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血馒头”到“红处方”——论20世纪小说中的药物意象

宫爱玲

（山东科技大学文法学院）

从“人血馒头”到“红处方”
——论20世纪小说中的药物意象

宫爱玲

（山东科技大学文法学院）

20世纪小说丛林中云集了诸多药物意象，如人血馒头、血玲珑、红处方等。这些药物意象所表达的主题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变化：从国族之药到个体之药、从国民之悲到人性之叹。小说中的药物意象蕴涵着无限丰富的思想和美学意蕴，它作为诗学闪光点增加了文本的诗化程度和审美浓度。

人血馒头 红处方 药物意象

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很多作品涉及“药”的故事，从现代经典到新时期文学之无名之作中，关于药的故事一直生生不息。只是随着社会历史的变迁，药的故事其主题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一、从国族之药到个体之药

堪称药的故事之鼻祖的小说当推鲁迅的《药》。鲁迅的小说《药》从本质上来看，讲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百姓故事。但是它却以药的隐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厚度和分量，从而成就为经典之作。其中非常关键的是“药”在《药》中所蕴涵的巨大艺术张力和丰富的主题矿藏。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可是，用错药不仅不能救人，反而让人葬送生命。《药》讲述的就是一个用错药的悲剧故事。小说的题目是“药”，但是却对药的治疗意义持深刻怀疑的态度。因此，小说的题目实际上是“药？！”。加上这两个标点之后，问号就有了双重含义：一个是鲁迅对人血馒头能否治病的怀疑与否定，另一个怀疑是以夏瑜为代表的改变病弱中国的革命方式是否真的是救治病入膏肓的旧中国的一剂方药呢？当这种怀疑被确证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悲哀。拯救者却被被拯救者以治病的名义吃掉了。无论是作为救治病弱中国的社会之药的革命者，还是作为治疗肺痨的蘸着革命者鲜血的人血馒头，都不是药。《药》的表层故事讲述的是用人血馒头救治患有肺痨的华小栓失败的故事，深层故事却是革命者救治以华小栓等国民为代表的病体中国失败的故事。正是这双重的隐喻成就了《药》的经典地位。

在新时期文学中，出现了很多《药》的继承者和变异者。继承之意在于这些同名小说继承了《药》的社会批判品格。变异之处在于其主题随着时代历史的变迁发生了变化。如果说鲁迅的《药》主要表达的是国民性的病弱和启蒙革命者的悲哀。那么当下的同名小说更多记录的是以“药”带出的寻常百姓家的苦乐悲欢。对药的忧愁从国家走向个体，对病体的治疗从大国民走向小百姓。患病的不再是不可救药的社会国民大躯体，而是寻常小百姓的个体自我小病体。“药”不再是隐喻着重大主题的意象，而是恢复了平常本义。如戈良俊的《药》[1]讲述了我调到卫生局任人事科长，想为乡下的阿爸买点治风心病的药，结果四处买不到。市医李大夫求我将他小姨妹调到防疫站，并以我所求的风心病药作为交换。并说这风心药是以一乡下风心病患者名义开的。结果却发现这位乡下风心病患者竟然是我的阿爸，场面顿时令人尴尬异常。小说表达了权钱交易的丑剧和卑微乡下人的被损害。而赵新的《药》[2]讲述了牛县长为了治病，听从老中医的药方，从山清水秀的乡村桃树湾找来了6岁男童狗儿，取他的清晨第一泡尿做药。牛县长喝了狗儿的童尿之后，病情好转。而牛县长先前将狗儿爷爷为了看病抓药的救命羊给撞死了。没有了羊，狗儿的爸爸病死了。牛县长得知真相之后，偷偷塞给狗儿500元钱，后被狗儿退回。狗儿因为去牛县长家献尿为其治病，耽误了割草，为了补回耽误的时间，天黑想多割草，结果摔下山去，摔断腰，因为没钱致病耽误了。小说中充斥着城与乡、官与民、生病与健康之间的对立。赞颂了乡下人的纯洁、善良、朴实的美德，表达了无权无势的农民没钱治病的悲哀。李焕振的《药》更是一曲平民百姓生病的哀歌。我的母亲生肠癌，为了能及时住院治疗，必须按照对方的要求准备好各种土特产才能得以顺利住院。哥哥嫂子为此整日操劳忙碌。小说一方面表达了新时代下无名百姓身患绝症的苦痛和治疗不顺的悲哀，另一方面则对拿吃病人的医院的道德沦丧进行了批判。而李小龙的《药的故事》[3]则借药来表达“文革”时身陷牢狱的牢友之间的脉脉人情。阅读这些新型的关于药的故事，得到的体验与鲁迅的药的故事截然不同。鲁迅的药的故事富有滋味。我们知道，滋味作为一个诗学概念是由钟嵘提出的，它是衡量诗歌的重要尺度。好的作品必须有使人产生美感的滋味。读者对此类文本的挖掘、打开、体味、琢磨的过程变得一波三折，审美体验复杂微妙，难以言尽。鲁迅的药的故事意蕴丰富而厚重，让读者一品三叹。而新时期文学中关于药的故事则蕴含单一而轻浅。经典之作所必备的耐人寻味的特性已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留给读者深刻印象的平常和浅显。

二、从国民之悲到人性之叹

在新时期文学中，毕淑敏有两部关于药的故事，一部是《血玲珑》，一部是《红处方》。“血玲珑”和“红处方”与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一样，都是用来治病的药。三者构成了独特的药物意象。

血玲珑是医学专家钟百行为治疗患有白血病的夏早早提供的医疗救治方案。《血玲珑》中的小女孩夏早早不幸患上白血病，在治疗绝望的情况下，医学专家钟百行提出的这唯一的挽救方案，即血玲珑方案。该方案要求夏早早之母卜绣文再次孕育生命，以新生儿的骨髓换取夏早早的生命。母爱驱动下的卜绣文怀着强烈的仇恨忍辱去和强暴并导致自己生下夏早早的匡宗元再次孕育与夏早早相同骨血的生命。卜绣文在经历了高龄产妇高发的先兆子痫之痛后，娩出新生儿夏晚晚。从医学专家钟百行的血玲珑方案来看，夏晚晚根本不是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的，她只是医学试验和临床治疗的一味药物。而在母亲卜绣文那里，原本要被当做治疗宝贝女儿夏早早“药物”的夏晚晚，此时成为了她新的宝贝女儿和心头肉。母爱在治疗与亲情之间如何选择，医学专家在药物与生命之间如何选择，魏晓日在爱情与医学实验之间如何选择都构成了小说的重大矛盾。这部小说更多地揭示了生命与医学、人本伦理与科技进步、爱与死等的矛盾纠葛。

虽然说和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同样纠结着复杂的矛盾。但是，比较起来，《红处方》和《药》更为相似。如果说抛开故事的表层，鲁迅的《药》和毕淑敏的《红处方》讲述的都是“医生”被“病人”吃掉的故事。《药》中的“医生”夏瑜被病人华小栓吃掉，《红处方》中的医生简方宁被病人庄羽吃掉。所不同的是，简方宁是真正治病救人的医生，而夏瑜则是救治旧中国的国家的革命者，他是一个更高意义上的国家医生。正是因为两者身份的不同，两部小说对主题的表达有所侧重，如果说《红处方》更多表现的是毕淑敏这位做过二十多年医生的作家对生命的悲悼和人性的思索，那么《药》侧重表现的则是五四知识分子对国家命运和愚昧麻木的国民性的深沉忧思。

如果说《药》表现的是民众与启蒙者知识分子之间的对立，那么《红处方》表现的则是医疗工作者与吸毒者之间的对立。在《药》中，读者体会到的更多的是民众的愚昧和麻木，而在《红处方》中，骇人心魄的则是被毒品毒害扭曲变态的人性。小说中的戒毒医院院长简方宁将全身心投入到人类的戒毒事业上，她对全人类怀有悲悯情怀，最后的结局却是丈夫的背叛和病人的陷害，四面楚歌，自杀身亡。她拯救了诸多吸毒病人，得到的不是感恩的回报，而是仇恨与报复。庄羽就是其中的代表，她不仅没有感谢简方宁的救治，反而将毒品之王暗藏在送给简方宁的画作中，使其暗中现有医学无法根治的毒瘾，最终自杀。比较起来，《药》的主题更多表现的是五四知识分子的国民之悲，而《红处方》则是人类在毒品面前的人性刺探。

三、药物意象：从“人血馒头”到“红处方”

现代中国文学中关于治病的叙事文本形成了特有的主题意象，如“人血馒头”、“血玲珑”、“红处方”、“血罂粟”、“毒月亮”等。这些意象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象征治病的 “药”，如 “人血馒头”、“血玲珑”、“红处方”；一类则是“病”，如“血罂粟”、“毒月亮”等。疾病意象构成了疾病叙事独特的诗学景观和美学价值。“叙事作品之有意象，犹如地脉之有矿藏，一种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密码之矿藏。”[4]267意象作为诗学闪光点能够增加诗化程度和审美浓度。疾病意象蕴涵着无限丰富的思想和美学宝藏。这是因为“意象作为‘文眼’，它具有凝聚意义、凝聚精神的功能。意义在许多叙事之作中是不明白地说出来的，是渗透到行文的每一个细胞中的。叙事的过程既要表达意义，又要隐藏意义，使意义不是唾手可得、而是细心解读方可得到。因为在意象别有意味地渗透于行文之时，意象可以作为意义的聚光点、意义的蓄水池，对作品的意义渗透进行有散有聚的调节，形成意义的聚合分合的体制”。[4]317同时，“意象作为文眼，还具有保存审美意味、强化作品的耐读性的功能……一个或独特、或别致、或精彩、或铮亮的意象，往往具有相当程度的综合性，综合着物象和意义，综合着细节和哲理，由这些综合方式对审美意味加以积存，就更有效地达到耐人咀嚼、余味无穷的效果。某些有趣的意象，往往走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成了文学给生活增添的‘味之素’”。[4]323-324

治病故事正是以其独特的主题意象获得了独特而深刻的主题意蕴。鲁迅的《药》中的人血馒头奠定了药物意象的最初原型。一个“药”字蕴含了多少苦痛伤愁。生病需要吃药治疗，可是如果治病的药本身是不可靠的，甚至是迷信的。那么病就会加倍地厉害并导致死亡。《药》中的华小栓患有肺痨病，终日咳嗽不止。在刽子手康大叔的“指点”下，求取人血馒头以治病。华老栓重金购买了革命者夏瑜的鲜血以蘸食馒头为儿子治疗肺痨，结果儿子仍然不治身亡。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鲁迅却在一个如此枯短的故事躯壳里隐喻了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这与其恰当地运用药的意象有关。

毕淑敏的《红处方》和《血玲珑》中的“红处方”和“血玲珑”也都是“药”。和“人血馒头”一样，两者都是用来治病的“药”，也都蕴涵着复杂的矛盾纠葛。红处方是小说的主题词，也是简方宁给自己开出的自杀处方。在小说中，红处方是专门开毒麻限制药品的，它是医疗界的杀手。它原本是应该给病人治病的，却成了医生的自杀处方。“红处方”在此和“药”一样成为蕴涵着极其复杂的主题阐释可能性的文学意象。

[1]北方文学,1987(1).

[2]当代人,2002(12).

[3]山西文学,2003(8).

[4]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