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2014-12-12管俊文
◎管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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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俊文
回老家时,我特意去看了看儿时读书的学校。听人说学校周围的土培房早被拆光了,空着一些土地等着开发商盖楼房。
过了石头桥就离学校不远,人也就熙熙攘攘开了。沿街的黑瓦房里是一排排饭馆,主顾多是一些上城打工的农民,出力气的活,胃口自然奇大,店老板便省去了城里文雅的盘子,改用斗碗盛,一口漆黑的大柴锅,足够炒十几桌的菜。吃得实惠,下力气的人才会来。一个小饭馆也不用外聘人,就是两夫妻,男的掌勺,女人什么都干,抹桌子扫地洗菜招呼客人,忙得不亦乐乎。
过了街,便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巷子辐射开的居民区是县城最古老的民宅了,这里临河的外墙便是古代县城的城墙,史书上记载是明朝万历年间修建的,至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了。现在残存的土培足足还有一米多厚,不过城墙的高度却被岁月蚕食了不少。临河的一家人就着古墙作了自己的院子,在里面种桑树。有年夏天,紫红的桑葚结满了树上,枝条伸出了院外,我们看见了搬来石头爬上墙去摘桑葚吃。那时的桑葚没有农药,更不用担心转基因,摘下来擦一擦便往嘴里送。红的略酸,青的未熟,还是涩的,只有紫的熟透了,蜜甜!我们吃个饱,衣服还兜了一包,互相一看都笑了,各自的嘴唇上都青的青紫的紫。
小巷子里住的大多是穷人家,漆黑的院房,没有电,点煤油灯照亮。殷实富裕的人家只有一家,门口当街摆一个六尺见方的花坛,朱漆大门,门上椒图衔环。椒图自闭,寓有主人闭门谢客之意,希望清净不被打扰。大门前左右两个大貔貅镇宅。墙是洁白的瓷砖铺就,顶是悬山大顶,金灿灿的琉璃瓦覆盖其上。这么个豪宅,也许是生在青砖灰瓦间的关系,显得颇有些另类和刺眼,不知是哪个世外高人的居所。门环上落了灰尘,应了椒图的寓意,这里似乎从未被打扰,连时光也把这里遗忘。
巷子的尽头是一家理发店,用的最原始的器具,只一把刮胡刀,一柄黑铁大剪子,没有洗发水,用生满荆棘的皂角树的果实,一块一块像放大几倍的豌豆壳,掰断一块流出黄浆,涂在头发上,夏天日头再毒也不生热疮。
近了学校,串串香、麻辣烫的香味就飘进了鼻孔,滚烫的油水,蘸上麻辣作料,吃燥了还有清凉的薄荷冰,都是一毛钱一样,五毛钱管饱,回到家饭量都减了。出学校的那条街最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若是有糖画艺人作画,瞧稀奇的,馋嘴要吃糖的会把老街挤个水泄不通。拉三轮的师傅停在街口叮叮咚咚地摇着铃铛,示意要赶路的人们这儿有空车。街边摆摊卖棉花糖的,踩得机器轰轰转着响,不一会缠出一大朵来,又白又香。小孩子贪心,一口糖全粘在了脸上。而大一点的孩子喜欢一种叫作“冲”的小吃,专门的摊点师傅,糯米纸包好豆芽菜,花生米,姜,蒜,豆腐皮,辣椒酱,最后挑一筷芥末酱,吃出“冲”的劲就全靠它。糯米纸包好,由师傅给你浇上一口醋,你立马一口吃下,不敢细嚼,“冲”劲顿时冲上来,你眉鼻紧缩,鼻子一阵酸,有如整瓶碳酸饮料喝下去的滋味,不一会你才能睁开眼,呛出一脸的涕与泪来。
当眼再睁开,我已站在了老街校门的那头,看见以前熙来攘往的小巷没了人影,只有几个街坊坐在竹椅上搓着麻将,唱着过去的几支酸曲儿,在金色的灰尘里打呵欠。低矮的瓦房里人去屋空,红色的砖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废墟里,还有几个穿粗布麻衣的妇女在翻找,希望找到几匹好砖。一只掉毛的猫立在已被掀了顶的门房墙上,用它正午狭长的瞳孔凄然注视着这一切。
学校里也一个人没有,是到了寒假的缘故。几只找食的麻雀落在了泥土的操场上,小喙子在地上一碰一碰,寻找着树上落下的松果。操场两旁一排高大的梧桐,铁青的树干,光秃秃的枝干上残留着早已枯死的黄叶,只是不落,在寒风中依然紧牵着树枝的一点。院子不大,又没有遮蔽,一眼就望穿了。我们毕业时学校说要拓宽,现在还没付梓实施。校门两旁新种的月季花的花瓣散落一地,守门的大爷正把它们扫进撮箕里。他看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有些奇怪,但没有来询问。他一定以为我找错了地方,或是个外地人,他不知道我就曾生活在这个校园里,就曾和他那么接近地走过。
回来的路上我仍在想,梧桐树月季花,就算树叶花瓣落了,还能归根,腐烂在养育它的泥土里。而我们呢,根被我们自己拔出,丢之如敝履。据说暴发户都有这个心态: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从前的不光彩。这是虚荣与自卑心在作祟,而我们都已心患此疾。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