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种桂花树
2014-12-12◎易明
◎易 明
我种桂花树
◎易 明
我种桂花树,同时也种下了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一个叫陈家桂的病患快快好起来,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忽有一天听人说,桂花树生长缓慢,花期迟,开花也要等到四十年以后,我的内心不禁为之一颤:果真是铁树开花呀!
初春的寒风阵阵吹来,刮得脸上生疼生疼,站在我眼前的弱不禁风的桂花树苗,几乎要在风中倒下去,这又多么像在重症中挣扎的病患者——陈家桂。“我想活下去!要活下去!”这是他对我的诉说!这是他对这个春天的大地的高声呐喊!这是他对这个大地的春天的深情呼唤!陈家桂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人为之动容!
认识陈家桂,是通过他姨父——秋哥介绍的。2012年春节期间,秋哥打电话给我说,他姨侄——陈家桂身患重症,需要社会的救助。并说你是作家,能不能请媒体出来报道一下。我当时说:“媒体是媒体,作家是作家,两不搭界……”还没等我把话说完,秋哥就急切地说:“我们是粗人,你见多识广,给我们指一指路该怎么走?”话说到这份上,使得我在电话里沉默了,“那我带他来见你……”秋哥在电话那头说。
第一次见到陈家桂,是在澧县汽车站边的一个便餐馆里(餐馆老板极不高兴我们不吃饭,只借坐那里,在秋哥表示要付一点茶水钱之后,老板娘才脸上堆笑地为我们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粗茶)。他是坐秋哥的摩托车从几十里地外的道河乡虎山村来的(他不能坐公汽,受不了公汽的颠簸),捂着一件旧的军用棉大衣,并用一条红色围巾包捆着头部。当时,他虽然穿着很厚的军用棉大衣,但仍可以看出他的脸部表情木然略显浮肿,或许是因为背微驼,才使他好像抬不起头来,耷拉着脑袋,说话好像很吃力的样子,大多都是他姨父——秋哥向我娓娓道来,面对面隔两三米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
他向我展示了几家医院的病历,其中湘雅二医院的多普勒超声报告单上这样写道:“右心增大,右室前壁增宽,肺动脉增宽,心房室面无分流,三尖瓣返流(中度),肺动脉返流(轻度),肺动脉高压疑厚发性可能性大,请结合临床。”X线诊断书也这样写:“双肺纹理增多,双肺门稍大,心影稍大,肺动脉段稍膨隆,右心缘稍膨隆,右侧胸膜增厚。”我国古代医学上把心尖脂肪叫膏,心脏和隔膜之间叫肓,认为是药力达不到的地方。他所有的病历上都写着肺、心脏和隔膜的问题,果真是病入膏肓了吗?我的内心不禁掠过一丝悲凉,但没表现在脸上。缓过气来的陈家桂问我,他还有救吗?他还不想死!他还只37岁!他想活下去!他要活下去!他还要为二位老人养老送终!此时的陈家桂很激动。我安抚他说,我把病历拿去问医生,你回家好好休息,千万不要劳累。我心里想,我根本没有能力来救他,我充其量只能算一个不入流的作家,根本没有调动媒体的力量。只能这样想,却说不出口,我不能对一个求生欲望如此强烈的病人当头泼去一盆冰冷的水。我约下一次到他家里作一下实地采访,大约可以为他写一份救助书吧!
再次见到陈家桂,是在他的家中。他家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坡面向西,两间砖瓦结构的平房也朝西。那天他穿一件大红的棉衣(他喜欢代表生命的红色),脸上依旧浮肿红亮,戴一顶灰色的旅游布帽,坐在房前檐下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面对西边的日头。见到我的到来,他走上前来跟我握手,他母亲也从里屋捧一杯水迎了出来。他父亲不在家,已到自家的山地栽种村里派发的桂花树苗去了。
我端上一杯水后,来到左边的一间屋(他母子二人跟在我身后)。这是陈家桂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双人床、一张小方桌、一把三人座凉椅,一组组合柜,屋内空荡荡的竟没有电器,而且这仅有的几件家具还是前妻留给他的,妻子在他发病的2008年,新婚两个月后改嫁他人。来到右边的一间屋,就显得有些紧促了,但依然没有值钱的家什充斥其中,这间屋的上半间隔起来做他父母的卧室,下半间就是堂屋及吃饭的地方了,堂屋中间有一方桌,两边各有几把椅子,堂屋左上角还垒了一个半人高的土灶。来到他父母的卧室,也只看到一张本应罩帐子而未罩帐子的架架床,被絮下面还垫了一些稻草,一个空谷柜,简陋至极。我心里想:这怎么凑30万元的医疗费呢?后来风水师说他家住的风水也有问题,房屋断然是卖不出去的。我问过医生,陈家桂的病需要30万元的治疗费,但还不能保证手术后完全好。他母子二人,听我说可以做手术,顿时两眼放光,急忙问我需要多少钱,我说要30万左右,母子二人一下僵在那里,不作声了。一会之后,他母亲向我说起:陈家桂1975年9月12日出生,今年37岁,是虎山村全体村民公认的孝子,对父母极孝顺,做事勤快,待人和气。未发病前从未让车祸致残左腿和右胳膊的父亲下地劳动,现在反过来还要我这个患有子宫癌的老太婆子全天伺侯他,他心里难受啊!哎!顶梁柱倒了,儿媳妇跑了,家底儿也空了……老人家说到伤心处,便一手扯起另一只衣袖揩了一把泉涌不止的心酸泪。
采访完毕,我拿出200元钱,硬塞到老人家手中。老人家也吩咐陈家桂从她床底下拿出一包花生,一定要我收下。我说:“我不要花生,给你们的钱太少了,我回去之后把你们家的情况如实反映给政府,让政府出面募捐,使陈家桂早日得到救治。”老人家见我不要花生急了,要把钱丢给我,见这个样子,我忙转弯说:“我不要花生,我在坡上拿两根桂花树苗回去栽就行了。”老人家说:“花生和树苗都得拿,不然,我不拿你的钱!”没办法,我只得拿了花生和两棵桂花树苗。
当天晚上,我含着热泪为陈家桂写下了一千多字的求救书,并将求救书放置在我新开的博客上。第二天,将求救书交给前来的秋哥。交待他:多复印几份,跑政府各部门签章证实,再求湖南都市频道报道,并抄了湖南都市频道的电话号码给秋哥。
这些事都办完之后,我还是不放心。除了关注博客外(仅仅几个人阅读),还时不时地打电话问陈家桂:“民政局盖章没有?”“盖了!”“电视台来了没有?”“说来,还没来。”“电视台一直没来?”“没来,但政府给了个低保,每个月一百块钱。”我也问陈家桂的身体状况:“身体怎么样?”“老样子。”“吃药了吗?”“吃药就大口大口地吐血,只吃消水肿的药。”后来问:“怎么不吃药?”“没药吃了,医生不给开药。”我没敢深问下去。2013年的冬天是一个温暖的冬天,在这一个暖冬里,我却感受到了一股袭人的寒意,陈家桂打来电话说:“我现在穿衣都感觉吃亏(方言:感到累,力不从心)。唉,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霎时,我泪如雨下……
陈家桂自身所做的努力,以及我所做求救书的文字,可能都显得弱小和苍白,无力回天,求生的信念怎能超越生命的高度呢?我们凡人又怎能参透生死、超然物外?陈家桂先前想抓住我这个虚有作家名的救命稻草,哪知我和他同样苍白和弱小,他看不到桂树花开,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看到桂树花开。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红尘难舍,何以释怀?我却只能在禅宗的教义里找到超度之后的释然:
我到为种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这种释然于他、于我或许都是一种凄美的解脱……
(责任编辑 张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