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座修道院和一座教堂参观记
2014-12-11孔寒冰
孔寒冰
在普里什蒂纳,我住在阿尔贝利亚区半山腰上的匹诺曹旅馆。站在房间的阳台上,白天可以俯瞰老城区全景,一座座带着尖尖宣礼塔的清真寺尽收眼底;深夜或凌晨则听着扬声器里穆斯林的祷告声回荡在寂静的空中。走在科索沃各地,只要是阿族人聚居区,必定林立着大大小小的清真寺。但是,科索沃塞族人信奉的是东正教,在它们的聚居区矗立的是“高大威猛”的东正教堂。科索沃塞族人没有阿族人多,东正教堂不像清真寺那样到处都是,但数量也不少。由于阿塞两族关系的恶化,许多东正教堂都在1999年战争中被烧毁了。现在保留下来的东正教堂多半都在塞族人聚居区,不在塞族人聚居区之内而同时又很有名的,则处于北约维和部队的保护之下。
塞尔维亚中世纪文化的最高峰
这次访问科索沃期间,我重点参观了三座修道院和一座东正教堂。修道院是天主教和东正教的教徒出家修行的地方,通常是以一座有名的教堂为中心的院落,里面有教徒修行和生活的建筑。我参观的这三座修道院分别是佩雅修道院、德昌修道院和格拉察尼察修道院,而参观的那座东正教堂则在普里兹伦老城中心。在游走原苏东地区过程中,我参观过许多修道院,其中最有名的是保加利亚的里拉修道院和罗马尼亚北部布科维纳的五座修道院。参观它们,主要感受的是深厚的宗教文化、建筑与绘画艺术以及周边美丽的自然景观。然而,参观科索沃的这三座修道院,却另有一番味道。
必须肯定的是,参观这三座修道院同样也要感受它们的宗教文化。德昌修道院于2004年、佩雅修道院和格拉察尼察修道院于2006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既然是世界文化遗产,它们的文化特别是宗教文化内涵肯定是非常深的。德昌修道院位于科索沃西部城市佩雅之南12公里处的梅托希亚,是巴尔干半岛上最大的中世纪教堂,1327年由塞尔维亚国王斯蒂芬三世建造,斯蒂芬三世去世后就葬于此,这里因而也成了塞尔维亚人的朝圣之地。修道院的建筑规模十分壮观,风格是哥特式的,淡黄色的石建教堂尤其特别。教堂里保存有大量完整的拜占庭时期的壁画,其中以创作于1350年的“磨难”最为有名。另外,14世纪的木制圣障(圣障是东正教堂内分隔内殿用的隔屏)、修道院长法座和斯蒂芬的雕刻石棺也是教堂中的宝物。佩雅修道院在佩雅市附近,是塞尔维亚大主教的发源地,桔红色的东正教堂是大主教(创始者)的陵墓和东正教徒精神依托的结合。格拉察尼察修道院在普里什蒂纳东南五公里处,1321年由塞尔维亚国王斯蒂芬二世在13世纪圣母教堂的遗址上修建,无论是外在的建筑还是里面的壁画都代表了塞尔维亚中世纪文化的最高峰。就前者而言,建筑的风格是拜占庭式的,石砖构建的教堂形状如双十字架,厚重的支柱立在主殿与前厅之间。就后者而言,壁画绘制于1321~1322年间。主殿的壁画描述的是耶稣的早期生活和基督教的大事,前厅的描述王室成员及谱系和“最后的审判”的详尽内容。
荷枪实弹守护下的世界文化遗产
这些修道院的宗教、历史和文化内涵无疑是深奥的,都与塞尔维亚人和东正教的历史紧紧联系在一起。如果在其他地区,这些肯定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然而,它们或者离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族人聚居区很近,或者就被包裹在它们中间。于是,就多出了许多不该有的事情。
佩雅修道院和德昌修道院都在山谷里,远离闹市并由高墙围起来,但山谷的入口之前都是阿族聚居区。离佩雅修道院大门不远的地方有警察岗亭,经过他们的允许并用护照换取参观牌挂在脖子上才能进去。给我们开车的阿族司机拿到门票看了一会后对我们说,上面对修道院历史简介全是胡说八道。这块地方最早是阿尔巴尼亚人的,是塞尔维亚人将它抢了过去。他虽然也进去了,但只是在门边站着等我们,对塞族人的敌视溢于言表。
在德昌修道院,我们又获得了另外一种感受。这里更显得壁垒森严,在入口前几公里处就有荷枪实弹的北约维和士兵守着,三角形的巨大水泥路障摆成S形。到修道院门口后,汽车须远离修道院,游客要进去,要办的手续与佩雅修道院一样。但是,那个阿族司机这次只是远远坐在车里,没有随我们进去。与佩雅修道院不同的是,这儿不仅不用买门票,而且还有一个塞族青年义务为我们讲解修道院建筑的特征、里面壁画的内容以及与这些相关的塞尔维亚的历史。我特别关心科索沃的塞阿两族的关系,于是,试图问他一些这方面的问题。他没有讲,而是打电话请来了一个修士。这位修士叫彼得,穿黑色长衫,留着长胡须,扎着一个发辫,一副修士的标准形象。他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会客室里,我们就塞阿两族关系谈了很长时间。彼得说,在奥斯曼帝国统治的五百年中,塞阿两族矛盾不大。在19世纪巴尔干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由于划分国界,这种矛盾才开始出现。不过,在1999年战争之前,科索沃的塞族人和阿族人还是有沟通的,比如混居,互说对方语言等。但战争之后,两族混居不再,孩子们各上各的学校,相互之间没有任何沟通。彼得特别强调,科索沃是塞族人的,这段历史写在教堂上。阿族人不仅伪造历史,而且使用假造的历史来教育孩子。塞族人永远不会承认科索沃独立,因为它从来也没有独立过,都是塞尔维亚的一部分。
格拉察尼察修道院则位居格拉察尼察小镇闹市区的马路边上,同样用高墙围起来,墙的上端还有铁丝网,隔不远就是一个探头。这儿离普里什蒂纳较近,安全形势较好,所以既没有维和士兵保卫,也没有警察持枪守护,进入还不用买票。有意思的是,修道院的入口处是一大两小三个门,只能从左边的小门进。里面的建筑特别是教堂固然是参观的重点,但我感触最深的还是义务导游关于格拉察尼察的一番话。他说,1999年战争之后,格拉察尼察的阿族人都移到普里什蒂纳去了,而周边的塞族人也都集中到了这里。所以,如今的格拉察尼察是一个纯塞族的小镇。但再过十几年,格拉察尼察可能就不会有塞族人了。塞族人反对科索沃脱离塞尔维亚而独立,由于格拉察尼察周边都是阿族人聚居区,这里的塞族人都在塞尔维亚购买房产,将陆续离开科索沃。
回味的不是它们蕴含的宗教和
历史文化
参观完这三个修道院,我回味的不是它们蕴含的宗教和历史文化,而是纠结在心的科索沃的民族关系。无论是阿族人还是塞族人,对两个民族在一个国家中和睦相处似乎都不抱有希望,都强调两个民族之间历史的和现实的矛盾与仇恨。在科索沃,为了塑造对统一“国家”的认同,有人主张不分阿族人和塞族人,也不管信仰伊斯兰教还是东正教,努力建构一个“科索沃人”。可是,不论是那个阿族司机还是彼得修士,都直言这种主张是胡扯,根本不可能实现。我问为什么是这样,彼得修士说,阿族人认同的是阿尔巴尼亚,而塞族人认同的是塞尔维亚,从古到今交叉承认的几乎没有,也不可能有。
科索沃各地清真寺已到处林立,但还可以看到有许多在建的新清真寺。东正教堂则很少,有的还很破旧。比如,我参观的那座东正教堂就在普里兹伦市中心,规模挺大的,但在2004年遭受了火灾,里的东西都被烧毁了。教堂周围用铁栅栏圈起来,门口有一个带枪的警察守着。游客经过允许可在外边走一圈,但不能进到教堂里面,即使外面也不准拍照。院内有两块警示牌特别引人注目。前一块是联合国科索沃临时行政当局特派团和科索沃警察联合发布的,上书阿语、塞语和英语三种文字:“此建筑受法律保护。任何故意损坏和抢劫行为都被视为最严重的犯罪。科索沃警察和维和部队将使用包括武力在内的一切必要措施来制止这样的犯罪。所有故意破坏、抢劫都将根据科索沃刑法进行惩处。”另一个牌子上有四个禁止标志,分别是禁止吸烟、拍照、穿裙子和带手枪。
这真是:一样的世界文化遗产,不一样的滋味!
(作者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2009~2012年曾在本刊长期连载“寒冰走苏东”系列文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