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木艺
2014-12-12马晓月
◎马晓月
失落的木艺
◎马晓月
“啪嗒。”惊异地转身,眼睁睁看着一只木手镯摔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分五裂。“终于还是走了。”我心里默默念道。捧起碎裂的残片,手指摩挲着细密繁复的花纹,任回忆沿着纹路曲折上溯,回到记忆中那个木香氤氲的小村庄。
故乡在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村,木工是他们祖传的手艺。爷爷也是木匠,简简单单一块木头,放在他手中,似乎有了幻化千般模样的能力。爷爷做工,我总喜欢在旁边看着,看着一块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九姑娘开满莲花的梳妆台,变成李大爷爬满藤萝的茶盘,变成槿儿头上振翅欲飞的蝴蝶梳,变成我腕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木手镯……看着它们在飞落的刨花中,脱去粗糙的外衣,拥有了自己的灵魂。每家每户,都有几件老木器。那些角落尘灰里的木箱,祠堂中的供桌,香火缭绕的木佛,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守望着这一份安然。或许因为木工是个耐性活吧,村里的人也如这些老木器,沉静温厚,不慌不忙。木艺如水,在他们手中流淌
从小就想做一个木匠,和爷爷一样,因而很早就操起木工活。做工时,我总是一边刻一边不停地问:“爷爷,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把自己的刻刀啊?”爷爷也总是答:“快了快了,等你再刻几年。”我一直等待着,心焦也耐心地等待着。终于,我刻出的花纹不再粗糙,我不再时时划破我的手,我能静静地在屋子里连续刻几个小时,手不抖心不躁。然后,爷爷递给我一把刻着弯月的刻刀。
月儿也是木匠了!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狂喜,激动,都不足以表达。我捧着刻刀跳了起来,胸中有千言万语,我比划着,急促喘息着,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很少有人接刀这么高兴了。”三爷爷说。“嗯,可不是。”爷爷陷入了沉吟,“月儿,你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封刀啊!”“知道了!”我只顾沉浸在无边的喜悦里,没有注意爷爷话语中深深的忧虑。
或许,我早该发现。
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年轻人渐渐少了,他们丢掉了手中的刨子刻刀,头也不回地离开村子走向城市,走向城市中的热闹喧嚣,走向更能挣钱的新工作。老人们呢?他们手握刻刀相继离世。渐渐地,村子变了。铁索桥,柏油马路,大小超市,帽子厂。众人都去工厂做工,几乎没有人再拿刻刀。九姑娘早换了新梳妆台,李大爷也换了不锈钢茶盘,槿儿头上别的是五颜六色的水钻卡子,而我最后一只木手镯,也生生摔个粉碎。祖祖辈辈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木手艺渐渐隐没,原始的风俗文化太朴素,抵不过洪水般的工业与现代化排山倒海而来。
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那些精巧的木工工具,见不到那些繁复古朴的花纹,见不到邻里间做着木工活互相寒暄,见不到孩子们骑着木马在夕阳下唱歌,只有电视电脑不停地播放着艳丽而媚俗的画面,攀附着人的眼球。现代文明的飓风刮过小村庄,带来了丰盈的物质生活,却也带走了缕缕木香;钢筋混凝土支撑起无数人的物质欲望,却无法支撑起一块小小的木头。人们物质世界丰富了,精神生活却越发空白,在不断追求物质享受的同时,渐渐淡忘了祖祖辈辈流传的手艺,渐渐淡忘了那手艺背后远古的历史气息。
春风过木飘散的缕缕馨香,尘世的风中渐行渐远,近乎消弭。那些氤氲着木香的回忆,那些镌刻在木纹里的民间手艺,那传承了几千几百年的民俗失去了载体,渐渐黯淡下去。
木艺何在?民俗何在?渺远处似乎传来无比沉重的叹息。
而我呢?我同样来到了城市。一日整理书架,偶然找到了我的刻刀。锈了,铁锈斑驳。刀柄上的月牙还是那只小小的弯月,月儿却不是当年的月儿。我不死心,试图重新操起它。先从刻纸开始,我翻来覆去刻了一下午,整整十四张纸,没刻好一个像样的纹样。刀锈了,心也锈了,我被城市腐蚀的锈迹斑斑。那刻起我心知肚明,我再也拿不起刻刀,或者说我再也不配拿起它。连用它刻纸都毛边丛生,犬牙差互,又怎能用这拙劣的技艺去玷污木头!
我封刀了。
这辈子都不再做。
我不知道此时还有多少人和我一同封刀。
几千年时光的见证,无数手艺人心血的传承,岁月河山中历史的承载,千万个时代凝结的灵魂。国家的民俗文化,名号再响,也止不住它离去的脚步。
极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打电话回老家,几乎是命令地让上小学的妹妹不要封刀。心里明白已经太迟,可此时心情像面对一个罹患癌症的亲人,心知死亡不可避免,但还是极力想拖延一点,再拖延一点,哪怕远去的脚步只是慢了几分钟,也是莫大的欣慰。
想守住,守住祖祖辈辈的记忆,守住千百年的历史文化传承,守住不可计量的精神财富——这比拔地而起的钢筋混凝土重要得多。惟愿木艺能走得慢一点。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