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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元淮诗看中国诗歌主题的近代转换

2014-12-12刘茜紫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4年10期
关键词:杂咏鸦片战争组诗

刘茜紫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鸦片战争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鸦片战争时期的爱国诗潮也自然地被视为中国文学近代化的起点之一。但是,中国文学的近代化并不仅仅取决于作品反映的近代社会题材,还需要有随之而来的主题的近代化。就作家的主体意识而言,他们应当在忧患意识的驱遣下,积极认识帝国主义主导下的世界格局和资本主义兴起以来所形成的话语体系,从而以近代性的眼光审视近代性的题材。基于这样一种观点,我们将近代湖北籍作家谢元淮有关鸦片战争的诗歌作为个案加以研究,以期对中国近代文学发生期的状况有更加深入的认识。

谢元淮(1784-1867? ),①字钧绪,号默卿,湖北松滋县人。他出生于一个耕读之家,但在科场上没能有所建树。谢元淮突出的业绩是协助推行淮北、淮南的盐政改革,厘清百年积弊。在近代经济史的研究中常常被提及。谢元淮也钟情于诗词创作,著有《养默山房诗稿》四十卷、《碎金词》一卷。他所著的《碎金词谱》、《碎金续谱》、《填词浅说》等,已经引起研究者的重视。②至于他的诗歌创作,却极少引起关注。《养默山房诗稿》中所收诗歌有上千首,众体兼备,题材丰富,不乏出类拔萃的作品。其中的鸦片战争诗不仅翔实地反映了战争的进程,而且以个性化的写作方式,留下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了解夷情的进程及其心态,为我们探究中国诗歌主题近代转化提供了鲜活的资料。

《养默山房诗稿》中最早提及鸦片战争的诗《六月三十日舟发真州天池》作于1840年6月。当时浙东军事吃紧,谢元淮被派赴上海宝山防堵英军从吴淞江进攻;在军事形势崩坏之后,他又署理海州运判,负责在朐浦团练乡军。这两年中,谢元淮创作了大量反映鸦片战争进程的诗歌,其中1840年的诗歌,在结集时命名为《荡海集》。从1840年到1852年的十余年间,谢元淮创作的鸦片战争诗有近百首之多,集中反映鸦片战争的也有四五十首。谢元淮这类诗歌创作的数量和持续的时间,连同这些诗歌大量运用自注的创作方式和编年的结集方式,都有利于我们从中观察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诗歌主题近代转化的过程。

我们可以把诗歌题材的近代性视为中国诗歌主题近代性转换最基础的条件,但即使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仍能看到各个地区的不平衡。第一次鸦片战争激发的爱国诗潮主要集中在曾受战火蹂躏的广东、福建、浙江地区;北京作为全国政治中心和信息交换中心,活动于此的作家也创作了为数不少的作品。而在内地,这种时事题材并未引起及时的广泛关注,更无从谈及全面、生动的反映。作为一名湖北籍诗人,谢元淮能以诗歌的形式记录和反思第一次鸦片战争,得益于他供职于江苏、活动于战争前线。

鸦片战争的第一阶段英军曾占领浙江舟山(时称定海),这一发生在距离谢元淮不远处的事件引起了他的关心,1840年所作的 《六月三十日舟发真州天池》等诗抒发了“请缨”的愿望。1841年春夏间,各种摩擦又逐渐升级,战火重新点燃。谢元淮在此之前已经极为关注这场战争,在《荡海杂咏》中以16首五言古诗回顾了鸦片战争的起因,总结战争的形势。由于当时各地夸大其事的“捷报”干扰与对敌实际经验的缺乏,谢元淮也认为区区“英夷”是不难制服的。因此他反对与英军进行和议:“金以和愚宋,元以和愚金。能战复能守,和议乃可寻。此为敌国论,岛夷曷足称?”英国不配做我们的敌国,自然连和议的资格也没有,必须一举歼灭这些冥顽不灵的海盗:“天覆原无外,其奈顽不灵。思泻银河水,一涤蛟门腥。”(《荡海杂咏》其八)在组诗中,他总结了与英军交战的经验教训,认为只要避敌所长、攻敌所短即可取胜:“避敌避其长,攻贼攻所短。船炮利深洋,诱之入于浅。陆战非贼能,我兵分守险……在昔胡梅林,筹海策最善。努力奏奇功,凯歌吾能勉。”(《荡海杂咏》其十六)他认为“陆战非贼能”,多少是基于英军不能登陆作战的错误传闻。③总之,此时的谢元淮正面对即将扩大的战事,满怀见猎心喜的兴奋感。

八月之后,浙东成为中心战场,定海、宁波等地先后失陷;此前七月间厦门失陷的消息也传来。谢元淮先后写下了《厦门哀》、《悲定海》、《悲镇海》、《宁波叹》等诗,此前诗歌表达的盲目乐观一扫而空:作者沉痛地发现,连续的失败固然有敌人强大的原因,我方将领、官员的表现也不堪提及。

1842年,谢元淮调回海州举办团练。在此期间,浙江、江苏的军事局势持续恶化,上海、镇江、南京等重要城市失陷,社会陷入极大的恐慌,民众遭受极大的痛苦。谢元淮再次拿起诗笔,创作《闻警》组诗。严酷的现实,使谢元淮不得不承认双方在军事技术与组织能力等方面的差距,不得不承认当初的豪情有着太多脱离实际的幻想。这年冬初,谢元淮在《五十九初度感怀》一诗中追思一年中经历的失败。对于《南京条约》的签订,他认为这虽然是屈辱的,但却是明智的,他以历史上的澶渊之盟作类比,指出:“于今尽道和非计,当日生民赖保全。”(《养默山房诗稿》卷三十)1845年,谢元淮创作《啸剑吟》组诗,对鸦片战争加以反思,痛斥战争中诸种乖张失措之处。在诗中,他再次严肃地讨论了战与和的问题,提出“以和纾战战乃胜,以战资和和可久”(《啸剑吟》其九)。他认为既要敢于作战,争取有利的和谈条件,又要善于利用和谈,在特定时期内维持和平的局面,避免在没有周密安排下轻启战端的“浪战”。在鸦片战争爱国诗潮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种倾向:作家们往往不加区别地赞美一切鼓吹作战与进攻的主张,蔑视一切和议的主张。时至今日,我们在研究这段文学史的时候,仍旧存在这种倾向。但平心而论能够从遭受侵略的愤激情绪中冷静下来,把“和议”与“投降”加以区别,这是民族的进步而不是耻辱;假如当时的社会精英能够思考进而向我们的对手学习并参照对手的情况改造我们的国家,将是更值得庆幸的事情。谢元淮有关鸦片战争的诗歌所呈现的感情变化,代表着具有现实感的士人在外来刺激下的思考,可以说是近代诗歌文学中主题的转变的表现。

爱国诗潮的主题主要有歌颂爱国将士和人民群众、控诉英国侵略军、揭露官员的腐败无能、抒发诗人报国之心和忧国忧民之情等。在这些方面,谢元淮的诗歌都有所涉及。重要的是,在许多诗人忽略的一个问题上谢元淮格外用心,就是我们的敌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在大多数作品中,外来的侵略者被描述成天怒人怨的蛮夷,在谢元淮的诗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探知这些侵略者的兴趣。谢元淮在诗中表现出对侵略者的格外用心,也可视为中国文学近代性主题的转化。

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侵略者采用的新的战争技术手段给中国军民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不过,我们在阅读有关鸦片战争的诗歌作品时,却很少看到对“坚船利炮”的反映,“拔剑”、“弯弓”之类古色古香的意象仍然比比皆是。谢元淮有所不同,他虽然也不免常常采用古色古香的意象,却也对坚船利炮怀着极大的兴趣。比如他的《吴淞海口试炮歌》(《养默山房诗稿》卷二十九)提及大炮等意象,还提及西洋诸国名号:“佛郎机始见《明史》,英吉利近来梯航……”还有“火轮”即蒸汽机驱动的轮船,在《喜飓行(六月初四日)》一诗中写到乘坐火轮巡视海疆的新体验。诗中所写的事物,是一般诗人很少提及的,也因为写到这些新事物,造成诗歌在格调和形式上也大有冲破传统之势。谢元淮的《养默山房诗稿》向我们展示了当时部分以经济见长、具有较强现实感的人士如何艰难地获取关于对手的知识。

他的《荡海杂咏》组诗主要回顾鸦片贸易地起源及鸦片战争前期的形势。在诗中,谢元淮介绍了他所知道的英国情况:“天下五大洲,荒远属渺茫。欧罗巴其一,总名大西洋。奉行陡斯教,纪年可推详”(其二);英国则“地越大浪西,潜巢冰海曲”(其一),其国“灵秀钟于女,男子转不如”……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他所披露的知识极为平常,甚至不乏错误。例如,他说英国“灵秀钟于女”,大概只是因为英国当时由女王维多利亚(在位时间为1837至1901年)当政,造成作者的误解。但是我们更应清楚,由知识分子熟知的“天下”转向“地球”,由熟知的“四海”转向“五洲”,实际上引入了另一个知识体系。今天看来极为平常的知识,在当时长期闭关锁国的环境里,也只有极少数的有心人能够获取。谢元淮清楚这一点,因此在他的组诗里添加了大量的自注;通过这些自注,可以窥知当时获取外界知识的渠道是如何匮乏以及获取这些知识是何等不易。他的自注引用了《皇朝通典》、《皇朝文献通考》、《职方外纪》、《舟车闻见录》、《粤东采访》、陈伦炯《海国闻见录》、谢清高《海录》等文献,从这些或旧或新、参差互异的材料中,大致确定了英国的位置、伦敦的情况,大致勾勒出英国对东南亚诸国的侵略以及鸦片贸易的始末。在魏源的《海国图志》尚未编成刊刻的年代,国人对海外的知识仍是极度稀缺的,从谢元淮《荡海杂咏》诗的内容及诗注所引的材料,不难看出谢元淮力图获取对手信息的努力。他对战争中发生的一些细节也予以关注。比如,他从英军的文告中推知英国的“纪年”,组诗之二自注说:“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初十日,英逆在香山伪示,自称一千八百四十一年二月初一日。”他将这一信息与《明史》所载材料参证确认:“西洋诸国所称年代,皆以耶稣始生之年计算,更无疑义。”在组诗之十里,他引用了1840年6月浙江所俘英军安突德的供词,对英国的风气作了描述。鸦片战争期间,魏源曾参与审讯安突德,并据其供词写成《英吉利小记》,后来将此文收进《海国图志》“英吉利国广述下”中。由此可见谢元淮的确留心“夷情”。

当然,我们也不难从谢元淮的诗作中看到当时国人对于英国文化的隔膜以及由这种隔膜造成的鄙视。比如《荡海杂咏》组诗,他通过诸种材料知道了英国人以通商为本,这与中国重农务本的传统不符,所以他毫不客气地说“红毛急功利”(《荡海杂咏》其一);他了解到英国行吻手礼等不同于中国的习俗,就嘲笑英国人“礼制堪胡卢”(《荡海杂咏》其十),这种隔膜和鄙视甚至让谢元淮扭曲他获得的知识。例如,他所引的《海录》明明是说英国伦敦居民饮用自来水,居民须交纳水费,但在谢元淮这却成英国政府贪酷的证据,批评英国“剥民水有税”(《荡海杂咏》其一)。这种文化心理严重削弱了当时国人师夷长技的热情,谢元淮也不免受到这种心理的影响。所以,在他的诗里我们看不到明确主张“师夷长技”的内容,更遑论将“师夷长技”的范围由坚船利炮扩展到政教体制、价值体系等方面。

从谢元淮的创作来看,与魏源等极少数人士相比,他无疑是有差距的。但是,与同期大多数作家相比,谢元淮在探求外部世界上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在作品中也显示了这种努力的结果。他的诗作中不多的近代因素,以及虽然近代因素不多却依然走在多数作家之前的事实,都清楚地说明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文学近代转化过程的艰难。对于鸦片战争爱国诗潮的研究,以至对晚清“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之前的半个世纪的文学研究中,我们都较少关注近代性因素是如何缓慢地积累的。我们希望借谢元淮诗歌创作的分析提出这样一种构想,即把近代知识体系、话语体系逐渐被吸收到传统文学之中的过程作为一个重要线索,对半个世纪的文学发展进行重新的清理。

注释

① 谢元淮的卒年,地志记载比较模糊,此据:刘崇德,刘超.谢元淮年表[J].河南大学学报,2011,36(5).

② 唐圭璋所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收入谢元淮所著《填词浅说》,近年刘崇德又出版了《碎金词谱全译》(辽海出版社,2010).

③《剑桥中国晚清史》提及这样一个事实:“由于舟山戍军是被英国海军大炮击溃的,所以这个岛的失陷并未能消除关于英国人不能登陆作战的荒诞想法.”((美)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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