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梨
2014-12-12马凤鸣回族
◎ 马凤鸣(回族)
半块梨
◎ 马凤鸣(回族)
十六岁的秋天,我考上了离家一百多里地的固原师范,这是我们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天大的喜事,我走的时候送鸡蛋的,送荞面圈圈的,我的快七十岁的姑奶,把下蛋的母鸡宰了,用面蒸了,挎着篮子,迈着小脚翻山越岭地送来。揭开篮子上苫着的白布,鸡肉还冒着热气。姑奶拉着我的手说,娃呀,好好念书。走出很远还能看到堡子下姑奶洁白的盖头,眼里就有了一层薄薄的雾。
母亲帮我提着装着日用品的提包,我背着铺盖卷,沿着父亲经常赶集的路向兴隆镇走去。从我家到坐车的地方有三十里路。母亲不放心,坚持要把我送到集上,看能不能碰上一位熟人把我捎上。我几次劝她回去,她坚持一定要送我。到了豁岘(山的豁口)下的大柳树下,我说,娘,你回去吧,牛还没有喂呢。母亲不言传,走到我前面,就像踩着一片云。
豁岘曲里拐弯,小时候上学,每次走到这里心惊胆战,但母亲每天送我走过这个险峻的地方,要是下雨了,从豁岘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看到大柳树下的母亲,心里暖暖的。
穿过豁岘有两颗高大的柳树,龙骨虬枝,站在树下能看到远处公路上的土雾。
我再次坚持让母亲回家去,但她还是不肯,我索性坐到铺盖卷上说,你不回去,我也不走了,我使起性子来,母亲只好让步。
母亲说,你走,我看着。
我说,你回去了,我再走。
母亲说,不,你走了,我回也不迟。
我只好背着铺盖卷,一步三回头。走下长长的乏牛坡,看到母亲站在大柳树下眺望着我,绿色的头巾被风吹得飘成一面小旗子,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当我气喘吁吁地走过堤坝,穿过两面土墙夹着的长长的巷子到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绿色的头巾,碎花的罩衣。母亲正和一位推着自行车的男人说着什么。我说,娘,你怎么哄人呢?母亲转过身,脸上汗津津的,湿漉漉的头发粘在额头上,好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一样。我恍然大悟,母亲一直跟在我的后面,从另一条路上急匆匆赶来。母亲说,这是你舅舅,他去兴隆镇赶集,顺路捎着你。母亲没有兄弟,但她一直把娘家的堂兄弟当成亲兄弟,一庄子的男青年几乎都是我的舅舅。
母亲把手里的牛皮纸包打开,取出一个鸡腿子梨给我。快吃,看你热得一头的汗,我说,拿回家去吧,还有弟弟妹妹呢。母亲不由分说把纸包装在提包里,对舅舅千嘱咐万嘱咐。我坐在自行车上,母亲渐渐远去,我咬了一口梨,酥软的汁液缓缓地流到喉咙里,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我用节省的生活费给母亲买了一件蓝色的褂子,兴高采烈地坐上班车回家。叠叠沟里道路崎岖,汽车轮子打着滑,左右摇摆,险象环生。到了马列川,雪小了一些,但依然难行。山下散落的人家像一枚枚的棋子,烟囱里冒着淡蓝的炊烟,场院外母鸡悠闲地散步,路边上杨树、柳树褪尽了秋天的衣裳,随着风摇摆着。山坡上的羊像团团的白云挂在上面,故乡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已经嗅到它灶膛里温暖的气息。
由于下雪,这趟车不走兴隆镇,把我扔下后扬长而去。站在寒风刺骨的街道上,我又冷又饿。举目望去,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决定步行回家。这里离家大约四十里地,我估计有四五个小时就到了。下雪的路不好走,看着平展,但凹坑被雪覆盖,一不小心就滑倒了。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缠绕在山间,一眼望不到头。
路过一座水坝,从坝堤上绕过去要多走路,看着坝面上有人留下的脚印,我想图个方便,就顺着脚印行走,战战兢兢地走在冰上面,碎裂的冰在身后噼啪作响,一道冰缝悄然从脚下伸开,缝隙里有水溢出。我惊恐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冷汗嗖嗖地往外冒,身后是碎裂的冰的缝隙,水已经满溢出一条浅浅的河。我几乎绝望了,这时,山畔上放羊的老汉大声喊着:娃呀!往前走,不敢后退!我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尽量走在脚印的旁边,减轻冰层的压力,我才知道什么叫如履薄冰。快到岸边了,冰和土接壤的地方已经融化,小小的水波晃动着,我用力一跳,脚下一滑跌倒了,装着蓝褂子的提包掉到水里,我急忙抓起来,坐在岸边喘着粗气。留着我脚印的地方已经被溢出的水覆盖,一条窄窄的小河从岸边延伸到对岸。如果当时往回走,肯定会掉到水里去了,我才想起那位放羊的大爷,他跟在羊群后面,甩着响鞭,我向他招了招手,一句色俩目从肺腑里蹦出。
傍晚的时候,大柳树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用饱经风霜的眼睛看着我,穿过豁岘就看见堡子,烟囱里冒出可人的炊烟。经历了白雪洗礼的天空湛蓝的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缀满了闪闪烁烁的星星。月光如柔和的水均匀的洒在山坡上,洒在如木刻画一样的梯田上,村庄静静地泊在月光中,静美得如同一副宁静淡雅的水墨画,那么的温暖,那么的亲切。
推开吱吱作响的大门,狗汪汪地叫了几声,飞快地跑过来在我脚边嗅着,兴奋地叫着,跑远后又回来,绕着裤脚使劲地蹭着脖子。油灯映出橘黄的晕圈,温暖而明媚。妹妹掀开门帘,高兴地喊了一声,二哥回来了。母亲急忙迎出来,父亲也迎出来。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娃回来了。灯下的母亲明显地变老了,额角的皱纹又增加了几条,鬓角添了几根丝线样的白发,灯光中是那么的刺眼。母亲端来一碗油泼辣子臊子面,用筷子一搅,香气就萦绕在眼前。走了很远的路,吃起来分外的香。有母亲的辛劳在里面,也有无限的深情在里面。
母亲欣喜地试穿蓝褂子,脸上的喜悦能溢出来。她突然像记起来什么似的,一手端着油灯,另一只手挡着风急匆匆走向后院,妹妹也跟着走了。后院是几孔窑洞,放土豆和杂物,平常黑咕隆咚的挺吓人。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们来,我满脸疑惑地也跟着去,油灯在窑洞里摇曳着。母亲弯腰在土豆堆上寻找什么,饱满的土豆睁着惺忪的睡眼,被母亲的脚踩了嘟嘟囔囔地滚到旁边。母亲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我放到这里了,怎么不见了呢?墙角的土豆上有一堆土,这是老鼠洞口。妹妹一眼看见了那块绿色的头巾在洞口无助的躺着,母亲抓在手上,头巾好像受过重伤似的,上面布满了小洞,半块梨掉在地上,母亲急忙捡起来,狠狠地说,狗日的老鼠,把梨糟蹋成啥样子了?又不解气的把老鼠洞踏了几脚。原来,母亲用头巾包着几个鸡腿子梨,挂在窑洞的土墙上,没想到被老鼠发现了,在老鼠的眼里,梨远比土豆的香味更加诱人。
母亲拿着半块梨,仔细削掉老鼠的齿痕,一块完整的梨就剩下了三分之一,光洁而湿润的一面水汊汊的十分诱人。母亲把缸里的水舀到盆子里,仔细的把梨洗干净,把水倒掉,又舀了半盆水,又仔细地洗了梨,然后用一马勺水仔细地把梨冲得干干净净的才递给我。她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好像做错事的孩子,满脸愧色地对我说,没想到,老鼠这么坏,能把墙上的头巾拽下来。
父亲说,鸡腿子梨是母亲帮村里的人做了衣裳后,人家送给母亲的,母亲只给了妹妹一个,其他的用头巾包起来,挂在窑洞里给我留着。
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煤油灯的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母亲隐在灯光里不说话。我咬了一口梨,像刚从树上摘下来。在碎裂的冰面上,在生命脆弱的恐惧里我没有流泪,而母亲特意留着的半块梨使我又一次眼含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