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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中的玫瑰
——论杜拉斯和张爱玲之女性写作

2014-12-12谢雨利黄薇澈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杜拉斯情爱张爱玲

谢雨利 黄薇澈

(河池学院外国语学院)

硝烟中的玫瑰
——论杜拉斯和张爱玲之女性写作

谢雨利 黄薇澈

(河池学院外国语学院)

玛格丽特·杜拉斯与张爱玲都是有着高度女性自觉意识的女性作家。杜、张两位独特的女性书写为她们各自赢得了众多的读者,也在女性文学史中涂抹上了不可磨灭的色彩。从描述角度分析两位女性作家的战争和情爱书写,能更好地理解两位作家的女性主义书写特质,也能更深刻体会女性主义书写所蕴含的力量。

杜拉斯 张爱玲 情爱 战争 女性书写

杜拉斯和张爱玲两位女性作家从创作伊始便在作品中呈现出极大的女性自觉,她们从女性视角下笔来书写女性,用细腻的笔触描述女性的日常生活和琐碎情感,即使是涉及严肃话题如战争,她们的切入点也仍然是女性的私人情感,立足女性的立场,使得她们更能畅所欲言、挥洒自如;也正因为如此,她们都曾经一度被主流文学和评论界所排斥,然而,随着杜拉斯和张爱玲在中国的“大红大紫”,“女性书写”这一说法也受到了越来越多读者的关注,把杜拉斯与张爱玲并置阅读,可更为有效地理解女性书写及其特质和力量。

一、杜拉斯之“肆意”

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导致了全球性的理性沦丧和信仰危机,这种全球性的恐慌折射在多数文学作品中,表现为对战事的恢宏再现及高度审视战后人之存在意义。在众多“大手笔”名著中,国家、民族及英雄是叙事的主旋律,个体的私人情感湮没于宏伟的爱国情感里,在强大的民族情感叙事话语中无迹可寻。

杜拉斯的四部作品涉及战争,她的悲愤与思考和独特的个人体验相互交织,最终以爱情和情爱的书写呈现出来——相对于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战争叙事,凡夫俗子的小情小爱便是细节——女性作家的情愫化为了文字,字字如血。

1959年,电影剧本《广岛之恋》问世,立即吸引世人眼球,来自影坛与文坛的评论褒贬不一。《广岛之恋》讲述一个平凡女子的爱与欲。在乱世之中,生命是重中之重,在传统菲勒斯的战争叙述中,关注的是理性、信仰等形而上层面。形而下的人之肉体与情爱向来是微不足道之物,如蝼蚁般不值一提;而杜拉斯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剧本/影片的开始,“只看见两个局部的身躯——头部以下,腰围以上——在蠕动,这蠕动也许是在性爱,也许是在垂死挣扎;他们的躯体上轮番布满了能致人死命的原子弹灰烬和露珠,以及性爱后的汗珠”。然后,镜头拉远,一对赤裸的男女出现在画面中,他们躺在床上,谈论广岛。这个开场,“在旅馆的床上谈论广岛曾正式纪念过的那些恐怖场面,这种亵渎的议论,是刻意安排的”,①6-8杜拉斯如是强调。在故事叙述中,杜拉斯以细致的笔触向读者展示女主人公的个人情感和身体感受,小人物的情爱凌驾于战争之上,个人的悲剧和情爱与战争的荒谬和血腥交替呈现,这是杜拉斯的“肆意妄为”:从女性的角度于战争中感受情爱,尔后在情爱中反观战争——恢宏的战争沦为琐碎情爱的背景,卑微的爱情承载着反战的声音。

《痛苦》——写于二战期间,发表于1985年的自传性日记体小说,“被西方评论家视为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作品中一部全新的作品”——杜拉斯详尽地记录了“我”在等待被关进纳粹集中营的丈夫罗贝尔时所承受的日夜痛苦煎熬。这种等待是让人窒息的煎熬,“我”止不住地想象他死去的场景:“在一条壕沟里,他的脑袋冲着地面,蜷曲着双腿,手臂摊开,奄奄一息。他死了。他的尸骨横陈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累累尸骨之间。整个欧洲天气炎热。公路上,在他的身旁,向前推进的盟军部队走过。他已经死了三个星期……”②158可与此同时,“我”却又相信他还活着并选择等他回家,这种等待,是“一种无时不在等待的等待,那是女人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的等待,也是世界各地的人正在等待着的等待:等待男人从战场回来”。②190最终,“我”等回了日思夜想的丈夫,但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另一种痛苦:罗贝尔徘徊在死亡的边缘,集中营把他折磨成了“徒具人形的人”,②197心脉微弱、高烧持续、骨骼在干瘪皮肤下滑动的样子甚至排泄时的声音、排泄物的颜色和气味,杜拉斯都一一予以展示。细节如放置于显微镜下,每一次重现都映衬着乱世中渺小人类的忧愁、无助与焦虑。痛苦,是这部自传色彩浓烈的作品中无处不在的恶魔,折磨着作者和读者,以至于杜拉斯说:“我怎么能写下这我至今不知如何题名,重温时令我不寒而栗的东西。”②155读者和“我”一起等待、一同煎熬,感受着“我”——一个平凡的女子——的感受。有评论家认为:“在此之前,很少有人能把战争给人带来的痛苦感受写得那么深切动人。”②154在《痛苦》中,“我”最终身心疲惫,与他分开了,杜拉斯再次以女性的视角呈现了劫后余生的千疮百孔的感情,在她笔下的战争中,不见英雄、不闻颂歌,有的只是人性的脆弱,被寸寸放大。杜拉斯运笔是一贯的枯冷: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别离的悲恸、亦不见绝望的歇斯底里;死亡之神始终无情地注视着在茫茫苍穹下挣扎的生命,而绝望则如同它的先行者一般游走于渺小人类的生存空间。平凡女性的情爱再次折射出战争的残酷和荒谬。

琐碎细节为杜拉斯所偏爱,她在文字中一次次地以细腻笔触向读者展示女性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我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把杜氏文本中的细节删除,她所建构的文学大厦就会轰然坍塌。可她的丈夫罗伯特认为她的文字是一种自恋性的表达,他要求她“精确、纯粹、有力”,他说:“玛格丽特肯定是有文学天赋的,问题是她不能浪费自己的这种天赋,不能堕落到写女性文学,那种小资产情调的连载小说式的作品。”而情人迪奥尼斯“总是笑话她滞重的文体”。③206在杜拉斯坚持着以女性的声音发出反战呐喊之际,她生命中的男人却对此颇多非议。他们其实表达了典型的传统菲勒斯语言与文学的价值观;正是男性菲勒斯文学和女性文学之特质的差异,导致了杜拉斯的不被接受。

细节描述(Detailed Narratives)与宏伟叙事(Grand Narratives)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观照下是蕴含着深远意义的两极对峙。在此,细节描述意指冗长的、琐碎的、感性的叙述;而宏伟叙事则是简洁的、宏大的、理性的,是传统菲勒斯文学的叙述特色。细节描述向来被视为女性文体的显著特征,它的“私人性”与“发散性”是和男性话语之“公众性”与“统一性”相对立抵触的;意即女性文学以繁琐叙述来摈弃传统菲勒斯文学的宏伟叙事,而这也是女性主义文学在文学史上长期被排斥于主流文学之外、归于边缘的原因之一。“女性的”话语,在女性主义理论的解读下,是菲勒斯话语体系对女性语言的贬压定位:细节的、琐碎的、感性的等与男性话语相背的话语被定义为次等的;有着诸类女性叙事特质的女性文本被放逐到了边缘地带,远离主流文学。而女性作家以此类“次等”语言来进行文学创作,达到甚至超过男性在菲勒斯话语体系中的力量,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反击。

二、张爱玲之“放恣 ”

在张爱玲的诸多小说中,提及战争中的情爱短篇,最知名的大约要算上《色·戒》和《倾城之恋》。在这两部作品中,战争也同样只是故事的背景,女性的真实情感和命运才是张爱玲的关注点。

在《色·戒》中,王佳芝最初只是一个平常的爱国学生,是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在“为国家除害”的崇高理想指导下,她扮成生意人家的少奶奶,色诱已逾中年的易先生,为此,她不惜牺牲童贞,以求“演出”逼真。美人局布了两年,计划周密。然而,佳芝却临时放了易先生,致使所有参与者,包括她自己,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学生刺杀汉奸的故事,在沦陷区并不是新鲜事,但张爱玲借着这个暗杀汉奸未遂的故事,重写了女性的情感。

在暗杀的当天,她想起他们之间的情爱:“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④263她上了他的车,往预计的暗杀地驶去,“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惯伎,表面上端坐着,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④269在死亡即将降临之前,佳芝却无法忽略他曾经带给她的身体的感受,情爱和死神并步而行。

在珠宝店,“两人并排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起”。④283他想着他的权势和他的奇遇,“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而“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忽然想,心下轰然一下,若有所失”。④285

对张爱玲而言,王佳芝首先是个女人,她感性、她对爱情怀着憧憬和梦想,这是她的人性,也是她的弱点。正因为如此,她才临时变卦,放走了易先生,她从刺客变成女人,实现了故事的反高潮。这短短几秒的女性情感击退了理智,毁掉了整组爱国青年的生命。他杀了她,“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才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才生是她的人,死是他的鬼”。④288

张爱玲费心刻画着场景的细节描述及细节带给人物的心理感触。她用了如此细致的笔触来描述佳芝的身体对于情爱的反应,在当时的文学历史背景中,可谓一大突破。她刻意在《色戒》中展示女人的弱点,在《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中,她说:“我写的不是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当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点,不然势必人物类型化。”⑤238张爱玲把笔触落在了乱世中的女性身上;小说没有对战事的直接描写,没有对战争的直面控诉,也没有为命运的残酷不公而高声呐喊,可是,读者在近乎无动于衷的冷静中读到了女性的无助和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小说的结尾,是易先生再次出现在牌桌旁,一如小说的开始。生命从生到死,感情从有到无,一场轮回就发生在几个汪伪政府官太太的几圈麻将之间。屋外的世界险象环生,而屋内则是繁华盛世:一颗颗麻将扔出去,纠结的不过是吃德国菜或者湖南、四川菜。

在中国现代史中,中国救亡运动和革命运动深深影响了文学创作,然而张爱玲的文学主题却一直偏离民族主义,她关注市井文化,以女性为叙述主体,她的人物“无关民族兴亡”,因此,张爱玲笔下所涉及的战争,不过是人物情感和人性显露、剖析的场所。战争的残忍和人性的真实相互映照,折射出女性命运的苍凉。正如她所说:“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朴素,也更放肆的。”⑥185她不动声色地写着平凡女子的故事,却让读者触目惊心。 然而,这种与民族国家论述的 “正文典”相去甚远的女性书写遭到了来自父系意识的严肃批评:“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人类的情欲也不仅限于一二种。假如作者的视线改换一下角度的话,也许会拜托那种淡漠的贫血的感伤情调。或者痛快成为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把人生剥出一个血淋淋的面目来。”⑦518

当代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西苏主张女人必须书写女人,男人则写男人。在此阴性书写概念下来阅读张爱玲的女性叙述,她笔下的世界是女性的世界,她们或悲、或喜、或冷静、或麻木,读者透过她们的眼睛来看世界、来体验她们的无助与绝望,其文本可谓彻底背弃了男性书写和民族国家论述的压制和指导。

三、结语

杜拉斯与张爱玲,她们的反战文本都立足于女性的琐碎情感之上,把在恢宏叙述中被埋没的女性推上了一个大舞台—— 一个以战争为背景、鲜血为幕布的舞台,这些女性身不由己地、无助地演绎着生命的脆弱和战争的荒谬。细节描述,这一曾经被贬压的“第二性”文本,其实是蕴含着另类力量的智慧体现。可纵然都是基于女性情爱的细节书写,杜拉斯和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特质:杜氏的女性是杜拉斯的情爱哲学的执行者,她们对于情爱的态度始终是积极的、自主的,即使是在乱世中这种坚持也丝毫不曾更改。她们响应了西方女性主义思潮对女性身体自主的提倡,是女性身体写作的产物。而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却是情爱之下的被动者,张爱玲的独特之处也就在于,她并未对身处儒家闺阁之中的中国女性进行梦幻化的处理——她把长期覆盖在中国女性身上的父权之袍剥落了下来,把这些女性长期被否认的情感和身体呈现出来;但是,她们却无力逃脱儒家父权的压制,她们仍然生活在“没有光的所在”。正因此,在荒谬战争之中敢于直视自身身体欲望的女性具备了莫名的勇气,而她们的悲剧结局则呈现出了黑色幽默的反讽意味。

福柯曾说:“从柏拉图开始,人的身体便被放置于灵魂/意识的对立面,在这个二元对立的传统下,身体因为其动物性被排除在人文主义思想外,逐步地从被压制、被虚无化到被置换。如人们总习惯将死亡与生命相关联,而不是同身体相关联。生或人的意义总是置放于生命范畴,而不是身体范畴。‘尽管死亡准确的定义是身体的最后衰竭,但死亡被一再凭吊的伤感场所,却是生命’,而身体则被剔除了意义,‘成了一个客观的生物性形象’。”⑧23若从此角度看杜拉斯和张爱玲两位女性作家以战争为背景的情爱书写,看她们对身体细节本身的强调,看她们从女性视角所呈现的女性个体所承受的痛苦;这些在国家意志面前的孤立无援,都可视为对社会权威的批判。当个人利益因国家/集体的非常态欲望而受损时,叙述个体的欲望、不置可否的情爱便成了一种内在的、迂回的反抗。

注释

①(法)杜拉斯.广岛之恋[M].边芹,等,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②(法)杜拉斯.痛苦[J].张小鲁,译.外国文艺,1987(2).

③(法)劳拉·阿德莱尔.杜拉斯传[M].袁筱一,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④张爱玲.色·戒[A]//张爱玲文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⑤ 蔡登山.张爱玲——传奇未完[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4.

⑥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⑦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⑧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6.

[1]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2]鲍晓兰.西方女性主义研究与评价[M].北京:三联书店, 1995.

[3](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美)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M].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

本文为2010广西教育科学课题《杜拉斯与张爱玲比较研究》(201010LX48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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