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2014-12-11沈熹微
沈熹微
1
飞机落地前,从一片厚厚的阴云中穿过,机身猛烈震荡,于斯鸿扶着扶手,僵直地抵靠椅背,纤瘦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乘务员正在播报,N城地面温度为 18摄氏度,66.4华氏度,飞机在下降过程中遇到气流,有些颠簸……于斯鸿睁开眼睛,几股水流被大风吹着,倾斜地从玻璃窗往右上方滚动,N城正在下雨。
“既然我根本达不到你的要求,我们还是分开为好。”江抗盯着手里的 PSP游戏机说。
两天以前,于斯鸿寄予最后希望的恳切长谈,换来这样一句话。“呵呵,要求。”她重复一遍这个词,好像咀嚼某种零食,尔后自嘲地笑了。
于斯鸿下楼,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夜极深了,却有间票务门店仍开着。她进去,并不确定要做什么,只是视线空洞地扫了眼牌子上的打折信息,N城在其列。犹豫了一分钟。大口喝掉纸杯里的水,在开裂的唇边尝到一丝血的腥甜,她说,订吧。
一座城市被选中,大抵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由。隔三差五,吴让的头像就会从 QQ上跳出来,问,“什么时候回 N城?”对于斯鸿来说,居住在 N城的时间只有大学四年,且是象牙塔里苦读的时光,她对这个城市概念浅薄,但一个“回”字,颇有牵念意味。老同学中与梁岫关系最近,联系也多,于斯鸿常被梁岫调侃:“吴让在等你啊,念书时没追到,不甘心呢。”她笑笑,有点怀疑,到底不肯当真。
将登机了才告诉吴让,于斯鸿承认,自己多多少少居心不良。可人走累了,想要坐坐,在有灯的房子里讨杯热茶喝,这是平常的事。在于斯鸿心里,吴让就是那间亮着灯的房子,这点把握她是有的。
打开手机,短信进来。吴让问:“到了吗?”
她懒懒地回,“落地了,在等下机。 ”
“下雨了,穿个外套,我在门口等你。”吴让说。
“没有外套。”于斯鸿回。
“我有。”吴让说。
人们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在过道中拥挤张望,好像每个人都很赶时间。于斯鸿一面收拾着身上那件玫红色真丝披肩,将齐肩的中分直发往脸颊两侧理了理,一面想,不知吴让现在是什么样子。
然而一眼就认出吴让,白衬衣,平头,手插在裤兜里,臂弯挽着件米色外套。他准确无误地按照少时模样变得成熟,一米九零的个子在接机人群里颇为显眼,但那显眼是平庸的,好看也是平庸的好看,还没走近,于斯鸿已经悄然叹息,她想到江抗。
吴让眼睛突地一亮,说:“更漂亮咯,我都没认出来。 ”
于斯鸿倦倦地微笑,说:“老了才是真。 ”
2
三十多岁对于女人来说不算年轻。天生丽质如于斯鸿,若不仔细推敲,粗粗一看就二十六七。但她知道自己这一两年来变老,喜欢穿艳色的衣服,讲话多了会叹气,最显著的是,她开始担心腰际线膨胀,同时困顿于生活的去向,想要融入大流,在同龄人的尾巴尖上,和一个人举案齐眉。
江抗无疑不是理想对象,于斯鸿从头到尾心似明镜。有一次他问她到底爱他什么,她也是纳罕,想了想才说:“大概爱你的不爱我。”江抗咳咳大笑,“瞎掰,我哪有?”始终没将那三个字说出来,似乎说了就要埋单。于斯鸿苦笑,与他在一起八年,讲出来都没人信。
彼时江抗刚从一个破产的文化出版公司上岸,经人介绍,搭上一艘房地产销售的轮船,第一个月居然取得了不错的业绩,策划人转做销售,他叫于斯鸿看电脑屏上显示的薪水数字,一个劲笑,像看喜剧电影。这个人,于斯鸿认识了多年,仍觉不够认识,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怎样都不太高兴,颓丧得紧。
仅仅是前三个月。熟练了游戏过程,就会失去兴趣,江抗抱怨这工作没劲。每日还是打卡报到,不过缺了一股气,人松松散散,好似天天打酱油,月末当然垫底。
于斯鸿感觉快要被江抗的懒散拖垮了。得过且过的日子,看不到未来。江抗说活在当下就好,干吗要管未来。他的道理似乎无从推翻。只是于斯鸿这边,父母脸色越来越难看,有时讲出逼婚的话,将了江抗一军,各自难下台。
往常闷几日冷战几日拖沓过了,眼下这次不快却不是因二人前途而起。江抗父母自老家来玩,省钱,不肯住酒店,于斯鸿提前几天洗刷整理,虽累,倒也甘之如饴,爱屋及乌是真有的。二老抵达那日,讲好江抗去火车站接,于斯鸿做饭,谁知过了时间仍毫无动静,她打电话给江抗,他竟被同事拉去聚餐,将父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老人电话不通,不知是没电还是不慎丢了。于斯鸿匆匆忙忙跑去火车站,恰逢下班高峰,路上暗无天日地堵着,又是担忧又是生气。好容易到了地方,黄昏的出站口,黑压压地不停吐出人来,哪里看得清楚脸,何况于斯鸿与江抗父母单是几年前见过一面。她来回找了几趟,没有头绪,终于想到去广播室播音找人。赶巧,见了两个老人茫茫然坐在广播室的蓝椅子上,江爸爸说手机坏了,又不记得电话号码,等了好久也等不到人,就被巡逻的警察带到这里。江妈妈则笑笑地,“哎——我们正在说既然不受欢迎,是不是买车票回去算了。 ”
于斯鸿努力解释安抚,知道老人责难有理,却不是不委屈。到家后,将行李拿到房间,泡了八宝茶,一刻不停钻进厨房开火热菜。热气从锅里腾腾地扑上脸,薄薄一层妆眼看就要挂不住滴落下来,于斯鸿拿着锅铲,每一声汤汁毕啵爆响,都有气泡粉身碎骨。她听见江抗开门进来的声音,俨然已有醉意,往常她会第一时间迎出去,此次她没有动,只觉小小的暖光的厨房,不知怎地,变成了监狱。
不懂得责任的人,何以言爱。第一次,于斯鸿认真地计较了,她知道自己俗气,但生活本身就是俗世打滚。梁岫早说江抗这样的男人,自私怯懦一无是处,于斯鸿终于肯自问,她爱他,是否真的只因他永远凝结着一丝忧郁的英俊的脸,以及笑的时候突然泛开的颓唐,好像有模糊字迹的纸团在风里轻轻松开。
3
吴让的衣服带着温度,显然是刚刚脱下,于斯鸿有些不能适应,推说不冷,又脱了还他。回城途中,车子停在路边,吴让下去,跑回来时手中拎了两只大口袋,里面各色水果。于斯鸿说怎么买这么多,太夸张了。吴让说,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每样都买了些。endprint
细雨中的 N城,建筑群影影绰绰,于斯鸿若有所感,喉头沉重,挑着说些轻松的话题,过问吴让工作生活的情况。吴让一一细说,沿途指着路边的大楼,说这片都是我们承建的,看着城市一点点变化,这变化和自己有关,很有成就感。
语气里没有炫耀,踏踏实实的感想,于斯鸿看了眼他握方向盘的手,血气充沛的红,关节突出,不好看,可是有勤力工作本分生活的痕迹。她有些感动。
因为疲惫,将在外吃饭一道程序免了。吴让带于斯鸿回家,他住着一套不错的房子,三室两厅,平日里母亲在,这两日母亲回老家有事,便只吴让一人。
简简单单煮了碗面,吴让说,“我一个人常吃面。 ”
于斯鸿想想,她也是,如果江抗不在家。看了看手机,并无来电,她一早习惯了,每次闹了别扭,她关上门出去散步,江抗很少跟去找她。他的理由是,太了解于斯鸿,知道她需要独自的空间处理情绪,但他是不是了解,她其实最需要他?
心里闷了火,外面又受了凉,是夜,于斯鸿开始发烧。她迷迷糊糊去找药,发现不是在自己熟悉的房间,一时惊惶地站住,不知所措。有人从后面走来,扶她的肩,将药放在她的手心里。她吃了药,意识仍混沌,不肯去陌生的床上睡,倔强地蜷缩在沙发一角。吴让只得拿来厚厚的被子将她裹住,一直陪在旁边。
凌晨于斯鸿醒来,电视机开着,蓝光闪烁里吴让好像睡着了。她感觉胸腔空荡得可怕,抓过手机拨给江抗,关机,关机。毫无办法。这时吴让的手忽然伸过来,于斯鸿惊了一下,却是探向她的额头,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
“退烧了,好多汗。”吴让咕哝道,起身去拿了干净毛巾。
于是 N城几天,全与想象不同,于斯鸿病了,反复发烧,咳嗽得厉害,吴让带她去附近诊所打针,将柚子细心撕得只剩果肉用纸巾垫了捧给她,两人在小区里散步,吴让的一只袖子让于斯鸿拽着,晚风吹来,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江抗倒是终于有电话打过来,于斯鸿淡淡地说,还要在外面玩几天。她不告诉他她在生病,是赌气,也是失望。
那日总算好转,于斯鸿趁吴让去上班,独自跑到市区,想买点什么作为谢礼。她想,他的情谊她是无以为报的。看来看去买了一盆万年青,她觉得,吴让与这种植物有相似的秉性。
回来的电梯里一个女孩赞于斯鸿的盆栽好看,于斯鸿笑,这女孩真是年轻,不过看起来很能干,手里两大口袋蔬菜食物日用品,肩上还挎了个大包,进出动作那样麻利。她正思忖着,女孩说,“你是老吴的好朋友斯鸿吧?我是他女朋友,我叫宁愿。 ”
宁愿腾出一只手将盆栽抱过去,说:“老吴说你病了,病了就别拿重的东西哦。
前几天我出差了,今天刚回,晚上给你俩做点好吃的。 ”
宁愿说着就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世故又天真。
于斯鸿暗暗吸一口气,真是好名字。
4
过后向梁岫提起,梁岫说,吴让心存邪念,否则怎么会对有女友这事只字不提。于斯鸿想,或许事情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是自己没搞清状况,差点上演狗血剧情。吴让从来只问她去不去玩,并无任何明确的追求举动。
就算吴让刻意隐瞒,于斯鸿也是能够谅解的。他对她的无微不至,那些凑近她额头感知她体温的暧昧瞬间,她有
一点感动。因为知道自己,是以一种情结的形式,扎根于这个男人的青春期,存在于他的生命。
也仅此而已。
一年之后吴让和江抗先后结婚,消息由他人处传来,于斯鸿正在土耳其棉花堡的石灰岩上赤脚歇息。她看了微信
朋友圈里的照片,又看看远方落日,夕阳余晖正温柔地涂抹着眼前的洁白土地。
那次不久,于斯鸿和江抗分手了,真正地分手。她说,对,你的确达不到我的要求。江抗颓然离去,据说很消沉了一段,后回了家乡,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公务员。照片里他胖了一点点,气质比过去更明朗,更潇洒,但某种闪光的东西却不再了。
他过得挺好。这与于斯鸿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爱了,一点也不,跨过某个临界点,过往的那些纠缠困顿在三十五
岁以后突然无比可笑。于斯鸿眯着眼睛深深呼吸异国苍穹下洁净的空气,遥远清甜。世界真大,自由真好。若不是前尘旧事,又怎能走到这里呢。她独个儿在温泉里泡着,微笑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