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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言说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叙事学研究

2014-12-12彭清渟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媚俗昆德拉托马斯

彭清渟

(广西大学文学院)

智者的言说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叙事学研究

彭清渟

(广西大学文学院)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致力于对人类存在可能性的探讨。昆德拉的过人之处在于他通过视角与声音的巧妙结合,让叙述者通过不同人物视角审视人类存在的各种情境,又让叙述者从人物的特定情境阐发哲学性言论。视角与声音的独特运用,不仅使作品在表达方式上别出心裁,更使作者的哲学思考与故事的演绎达到了完美的结合。

场景 智性的小说 视角 声音

一、绪言

米兰·昆德拉是享誉全球的法籍捷裔作家。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他明确指出自己小说创作的目的:“小说就是通过一些想象的人物对存在进行的思考。”[1]9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正是他探索“存在”的成功之作。作品描写了几个人物之间牵扯不清的爱与性的故事,但作者没有停留在简单的爱情的描写上,而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爱、性的纠缠而上升到关于人生存在的思索,“抓住自我存在问题的本质,把握自我的存在密码”。[1]31相对于作品的主题、情节而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叙述方式要更为精彩,也更引人注目,小说的巨大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作者独特的叙述方式。

二、叙述视角的交织与转换

在叙述文中,无论所描述的事件与人物如何表现出来,都会存在一定的“视点”,也就是通过一个观察点展现故事。西方小说美学崛起的人物之一珀·卢伯克在他著作《小说技巧》中说:“小说技巧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我认为都要受角度的问题——叙述者所站位置对故事的关系的问题——调节。”[2]180根据对叙事文中视野的限制程度,视角可以分为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外聚焦型。内聚焦视角又分为三种亚类型:固定内聚焦、不定内聚焦、多重内聚焦。[3]30

“不定内聚焦采用几个人物的视角来呈现不同事件……作品由相关的几个运用内聚焦视角的部分组成。”[3]30叙述者如果将视角固定在某一个特定人物,从一个人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必定会受到观察者视角及主观情感的限制。为了全面审视故事,了解人物具体情境,昆德拉采用不定内聚焦的视角,分别从四个人的角度来观察故事,将小说分为七个部分,每一部分内容都限定在某一个或两个人的视角范围之内。四个人的视角,彼此独立又时常交织,演绎出一曲和谐的四重奏。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从托马斯、特蕾莎、弗兰茨、萨宾娜四个人的感受出发,通过四个人的视角来观察故事,并以多个关键词概括各个人物存在的处境。第一部分与第五部分都以轻与重作为小标题,从托马斯的视角出发来看待世界、讲述故事。轻与重的两难选择正是托马斯人生的两难,他一生都在轻、重之间徘徊。在无复回归的世界中,他清醒地意识到生命只有一次,生活就像一场永远不能成为正式演出的彩排,一张永远不能成为正式作品的草图。从轻与重这样的主题词可以看出,托马斯是被作者置于“轻与重”当中进行追问的人物。第二部分与第四部分从特蕾莎的视角来探讨灵与肉的问题。灵与肉的结合是特蕾莎向往的美好生活,她一开始就视灵肉为一体,但她无可避免地经历了灵、肉搏斗和分裂的痛苦历程。从灵与肉的结合,到灵与肉的分离,再到灵与肉的回归,她的生活被分裂,灵与肉永不停息地抗争。在第三部分《误解的词》与第六部分《伟大的进军》中,小说从大学教师弗兰茨和女画家萨宾娜两个人物交替的视角来审视梦想、忠诚、媚俗、背叛等问题。第七部分:卡列宁的微笑,这一部分在时间上来说发生于第六部分之前,视角是托马斯、特蕾莎交替出现,是对两人回归田园后的生活的描写。这种不定内聚焦让读者听到了四个声音: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弗兰茨,他们从不同的方面、不同的角度展现生活情境,这些情境偶有交集又彼此分离。同时,叙述者不时在这四重奏中出现,发表富有哲理的议论,扩展了作品的深度和广度。

三、高高在上的叙述者

“叙述声音指的是叙事作品中,故事讲述的言语声音的发出者,通过作品中的讲述,人们可以听到出自于其中的声音。叙述声音制约着叙述的过程与所叙述的事件、人物等,因而,叙述声音实际上涉及的就是作品的叙述主体。即叙述者。”[4]52所有的叙事作品都有一个叙述者,他是一个叙述行为的直接进行者,这个行为通过对一定叙述话语的操作与铺展最终创造了一个叙事文本。叙述者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成分,“因为正是叙述者的身份,及其在叙述文本中所表达的方式与参与的程度,决定了叙述文本的基本特征”。[4]50根据叙述者对故事的态度可将叙述类型分为:客观叙述者与干预叙述者。客观叙述者充当故事的传达者,在作品中一般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不作价值判断。“干预叙述者具有较强的主体意识,它可以或多或少地自由地表达主观的感受和评价,在陈述故事的同时具有解释评论的功能。”[3]49

在现代小说中,强调聚焦者、严格地控制聚焦是常用的手法之一,以达到叙述的客观性,从其美学目的和追求的角度来看是“求真”,是企图还世界的本来面目,因此采取的策略往往是尽量避免叙述者的声音。《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反传统小说的叙述模式,不仅不隐藏叙述者的存在,反而不断强调叙述者的地位和影响,并经常直接出场,进行富含哲理的评论。出场的叙述者站在更高的位置对故事中人物、事件做清晰的解说,这样的叙述方式契合了昆德拉“哲理小说”的创作理念,也正是这样的叙述方式使读者耳目一新。

(一)干预叙述者

干预叙述者常常主观地介入故事之中,在不中断叙事的情况下以简短的文字阐明其看法,或用一些含意明显的比喻和评估性的形容词表达其倾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叙述者总是居高临下,用一种智性和对人生、命运的深邃洞察讲述故事中发生的一切,充当人物不同情境的解说人。

小说第一章便引入了叙述者 “我”,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托马斯,似乎他是一直困扰在我心中的人物,是“我”长年来思考的问题。“我”看见他站在公寓窗台前,而且“我”也明白他内心不知所措的原因,在后面的文章中“我”具体讲了托马斯的故事,“我”成了托马斯心声的感受者与解说者。这一叙述明显地告诉读者,托马斯是“我”一直想着的一个人物,“我”现在正在“回想”他的故事,解说他的人生哲学。在小说的第二部分《灵与肉》中,叙述者通过特蕾莎的视角来讲述她的故事,但是,叙述者却常常跳出故事,进行一段段富含哲理的评论。特蕾莎从小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中,她认不清自己,找不着自我存在的意义,所以她时常照镜子,她想通过镜子来认识自己。“她不仅外表像她的母亲,有时我觉得她的生命也只是她母亲生命的延续。”[5]50“在我看来,特蕾莎好像是她母亲那个粗俗动作的延续……”[5]55这一部分写的是特蕾莎的故事,叙述者却跳出故事,进行“在我看来”的主观评论,敏锐指出特蕾莎极力摆脱母亲的束缚却又永远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的可悲,同时也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特蕾莎的存在只是她母亲的延续。她一生的逃离与背叛都是试图摆脱母亲的影子,“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比较理解了。这是一场和母亲的战斗。”[5]56叙述者叙述了一大段有关特蕾莎的生活,无非是为了让读者明白特蕾莎反抗母亲,逃离灵肉分离的生活的原因,经过叙述者有理有据的解说,读者 “终于可以比较理解了”。叙述者透过托马斯、特蕾莎、弗兰茨、特蕾莎四人的视角来讲叙故事,但叙述者并没有局限在他们四人的视限之内,而是时常跳出他们的视角范围,站在更高的层次上来分析与评论故事中的一切。米兰·昆德拉并没有向我们单纯地展示故事中人物演绎的悲与喜,而是展示叙述者脑海中的所思所想。

(二)非叙事性话语

“非叙事性话语指叙述者(或叙述者通过事件、人物和环境)对故事的理解和评价,又称为评论。”[3]103非叙事性话语表达的是叙述者的意识、倾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非叙事性话语大量存在,叙述者在很多情况下暂时放下原本叙述的故事情节,做一段“离题”的哲学思考,这些评论看似游离于故事之外,与所叙故事关系不大,但在更深的层次上而言,这一些哲学的探询又是人物真实的处境,是存在主题构成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小说是从哲学性质的思索开始的,叙述者以哲学阐释者的身份向读者“解释”尼采“永恒轮回”的哲学观念以此引出了统摄全书的关于存在的“轻”与“重”的辩证。“在永恒轮回的世界里,一举一动都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责任重负。”[5]5不复回归意味着一次性,“即使它是残酷,美丽,或是绚烂的,这份残酷、美丽和绚烂也没有任何意义。”[5]3永恒轮回——重——有意义,不复回归——轻——没有任何意义。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压着人们的每一个行动,重荷把人压得无法呼吸,将人钉在地上,但同时也赋予了人充实的生活,真实的存在。相反,没有生命之重,人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和自由都毫无意义”。[5]3轻与重之间,人该如何选择?这两难的境地是托马斯所处的环境,也是人类普遍存在的两难。托马斯清醒地意识到生命只有一次,他放纵生活,享受轻松,追求自由的生命存在方式,为此他习惯单身,发明了“性友谊”,努力遵守着他的三三原则。在疯狂的性放纵之中,他享受着生命之轻,却又感到这种轻松难以承受。特蕾莎真诚的爱让托马斯感到无法承受之重,她成了他的负担。托马斯既放浪形骸又不随波逐流,他就在这生命的轻与重之间徘徊。

小说第六部分:伟大的进军,主要是以萨宾娜的视角来观察世界,是有关萨宾娜反抗媚俗,不断背叛、逃离的故事,而小说的开头叙述者并没有跟随萨宾娜的视角,展现萨宾娜的所见所想,而是站在故事情节之外,独自和读者一起探讨大便、媚俗。第六部分开头部分写斯大林的儿子死于纳粹集中营的历史事件,接着引出了大便的神学思考。文中的大便是人类的真实存在,每个人生活中都不能缺少,而很多人却回避甚至厌恶别人谈论大便,叙述者由此引出了媚俗,“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无论是从字面意义还是引申意义讲,媚俗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5]296昆德拉对“媚俗”这一人性中固有的因素进行了哲学性的探讨,并把它上升到人类境况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关于媚俗的整个思考对于小说来说有着一种极为重要的作用,是理解萨宾娜这个人物的关键所在。萨宾娜厌恶媚俗作态。正因为她拒绝媚俗,所以她才能真正理解并喜欢托马斯的“性友谊”规则,她曾说:“我喜欢你,因为你是媚俗的对立面。在媚俗的王国,你会是个恶魔。”[3]14媚俗的世界让萨宾娜极力想“背叛”,为求得个体生命的存在,萨宾娜选择了背叛。在背叛父亲、艺术、丈夫、国家以及情人中斩断一切世俗联系而令秩序无从形成、媚俗无处依附。萨宾娜宣称:“我的敌人,并不是共产主义,而是媚俗。”[3]303她背叛、逃离的目的就是要摆脱生活中的媚俗。叙述者力图进一步深化人们对萨宾娜的理解,深化以萨宾娜这一形象所显示的信念。插入的这段有关大便、媚俗的议论紧紧围绕在有关人生存在的主题探索之中,貌似游离,实则暗合。

四、米兰·昆德拉——思索小说的践行者

米兰·昆德拉把小说与哲学相结合,这种结合并不是以哲学家的方式从事哲学研究,而是以小说家的方式来进行哲学性思考。他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把小说分为三种类型:叙事的小说,比如巴尔扎克;描绘的小说,如福楼拜;思索的小说。[1]66昆德拉把自己小说的创作定位于思索这一类,这种思索的小说不仅仅是单纯地讲故事、线性地交代叙事的进程,而是侧重于对整个人生存在可能性的智性思考。那么,昆德拉在小说创作中是如何践行他的思索理论的呢?他的叙事又是如何为他小说理论服务、怎样把哲理与故事结合得天衣无缝的呢?

热奈特在他的理论著作《新叙事话语》中对叙事观察者与叙述者进行了明确的区分,简而言之,“视角研究谁看的问题,即谁在观察故事,声音研究谁说的问题,指叙述者传达给读者的语言,视角不是传达,只是传达的依据”。[3]20视角与声音之间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无声的视角必须通过声音来表现,声音则又受视角的限制,只有视角所见之事声音才能传达。视角与声音之间的差异是很大的,表现形式是多方面的,有时间差异、智力差异、文化差异、道德差异等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叙述者更像一位高高在上的智者,是小说中提出问题、思索问题的人,整部小说的叙事都服从于叙事者的提问与思索。《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实际上就是一个与作品中的人物与事件保持一定距离的权威叙述者所进行的哲学思索。这是由昆德拉“思索的”小说的定位决定的。

当然,昆德拉并不是一味地进行哲学阐释,而是立足于小说,把叙述者自身关于世界、人生的哲学性思考与小说中人物的每一个境况相结合,正如他关于尼采“永恒轮回”思考时所说的“从小说的第一行开始,这个思考就直接地把一个人物——托马斯的基本境况引了进去。它把他的问题摆在那里:在没有永劫的回归的世界里的存在之轻”。[1]哲学的思考是纯粹理性的思考,它无关具体情境,小说的思考则是为了引出人物的基本生存境况,是针对小说中人物所做出的具体探讨。小说家不同于哲学家,小说家通过人物、故事、情节探讨存在,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提出存在的诸种可能性。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创作致力于对各种处境本质的探询,使他的小说不采用外貌描写、背景介绍、心理描写等惯常的小说表现手法,为读者想象留下大片空间。昆德拉强调:“小说考察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不是既成的东西,它是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是人可能成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 ”[1]

五、结语

传统小说重视小说故事的完整,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刻画传神,环境描写力求以假乱真。昆德拉是位自觉地探讨小说可能性限度的作家,他在作品中打破传统的写作手法,通过视角的变换、叙述者干预、非叙述性话语的插入等方式来探索人存在的本质。昆德拉在小说中对人生存在进行哲学性思考,但他并不是要把小说改造成哲学,而是为了在故事叙事的基础上运用小说的技巧揭示人的存在的方式,使小说成为精神的综合体。

[1](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2.

[2]珀·卢伯克,爱·福斯特,爱·缪尔.小说美学经典三种[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

[3]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4]谭君强.叙事理论与审美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5](法)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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