚对象。其实，女人走世界也是很讲究个优胜劣汰的。蓝蔻蔻从少女时期在大澡堂子里早已经将自己和众姐妹们反复对比过了。她就是女人中的极品。一身雪白凝脂的肌肤，燕腰环臀奶葡萄。谁不会越位？谁怕谁？！

可是七七八八的野合鬼混后，蓝蔻蔻就感觉太反胃了。他妈的！怎么全部都是阴坡地里的下山路，一段不如一段，越来越不美气了。与人交往异性朋友，还是携手共进在上山的阳坡路好。那里思想交锋，心心相映，阳光灿烂，风景独特。永远没有尽头，可以细水长流，人生永济，万寿无疆。每个人，生活怎么过并无所谓，关键是你从生活中过滤出了什么，最后坚守着什么。

七七八八的渲泄后，对比中，丈夫王苍劲倒是脱颖而出，像一柄独舞天下幽幽相思的墨玉秦剑，横空出世，光彩夺目。谁会在乎你的O型血？谁在你即使将来有可能生个溶血儿，怀里抱着个傻瓜娃的情况下依然娶你？王苍劲在初婚的日子里居然都会在认真学习研读《痴呆儿的教养》一书。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拥有着世间什么样的好对象！要珍惜。当然，王大毛出生后很好，他很健康，很聪明。大学毕业后还被选上了空军飞行员。这都是老天爷的恩赐。

38岁时的蓝蔻蔻有一次去上海出差，登上东方明珠塔后突然遇见了来上海购药的王小弟。王小弟很突兀地热情上前来搀着大嫂蓝蔻蔻，又吓人一跳地对着黄浦江喃喃地絮说他心中的爱情。他说，大嫂，蔻蔻！我一直都很爱你的。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

苍蝇。一只苍蝇被吃到嘴里很恶心的感觉。“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蓝蔻蔻一甩手不无揶揄地大笑着说：“唉，唉，兄弟，兄弟！你得是给吃错药了？发黄烧呢？花花肠子堵慌咧，得是滴？你仔细你的皮着。要叫你哥知道你娃子在上海给你嫂子骚情，回去就锤死你！”

“爱额？”蓝蔻蔻火了，质问道：“你娃不是让我刚结婚就去厨房寻个小凳儿吃饭呢吗？那也是爱我？！”

王小弟争辩道：“大哥娶了你，我就是不开心！我就是不高兴！所以胡说呢。”

“哦，奈让你来娶了我？你倒是高兴咧。那额还生不如死呢！你娃也不回到西安去喔黄土堐畔上喊两声，看看你出滴喔声是人叫唤嘛还是鬼叫唤呢。你当你自己还是个啥好后生？你知道不？叫额看，你是早都里里外外发霉球子完完地咧！还算是个人种？！”

败兴得很！蓝蔻蔻推开王小弟后，一拧身子便离开了可以俯瞰上海风景的东方明珠塔。可是，这天晚上在外滩边海滨宾馆，蓝蔻蔻一直是在电话声不断和门铃叮咚声不停中度过的。蓝蔻蔻只有报警解决。警察局把电话打给了大哥王苍劲，王苍劲来到上海，王小弟才被放出来。等回到西安，蓝蔻蔻看着王苍劲在老王家大厅里当着父母的面，狠狠把王小弟像个东西一样在屋里扔来扔去，拳打脚踢，左右耳光。蓝蔻蔻心里对王小弟只有更加的冷酷与蔑视。

蓝蔻蔻常常在心里默默地想，人，还是要洁身自好。不要轻言示爱，不伤人，不伤己。只要长寿了，我就会看完这些同龄同代人的谢幕剧终。即可，即可！

有电话家庭的田语就是有教养。她吃劝，懂分寸，掂得来轻重。田语她也想清楚了。是啊，不就是一个王小弟伤了我吗？我总不能再去伤娘家人，再去伤老王家上上下下的人，还有王小毛，王女秀。田语对大嫂蓝蔻蔻说了一句让她终生难忘的话。田语说，大嫂，从今起，我站着是王家的人，倒下也是王家的人，谁叫我姓田呢。家庭的天枰，在田语心里，向着多数人的心安理得，倾斜了。

岁月，让田语在王家成长起来，在大嫂蓝蔻蔻的建议下，她去西安第四军医大学做了消除雀斑的美容手术。在生完孩子王小毛后，面容光洁，温和大气，淡定从容。同时她又尊重公婆，尊重哥嫂，勤劳好学。在王家人的生活融合中成为了中流砥柱。大嫂蓝蔻蔻也在30年的生活中，呵护着田语，欣赏着田语，喜欢上了田语。妯娌俩在王家一直心连心，心照不宣地意见一致，成为老王家温暖生活的联手同盟。更欣慰的是，在田语和王家人精心的照料下，上陕西师范大学政教学院出生时只有三斤四两的王小毛长成了1.86米高大英俊的男子汉。

王家老公公驾鹤西去后，王家两兄弟也走动淡远，隔膜了许多。有一天，蓝蔻蔻正在陪着朋友们去凤栖山采樱桃、划船、看墓地时，远远望见王小弟在向路人推销丧葬过事的所需用品。许多人来到此地都很悲哀与伤感。人们倾听着他的建议，这让王小弟感觉到了有人在需要他、在欣赏他、在平等地对待他。

“咦哒哒，啊呀额滴个咣当！”蔻蔻心中说，“看来，如今漂亮的大学生优等生会不会讲人话会不会做人事也没有多大关系。西安市的九龙山、霸陵、凤栖山、枣园、白鹿塬…… 还有众多墓地陵园的孤魂野鬼冥钱生意，都可以伴随着王小弟晚年，给他一个些许快乐的余生。”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