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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港湾

2014-12-11沈嫣芬

参花(上) 2014年3期
关键词:柳莺老罗前妻

◎沈嫣芬

孤独的港湾

◎沈嫣芬

春寒料峭的夜晚,早已吃过晚饭的罗进,挺直了腰杆坐在沙发上,猛地一口把手中抽剩的利群香烟给吸完。他在一只已经破了的又旧又脏的蓝花小瓷罐里把烟头给灭了,接着去厨房洗漱和泡脚。

这老罗有一个怪癖,家里有的是烟缸,儿子在他楼下柴棚间开了两张机麻桌,上来洗烟缸时还会经常落下一两只,可他每次抽烟都用那只蓝花小瓷罐,说是那里面弹烟灰灭烟头,只要把盖子一合就是了,不用担心烟灰乱飞,烟头不灭。

洗漱完后,老罗进了房间,先把电视开了,然后脱衣上床。他背靠在两只柔软的枕间,一边微闭双目,一边似看非看地听着电视。

自从一年前妻子得病去世,家里忠实地陪伴着他的,就是中间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张妻子的黑白遗像。妻子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猛然间望去,那笑容竟是如此的悲苦。再细看,悲苦的笑容里,倒是充满了慈祥。

妻子是得癌症去世的。病魔整整折磨了她四年,在这四年时间里,临近退休年龄的罗进,开始变得焦头烂额起来。本来一直过着平静有序的生活,在地方企业工作的妻子先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在一家研究所工作,是高级工程师,收入颇丰。老罗心想等自己退休以后自费旅游,一定带妻子出去走走,好好享受一番生活,谁料妻子没有等到那一天就病倒了。

辛苦了大半辈子啊!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虽然只有一个儿子,老罗却在这个小县城里为自己攒下了三份家业,另又在城市开发区按揭买下一间两层楼的店面房。他给了儿子两套房产和那套店面房,自己只住单位房改的这套旧房。店面房的首期付款也是老罗付的,接下的按揭款正在考虑他付还是儿子付,不幸就降临到了他的身边。

妻子的胃老是痛,不但是痛,还呕吐得厉害,简直是吃什么吐什么。她一贯便秘,平时很少喝水,也舍不得买水果吃。这次疑心是胃真出了问题,不得不治了。横下心到省医院去检查,化验结果一出来,老罗整个人都蒙了:胃癌晚期,立即住院治疗。说是治疗,无非是叫人倾家荡产,延长几天病人的生命,苟延残喘罢了。

老罗悔啊!应该早就让妻子去做身体检查。

四年时间,三十多万人民币,除去医疗保险承担一部分,剩下的医药费全都得自己掏腰包。转眼工夫所有的积蓄全部花完,另外还借了债。如果金钱能够挽回妻子的生命,罗进就是把房子卖了也愿意。可是最后,血浆和白蛋白也阻止不了死亡的脚步。可怕的癌细胞扩散到了妻子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全身的机体就像一台不可遏制地生锈腐败的机器,终于垮了,烂了。当医生宣布妻子最多只能活一个星期的时候,老罗枯竭的眼里落下了心酸的泪水。

他累坏了,疲惫得不行。妻子还有一个星期的生命体征,他却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再也醒不过来了。

四年时间,妻子的病反反复复。一会儿回家,一会儿住院。一会儿稳定,一会儿上省医院抢救,都是他一个人前后照料。儿子儿媳各有工作,偶尔照看两次,就显得很不耐烦。老罗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有什么用?年轻人的心有几个是细的?都说父母对儿女的情是一生一世的情,儿女对父母却只有筷子那样长的情。

在妻子病痛交加的日子里,老罗熬到办理了退休手续。在职时,因为他干的是特殊行业,还没有真正退休,就有各地多人多次请他做自己企业的顾问,高薪聘请。所以离职后,妻子的病情稍有稳定,他又马不停蹄地受聘赚钱,给妻子治病还债。

老罗是真的累坏了!可是老天并不可怜他。妻子被宣布还有一个星期生命的倒记时时,他差点就在妻子的病床前瘫下了。

“天啊!”罗进在心里喊着,“还不如让我死吧!往后我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呀!”

从结婚的那天起,夫妻俩就从未分开过。可是两个人总是忙,忙得根本没有时间闲下来你情我爱。因为没有长辈替他们带孩子,他们就只生养了一个儿子,并且百般宠爱,如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珍贵。

他们省吃俭用所创下的一切,都是要留给这个宝贝儿子的。儿子再把财产传给孙子。子子孙孙,都是他罗家的血脉。

妻子的这一场大病改变了一切,突然的生离死别让老罗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他怀疑这一切不是真的,妻子并没有得病,这一切全都是梦,可能他这次做梦的时间太长了,没有人把他叫醒。

在医院病危急救室里,罗进的妻子奄奄一息地躺着。死亡的恐惧如黑暗中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正前赴后继地向她迎面扑来。她只想在丈夫的臂弯里死去,就当是永远睡在丈夫的怀里,再也不分离。

“抱抱——抱抱——”

她艰难地呻吟着这两个字,罗进听了,心都要碎了。

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正无力地耷拉着一张蜡黄干瘪的脸,肚子在身体的中间高高隆起,里面胀满了肝脏坏死引起的腹水。一头枯草一般的乱发,黯淡地粘着她的头皮。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睛,此时就像一盏被熬干了油的灯,灯芯还在微弱地跳着,忽闪着,眼看就要灭了。

她是三十年前那个露出甜甜微笑的美丽少女吗?那时候,她是多么年轻和健康,浑身洋溢着朝气,叫他怀疑这是一个不会老的女人,更不用说还会生病死亡了。她小他六岁,结婚那阵子,她整天喊他罗哥,闹着要跟他掰手腕,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后来有了身孕,做了母亲,她才算是真正长大了。

光阴怎么会流逝得如此之快?老罗恍然觉得,妻子昨天还刚刚跟他掰过手腕,那时她离三十还差几岁呢!怎么突然她就老了,从单位退休了?那个掰手腕的美丽少女,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病老婆子,而且这一病就是来要她的命,他就这样和她分开了?永别了?他还活着,身体硬朗,腰板儿笔直,老婆子却要先他走了?

这是不是梦?这是不是梦啊!人为什么要衰老?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生死相依的人说永别就永别呢?

老罗鼻子一酸,忍不住呜咽哭泣起来。这时儿子来了,让他回家歇着,罗进梦游似的止住了哭声。他抽抽嗒嗒起身,离开医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了家里。卧房里那张铺着紫色床罩的宽大的双人床,看上去不知怎么竟让罗进倍感亲切和温暖,好像那床上正躺着三十年前他那美丽的新娘。他整个身子往床上一靠,脑袋一挨上枕头,立即就呼呼大睡而去。

罗进真的记不起自己到底有多少个夜晚没合过眼了,他只知道自己全身的骨头就要散架,他要再回一次娘胎,然后出来重新做人。

这一觉睡去,妻子也终于走了。

一觉睡醒,老罗好像如释重负似的。妻子的遗体已经被殡仪馆的车子运走,儿子回来准备死者的遗像。人的一生就这样痛苦而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老罗想起来就心冷。他没有了悲痛,办完妻子的后事,他立即去了省城,受聘于一家民营企业做顾问,年薪可观,待遇不错。

丧妻的痛苦对老罗来说已经麻木了。尝够了痛苦的滋味后,他的心就像结了一块硬疤,没有人揭它就不会痛。就让这道硬疤像道封条一样紧紧粘住那心吧!

老罗在床上似睡非睡地靠着,电视里放的什么他全然不知。说穿了,睡觉前打开电视,他要的只是有一种声音,人的声音,好让他感觉自己还在人世间逗留,并不孤独。

但是有一样声音罗进还是非常的敏感,那就是客厅门外突然响起的一阵窸窸窣窣钥匙开锁声。

这是九十年代初的老式套房,大门是由一道铁门和一扇木门组成。丁萌从大舅家回来陪罗进,在楼道口的声控灯下忙乱地开锁和关门。

走进老罗家,迎接丁萌的总是中间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张悲苦笑脸的女人。她知道这是老罗前妻的遗像,也知道这女人过世还不到两年。她曾提出让老罗把遗像取下,另找一个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再挂,结果遭到老罗斩钉截铁的反对。

既然如此深爱自己的前妻,为何又在妻子去世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抵挡不住众多亲友热情的说媒,开始相亲娶妻,准备人生的第二次婚姻呢?

第二次婚姻的相识恋爱结婚分手四部曲,加起来用了刚好一年的时间。老罗经常在丁萌面前戏称他的第二任妻子柳莺莺为二太太。柳莺莺比罗进小十八岁,但比起第三任“太太”丁萌来,二太太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有形象有气质的丁萌,比老罗小了整二十二岁!听起来真有一种乱世苍茫的味道,好像有一笔可观退休金的老人,成了现世活宝,人人争先恐后要抢到这块活宝,肚子才不会挨饿,天晚了才不会流落街头。

说起来二太太的条件比丁萌好,人也长得漂亮,用老罗的话说,那雪脂凝成似的肌肤,又白又嫩,摸上去如同绸缎般的溜滑。

柳莺莺原是县供销单位的一名营业员,因为长得水灵,很早就被一个地方无赖霸占,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不久丈夫因过失杀人蹲了大牢,她提出离婚,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上了孤儿寡母的生活。日子本来艰难,又遇上体制改革,她下了岗,开始到处打工。所幸的是,下岗之前,单位有套房改房归了她。她一心培养孩子,为了生命中这唯一的血脉,什么样的苦她都愿意吃,什么样的辱她都愿意忍。让她欣慰的是,儿子终于长大了,并且成了一名大学生。也因为这儿子,她一直没有再成家。不是别人嫌她带着个拖油瓶,就是对方条件还不如她,再婚的事就搁到了现在。

她跟了老罗时,第一次到罗进家,也被中间客厅墙上那张遗像吓了一大跳。柳莺莺总感觉老罗在外当企业顾问不在家时,在这里看家的女人不是她,而是老罗的前妻。

无论谁进了这屋子,第一眼赫然所见的,就是老罗前妻那张作为遗像的放大的照片。只要中间客厅目光所及的地方,无论你走到哪里,站在哪里,或坐在哪里,老罗前妻那双有神无力的眼睛总是盯着你。即便你躲进哪个房间,把门关上,那双眼睛也会透过门的缝隙看着你。

柳莺莺有时觉得自己是被幽灵缠住了,因为不管她躲在屋子的哪一个角落,老罗前妻的那双眼睛从没有离开过她。那双眼睛不但注视着她在房子里的一举一动,甚至还穿透到了她的内心,连她心里想着什么都好像在仔细倾听。

墙上的那双眼睛啊!已经死亡了的没有光芒的眼睛,谁赋予了你生命,让你默默地看着你从前家里的一切?

老罗说,他和柳莺莺相识一年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并不多。老罗每个月回来一次,他回来柳莺莺才来;他一走,柳莺莺立即就回自己家里住。她也像丁萌一样,向老罗提出把墙上那遗像摘了,实在想念,就腾出一个房间专门作为灵堂来拜祭。老罗听说要摘前妻的遗像,真好像要摘他的心一样,立即就严词拒绝了。

柳莺莺耐着性子面对那张遗像,她想总有一天她会让这屋子变样的。

儿子大学快要毕业时,柳莺莺主动提出和老罗去登记结婚。老罗不知道这是柳莺莺给他下的套,以为柳莺莺是被他真诚的行为感动了。他和柳莺莺一开始交往就在无怨无悔地付出。柳莺莺停交了一年的养老金他一次就给补交了,然后每个月续交。柳莺莺儿子在校读书的学杂费他也全包了。每次和柳莺莺一起上街购物或逛超市,无论柳莺莺买什么,再昂贵的东西他付起钱来都不眨一下眼。老罗的灵魂深处,他把柳莺莺完全当作自己的前妻来看了。

前妻的生活太节俭了!什么也舍不得吃,什么也舍不得穿,只知道拼命地攒钱。本来想等到自己退休以后俩人好好享福,该吃的就吃,该穿的就穿,还要出门旅游,看看祖国的大好江山。他就不明白,人怎么想到的事反而做不了,没想到的事却无可挽回地发生,甚至失去宝贵的生命。

没有了生命,那还有什么呢?金钱,地位,幸福,欲望,这一切生命的附属品,是多么的令人可笑啊!所以老罗想通了,他要善待任何一个再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尽自己的努力,决不让她受穷和受苦。

柳莺莺是幸运的,她的幸运来自老罗的前妻。没有前妻之鉴,老罗对女人的厚爱肯定是大打折扣的。

然而柳莺莺的欲望还只是开始。她的最终目的是要全盘掌握老罗的收入,还有老罗现在所住的这套房子。老罗肯为她花钱,却迟迟不向她求婚。没有婚姻这部葵花宝典,老罗是不会轻易向她交出工资卡,更加不会给她房子了。柳莺莺绞尽脑汁,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主动进攻为上策。只要罗进答应去登记结婚,一旦领取婚姻合法的结婚证书,她立即就提出老罗的房子过户给她,掌控老罗的经济大权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是还有一个疑虑,万一老罗不肯把房子给她呢?那时老罗也许会想,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人了,结婚登记前得不到的东西,结婚后就更别想得到了。

对于柳莺莺来说,这是一场艰苦的较量。但是她下定了决心,得不到房子她就放弃罗进。罗进不会把房子给她,那也意味着她掌控不了罗进的财政,这样耗下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当罗进看清柳莺莺的真面目以后,他傻眼了!

刚和老罗办理完结婚登记的手续,柳莺莺就提出要他的房子,否则立即离婚。老罗的心一阵哆嗦。他感到自己的脑袋一下就大了,大得好像要裂开来。

罗进是真的喜欢这个女人的。不去揣摩她那沧海桑田的心思,光是她那一身绸缎般的肌肤,每次温顺柔滑地被裹在他这已经苍老而皱了的胸怀里,他就激情澎湃,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还有她那一对丰盈如蜜的乳房,多少个夜晚成了他回味青春的绽放的罂粟花,狂野,绝美,火热地燃烧,通红的火舌喷射着烈焰熔化了他。

真应了美女如蛇这句话。让老罗失魂落魄欲仙欲死的柳莺莺,盯上的不但是他此生不变的退休金,竟然还有这套他用来颐享天年并要传承给罗家后人的房子。不要说他这里过不了关,儿子那里连口都不用开,立马就会叫他拒绝的。

当初别人给他介绍柳莺莺时,是通过了儿子严格审核的。儿子不反对他找个年轻一点的女人结婚,那样罗进活到年老体衰时,作为儿子他就不用劳心照顾了。但是父亲住的这套房子外人是不能得的,也就是知道柳莺莺自己有住房,他才同意父亲和这个女人好上的。如果父亲比柳莺莺死得早,柳莺莺也最多得这房子的一半,到那时,他只要出改房时那廉价的一半价钱就可以把这个女人打发了,房子不还是罗家的吗?

这边老罗的儿子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时,那边柳莺莺的脑子也一刻都没有闲着。

在柳莺莺看来,老罗除了年纪大点,其他方面都还不错。开始她担心老罗年纪大她这么多,晚上夫妻生活那事行不行?谁知她的顾虑一到老罗床上就烟消云散了。那晚好像是她此生第一次做女人似的,老罗的温存,老罗的勇猛,她在那电击一般坚毅的力量里差一点就晕眩了过去。

“抱紧我——抱紧我——”

罗进对着他怀里的柳莺莺喃喃耳语。说是耳语,在柳莺莺听来更像是一种力量释放后无力的呻吟。她觉得这男人像一座被压抑已久的活火山,遇见她后突然就喷发了。在火山喷发的烈焰中,她保持不了矜持,也被燃烧了起来。

这一刻,从肉体上说,他们相互依存,彼此相爱了。

四年多时间,不,已经记不得多少时间了,罗进和女人绝了缘。除前妻之外,他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女人。柳莺莺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

丁萌第一次和罗进见面聊天,就得出一个结论,这老罗年纪虽大,但是见过的情事甚少。

老罗和丁萌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向丁萌坦白了他和柳莺莺的事。他觉得和柳莺莺的这段感情,是他纯白人生的一个污点,因为柳莺莺不是冲着他这个人,而是冲着他的家产和退休金来和他结婚。不给房子就离婚。离婚的态度是那样的坚决,叫他怀疑这女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在他怀里温顺如羔羊的柳莺莺。

“现在的人怎么不讲感情,说翻脸就翻脸呢?”

老罗想起自己的前妻,和他患难与共几十载,什么福也没有享,一场大病归了西。想到这儿老罗就心口疼,觉得是自己亏待了前妻。所以现在不管谁做他的妻子,他都要善待她。柳莺莺摸准了老罗的心思后,觉得这男人可以依靠终身,可是他的年龄,又让她的心里不能踏实。老罗如果身体健健康康,他的长寿就是她柳莺莺的福分,但是万一几年以后他突然病了瘫了,或者干脆呜呼哀哉一闭眼就去了,那时老罗的儿子来撵她走,她人老珠黄去哪里找依靠?

老罗总说自己的儿子有副好心肠,将来他先走了,他的儿子会来照顾她。每次听老罗这样说时,柳莺莺的心里就会条件反射地发出一阵阵冷笑!

自己的儿子都靠不住,还能靠别人的儿子?只有傻子才会去听老罗的话。他儿子如此孝心和善良,老罗着急相亲找女人结婚干什么?还不是孤独,怕晚景凄凉。他不信自己的儿子,却叫柳莺莺去信,柳莺莺哪有那样的耐心听?

其实罗进在逃避柳莺莺的问题。这个问题现实而又尖锐,罗进面对这个问题就自然会想到自己的房子。他没有积蓄,如果他真的如柳莺莺所想那样先她而去,唯一能保障她晚年生活幸福的条件,就是他把自己的这套房子全部赠予给她,这可不是老罗想要面对的。这是他自己目前唯一的财产,虽说死后带不走,但是儿子早就盯住了他这个房子,他是不会为了任何一个要他这房子的女人和儿子结怨的。

柳莺莺是一条找岸的船,她想找个一劳永逸的岸边歇下来,再也不走了,可是老罗不肯给她想要的岸,她只有回到人海,继续寻找那一片真正属于她的岸。

丁萌开门进了老罗家,中间客厅墙上那张照片里的女人今天看上去更加和气了,悲苦的笑容里似乎藏着些隐隐的怜悯。她在怜悯谁?她自己还是丁萌?为什么她笑容里的怜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发现呢?

听见了客厅关门的响声,老罗在房间里喊,是萌萌吗?怎么现在才来啊?

“才八点多钟,睡觉还早哇!”

丁萌笑嘻嘻地推门进房,看见老罗睁开了的双眼又闭上了。丁萌问他刚才是不是睡着了?罗进立即辩解,说他一会儿也没睡过,一直在看电视等她呢!

“宝贝真乖!嗯,让我来亲亲——”

丁萌像哄孩子似的凑到罗进面前,对着这张似老非老还算整洁方正的脸吧嗒亲了一口。老罗忸怩地笑了,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哼哼声。丁萌知道他是因为高兴才这样,趁热打铁,她又双手捧过罗进的脸,用自己的嘴用力去吮罗进的嘴。她总是这样把老罗当成玩具又搂又亲,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玩童,喜欢逗趣胡闹,把个老罗乐得经常分不清东西南北,有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幼童,突然发现人世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烦恼。

柳莺莺可一点也不像丁萌,她什么事都要深思熟虑,然后一锤定音。不然,她冰晶玉洁的脸上就难展笑颜。除非她的情欲被罗进征服时,才会在他的怀抱里荡着魂魄嗷嗷地叫喊。

老罗的前妻从来不在床上发出任何声响。从他们的青年时代起,不管罗进如何大展雄风,她都是在默默地用心享受。许多个夜晚她对罗进说,做你的妻子真好,不白做女人,来世我还做你的女人。

丁萌喜欢问老罗一些奇怪的话题。她问老罗喜不喜欢听女人叫床的声音,老罗开始说不喜欢听。丁萌说,好啊!那我从今天开始就静默了,连喘气声都不会让你听见。老罗说,我还是喜欢听见声音,你就叫吧!我喜欢听,真的。

面对丁萌,老罗没法叫自己变老。

认识丁萌,纯属戏剧性的缘分。跟柳莺莺分手后,恰逢国庆节放假,老罗回家了。家里的摆设一切照旧,没有了柳莺莺的婀娜身姿,屋子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角角落落都是死一样的沉寂。中间客厅墙上,妻子的遗像还是那样悲苦地笑着。老罗孤独也好,苦恼也好,春心繁荣也好,她都默默地看着,不作任何声响。

在家呆了两天,心里实在闷,老罗就胡乱地上街,毫无目的地走,梦游似的逛。在广场的健身小区里,忽然有人唤他,“哎呀是老罗吧?”抬眼一看,是劳动部人力资源处的老邵,开劳务介绍所的,他曾托老邵给柳莺莺找过工作呢!

老邵可是了解罗进的。在老邵眼里,罗进整个儿就是一个好人。听说罗进和柳莺莺感情已经结束,老邵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他说这女人不好哇!名声不好,跟了这个跟那个,都是为了钱,谁也填不饱她。看到罗进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老邵知道自己失了嘴。为了将功补过,老邵要给罗进介绍一个叫丁萌的女人:

“她到我这里找工作的,我看她厚道,人也长得秀气,单身一人,无牵无挂,你想和她见面谈谈,职介所一开门,我立马就可以打电话把她叫来。”

原来,丁萌来老邵这里找工作,老邵开玩笑叫她不如找个老公好。问她找老公有什么条件,丁萌说,“现在我什么也没有,所以想找个有稳定收入的人,这个人对我好就行了。”关于年龄和相貌方面,丁萌也很宽松,只是身体方面不要残疾。

这不,这些条件老罗全都符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老罗和丁萌第一次见面,就在劳务介绍所老邵的办公室里。老邵让罗进先坐着,他给丁萌打电话,说有事安排,要丁萌马上来他办公室。不到二十分钟,丁萌来了,老邵却并不着急说什么,只是咧开嘴笑,好像拣到了什么宝贝似的。

办公室里除了罗进和老邵,还有一个在这里找工作的年轻人。老罗见了丁萌,那眼神像要吃了她一样,一刻也不曾从她身上溜开过。丁萌是何等的聪明,她瞬间反应过来,老邵把她叫来,不是安排工作,而是给她找了个男人。这个一双乌黑眼睛随着她身体移动而移动的男人,看上去五十出头的年纪,穿着整洁,腰杆儿笔直,头发乌黑。

彼此第一印象不错。

当老邵告诉丁萌,罗进大她二十二岁,看上去年轻,实则已经年老,望丁萌慎重考虑。丁萌的心咯噔了一下。大她二十二岁,这把年纪真不算小。看到丁萌犹豫不定,罗进赶紧介绍自己目前双份的收入,并且丁萌想要工作的话,他可以把丁萌安排到他现在当顾问的企业里面去。

无疑地,听到罗进能给她介绍一份工作,丁萌当下就动心了。更让她下定决心走进罗进的生活,是罗进对她说了他怎样经受前妻生病四年的苦难历程。在那身心备受煎熬的四年时间里,他的眼睛坏了,视力急剧下降,医生说是疲劳所致的视网膜堵塞,有一只眼睛还动了手术。

丁萌想起她刚进老邵办公室时,罗进那一双盯死了她的眼睛,其实还是没有把她的模样看清楚。

第二次见面,是口头确定关系的时候。老罗说儿子同意他和丁萌发展感情。不用说,老罗一定在儿子面前把她神化了,要不然,他儿子是要亲自出马去调查丁萌的。

老罗果不食言,他一回省城,就在身边给丁萌找了个财务助理的闲职,跑跑银行,开几张票据,每个月包吃包住还能混上千儿八百的工资。要去省城前,丁萌到劳务市场向老邵告别,老邵这人喜欢黑色幽默,他交代丁萌:

“去老罗那里要好好陪他,特别是晚上,把他陪高兴了,就什么都有了。”

她的心里一阵悲壮,好像一名将赴前线的战士,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给豁出去了。

真的是无路可退啊!现在她只想找一个港湾,静静地歇下来。哪怕是暂时地歇下来,从容不迫地喘一口气,她也会觉得上帝已经恩宠了她。

怎能想到,堂堂一名八十年代文科历史系的大学生,因为一场无法结果的爱情而沦落至此。如果当时丁萌不跟自己赌气,去做了一个暴发户的情人,也许现在根本不会是这样一种境况。

到省城去见老罗的第一天,丁萌的思维还在混乱之中。

男女间的感情,丁萌喜欢那种先情后性的模式。她渴望一个男人能用纯粹的爱心来打动她,让她在爱的神圣光环下开启那扇紧锁的心灵之门,她可以为这样的爱奉献一切,直至生命。很可惜生活中她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人。男人都是那样的饥渴,那样的迫不及待,甚至乘人之危。

和罗进同房的第一个晚上,丁萌有过一丝幻想。她想可能老罗今晚会放过她,给她一点心理准备,和她制造一点浪漫的感情氛围。这样三两天之后,也许她会自觉自愿依恋上罗进的。不曾想,罗进却是早已经按捺不住了。要不然,他何以一回省城就给丁萌安排了工作呢?丁萌的思维还在混乱中,老罗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是柳莺莺把这罗进沉睡多年的情欲细胞唤醒了,宛如春天的一声惊雷,大地复苏,野草疯长,花儿竟放。

和柳莺莺分开多久了?老罗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次床第之欢,离今刚好一个半月时间。一个半月时间,太漫长了!简直比前妻被病痛折磨的四年时间还要长。

前妻生病,他焦头烂额,醒里梦里都是生离和死别。

丁萌长得不如柳莺莺丰满,但她看起来比柳莺莺年轻朝气。柳莺莺烫着一头乌黑锃亮的大卷发,一直披到肩上。衣领和后脑勺间,总是散发着一股幽幽清香,让人闻了不由得心驰神往。丁萌可不一样,她是一头齐耳长的直发,还焗了点颜色。那颜色很暧昧,光线暗的地方看去是青色,光线亮的地方看去又有点桃木色。

丁萌和柳莺莺唯一相近的地方,就是都有一双勾人魂魄的大眼睛。眼睛里充满着灵动的水波,鬼魅一样荡漾进罗进的春心里。

天已经黑了,罗进躺在床上,阵阵热浪滚过他的胸口。

还没有跟柳莺莺分手时,柳莺莺经常来省城看他。只要有柳莺莺的晚上,他从来都没让自己闲过。早晨和夜晚,夜晚和早晨,除了睡觉养神,累了歇一歇,他浑身都有着使不完的劲,以至于柳莺莺私底下跟自己的小姐妹说,老罗精力旺盛,简直勇如雄狮,猛如饿虎啊!这话传到了老罗儿子的耳朵里,儿子心想,母亲一死,父亲是解放了。

原本是柳莺莺睡过一半的床,现在躺着心如死水的丁萌。

丁萌一句话也不说,就像平时一个人睡觉那样穿着该穿的衣服。等了一会,罗进忍不住了,对丁萌说,把衣服脱了吧!丁萌回他的话,让他先把灯关了。

丁萌的悲壮心理又来了。她不会反抗罗进的要求,只是不要看见罗进的脸就行了。这张脸对丁萌来说实在是太陌生。只见了两次面,现在才是第三次,她就要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一个整整大她二十二岁的男人!这样做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不用那么艰难地生存。

她任由老罗的手来摸她,感觉那被摸的身体已经不是她的了。老罗想要摸得她彻底,她就把老罗的手拿开。

罗进说,“不喜欢吗?”

丁萌答,“不喜欢。”

罗进又把自己的嘴凑近她,丁萌把头一歪又避开了。罗进心想,女人么,和男人的第一次应该都是这样的。他想起了柳莺莺。柳莺莺的第一次可不是这样的,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她就阵阵的痉挛,更是激情地回应他。他的手还没有从柳莺莺身上移开,那床单就已经大片的湿了。

那天晚上他兴奋异常,几乎把柳莺莺折腾了一夜。

丁萌对他温存体贴的爱抚既不反抗也无反应,老罗索性直奔主题。丁萌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喊,就又没有了声息。

丁萌和老罗一夜男女情后,就在省城过起了双宿双飞的夫妻生活。

刚开始,罗进以为丁萌不善言辞,是很安静倾听别人说话的那种人。等到他把自己所有喜好和人生经历都如数家珍般地倾诉完了以后,丁萌才渐渐露出她开朗真诚的一面,把自己不堪回首的一些往事也向老罗如实诉说。

丁萌跟老罗说了她有债务在身,那是她不懂经商惨遭欺骗的下场。老罗急着问她欠债多少,丁萌说不算多吧!但是对目前没有任何收入的她来说也不算少。债务已经欠了多年,她一直以打工为生,无法偿还,所以这是她心里最大的阴影。她跟罗进说了个数字,老罗在心底盘算了一下,只要他和丁萌在省城呆个三两年时间,他只需拿出双份工资的一半,丁萌那点债务就清了。可是还有一点让他感到了负担,就是丁萌没有交过任何形式的养老保险。也就是说,丁萌晚年生活的保障要全靠他了。

罗进有点后悔自己过早地要了她。不过一看见丁萌那张青春朝气的脸,他的懊悔之意立即就没有了踪影。

丁萌也在暗中观察罗进的动静。她不想欺骗罗进,在他们的婚姻关系没有确定之前,她会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全盘托出,然后让罗进重新选择。就是罗进提出即刻与她分手,她也毫无异议。她会以为这是她应得的下场。

她的坦然让罗进无法退却,反而激起他的英雄情结,下了决心一定要帮助丁萌。哪怕丁萌不做他的妻子,他也要帮助她。

丁萌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她还有个如今不知下落的私生子,是和那个暴发户生的。暴发户的妻子是个母老虎,因为丈夫是靠她娘家势力发的财,她便紧紧掌控着丈夫的命运。丁萌和暴发户的地下关系败露后,母老虎给了暴发户两个选择:要么净身出户,和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甜蜜恩爱去;要么和狐狸精一刀两断,继续做他的大款老爷。

在丁萌和金钱之间,那个男人选择了金钱。他说如果他没有钱,丁萌也不会成为他的女人,而他的钱不是靠他的能力挣的,所以离开母老虎,他又做不成款爷。

更让丁萌万念俱灭的是,那男人还带走了她刚会走路的孩子。孩子的户口是跟她的,户口本上没有父亲的名字。她到那男人的家乡闹过,母老虎说,那野种他们送了人了,有本事她上法院告去。丁萌悲愤欲绝,当时都有了死的念头。

丁萌抗拒法律,有时她都以为法律是专为惩治她这样的人才存在的。圣贤书上说,“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更何况就是她有理也没钱打这个官司啊!

说起孩子,丁萌就两眼泪涟涟,话语哽咽,泣不成声。可是不知怎么,罗进的豪爽仗义在这儿就没有了。听丁萌说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孩子,罗进反而暗自庆幸。如果有这个孩子,应该是上学的年龄,罗进娶了丁萌,他不还要抚养别人下种的儿子?那最后冤死的还不是自己?这个念头从脑中一闪出,老罗全身打了个寒颤。他急忙在心里忏悔,这个女人受苦受难,失去亲生骨肉,痛断肝肠,自己还在打着私心的算盘,真要天打雷劈了。

丁萌从做生意被骗后,她的人生便成了负数。实在无处安身时,她就投靠在县城林业部门退休的大舅家。但是大舅还有自己的子女要照顾,丁萌当务之急是想找一份安稳一点的工作,哪怕是给有钱人家当保姆,她也认了。

罗进没想到丁萌有这么些经历,简直比柳莺莺还要复杂。老邵介绍时,除了“单身一人,无牵无挂”,可是什么也没交代,就让他们这样糊里糊涂撞在一起了。

还好丁萌性格活泼,是那种大起大落后的坦荡。她和老罗坦诚相待,看起来是那样的快乐。她情绪的热烈感染着罗进,有时罗进都怀疑这快乐到底是不是真的。

谁也发现不了,只有当丁萌一个人独处时,她才会静若幽兰,寒如冰雪,好像一座活火山,刚刚还在喷发岩浆,一眨眼间,她就可以让活火山冻结,变成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她是个没有理由快乐的女人,为了生存,她学会了如何取悦于人。她那桀骜不驯的灵魂,在光阴的流逝中变得温顺了;她曾经柔情刻骨的心,也如坚冰般的冷和硬。

生活对于丁萌来说,就是舞台上的戏。

老罗有了丁萌陪伴,就像拣了颗开心果,每天都过得嬉笑有声。日出日落,白天一晃而过,耳鬓厮磨的良宵更加短暂。

每个月老罗还带着丁萌回家,他愿意分分秒秒都看着这个甜心宝贝,拥着这个小鸟依人般的尤物。她可比柳莺莺乖巧听话,说那白的墙是黑的,她就不说是白的。尤其她会逗他开心,说话尽是机智幽默,什么“计划不如变化快”“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为什么不选择快乐过一天”。偶尔她也会说些老罗想都没想到的傻话:

“将来我死了,能和你同葬一个坟墓吗?”

老罗是真傻了,她能和自己同葬一个坟墓吗?他的公墓已经买好,是和前妻并在一起的,只等他哪天一闭眼,就永生永世陪伴她去了。丁萌死了,能和他合葬一起吗?他的前妻能容忍吗?还有他的儿子和孙子,会不会把她的骨灰盒刨出,扔到荒野里去呢?老罗的头开始嗡嗡乱响,好像失事的飞机,被魔鬼下了符咒似的,摇摇晃晃坠落到扔丁萌骨灰盒的荒野里去了。

怎么把自己的儿孙想得这么坏?他们跟丁萌无怨无仇,怎能把她的骨灰乱扔呢?老罗觉得丁萌有时候像个女巫,她不用诅咒,就能蛊惑他的心田,让他惊心动魄地看到自己灵魂深处的魑魅魍魉。

在老罗家,丁萌很快发现一个问题,一个绝对影响她和老罗生活质量的问题。不仅如此,这个问题还会分裂她和老罗已经相濡以沫的感情。

每次回到老罗家,丁萌都发现老罗的儿子总是像影子一样横亘在她和老罗之间。

为了还店面房的按揭款,老罗儿子在老罗房子的楼下柴棚间摆了两张机麻桌,小夫妻俩平时谁空就谁腾出时间招呼些熟人来打牌。根据赌资的大小,一场牌局下来,就能收几十或百元的抽头费。而烧开水的煤气,牌桌的电费,冬天或夏天的空调费,不用说都是老罗给包了。

有一次,丁萌忍不住好奇,问老罗,他儿子自己有两套住房,难道都没有可以放牌桌的地方?老罗一声长叹,说前妻那一场大病,看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要不然,那店面房的按揭款就不用儿子这样费心思了。

“儿子是离过一次婚的。”老罗说出了久藏于心的隐痛,“有一套房子被原来的媳妇拿走了。”

“你儿子是婚姻的过错方?”丁萌问。

“我儿子最老实忠厚了,他怎么能是过错方?”

老罗为儿子辩解,说是媳妇外面有了人,变了心的才和他儿子离婚。老罗补充说:

“房子本来她是要不去的,因为孙子被法院判给了她。”

可是丁萌觉得过错方一定是老罗的儿子。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老罗的儿子,丁萌就浑身不舒服。

第一次到老罗家吃饭,他儿子就来了。他进屋看见丁萌,既没有给个笑脸,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在饭桌上,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一边吃饭眼睛一边朝窗外看。丁萌有点窘,顺着他的眼光望出去,原来窗台上的不锈钢架子上,养了盆白玉兰,他就在那株白玉兰的枝枝叶叶间找寻几朵开了的玉兰花。

老罗儿子不搭理丁萌,丁萌也没有理他。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开始了。

其实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柳莺莺那时就发生过,而且发生得更激烈,更漫长。

老罗每个月回来,柳莺莺就和他相聚。这时,老罗的儿子和新儿媳也来了。他们都是在吃饭的时候来的,不带米,不带油,也不带菜,就带两张吃饭的嘴。开始柳莺莺忍着,看看老罗会不会发话。可老罗总是说,他们现在要还按揭贷款,比较艰难,等按揭款还清就好了。

按揭款什么时候才还清?老罗说过五年,五年就好了。柳莺莺说,过五年老罗又要当爷爷了,会不会他们把孙子扔给他?老罗说,扔给我也不带,他们去雇保姆就是了。柳莺莺知道这都是废话,是搪塞自己,也是搪塞她柳莺莺的。几个回合下来,柳莺莺受不住了,问老罗,你到底跟儿子过还是跟我过?老罗说,当然跟你过。

柳莺莺就给老罗下最后通牒,以后他们来吃饭她就走,他们不来了她再来。

老罗痛苦了,想不到重组婚姻有如此不可逾越的障碍。在儿子和柳莺莺之间,他如何选择?他没法选择。他不选择,柳莺莺就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

后来,果真儿子媳妇一来,柳莺莺就立即找个借口走人。老罗心里希望儿子少来这里,嘴上却坚决不说。他又希望柳莺莺能宽容大度,理解他为人之父的苦衷,和他的儿子融洽相处。就这样,老罗成了一块夹心饼,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苦恼万分,却无处倾诉,忽然恨起前妻,怎么丢下他自己先走,让他越活越累,如此辛苦。

老罗的儿子对柳莺莺说话还有所顾忌,见了丁萌,他可不甚客气。每次回家,老罗都喜欢亲自下厨,张罗饭菜,丁萌只等着品味老罗烧的美味佳肴。老罗的儿子一进门,看到只有父亲一人在厨房忙碌,一句话就塞给丁萌:

“你怎么不去做饭?”

丁萌一愣,不知怎么回答,想了一想,还是保持沉默。晚上睡到床上,丁萌搂着老罗的脖子,说:“你儿子说话好冲,一般人可受不了。”老罗说,我这儿子性子直,心眼不坏的,说了就过了。丁萌咯咯笑了,说这做父亲的称赞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不过她也像柳莺莺一样,不喜欢他的儿子总是掺和在他们的生活里。

老罗知道丁萌也反感他儿子,一颗心悬了起来,随即又掉下去,似乎掉到他身体以外的地方去了,他焦急地寻找。这颗心好像长了翅膀,不知道往哪儿飞了,老罗感觉自己找不着他的心了。

没有了心,可是老罗还是觉得胸口那儿疼。他最怕胸口疼了,只要这里一疼,他就要受苦。

春节有十多天的假期,老罗和丁萌回来,是要开开心心过个年的。年三十前的几天还好,老罗儿子和媳妇单位加班,忙得打牌也没人招呼,更没有时间来老罗这里蹭饭吃了。可是从年三十晚上起,老罗家又热闹了。

由于年货丰盛,老罗儿子看了一眼厨房里挂满的腊肉棕子和香肠,还有鸡鸭鹅的,冰箱里更是塞满了生猛海鲜,自个儿做的饺子汤圆,还有馒头糕点八宝饭,连阳台上也挂满了鱼干豆腐类的土特产,老罗儿子乐了,绽放了笑脸,说:

“从明天开始,我们自己不用开伙,来这里吃就是了。”

他们来吃个正月丁萌也没意见,年货都是老罗准备的。可大部分时候都是老罗下厨做饭,丁萌管饭后的洗洗涮涮。老罗儿子和媳妇只是动嘴不动手,每次都像贵客临门,这个丁萌还能忍受,最让她窝火的还是老罗儿子那句“你怎么不做饭”,好像他父亲找的不是爱人,而是佣人。

为了避见老罗的儿子,丁萌正月里头就往大舅家跑,晚饭以后再挨上两小时,才回老罗家睡觉。她觉得自己只是罗进家一个路过的客人,一点儿也找不到主人的感觉。老罗一刻也不愿意丁萌离开他,可是一想到儿子,他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名匆匆过客,这家也不是他的家。

内心深处,老罗是想摆脱儿子的。他总是在丁萌面前感叹,“我要是有一百万就好了。”丁萌问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他又不好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说有这么些钱,给儿子一半,给丁萌一半,他的烦恼就没有了。

这一天,农历正月初五晚上八点多钟,丁萌从大舅家回来。她开门一进老罗的房间,就像个啄木鸟一样把老罗亲得掉了魂。

老罗说,先别亲了,赶紧去洗脸吧!我把热水烧好了,在那把蓝色的热水瓶里。

俩人的心里都有某种期盼,盼望黑夜漫长,早晨的太阳慢慢升起,或者干脆白天也是黑夜。烦恼都来自白天。白天太喧闹了!嘈杂中孕育着危险。那危险随时都会发生爆炸,随之而来的便是灾难,让人悲伤,让人心悸。

初六的早上,老罗儿子打来电话,说上午到朋友那里走走,中午就不过来吃饭了。丁萌心想,终于可以和老罗吃顿清闲饭了,还要好好睡个懒觉,一直睡到老罗把中饭烧好了叫她才起床。生活真是幸福!没有长久的幸福,这一刻幸福也够丁萌满足了。可是快近中午时,大舅打来电话,说母亲从乡下来了,要丁萌赶紧过去探望。

丁萌在大舅家陪母亲说了一个下午的话,知道哥嫂都孝敬母亲,内心有一些安慰。

哥哥家的楼房是丁萌跟着暴发户时出钱给造的,她只给自己留下很少的积蓄。在她为了儿子和暴发户家的母老虎生死大战那一年,父亲去世了,母亲为她羞愧,整天就是哭。母亲的眼泪刺痛了丁萌,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她跟老罗的事还瞒着母亲,大舅说,等到了和老罗的缘分有结果时再说也不晚。

好不容易丁萌张罗好母亲在大舅家睡下后,她回到老罗家已是晚上十点了。

她在老罗家开了半天的锁,却怎么也打不开。这么晚了,老罗一定已经睡觉入梦,一时半会是听不见她开锁推门的声音。不过,丁萌还是纳闷,老罗平时她没回来时,是从不在里面反扣门锁的,今晚这是怎么了?这个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有事发生也不该招呼都没有一个,就莫名其妙地这样把她锁在门外啊!

丁萌的心不安地咚咚跳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把她慑住了。她一边用力敲门,一边拿出手机准备给老罗打电话。这时,丁萌听见屋里有响声。是老罗朦朦胧胧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他半睡半醒地出来开了门,没等丁萌进屋,他就趿拉着鞋子回到房间立即上了床。

老罗态度反常,丁萌一进门里就察觉到了。奇怪的是,丁萌今天居然对老罗前妻的遗像没有了反应。此时,在丁萌看来,照片上那悲苦的笑容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本想到厨房先喝一口热水,但是心里紧张,还是先去揪着老罗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老罗低垂着眼帘,看也不看丁萌一眼,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没什么事,我睡觉了。”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丁萌说,“有事就说吧!我什么都能承受。”

“真的没事,是你自己多心。”

老罗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一声叹息在丁萌听来,不是从他咽喉里发出,而是从他心里面出来。

“是不是你儿子说什么了?他今天来过吗?”丁萌问。

“来过。”老罗答。

老罗的儿子下午来过,是来劝父亲和丁萌分手的。他上午去那朋友家,说起父亲和丁萌的事,那位朋友原来认识丁萌。不但认识,还几乎知道丁萌所有的秘密。听完丁萌的故事,老罗儿子惊呆了。这个女人不但背负着一身的债务,她竟然还有一个私生子!万一哪天她把这个私生子找到了,或者那小子自己跑来找到了丁萌,父亲房产继承权岂不又受到了威胁?

这事可不能耽搁,老罗儿子恨不得把丁萌那些不光彩的往事即刻告诉父亲,让老父亲赶快从那女人的温柔乡中醒来。这女人不但会败坏父亲的名声,还是一个累赘,会拖垮父亲的。

面对儿子的忠告,老罗无言以对。丁萌对他来说,是没有秘密的。他想让儿子接受丁萌,就替丁萌在儿子面前保守了这些秘密。他很惭愧,好像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在儿子面前竟然一下子抬不起头来。当儿子知道丁萌并没有什么事隐瞒父亲时,他责怪父亲糊涂,怎么会弄这么个包袱来背。

老罗左思右想,觉得贫穷的确可怕。儿子说的没错,他从一开始坠入丁萌的情网,就背负了无形的经济压力,只是丁萌给他的快乐蒙蔽了他的理性。没有儿子的忠告,他一时半会是难以从那快乐的迷雾中清醒过来的。

“我儿子什么都知道了,他让我们分手。”

老罗艰难地道出了他心里想说的事,丁萌问他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吗?老罗说,他就这一个儿子,他不想和儿子结怨。

“那你就不怕和我结怨吗?”丁萌突然冷笑了一声。

可以说,这样的结局丁萌早有预感,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的到来会如此之快。几乎不到一天的时间,丁萌还沉醉在短暂幸福的梦里,老罗就变心了,毫不犹豫地把她抛弃了,没有给她一点缓解的时间。

突如其来的耻辱和绝望像一条巨蟒吞噬着丁萌。这一刻,她的心里面只有恨!恨老罗,恨老罗的儿子,恨自己曾经有颗春情萌动的心。

往事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多少年了,她只想忘掉那痛苦的初恋,甚至不惜放弃学业,做一个暴发户的情人。初恋的爱情还深埋在她的心里,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爱过的男人。但是没有人会想到,那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爱情,是一场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单恋。为了她那无法得到的爱情,丁萌选择了毁灭。毁灭自己。

老罗借儿子之口提出分手,让丁萌感到自己又被命运大大地嘲弄了一回。老罗的儿子让丁萌看到了强大的世俗力量。面对世俗,她从来就是一个失败者。

丁萌背对着罗进,一夜无眠;同样的,很少失眠的老罗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白天,老罗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和丁萌在一起三个多月的日夜相守,一次次的倾心长谈,丁萌早把老罗当成了自己此生不变的归宿,老罗也把丁萌看成是可以相伴终身的爱人。老夫少妻的爱,同样热烈、真诚,但却经不起儿子的一声忠告,一句反对。

在儿子面前,老罗退缩了对丁萌的感情,好像猛然之间觉醒,丁萌只会成为他晚年生活的累赘,而不是伴侣。更何况丁萌还是那么年轻,谁能保证她今后不会红杏出墙,让他这个从没有戴过绿帽子的男人在人生的晚年戴上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呢?

罗进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女人身体的出轨。明明是跟了他的女人,却背着他和别的男人鬼混,那还不如直接把他给杀了,他也不要忍受那种痛苦和耻辱。

儿子说得对,丁萌是不可靠的,虽然她对金钱和物质没有过主动要求,但是谁知道她会不会和柳莺莺一样,一旦和老罗确定了关系,也会提出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来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难不成那时又以离婚收场,他老罗大半辈子的清白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

怎么想都是和丁萌分手会让自己轻松,那就分手吧!坚决地分手。

可是怎么开口和丁萌说呢?她可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如果贸然提出必定会伤害到丁萌。老罗的头又要炸开了。自从妻子死后,他就烦恼不断,生活完全变样了。没料想丁萌是那样的冰雪聪明,他一点点反常的举动,就让丁萌看清了他的内心。丁萌的那一声冷笑,已经足够使他胆寒,他突然觉得他对丁萌是完全陌生的。

第二天清早,老罗眼睛红红的很早就起来了。他到书房打开一个平时一直锁着的写字台抽屉,从抽屉的一个百宝箱里翻出本存折,去了一趟银行。回来时,丁萌也已经起床了,一丝乱发披在她弯弯的眉间。她在床边呆呆地坐着,好像掉了魂魄,那坐着的人已经不是她了。丁萌这样子忽然让罗进很怜悯,他心里一痛,眼眶跟着湿润了起来。

罗进递给丁萌一个银行里的长条信封,信封里鼓鼓地装着一沓百元现钞。老罗说,这是他一年多来的全部存款,让丁萌收下,作为他对不起她的一点补偿。

丁萌看着手里这厚厚的一沓钱,愣怔了一会,继而掩面痛哭了起来。

她和柳莺莺一样,是条找岸的船,不是一条找钱的船。岸是结实的土地,牢固的山。钱是什么?见水就湿,见火就燃,是花花绿绿被风一吹就四处飘散的纸啊!

“我年岁大了,不能给你幸福。你找一个年轻的,穷一点没有关系,两个人可以一起努力。”老罗红着眼睛说,“要对自己有信心,我相信你会找到好人的……”

老罗说着,话语开始哽咽。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丁萌,显然是在流泪。昨晚恨了一夜老罗的丁萌,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如此的可怜。他的一生都在付出,为妻子,为儿子,为她这个本与他不相干的人。他付出了所有,得到的是什么?这个世上,谁能懂他?谁在爱他?老罗留给她的背影是如此的凄凉。丁萌觉得他一下子老了,背也佝偻了。老罗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了。

在他壮年时,他是儿子的天。当他进入了晚年,儿子便成了他的天。

天意不可违抗,晚年的他,为了儿子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分手,并且硬生生给自己找了许多分手的理由。

丁萌知道罗进心意已决,她作任何挣扎也是徒劳。除了向前,她没有退路。

离开老罗家,丁萌还是泪如泉涌。老罗那孤苦无依的背影,让她一想起来就心酸。何止是心酸,简直就是心痛啊!那个装钱的信封,是丁萌泪流不止的源泉。她很想跟老罗儿子说一句话,那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但是说了又有什么用?老罗儿子会因为她这一句话而幡然醒悟吗?再说,老罗和她分手还有他自身根深蒂固的原因。那些原因是她的力量无法改变的。丁萌也不想去改变。诚如舅舅所说,和老罗分手也未必是一件坏事。更何况老罗还给了她一笔钱,这些钱已经足够能使她渡过难关了。

从此以后,丁萌就从罗进的生活中消失了。

仿佛是做了一场梦,老罗记得的是妻子生病了。那场病生了好久好久,怎么也好不了。他想知道妻子到底去了哪儿,让他这么久都没有看见她。尽是些陌生的女人来家里,儿子很烦,他也很烦。

恍惚了一段时间,老罗突然清醒了,妻子已经去世了。他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所以他继续相亲,并且听从儿子的建议,回省城辞了职。

在家里,前妻的遗像终日注视着他,看他吃饭睡觉和发呆。他从不打开正客厅里的电视,这个习惯从他前妻生病的那一年就开始了。他在客厅唯一做的事,就是挺直了腰杆坐在沙发上抽烟。家里偶尔来个亲戚什么的,老罗也就这样坐在沙发上,倾听他们的谈话,和他们闲聊一会儿。

到了吃饭的时候,老罗却留不住客人。人家很客气地谢绝,说不用麻烦,那语气很可怜他,孤独好像一把锁链把他的心灵给锁住了,叫人怎么也亲近不了他。

(责任编辑 高云平)

沈嫣芬,女,生于1965年9月,高中毕业,杭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建德市人。从小爱好文学,在地方杂志和报刊上发表过多次作品,曾经教过书、从过商、打过工,2008年8月在《中国作家》杂志发表中篇小说《玩偶》,现在杭州一家广告公司任职人事部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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