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
2014-12-11高秀洲
◎高秀洲
吉祥
◎高秀洲
一
有一个吉祥的故事发生在许慎故里,许慎的《说文解字》是中国第一部辞典,在这部字典里,吉祥是幸运的意思。那么,吉祥幸运吗?请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吧。
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深夜,灰色的月光下,不幸运的吉祥正急行八里山路,向大山间的火车站小跑。汗水、泪水和身上的冰交织在一起,跌倒多少次又爬起来,三里上坡、三里下坡,又跳跃着沿冰河沟裸露的搭石。呼啸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手、脚冻木了。谢天谢地,狼群没来光顾,狼也怕冻死啊。
说吉祥不幸运,理由有三:兵工厂没生产任务,找米下锅,铁饭碗从此被砸烂。这位当年的知青又光荣下岗,还是一个穷工人;漂亮的老婆冬云和他提出离婚;最不幸运的还是怀里的电报,父病危,速回。
爸呀,你要挺住,你的吉祥正赶回明珠看你呀!他默默地念叨着,擦把眼泪拍拍头上的冰茬,眼前浮现出五十多岁的父亲的模样,黄皮寡瘦,体重不足六十斤,眼窝深陷,在明珠市蔬菜公司传达室工作。因病肺叶被切去三分之一,肋骨抽去两根,他的工作是扫地、送报纸、烧开水和散煤,烧大炉子,只有一个看厕所的拐腿光棍汉才帮他拉黄土、提水、和几百斤的煤泥。冬天舞着比他高一倍的大扫帚扫大院子,常常累得吐血。火炉前摆着七八个大壶,夏天满身的痱子结成疮,仍在火前提着大壶烧开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住在传达室。拐子、光棍汉子晚上住厕所边棚子里,啃干馍喝水,白天打扫厕所,盯住那宝贵的肥料,防人偷走,这是老光棍的神圣职业,是生产队派来的。吉祥的父亲怕自己的肺病传染,从不在家吃饭。那家是一间四面透风的棚子,斜在火车站的墙边,住着吉祥的母亲、他们的儿子和吉君哥、嫂,外面下大雨,棚内下小雨,锅、碗、瓢、盆全接水。用砖支起的两个木板床睡四口人,共两条被子。
父亲一直做着全家能住上不漏雨房子的黄粱美梦,有气无力地向领导哀求多次。吉祥耳边回响起父亲讲土八路爷爷吉大胡子的故事,1951年10月的一天下午,爷爷在河堤上大叫:“皇上吉祥,老子他妈的也吉祥,哈哈!双胞胎,两个大胖孙子,大的叫吉君,做君子,不做他娘的小人,小的叫吉祥,老吉家万岁!”说着从腰间拔出快枪,朝天放一排子,今天早上老子领着弟兄们铡了那个恶霸,老子用枪把在铡刀上砸个口,那恶霸的光头和脖子连着一点肉,鲜血喷射,那眼珠子还咕噜噜地转!老百姓敲锣、打鼓、放鞭炮!痛快!老子他娘的又为民除了一害!
爷爷种下的仇恨,两年后招来了横祸。恶霸的大儿子小土匪挖了爷爷奶奶的坟,一把火烧了房子。后来多亏解放军打死了那伙土匪,救了全家人。
父亲如惊弓之鸟,推着独轮木车从乡下来到明珠市逃生。路上叮咛老婆,别忘了是共产党救了咱全家呀!后来,父亲在火车站边搭一个棚子,自己找一份蔬菜公司推车送菜的工作。后因生了肺病去看大门,母亲则去修路,抡大锤,扛上百斤的棉花包打工糊口。
二
身高一米五四的吉祥从火车站口挤出来,小黄脸,大眼睛,罗圈腿,穿一套兵工厂发的灰色棉衣,匆匆买一盒蜂王浆,兜里还剩下一元钱。想起恶妻把电报摔在地上的情形。
老东西快死了?活该!谁让他当年尖酸不给我破面缸,报应!哼,不值一元的破面缸,还打两个补丁。呸!老东西。死了装面缸算了!你也死明珠不要回来了!吉祥的妻子冬云临行前放狠话,吉祥捡起电报,我每月工资全交了,咋回去?
老娘最后给你十元,下岗的穷工人,炮捻子高,睡觉打呼噜还带哨,阳萎废物!看见你就恶心,我为了一个农转非户口,毁了自己的青春,真是牡丹插在牛粪上。滚,滚吧!下岗了连每月三十元的工资也没了,废物!废物!冬云说着把吉祥推出门外。把十元钱扔在雪地里。这样的妻子,丈夫肯定会吓成阳萎,吉祥热泪涌出,关上门,冬云漂亮加恶霸,吉祥摘花不怕刺,曾与众情人格斗。
想当年,冬云是校花,比吉祥高半头,追她的男生像一群苍蝇。“文化大革命”中,吉祥是学校“缚苍龙战斗师”的师长。这个师共三个人,政委是权胡,外号胖媳妇,另一个女兵是王霞,人称大眼炮,他父亲是朝鲜战场的连长,全连阵亡,后来只身拖着破碎的身子归队,被怀疑是叛徒。说不清,他恨自己没死透也是错。后来知青下乡,加上冬云四个人,在一个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两年后,权胡和王霞招入兵工厂,吉祥本可以走,但为了陪富农成分的冬云留下来了,再培养一下感情,梦想摘下这朵鲜花。那天下午,送权胡、王霞去兵工厂,回来时吉祥看见红砖队长摸进知青住房正想强奸冬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吉祥抡起铁锹向红砖队长拍去,吓跑了红砖队长,冬云也无奈迁回老家当了农民,吉祥进了兵工厂。三年后他找到冬云再次向美女求婚。冬云为了农转非户口,为了一辈子不窝在农村,答应了婚事,同时也报答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吉祥如愿把美女拉上床,吉祥帮冬云进兵工厂当保管员,登记领了结婚证。可是,令吉祥不堪回首的是与冬云的新婚之夜,一间旧房子,一个箱子,一张床,一套炊具,一袋面立在窗边,吉祥工友每人2元送彩礼,权胡、王霞等收拾房间张灯结彩。权胡做了几个下酒菜,晚上,权胡主持婚礼,让二人咬苹果,冬云不咬,交杯酒也不喝,让吉祥和冬云合唱一首《东方红》,冬云也铁青着脸拒绝。谁爱唱谁唱,我也没请你们来。
算俺浪,算俺贱!走,冬云脸板得像省长,要不是看在知青的份上,看吉祥面子,请俺俺也不来!胖媳妇权胡火了,大眼炮王霞也生气了,人都走了。权胡暗自庆幸当年没追上这个恶美女。当年知青时就发现冬云像女霸,好翻脸,是个强势的女人。
为啥呀?冬云,瓜子、糖、权胡做的菜没动,多现眼,多丢人呀。吉祥送走人摊开双手,无奈地摇头。
我丢人,我现眼,我死给你看!冬云说着抓起方桌上的菜刀,砍向自己的脖子,吉祥一把抢过来。
我的姑奶奶,我的美人,我的老婆,有话好好说,新婚之夜,这是干啥呀!吉祥说着夺回刀。
为啥?就为一个破面缸,我看面在袋子里放就来气,老吉家的媳妇连一个破面缸都不值!结婚老吉家的人死完了都不来。我这人嫉恶如仇!对老东西我生不养,死不葬,老杂鱼!再看看你那小矮个,小黄脸,呸!恶心。
吉祥看着此刻的冬云,既不漂亮,又不动人,没门也没心情。他想到此刻父亲正在做肺叶切除手术,母亲正在痛苦地守在手术室门口,那个不值得一提的哥嫂啥心不操。吉祥摇头、无奈,冬云不理解呀。当时那个面缸里有面倒哪呀?他脱光衣服钻进被窝睡另一头,吓成了阳萎,完全没了自信,半夜又因打呼噜带哨被冬云踹出被窝,摔在地上。吉祥像在梦中跌入万丈深渊,天啊,这是什么样的妻子呀?和这样的妻子会有性福吗?从那以后两人再没睡过一张床,吉祥一直睡地铺。吉祥虽然后来成人高考,上了大学,入了党,可是工人下岗失业的大潮还是无情地把他逼上绝境。
吉祥痛苦地回忆着,身子轻飘飘地来到明珠市蔬菜公司门口,1985年的明珠特别冷,破旧的大门两侧,寒风呼啸,吹着黑纱,上面白粉笔写着“父亲大人千古”。吉祥眼发直,腿发软,嘴发抖。大门东侧是约六平方米的低矮的传达室,屋内一张桌子放的报纸,一张破床靠着东墙,一个破纸箱放着父亲的杂物。北侧大茶炉房,拐腿汉在帮着烧父亲没烧完的开水,七八个大壶一字摆放。一群亲友围着传达室,吉祥双眼惊恐,挤进小小的传达室。天啊,父亲静静地躺在中间仅有两平方米的空地上,下面是破草袋,父亲盖着破被子,脸上蒙着黄纸,哥和嫂子、侄子孝清直立在周围,头上腰间系着孝布。
爸,我的亲爸,儿子回来晚了呀!吉祥说着甩开手中的蜂王浆,扑在爸身上,揭开爸脸上的黄纸,看到那皮包骨头的脸已半闭着双眼。吉祥摸了摸他的鼻子,确实断气了,吓一跳。
爸,我回来晚了!我回来晚了!吉祥哭喊着连续磕三个重重的响头,鲜血从额头上汩汩地流出来。吉祥用双手合上父亲的双眼,可怎么也合不上。
儿子,回来就好,总算见你爸一面啊。母亲说着给儿子头上、腰间系上白孝布,老人家还想说什么,嘴动一下没出声,擦擦儿子头上的血,又擦擦儿子的泪,换上纸又擦擦自己的泪,伤心地摇着头。
吉祥慢慢地站起来,去办公室给冬云打电话。冬云说老杂鱼死了!装面缸里算了。说完啪的把电话挂断了。
吉祥呆了,扇自己一记耳光,又挤进传达室哭得死去活来。他抓住父亲的手,不让抬上灵车。吉君冷冷地盯住吉祥,带钱了吗?咱爸的丧事需要钱呐!嫂子也哼一声,哭顶屁用?装的怪像!
火化即将开始,亲友们哭得震天响,吉祥看着父亲滑进火化间后一头撞在灵堂柱子上,鲜血溅出:我要离婚!我要离婚!一下子昏死过去了!母亲和拐腿汉叔把吉祥扶上车,回到传达室。
吉祥瘫在那张破床上,看着父亲工作生活一生的六平方米的传达室,看着父亲床上破衣、破被和露脚趾的旧鞋,想到父亲死在传达室 ,躺在草袋上被抬走,想到父亲生前为家人能有一个不漏的房子而苦斗几十年成泡影,想到父亲到死眼没全闭,正是为了家没房子而死不暝目呀!吉祥想着心痛,那滚滚热泪如泉涌。他似乎看见父亲用那枯树枝一样的手指着传达室的破房顶,绝望地呻吟着:房子!房子!
三
安葬了父亲,吉祥死也不愿回到那狂躁且性冷淡的恶妻身边,因阳萎吉祥早已丧失了自尊,没心情干那事。想着那个帅哥财务科长正像苍蝇一样盯住冬云,就觉得恶心。下岗就下岗了,不回去了,哪的黄土不埋人。
无奈的吉祥回到了这样的家:靠着火车站围墙破木棍支着十平方米的棚子,四周是高粱秆挤成的墙,上面糊着黄泥和破瓦,屋内两个砖支起的木板床,中间一块蓝布隔开,外面是母亲的床,一条破被,露着棉花,床边一个破纸箱,一个破瓦罐,里面木板床睡着哥、嫂和侄子三口。门口是一个煤炉,一个菜板,放着黄碗,铁锅里堆着捡的菜叶。门是一张塑料布,做饭时把塑料布支起排烟,做完饭再落下来。在火车站西墙边这样的棚子连成一片有十几家,贫民窟里的人们精神很富有,他们虽是破衣烂衫,小孩子嬉闹,大人互相打着招呼,谈论着柴米油盐,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一个大汉傻傻地笑,似乎他们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看见吉祥一家带着孝布回来,十几个男女老少表现出同情,静立在两边:不要难过,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的人要挺住,要活下去啊。满头乱发的大汉说着过来扶着母亲。
吉祥向大汉点点头,他扶着母亲掀开门,让母亲坐在地铺上,大汉送过来两块红薯,吃吧。
哥、嫂你们也歇一会吧,孝清,过来。吉祥低着头,让他们坐在地铺上。递给母亲毛巾擦泪,眼前浮现起家庭的往事。
母亲十八岁那年如花似玉,是富商的女儿,上过私学,她会绣花、做纸花,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千字文、百家姓、四书五经样样通,还会唱“穆桂英挂帅”等豫剧,字正腔圆,声音甜美,这样的才女偏偏爱上在他家当店员的父亲,再加上爷爷是带兵人,于是就撮成了这门亲事。天有不测风云,苦命的母亲嫁错郎,过上了乞丐的生活。母亲却无怨无悔,嫁鸡随鸡,这几年她抬沙累得眼发黑,扛百十斤的棉花包上垛,因饥晕栽倒。一米五的个子去抡大铁镐修路,冬天手上震裂着血口子,用烧化的沥青粘合,从不叫苦,总是甜甜地笑着,那干黄的脸,整个人就像被风一刮就倒的枯树。
“文化大革命”中,她害怕被批斗,连累儿子。吉祥是缚苍龙战斗师的师长,要带头破四旧,就劝妈把姥姥陪嫁的金砖、银元宝、手饰、缎子被面等装入草袋,深夜沉入河中,妈妈只留下一个银手镯念想姥姥。
吉祥想起当造反派的狂热、天真,就恨自己,是他把妈妈所有的金银财宝沉到河中的。想到这,吉祥抱着妈妈痛哭,儿子当年狂热荒唐啊!
孩子,不哭,事情都过去了,咱认命,咱要坚强地活下去,那东西也没地方敢收,那是四旧,那东西咱本来就不该有,本来就不是咱的,本来就不该有的东西失去没啥可惜的。免得给家里带来灾难,只要有人就行啊,儿子!妈妈用手擦擦吉祥脸上的泪,儿子,干吧,房子会有的,一切由主安排。乐观的母亲感动了吉祥。
吉祥看哥、嫂、侄子三人坐在床上,心潮起伏。女人啊,漂亮的嫂子是如何走进这样的家的呢?原来,哥吉君与嫂子谈恋爱时,是哥借了同事家好房子见的面,这家有缝纫机、自行车、手表,还有一个矿石收音机,姑娘信以为真。吉君野蛮地把姑娘抱上床,疯狂一夜,把同事家的床单也染上了血,吉君用白粉笔擦了擦血迹,死不认账,不赔床单,同事摇头,吉君不是君子,是小人呐。
后来,姑娘怀孕后被吉君领进这破棚认妈,姑娘看见棚子吓哭了,上当了,骗子!吉君是大骗子!妈妈拉住姑娘的手,邻居们都来劝,一个穿破中山装的女人拉住姑娘的手说,咱女人就得认命,咱上一辈子欠他的。吉君也不错,长得帅,个又高,会说话,是工人哪,再说,分手也不好,让人看笑话,多丢人哪。好妹妹,咱比王宝钏还亏吗?穿破中山装女人说着给吉君挤挤眼,吉君扑腾跪下。
我也是没办法呀,妹妹,我会一辈子忠于你,我会像薛平贵一样爱你,我的老婆,咱结婚吧,你就是我的第二个亲妈呀。
天哪,我怎么会怀孕哩。天哪,这是报应啊。姑娘趴在妈妈怀里哭得伤心,擦一把泪,并扶起吉君,就这吧。不说了,不说了,听天由命吧。婚后生个儿子叫孝清。
四
吉祥下岗失业,想起恶妻腿就软,无家可归,只好暂住哥家,和母亲挤在地铺上,这棚子是父亲的遗产,可哥说是他找人帮助拉棍子、高梁秆、和泥等,如果论产权,非他莫属。妈是他养活的,如今弟弟又回来,又多一个张嘴的。狗屁产权,火车站的墙。吉君荒唐之极。
吉祥要和母亲一起去扛棉花包,工头说,吉祥瘦得像麻杆,不要。吉祥和母亲一起去修路,那几十斤重的大铁镐抡几下就投降了,还不如干瘦的母亲,当年吉君也和妈打工,受不了。母亲抱着吉祥哭,怎么办?快过年了,总得想个办法挣点钱呐。
妈,每天我天不亮去捡菜叶,嫂子看到破菜捏住鼻子说,霉了,酸了,臭了,咱俩只能喝菜汤,嫂子还盯着谁喝得多,那红萝面饼,他们让都不让。哥怕老婆,咱俩也跟着受气呀。妈,你不是会写毛笔字,咱卖春联吧,你不是还会做纸花吗?咱卖纸花吧,你做,你写,我卖,行吗?吉祥拉住妈枯树枝般的手,盯着妈妈刻满年轮的脸。那满脸沧桑记录着抬沙、修路、扛百十斤重棉花包的艰难岁月,那血汗钱全进了嫂子的腰包。
祥儿,我写字、做花都中,可咱连扎本的钱都没有,要不,把你姥姥给我的那副银镯子卖了扎个本儿?现在四旧的东西可以卖吗?要说我还真舍不得,那是你姥姥的心爱之物,是传家宝啊!
不用,几块钱都行,对联写着卖着,卖的钱可以再买纸、笔、墨汁和做花的广告色。做花用的卫生纸,不值几个钱,至于铁丝,去破烂里捡点就行。对了,妈,你写信主的对联,肯定受欢迎!
中,晌午回来给你哥商量一下。妈妈边说边到墙角地铺边的破罐里摸着什么。
吉祥,银镯子咋不见了?你姥姥送给我的传家宝咋不见了?我想让你再仔细给我找找……妈说着,蜡黄的脸变得刷白,手在发抖。
妈,你再想想,是不是放错地方了?吉祥手伸进去摸摸罐子。
没有放错地方,用一个红布包着,每天我都看看,像见了你姥姥,昨天我还摸过一下。这个镯子破四旧时你见过的,我就这一样心爱之物,我就给你哥一个人说过,别人不知道呀?妈妈说着眼里噙泪,做中午饭去了,熬着菜汤拌着红薯面,三个馍,哥、嫂和孝清一人一个,妈和吉祥从不吃馍。
不一会儿,哥挟着破公文包回来了,吉祥把他拉在一边,小声地问:哥,你见咱妈的银镯子没有?
见了,我拿走了,厂长说是准备提拔我当代理办公室主任,国家干部,相当于正科级。咱也没啥给人送的,听说厂长想给他妈祝寿买个老式银镯子,全市都买不到,我为感激人家提拔,就把银镯子送给厂长了。厂长看了看说太好了,太精致了,镯子成色发亮,那龙凤呈祥的雕刻,工艺绝了。厂长的妈得到这副镯子很激动,说是一辈子都在想有副银镯子,终于梦想成真了,厂长还给他妈亲自戴上镯子。今后啊,你哥再也不当供销员了,下车像兔子,要账像孙子。吉君得意,兴奋自豪,根本不考虑对方的感受。
那你的正科和办公室主任弄好了吗?吉祥气愤地问。
厂长说过几天就下文件,任命我为代理厂办主任,相当于正科级国家干部,现在工人们已叫我正科啦,争着给我汇报工作呢!哥哥眉飞色舞地说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妈妈在厨房偷哭。等到妈出来的时候,她已擦干眼泪,装得没事人一样强笑着,说没啥,没啥,只要我儿有出息,银镯子送给厂长也值。
你咋不说一声,这不是偷吗?为一个五十多人小厂的代理办公室主任,偷了妈的银镯子,值吗?吉祥正说着,嫂子进来了,她拉着脸问,什么是偷?你哥拿银镯子时我知道,“除父有长兄”,您娘儿俩吃俺的、花俺的、住俺的、铺俺的、盖俺的,一个破镯子,为了你哥的前程,有啥舍不得的?是我让他拿的,你能把老娘怎么样?
你……你混蛋,妈在这儿,你怎么称自己是老娘?吉祥说着冲了过去。
放肆!你嫂子的话没错,长嫂如母,嫂娘嫂娘嘛,你放明白点儿。还没上任的正科挺身挡住吉祥。
妈,咱们走,饿死也不住他家了!咱靠写对联卖纸花也能活。吉祥想过去挽妈的胳膊,却被妈挣开了。
笑话,商店里有的是纸花、对联,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谁要你们的?净想仙点子!要走可以,恕不远送!正科说着摊开右手做个请的姿势。
吉祥看了哥一眼,吉君那凶相加奴才相真叫人恶心。他一跺脚冲出家门,妈拉都拉不住他,老人家在后边追着喊,看看这事闹的,吉祥你到哪里去呀?都怪我,那镯子,你哥用了提拔送礼是好事。吉君你说一下要肉我也割给你,何况一个镯子。
奶奶,奶奶,别生气了。5岁的孝清拉住奶奶,快,快回屋里。
好,我的好孙子,奶奶没生气,一切都是主的安排。奶奶说着拿起《圣经》,要给孙子孝清开讲。
不,奶奶,我听不懂那洋耶稣,你再给我讲讲二十四孝吧,这次再给我讲一个。孝清边说边晃奶奶的胳膊。
好,我再给你讲一个五元哭墓。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孙子说。从前哪……孝清瞪大眼睛听得出神。这孩子就爱听奶奶讲故事,特别是二十四孝的故事。孝清听着听着,感动的哭了,奶奶也哭了。好孩子,快过年了,咱们也高兴高兴。别哭了,今后你要孝敬父母,当好孩子。孝清懂事地点点头。
五
吉祥不堪忍受哥和嫂子的羞辱愤然出走,他茫然失措地游到蔬菜集贸市场,在这条街上两边站满了卖白菜、萝卜、大葱的商贩。再往东走,活鸡、活鸭、活鱼、活羊等展现在吉祥面前,市场五香八大味、海参、尤鱼、木耳、红枣诱人眼馋,熟羊肉、咸牛肉勾起吉祥的食欲。他欣赏着人们的菜篮子,农村的包产到户,活了市场。
白花花的猪肉市场里被人们挤得水泄不通,争相购买,好像过年就是拼命购物,最穷的人也要扛个猪头回家,没钱借钱也要过年。他看着一张张幸福的笑脸,又想想自己的悲凉处境,不禁黯然泪下,啥时能给母亲买块白哗哗的猪肉哩。可自己眼下生计都成了问题,可悲呀,可悲!
师长,吉祥?正在砍肉的大眼炮在叫他,令吉祥惊喜不已。
天啊,这不是王霞吗?我们的大眼炮怎么当起卖肉的老板啦。
大眼炮激动得高叫,吉祥,你真吉祥,快过来,快过来。大眼炮扔下砍刀,收了钱,对身边的几个顾客说,你们几个去东头买吧,我有事,停一会再卖。
你从天上掉下来的,吉祥,冬云呢?我的嫂子,咱的美人呢?权胡呢?我可算找到你了。大眼炮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大眼笑得真开心,水灵灵的,大眼睛真好看。
吉祥手足无措,嘴动一下,可又说不出口,大眼炮就是大眼炮。大眼炮完全没有当年知青的娇气,她现在成了心直口快的商人了。
吉祥镇静一会儿,岔开话题:
大眼炮,你过得好啊,成老板了,看那个神气。当年要是有砍刀,非砍了那个为几棵破葱打咱的黑大汉。吉祥激动。
哪壶不开提哪壶,吉祥,知青的往事,不提了,不提不生气。我过的好个屁。父母双亡,那个没良心的眼镜甩了我,说我是王叛徒的女儿,怕影响他入党当官,现在好歹无儿无女,我光棍一条,一个杀猪的,活得痛快。每天吃肉,你看,我这肚子都吃大了。大眼炮一吐为快,拍拍肚子,真是个没心眼子。
吉祥听了想哭,人啊人,人怎么是这样的绝情,那个势力眼的眼镜,真瞎了眼了,多好的大眼炮啊,吉祥可不想说,说了怕伤大眼炮那颗善良的心。
他们几个都好,都很想你。吉祥支支吾吾,应付一句,不想再多说什么。
走,咱回家,中午哥儿们给你做红烧肉吃。说着就拉上吉祥回家了。往东走上十米右拐弯,这是一个零乱的小院,一口大锅放在火上,另一口大锅里放着黄香膏状的是毡猪毛的,一个大案子,满院子的血腥味。三间房,一间是厨房,三个大盆里放着猪头、肠子和猪蹄等,一间是大眼炮的卧室。另一间放着一张床,床上放着零乱的东西。
吉祥胃口浅,看这状况差点吐出来,刚才还馋大肉,到了大肉世界又想呕吐,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这千万不能让大眼炮看出来,那样多伤她的自尊。
大眼炮兴奋、激动,全然没顾及吉祥的表情。她钻进厨房蒸米、做菜,并滔滔不绝痛说家史,吉祥看她娴熟地切菜、切肉,看她那副不在乎一切的样子,觉得很可笑,又很可敬。这还是当年那个娇滴滴的王霞吗?
不足一个小时,一盘大块红烧肉,一盘牛肉,一盘青菜,一大盆鱼汤端上了饭桌,接着王霞又麻利地盛了两碗白花花的米饭。
大眼炮脸上笑开了花,边吃边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就是要坚强地活下去!让贫下中农看看,让眼镜看看,每天一个新太阳,每天一个好心情嘛!大眼炮说着把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吉祥嘴里。吉祥此刻想到了可怜的母亲,多想让母亲尝块红烧肉啊,多想亲大眼炮一口啊。
大眼炮问了一句,你现在怎么样?冬云呢?
吉祥不好意思,只是淡淡说,我下岗了,失业了,想跳出山沟来明珠市找个活干干,养活妈妈,养活我家,稳住后把她调回来,我想不好干啥呢,吉祥饿坏了,那红烧肉真香。她儿子呢,大眼炮一脸茫然。狗屁儿子,名誉夫妻,吉祥肚里像倒五味瓶。
吉祥吃完了香喷喷的红烧肉,看着大眼炮甜甜的幸福微笑,想起了当年的知青生活,那时候一天三顿都是红薯干汤,拌一点红薯面,没菜没馍,大眼炮拉着大风箱,权胡从冰河里挑来水,冬云往大铁锅里拌面,火光映红冬云那迷人的脸蛋。
我的组长、师长,吃红薯吃的吐酸水,真想偷点农民的葱解解馋呀,权胡放下桶,色迷迷地看着冬云,拉住吉祥的胳膊。那是个实心眼子,也想博得冬云的喜爱,只是嘴唇厚说不出,眼馋。
傻心眼子吉祥放下手中带冰的干柴,中,今晚上就下手。寒冬腊月的深夜不知道是几点,因为知青们根本没有表。吉祥走出门,寒风刺骨,大家打了个寒战,紧紧地裹住了破棉衣。冬云提着破筐,大眼炮端着盆,吉祥拿了一个破铲子,权胡在前面探路,很像当年的土八路进庄。他们踏着冰冻的雪地,跳进北菜园,扒着雪,吉祥看见葱,惊喜地想,多好的葱呀,要是用盐腌一下,该多解馋呀。
快点吧,冬云细语,给,篮子。
可吉祥一拔,葱断了,因为埋得太深。权胡只好用铲子挖,大眼炮在护栏外接。
我害怕。大眼炮说吉祥快点。冬云那心里七上八下的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
地冻得太硬,不好挖。吉祥边挖边说,一把把葱终于出土,冬云在旁边瞭望着。
有人偷葱,快抓贼!突然,从北屋房后冲出来几个人,他们手拿棍棒,高叫着冲过来,包围了菜地。
权胡快跑!吉祥看着冲过来的黑大汉说,我是吉祥,葱是我偷的,与他们无关。冬云、王霞你们快跑!
我叫你偷葱!黑大汉抓住吉祥当胸一拳,我叫你偷葱!又是一个耳光,打得吉祥眼冒金星。
冬云回过头来,弯腰抓住黑大汉的腿往后拽,被踢得满嘴流血。为什么打人?为什么打人?冬云拖着腿喊着,吉祥快跑,什么贫下中农,什么贫下中农!另几个农民抓住冬云的衣领子往村里拽。前天还在雪地深山中找回马娃,没良心!大眼炮吼着,我告你们去,我爸爸有枪,我大眼炮不是好欺负的。大眼炮说着咬黑大汉胳膊一口。
打,黑大汉一拳打在大眼炮的前胸。大眼炮后退两步倒在地上。
小偷还有理,美女还咬人,打!一个小伙上前抓住冬云的头发,吉祥举起铲子向那小伙的头砸去,那小伙一闪,铲子砸在小伙的肩上。吓得他们立即住手。权胡抱住黑大汉的腿。大眼炮站起来冲向黑大汉举起盆子砸过去,冬云抱住黑大汉另一条腿,使劲推。
狗屁贫下中农!狗屁贫下中农!吉祥怒吼着。
胡球来,都给我住手,反了你们了,一点破葱,咋打人哩?打毛主席派来的宝贝蛋,都给我滚回去!红砖队长赶来,老远就大喊,到跟前给黑大汉一个耳光,把地上的葱捡起来,放入篮中,双手递给冬云,好闺女,快用毛巾擦擦脸上的血,别和这些球人一般见识,本来应给你们送点葱,队里种的有,让你们来农村受罪了。一句话说得冬云、大眼炮放声大哭。
吉祥和权胡奔向屋里关上门,任红砖队长怎么叫喊,都不开门。
吉祥说着突然跪在毛主席的像前诉起苦来:毛主席呀,你老人家说过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知青,可我们来了,每天三顿红薯干汤,肚子里饿呀,嘴流酸水呀!想吃个葱都没有,偷点葱还挨打,吉祥的脸都被打肿了哇,冬云嘴上流了血,大眼炮也成了熊猫眼!
冬云哭着递给吉祥一条手巾,而后又倒点暖瓶的热水,热一下手巾,吉祥接过热手巾又跪在毛主席像前,哭着,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四个人都跪下了,边哭边唱。感天动地,吉祥拉起冬云、大眼炮:咱要坚强,要好好地活着,气死他们!
外边拍门的红砖队长和乡亲们蒙了。这帮学生,挨了打还唱歌,死不了啦,不会自杀了。自杀个屁,他们屋连刀和绳都没有,宝贝蛋,宝贝蛋个屁,早上起来牛倒沫(指刷牙),白天上工笼嘴多(戴口罩),晚上手中电筒多,哼,真不是东西,上面昏了头,咋派来这么些玩意儿?
第二天冬云起早做饭,一看屋里白茫茫的一片雪,这是从门缝里钻过来的雪,盆里的一点水结成了冰,地火前的干柴成了雪柴,屋里毛巾冻成了冰块,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冬云冻得浑身发抖,想点火烧水,根本点不着,权胡听见冬云起来立即献殷勤:快起来吧,我肚里早都发烧了,美女快冻僵了。
权胡,咱去挑水吧,红薯干汤也能救命呀!毛主席的红小将都起来吧,为生存而战。吉祥说话还好使,四个人全起来了。
大眼炮说,吉祥组长,你冒着大雪往返六十里去找马娃,饥寒交迫冻成冰人,我们三人去深山找马娃,差点冻死,可昨晚因为一点葱却被打得鼻青脸肿,我想不通。第二天咱还往地里送粪。
大眼炮说的风雪天找马娃一事,又让吉祥心痛。如今我下岗失业,怎么养活老娘、养活妻子、养活自己,还得找个事干吧,大眼炮深情地说,你下岗了,冬云也好不哪去。咱哥儿们合伙弄个事干吧,管吃管住,不干那事,纯净的兄妹关系,中不中,每月再给你八百元,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咱是一个锅里耍稀稠的知青哥儿们,你每月给冬云三百,给妈三百,你留二百零用钱。中吧,我的组长,我的哥,我这可以住,还有一间房,谁让咱是哥儿们哩,咱卖肉还可以,一个光棍要钱没用。吉祥听后摇摇头,又点点头,眼圈都红了,不是亲妈,胜似亲妈。
这天,吉祥和大眼炮一起转到沙北,想碰碰运气,走着,走着,吉祥发现有几个歪歪斜斜的黑漆字:沙北肉类联合加工厂。
走,大眼炮,咱进去看看,两肩铁栏杆门,门两边写着定点屠宰,集中检疫。院子不大,左边是猪栏,没猪,北边是锅炉、热水池和杀猪的传动带,杀猪的小推车,挂肉的三角铁架子,右边是分割车间、停车棚,院子一片狼藉。从东北角的房子里走出一个小老头,用脚踢踢零乱塑料盒,大小铁钩和倒的凳子,这哪是肉联厂,分明就是一个小小的屠宰厂。
有事吗?年轻人。老头说着笑眯眯地点着烟。
我们随便转转,老大爷。人呢?吉祥说。都跑了,三个人分不公,打起来了,停工半月了。乡里正寻找新承包人哩。
老大爷,乡政府在哪?谁主管呀?大眼炮说着给老大爷搬过来凳子。
向西走过涵洞就是乡政府三楼企业联社,谁管我也说不清。老头说着指指西方。
杀猪、杀猪的,我愿意,吉祥,咱去看看,碰碰运气,咱一起杀猪吧。大眼炮眼睛一亮,用手挡在吉祥脖子上挥一下,大笑起来。他俩来到乡政府大院,“为人民服务”金字红底牌匾十分醒目,在三楼的企业联社见到了一个小白脸。
你是企业联社的领导吧?吉祥向前拉住大眼炮走到办公桌前。
请坐,有事说吧。小白脸很客气地微笑。
俺想问一下沙北肉联厂是咋承包的?大眼炮显得很文明,那脸泛起红润,那大眼精神。
你们说说情况,我听听,目前正在考虑承包一事,正在选择人。你们有工作证、学历证吗?是中共党员吗?
有,这是我河南教育学院的毕业证和兵工厂的工作证。吉祥把证都摆在桌上,我是上学期间入的党。
哦,是国家大型企业的,素质高,大专毕业,中共党员,可以,可以,那你呢?小白脸看看大眼炮。
本姑娘专业杀猪,卖猪肉,几年了,小小的个体户。大眼炮说着神气地拍一下胸脯。
哦,女中豪杰,女中豪杰,大气,大气!我们联社要研究一下,已有四个人提出承包了。请把电话留下,三天后通知你们吧。我们是乡镇小厂,能容得下兵工厂的大神仙吗?你们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没有,我已下岗失业,没有任何条件,玩命干好工作就是了,你们领导有什么要求,比如,承包金等,吉祥兴奋地盯住小白脸,像见了救星。
我们就四个字,合规经营,不收任何费用。你们明天送来一份发展规划,把肉联厂搞上去 ,就是乡政府的政绩,目的是双赢。小白脸说着倒两杯热水,温暖了吉祥和大眼炮的心。我们提供场地、厂房,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收管理费。
六
哥儿们,这两天等信,先和本姑娘一起杀猪吧,先热一下身。我先领导你,怎么样。大眼炮说着挽住吉祥的胳膊。没心眼子地笑,笑得甜,笑得幸福,笑得可爱。
中,大眼炮,路上有人,注意影响,让熟人碰见传给冬云麻烦大了。吉祥笑着和大眼炮出了乡政府门,向沙河老桥走去。
大眼炮,一九六四年建这个桥时,我十几岁,在这卖茶,几个小伙伴提着壶拿着碗,一分钱一碗,一天能收入一毛多钱,很激动。大家买小人书看、买糖人吃,然后偷河堤边玉米,老乡骑着自行车撵,我们下河堤,钻玉米地里,骑车的老乡无奈大骂,小兔崽子,出来!我们不理睬,又去坟头上扒蟋蟀。晚上打群架,那才叫自由自在的痛快,受伤不给家人说,各人看各人的伤。
吉祥,你真捣蛋。大眼炮幸福地盯着吉祥说。她内心早已爱上吉祥的大气、善良、傻子劲,可惜冬云霸占着,却不珍惜。吉祥是有妻之夫,妻子又是我的知青哥儿们,大眼炮,你可不能胡想。嗨,埋在心底吧,这叫命中注定。只要跟吉祥在一起就幸福,我大眼炮看着吉祥就心满意足了,绝对不能有非分之想。绝对!
大眼炮苦笑摇摇头来集贸市场,吉祥,走,咱买一头生猪吧。她不由自主地拉住吉祥的右手,笑得灿烂。哥儿们每天一头猪,每天杀一个猪八戒。
在猪市上,大眼炮一眼看中一头二百多斤重的长白猪,长得很精神,付完钱,大眼炮在前面牵着,吉祥在后边用棍赶着。回到大眼炮的小院,她请来两个同行,帮着按猪,老娘一天杀一头猪,我爸当年杀多少鬼子,我就要杀多少猪。大眼炮把猪拴在柱子上,吉祥今天你杀猪,咱放挂大鞭,庆贺一下,咱哥儿们捆在一起干。
右边地火上大锅里的水沸腾了,两米长的大案子和三个大不锈钢盆涮得干干净净,大盆薰香膏褪猪头、猪蹄,大门敞开,鞭炮的响声惊动了周围的商户。
一个老头抽着烟说,咦,杀猪哩,那猪没绑好腿能中。
大眼炮光杆司令转眼咋成了两口人,这玩的是哪一路。满脸胡茬的中年男子挤挤眼,娘儿们也费解。
这可怜的猪预感不妙,听到炮声,开始嚎叫。吉祥傻笑着说快按紧。大眼炮按住两个前腿,两人按住两个后腿,吉祥掂住猪耳朵,放案子上,吉祥抡起大棍,朝头上一棍,掂起刀。
猪不叫了,吉祥抖着手把尖刀刺进了猪的喉咙,对不起了,朋友。鲜血喷出,喷大眼炮一脸。
吉祥给大眼炮擦擦脸上的血,一松手,那猪却翻身起来,没死透,血没流完,朝市场方向窜去。坏了,猪醒了,没死,放手太早,也许吉祥没扎中要害,快,快追。吉祥喊叫,大眼炮、吉祥跟着猪跑。那满身是血的猪像疯了一样地狂奔。
那猪是亡命的,它首先撞倒门口要剥它的架子,冲倒市场上正在挂着的半个猪的架子,算是给它的同伴报了仇。满地的猪肉,人们乱抢,什么雷锋不雷锋,不抢白不抢。又往西冲去,把卖活鸡的笼子撞翻,鸡满街飞,几个农民老太太的鸡蛋菜篮子也撞翻,满地滚的烂鸡蛋,我的鸡,我的鸡蛋。天啊,猪精,猪成精了。
一个卖干鲜的柜台倒霉了,木耳、八角、胡椒、红辣椒、海参、鱿鱼、猪血、红枣、粉条满街都是。这可肥了过路人,白菜、萝卜满地滚,羊绳也冲断了,还有活鱼盆也翻了乱蹦。活鸡满天飞,今天不是买菜,是拾菜,是拾活鱼、活鸡、活羊。
真缺德,谁家的猪,谁家的神猪?我造他祖宗,真缺德,我招谁、惹谁了,我的天啊,是大眼炮呀,你看,她满脸是血,疯了!疯了!后边还有个男人,作孽呀,作孽,快报工商、公安、315、110、报警!报警!
市场翻天了,都是猪惹的祸,不,是人,抓起来。快抓起来呀。
是抓人哪,还是抓猪呀。120来了,315来了,当然是先抓猪,再抓人。不,人、猪一起抓,一起过堂,毁了我生意,赔,加倍赔,不赔,我给大眼炮拼了。一个老男人边喊边跺脚。
嚎啥,你没看大眼炮疯了,满脸是血,平时都是母老虎,女大侠,母夜叉,没人敢惹,如今疯了,她听见不吃了你,快滚屋去,一个大老爷们,也不怕人家笑话!老娘骂着老头子。一会儿,工商、公安人员牵着猪送过来,大眼炮从腰里取出一捆钱,这是一万元,谢谢你们赔受损失的商户。不够老娘再拿些,大眼炮摸了一下脸上的血,牵着猪回到了小院,吉祥等帮忙完成了宰杀、褪毛、分割。晚上,大眼炮在另一间给吉祥铺张床,今后住这吧,大眼炮说着又从箱子拿出新被褥等,咱哥儿们干脆同院二屋吧?吉祥傻笑地点点头,中,中啊。
七
吉祥真的吉祥了。乡政府企业联社对企划案很满意,下发一纸红头文件,任命吉祥为沙北肉类联合加工厂厂长,当场从财务提十万现金。吉厂长明天就派一个会计,这现金你先拿着,哪天转给财务吧。一亩地的屠宰杂院,一个工人,王霞也就是大眼炮。这两人像孩子一样跑到沙滩上,看着春风杨柳的两岸,大眼炮右手拿着文件激动地挂在吉祥脖子上,朝额头上亲了一口,笑道,天哪,我的组长,我的师长,当年文革缚苍龙战斗师还三个人,今天你脱下军装换西装,成大厂长了,可惜就我们两个人哪。
两个人怎么啦,当年毛泽东一个人从韶山的泥路上跑出来,建立新中国。咱们俩呢,加上乡联社这十万元资金,树起招兵旗帜,就有吃粮人。吉祥亲亲那一包十万元现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的大眼炮,咱开炮吧!吉祥,夹住十万元现金,疯了,神经了。挽起大眼炮转了三圈,因大眼炮太胖,两个摔倒在沙滩上,大眼炮在上,幸福地盯住吉祥,吉祥在下,傻笑,笑得可爱。老桥上的一对勾肩搭背的情人笑了,看人家多浪漫哟。
当天晚上吉祥夹着钱和任命状回到家,妈妈正喝着菜汤。孝清让奶奶吃饼,奶奶不吃,晚上消化不动,喝汤就行。
叔叔,叔叔,回来了,爸、妈,叔叔回来了。孝清兴奋地叫着。
儿子,我的儿子,这几天去哪啦,让妈想死了。快,快来喝菜汤吧。
吉君冷冷地把锅里剩的半碗菜汤弄到自己碗里,在外边发财了吧?吉君看都不看吉祥一眼,把这半碗菜汤递给妻子。
母亲把没喝完的菜汤递到吉祥手中。
喝吧,喝吧,儿子,一定饿坏了。
妈,我回来看看你,你老人家不要挂念,扛棉花包要小心点啊。儿子以后要忙了,回来的也会少,不要挂念我。这是二百元钱,你慢慢用吧。吉祥说着打开包抽出两张。他摸着孝清的头,好孩子,要孝敬老人啊。
吉君看见一大包钱。眼睛发绿,发直,呆了一秒钟,赶快夺回妻子手中的半碗菜汤。好弟弟,快喝,你一定很饿吧。
我的好弟弟,这么多钱,是捡的?还是……吉君看看妻子,妻子阴天也突然转晴天,吉祥,天上下小红鱼了,老吉家该转运了,咱的福利房该有戏了吧,孩他爸。妻子给吉君挤挤眼。
吉祥接过妈的菜汤,放在地铺上:妈,一会你喝吧,我不饿。他从怀里把包放在妈枕头底下,红头文件掉在枕头上。
吉君抢来一看惊呆了,厂长!厂长!我弟弟是厂长了!老吉家坟头冒青烟了!看看,老婆,任命吉祥同志为沙北肉类食品加工厂厂长(法人代表),看看,红色的大印是乡政府的!弟弟,你真行,真行啊,我早就知道我的好弟弟有出息的!
啥是法人代表呀,妻子抢过红头文件看了又看,孝清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妈妈颤抖地接过文件,看了又看,这是真的!
真的,妈妈,这是公家的钱,让我组建一个小肉联厂。吉祥说着,哥,我想请教一下,弟没经验,咱家商量一下,好吗?吉祥说着掏出一盒烟放在床上。
小厂嘛,不像我们大厂,我享受正科级待遇嘛。吉君看着床上有盒烟,不等让,自己抽一根划火柴点着,狠吸几口过了把瘾后,才将话引上正题,兄弟呀,现在你当厂长了,咱家几辈子没当过大官,运气不赖啊……他说着吐着烟圈,脸渐渐严肃起来,不过,你就是当上了省长,我还是你哥,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相当于正科!老话说“除父有长兄”,你在哥面前可别翘尾巴哟。吉君说着那烟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就像有人要跟他抢似的。吉君越说越摆起当哥的臭架子。
哥,你永远是我哥,我尊重你,听你的,我就是混碗饭吃,你过去和妈一起抬沙多受苦呀。
好,说得好。今天哥有一件好事告诉你,我们单位要集资建福利房,我报了个三室一厅。咱妈和你各一室,哥没钱买,可想给你办个好事,你只要一次付款五万,房产证就是你的。咱家棚太潮了,还漏雨,咱妈住着也腰疼,怎么样,还是哥为你着想吧?你要沾我正科级的光了。吉君说着干脆把两根烟接在一起抽。
这确实是件好事,可我也没有钱呀。这是公家的钱,不能动呀,吉祥说着摊开双手,无奈地摇摇头。
傻瓜,傻心眼子,你是啥?你是厂长,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借五万块钱对你这个厂长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嘛,活人能让尿憋死吗?
借是好借,可咋还呀?要说这次也是机会难得,住进新房咱妈也不受罪了,妈冬天不用去外边解手了,咱爸在天上也会笑的。
这就对了,为了咱妈辛劳一辈子,你这次拼了命也要借。你要是还不起哥帮你慢慢还。借条我写,我担保不就得了。吉君眼放绿光。
吉祥没法推辞了,只好充大个儿说,我是厂长,让你写啥啊!借条我写,欠款我慢慢还,有房子顶着咱怕啥?房产证上应该写我的名字吧?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响亮。吉祥说着拿出伍万元,自己公公正正地写个伍万零贰佰的借条放包里,那贰佰是给妈的。厂刚开始也花不了那么多钱。
当然,当然,写你的名字,还要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呢。明天你去看看房子,二层,三室一厅,自己不想住了,转手就能变成十几万。在咱们这小城市,十几万可不简单呀,你还赚五六万哩,不请哥的客?吉君眯着小眼,把伍万元揣到怀里,从嘴里鼻子里吐出烟圈,得意之极。
第二天上午,吉祥看房子,这房子正面朝阳,双阳台,一百多平方大,在明珠市这个小城市也算可以了。吉祥把房子看了个遍,高兴地说,这卫生间好,妈再也不用下雨下雪天去外面解手了。好兄弟,帮大忙了,这房子算你的。嫂子奸笑得可怕。
我的好兄弟,我厂的领导说,名字要写本单位的人,因为是福利房,不能写外人,只好写我的了,想必你也能理解吧?吉君猪肝似的脸颊上长着一双小眼睛,多天不刮的黄白胡子中间夹着一根烟。他盯住吉祥,那烟雾曲曲弯弯地在新房中环绕,见吉祥不大乐意,静观着吉祥的表情。
吉祥真是又恼又气又无可奈何,怔了会儿只好说,你是大哥,你说了算,“除父有长兄”嘛。不过你得写个条子,证明这房子所有权归我所有。吉祥说着露出孩子般的傻笑,却又透出一点精明。
你说的对,除父有长兄。吉君说着挤出两滴眼泪,叹了一口气,遇事还是亲兄弟嘛,我是国家干部,正科级,还会说话不算话?亲兄弟写啥条子,亏你想得出,我的心是条子比得了的吗?我还要养活咱妈,“百善孝为先”,就是为咱妈你也不能不信你哥呀……我叫吉君,君子的君,哪有说话不算数的?吉君说着又哭了起来。吉祥忙去拿毛巾,吉君接毛巾边哭边说:一九六零年全国饿死了多少人,为了活命,我拼了命带你去沙北地里偷红薯,被人家逮住拳打脚踢,鼻青脸肿,你哭着叫着,哥哥,哥哥呀,我再也不说饿了……
哥,你别说了,兄弟错了,兄弟昏了头,让你写什么破条子?哥呀,你好好孝敬咱妈吧!吉祥说完,吉君搂着吉祥痛哭,着实让吉祥感动!
看完房子,吉祥高兴地去见企业联社的小白脸。兵工厂也在电话中说,你还是团支部书记呢,好好干吧,联社给你派个会计,把钱交给她吧。吉祥脸色发白,领导我正要给你汇报昨晚俺哥借五万元,买房子,我给妈二百元,这是借条。小白脸立即变成小黑脸,咋不经过同意就私挪公款五万元,这就是贪污嘛!交法院处理!我打算长期干下去,可是我自己没个窝,怎么能行?这五万块钱我买房子用了,打了借条,以后会慢慢还的。就是还不了,用我的新房抵押总可以吧!当然,挪用公款不对,我错了。
你吉祥算老几?离开你吉祥地球就不转了?哼!说不定离开你,地球会转得更快!哼!小白脸说着晃着椅子,白了吉祥一眼,喝了一口水后又补充一句。少废话,五万元拿不来,就把新房的房产证拿来抵押。否则交法院,你可以下课了。吉祥瘫坐在办公桌前,神情呆滞。这真是睛天霹雳,说变就变,一时间吉祥措手不及。
吉祥由专人看管,不许溜掉!这真是睛天霹雳啊。
不行,硬着头皮也要找哥去!他狠狠擦了一把眼泪,他今天要找吉君去,拉那唯一的救命稻草。
八
吉祥那罗圈腿罗得更狠了,就像一个被打败的兵,路上买了一瓶白酒和一小包花生米。吉祥走到二楼,在这令他心寒的房子门前犹豫一下,终于鼓足了勇气,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心里却怦怦地直跳,准确地说,这应该是吉祥的家,就是因为这该死的房子,才将他推进了万丈深渊。
满身腥味的吉君披着棉衣光着下身打开了房门,他嘴里露出黄黑牙,一脸青黄,却还摆着国家干部的架式。
兄弟这么晚了来有事汇报嘛?吉君没有让坐的意识。
哥,你进屋穿上裤子,兄弟有事和你商量。咱妈哩?吉祥说着把酒和花生米往茶几上一放,这家里除了这茶几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两个破沙发了。吉君进屋提上裤子,边出来边扣扣子。
咱妈聚会去了。吉君说着穿上裤子,扣着扣子问,啥事?
没事?我半夜会找你汇报?吉祥说着拧开酒瓶,打开花生米,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挺挺身,提提精神。吉君刚一听到汇报二字很满意,他最喜欢别人在说话前先用汇报二字,以显示他正科级的身份。当听吉祥说完情况,什么,要免职,他紧锁眉头,这时听见母老虎在屋里床上猛咳一声,吉君心领神会地坐下点上烟,那小眼睛珠子滴溜溜地转。
我借那五万块钱说是私挪公款,这不,限今天还上,否则,就要把这房子抵上。我想了好长时间,实在顶不住,才找哥帮忙让弟渡过难关。吉祥说完满眼泪花。
什么?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无情?吉君不顾吉祥的眼泪,却对里间高喊,孝清妈,咱兄弟摊上大事了。
哟,兄弟来了?母老虎捋着散乱的头发从里屋走出来,脸上那两面颧骨高得吓人——相术上总说颧骨高,杀人不用刀。
兄弟来借钱的吧,我可告诉你,你哥他是正科级不假,却是个穷干部,国务院也有烧锅炉的不是?厂大是厂长的,你哥是办公室主任,还是代理的,屁家也不当,现在钱的事都是一支笔,厂长说了算。母老虎边说边穿袖子,那脸上分明写着一个字,冷。
我没来借钱,我吉祥堂堂正正做人,一没贪二没占,只是为了买这房子,我才借公家五万块钱,这钱我不是亲手给哥了吗?这房子不是属于我的吗?领导说了,实在不行,把房子先抵上也可以。
吉君脸色突变,瞪着小眼,捋了捋黄白头发,阴沉着脸,冷冷地说,吉祥同志,你今天拿的不是白酒,是迷魂药,是毒酒呀!你欺你哥老实,欺你哥善良,我啥时拿你五万块钱了?真是天方夜谭!没见过你这样的兄弟,狗急跳墙,没喝酒就说胡话!他说着抓住酒和花生米扔出窗外。
哥,你想干什么?你想耍赖?那天晚上在家,我亲手递给你的。你还搂我一下。你说是给我买房哩,就不用写借条了。可如今你……你……吉祥气得结巴了,冲上去想抓吉君的脸,顿了一下又停下来。
吉祥同志请注意,我可是你亲哥,国家干部,办公室主任,相当于正科级。你如今敢诬赖我!吉君说着退了两步,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教训,我要不是正科级的干部身份,就扇你了。请注意,我是吉君,君子的君,做君子不做小人!
他啥时拿你五万块钱?这么大的事,我咋不知道啊?难道他是吃了豹子胆了?母老虎瞪着眼,指着吉君吆喝。
你们装啥糊涂?让我看房子那天,嫂子你也在,你说房子是属于我的。钱是我借给你的,要不你这房子是哪来的?吉祥气得眼珠都快爆出来了。
这房子用的是俺血汗钱呀!咋?你不但想赖五万块钱,还想赖这房子不成?我没你这个兄弟,你给我滚出去,永远别再踩这个门!我们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十足的赖皮?母老虎的颧骨更高了,说完,把半杯开水泼到地上,指着门口撵吉祥走。
吉祥,你今晚是有病说胡话、说晕话、说赖话吧?哥宽恕你,你走吧。你说我拿你五万块钱,证据在哪里?你说这房子应是你的,本子那名字是吉祥吗?本子上明明是吉君二字,君子的君,你真是个小人哪!没证据你闹什么?法院是以事实为根据,我是国家干部,受党多年培养,还是你的亲哥哥,我会干那事?真是天大的笑话!做人要有君子之风,君子,你懂吗?
你……你什么狗屁正科级,是偷妈的银镯子换来的!是你老婆和厂长睡觉换来的,呸!你那晚说,房产证写我的名字,看房子,嫂子也在,也说房子是我的,我让你写借条证明房是我的,你说不用写房也是我的。我是把你当成哥哥呀,谁知亲哥哥一转脸变成豺狼了!吉祥边哭边喊,你没良心,没良心!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无赖!阎王爷咋给你一张人皮!吉祥骂着冲过去要同哥拼命,却被母老虎拿凳子推着吼叫:疯子,你这个疯子!滚吧!快滚!要不然,我就打110报警。吉君夫妻两人把吉祥推出门外,啪的一声又关上了门。吉祥跺了一阵门,跺不开,无奈嘴里叫骂着无赖、赖皮狗!踉踉跄跄地下了楼,罗圈着酸沉的腿,消失在夜幕中。
哼!咱不是正科吗?要不是正科我就扇他了;要不是国家干部,我就揍他!真是个无赖,哼!小人!小人哪!吉君说完从窗户里看着楼下歪歪斜斜的吉祥,点了一根烟,那烟雾曲曲弯弯地弥漫着。他得意地看看满头乱发的妻子,哈哈大笑起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哈哈……吉君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他紧锁眉头。摇摇头,他又怀疑地看妻子一眼,脸色是那样的难看,那样的歉疚。吉祥毕竟是一母同胞,那钱……那野厂长,他胸口像被捅了一刀。看看妻子乌鸦窝一样的乱发,猛抽几口烟,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狗屁国家干部还相当于正科级,狗屁!是偷妈的银镯巴结来的。母老虎和厂长睡觉,换来一个代理办公室主任,不要脸,把我爸活活气死。正科戴绿帽子,见人矮三分,还狗屁办公室主任。吉祥在空旷的大街上自言自语,语无伦次。多亏妈和孝清去教会,这事不能让妈知道呀!
他想起爸在生前和他最后一次见面,那黄皮寡瘦的树皮脸让人看到就想哭,父亲痛苦地说,祥儿,这次我的肺病复发与你嫂子和厂长乱搞男女关系有关。咱祖上几辈子都没这号人,非气死我不可!抬不起头啊,真是颧骨高,杀人不用刀,将来你哥苦啊,指不上他啊!将来我气死了,你妈咋活?你一定要好好孝顺你妈。房子是我没有完成的心愿,你要为吉家争口气呀。置套自己的房子,你妈冬天一头冰装白菜,那手裂的口子用沥青油粘,不知扛了多少白菜包、萝卜包、棉花包,苦了一辈子啊!咱家一直紧呀,钱紧呀,紧了一辈子!
吉祥听着听着眼湿润了,他想起父亲麻杆胳膊拎着几十斤的热水壶,汗流浃背,满是痱子,六十多斤的身体走路飘摇,肺叶已切除三分之一,他哭了。吉祥使劲点点头,爸你放心吧,为了妈,我要置一套房子。吉祥走着想着,可如今怎么见妈妈?怎么见人?官司缠身,法官天天瞪着眼睛,让妈妈知道可坏了,还不如……他不敢给妈说,他没脸再去见大眼炮。吉祥啊,你自私!你混蛋,你对不起大眼炮!
春节马上到了,可别指望冬云回明珠市。因面缸冬云在结婚后的十几个春节,咬定不回婆家,按她说的六个字,生不养,死不葬。公公死了,对婆婆也这样,她给别人说公公婆婆全死光了。那次公公婆婆来兵工厂看她,给她们送铁面桶,她不做饭,不理睬,把白铁面桶从二楼摔到一楼,毫不领情。她给吉祥说,这就是她的性格,认住一条路走到底,至死不回头。这是俺家的传统,我妈见我爹像仇敌一样,也许是遗传,我也算倒八辈子霉,你们家没一个好东西。我看见你就恶心,你咋不死哩!
老岳父没有错,应该去见一下。冬云不仁,咱不能不义。对,要去看看老人,因为冬云年年春节回娘家,已成老规矩了,她肯定在娘家过年。对,要尽一下当丈夫的义务,毕竟是有营业执照的夫妻,可没有干过那事,吉祥啊,你算个什么玩意!废物。
九
大年初二的晚上,大雪纷飞,吉祥背上八盒糕点来到东去的汽车站。班车没了,走四十里路才能到岳父家。白茫茫的世界鸣响着鞭炮声,小贩都关门过年去了,可怜的吉祥一脸茫然地呆在车站,计划全被打乱了。吉祥像孤鸟般栖宿在汽车站里,无情的北风卷着雪花吹进来,冻得吉祥站不住。那候车室八面通风,满地雪花。吉祥想,我在这一夜非冻死不可。与其冻死,不如走四十里雪路,走路还不冷。此时吉祥多么想找一个地方买碗热汤啊!可那是不可能的,大年初二谁做生意?他肚里发着烧,那是饿的,吃什么呢?八盒糕点不能动,别无选择,只有一个主意,走。
吉祥在北风呼啸的夜路中前行,他弯着腰,背着八盒糕点,一步一滑地向前走,他几次被风刮倒,糕点盒摔扁了。为了给自己壮胆,他高声唱起了《长征组歌》: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灶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那歌声驱赶严寒,振奋人心,那歌声和漫天雪花共同飞舞。
吉祥感谢苍天的磨难,感谢生活的磨难,这不是千锤百炼是什么?
突然,吉祥觉得身后像是有人追,他回头看,什么也没有。是幻觉,是鬼?吉祥把嗓门提得更高,重复唱,雪皑皑,野茫茫……吉祥想起因自己的妻子绝情饱受的磨难,父亲火化冬云不参加使自己丢脸的情景,再有吉君为购房设下的奸计……一场场一幕幕,吉祥想着想着放声大哭,对着苍天高喊,老天爷呀,做人为啥这么难啊?都是吉祥错了吗,我错在哪里了?今后我该怎么做?老天爷,以前都是我不对,借款买房不对,全怪我,全怪我呀!对妻子没尽到责任也是我不对,我是党员,我妈信主,要我爱冬云,要爱情专一,不能有邪念,没顾家人。我偷葱对吗,我吉祥算个什么玩意!大眼炮,谢谢你!吉祥摸摸大眼炮给他的钱大哭起来。此刻,他想大眼炮胜过想冬云啊。
雪夜中,吉祥尽情地吼叫,一会儿放声大唱,一会儿放声大笑,为这白茫茫的雪夜增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这发泄,痛快!
雪夜难明,在这条城乡公路上伴随着吉祥哭喊的还有三种声音:零星的鞭炮声,冰树枝在猛烈北风中坠地的哗哗声,脚踩到雪地上发出的咯噔声。
没过多久吉祥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冰人,糕点盒上一层雪,他的脚早已麻木了,一双从兵工厂穿回的破单鞋连鞋带都没有,没有棉裤,只有那件破棉袄。他头发成了白毛女,连眼睫毛上也结了霜,酷似当年爬雪山的红军战士。但想到马上就能见老婆、那热被窝,心里热乎乎的。他头上冒烟,嘴里吐着白气,肚子却是饿得咕咕直叫。走了近六个小时,凌晨四点左右,傻乎乎的吉祥下路进了村,几条狗追过来,不是欢迎他,而是咬他,但它们只叫不咬——看来狗也看吉祥饥寒交迫得可怜。
这是一个破落的农家小院。岳父的家用一米高的树枝扎成栅栏,根本没有大门。吉祥扶着栅栏门低声喊,冬云……那声音是颤抖的。她每年先看父亲再看母亲,母亲在城里姨家住几十年了。
谁呀?答应的却是一个老头。屋里亮起了蜡烛,等他打开栅栏门时惊得大叫,我的天呐,是吉祥,吉祥回来啦!他对着里屋喊,快、快,冬云,是吉祥回来了。天呐,一身冰,成个冰人了,这孩子!老岳父领他进了屋。
房子西头住的冬云在朦胧中只是嗯了一声。
我的儿啊,你是咋过来的?岳父眼看着浑身冻得梆梆硬的吉祥惊呆了。
我是……吉祥说着,有点头晕,脚软,他放下糕点,险些栽倒。
你快坐,我去厨房给你烧碗汤去。岳父边说边走出去。
你吃不吃呀?别冻着爸了。爸,你别去了,别烧了,吉祥不饿,回来吧。冬云喊着,拦着爸不让出去。
不懂事的孩子,在雪地走了半夜,会不饿?岳父不理睬,打了六个荷包蛋。
吉祥缓了一下神,兴奋地说,冬云,我回来了。过年哩,我想见见你。边说边脱去上冻的棉袄和冰鞋。
他热泪在眼里打转。稍微缓了一下神,他才开始用手拍去身上的冰。
快出去,把冰块拍外边去。三更半夜回来,净折腾俺爸,两句话说得吉祥心里凉了半截,作为妻子怎么能冷若冰霜,吉祥呆了!这冷美人也太冷了吧。
快喝吧!岳父这时捧着一满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过来了。
吉祥狼吞虎咽地将热鸡蛋茶灌进肚里,吃完后对岳父说,爸,春节好,这是给你老人家带的糕点,你快睡吧,离天明还早哩。吉祥说着把糕点塞进爸怀里,把碗送到了厨房,刷刷碗和锅才又回来。
孩子,快把冰凌衣服脱下来,去烤烤火。冬云帮他把衣服和鞋脱下来,我先去睡了。岳父交待完后进了里间。
他没长手,让他自己脱!冬云说着,根本没动手的意思,像对待一个陌生人。冬云,你真是你娘的闺女,作为女人,不能对自己的男人温柔点!岳父狠狠地瞪女儿一眼!要尊重你的男人,女人就应该是女人,女人太霸道,没有好结果,哼!
咱妈哩?吉祥问。
废话,咱妈在城里几十年了,夫妻老死不相往来,你不知道,咱不也是名誉夫妻吗?
吉祥困惑,这是人吗?这是妻子吗?看冬云把他爹气的,真是遗传,真是悲剧,我和岳父都苦啊。两口子之间有多大的仇恨呢?不就是一个面缸没有给你吗。我长得矮、丑,睡觉打呼噜,那玩意软得像面条,下岗没本事?吉祥百思不得其解,他困惑、无奈、痛苦,这才知道固执病是世上最可怕的病,胜过癌症千万倍呀!
冬云,我对不起你们,可是人要一张脸呀!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生气?我想好了,把你从山沟里接回去,在明珠市给你找一个工作,咱好好过日子。吉祥说完,自己心里也感到好笑,自己还泥菩萨过河呢,哪儿有这个能力?可眼前的处境,千万不能给冬云说,她知道了一定会咬死我的。
回去我也不会给你过,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劈头一棍,冬云心里装的是帅哥财务科长,可那是画饼,差点把吉祥打晕,可想想,既然来了,既然还是一家,我就要尽尽丈夫的责任。我要把冬云的心从财务科长那儿抢回来,就像征服权胡一样。
冬云,每月给你汇的钱你都收到了吧,可为啥一句话都不回?
我也没你这个丈夫了,你汇钱我没用,都存着哩。你回家跟你老娘过去吧。
看你说的什么话?咱不是夫妻吗,你难道就不想我?给,这是给你的过年钱。吉祥说着把钱给她塞到枕头底下,那实际是大眼炮给的钱,温情脉脉地呼唤,媳妇,不亲热我一会儿?离天明还早哩。我冻得受不了啦!说着就想上床。吉祥浑身冷得发抖。冬云哪知道这些都是大眼炮的钱哪。
滚,你在我心里早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你给我滚。冬云的脸铁青得像块石头,说完吹灭了蜡。吉祥心里彻底凉了,天哪,这是女人吗?怎么心这么狠!都说武则天狠,她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什么七仙女,是毒蛇呀!简直比美女蛇还狂、傲、躁、毒!吉祥想到了那个财务科长,难道他已占有了她的心?我吉祥真成了多余的?
吉祥坐在冰凉的木凳上,头藏进腿缝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想妈妈了,想亲妈了,难道这是苍天在惩罚我吗?有些话我没法给岳父说,要是天亮后她仍对我冷若冰霜,我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年饭怎么吃?见岳父和她家亲戚时脸往哪儿放?倒不如趁着天没亮,打道返回明珠市哩,大不了再走四十里雪路。
冬云,你真的不想跟我过了?你怎么这样呢?你就不能原谅我家?今后咱们好好过日子?面缸的事怪我爸爸糊涂。我再治治打呼噜的病,再……
过你妈那个屁,等你有车有房、父母双亡,再来找老娘吧!哼!死了一个,第二个再死时连面缸也没有了。
听着冬云这话,吉祥气得握了握拳头,黑暗中冬云再次放了狠话。他起身,摸着开开门,又轻轻地转身来到北屋的窗前默念,岳父祝你春节快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投身到外面的冰雪世界里。
吉祥心灰意冷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又踏上了冰雪之路,四十里雪路上吉祥至少哭了三十里。孤苦的吉祥,可怜的吉祥,你生存的路在何方?
大年初三下午,吉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肉联厂,刚进门约五分钟,有人来敲门。
两个法警和警车在等候,他被拘留了。
三号拘室,这是一间约二十平方的拘留室,一个四米长的木板床上已经挤着八个经济犯人,床上被子凌乱不堪,一个个饱受折磨的人神情木然。号房前面是一个小小的厕所,再往外是放风处,约有四平方米,那里有一个水管供犯人们用,放风处上面是铁栏杆罩着的小院。
天啊,这就是铁窗,这房子盖得真结实!吉祥茫然地看看这囚房。这构造私人盖不起,我吉祥啥时能有自己的房子,哪怕是一间这样囚房也好啊。吉祥进了拘留所,还在做房子梦。
吉祥先被老大指使一个胸前有毛的家伙拉进厕所杀威,痛打他的后背,还不许哭叫。而后让他站床边念背号规,背不会稀面条汤也喝不成,面条是头刀猫的,汤才是另外七个人的,那六个一遍一遍地捞净后,才是吉祥的纯汤,连菜叶也没有了。
吉祥和号里的人便成了难兄难弟,三个人盖一条破被子。最晚进来的先背号规,每天都要扫地、清厕所、给头刀猫盛饭等,大家一闲下来就交流着犯罪的细节,这里有贪官,有借人钱不还的,也有小偷小摸的……
有个小伙子偷三轮车,说偷的还是个捡破烂老头的三轮车,气得头刀猫怒吼,混蛋!怎么偷老头的车,你给我朝墙上撞三下头!于是那小子砰砰砰在墙上撞了三下,头上冒出血来了,就去外面水管上冲冲。晚上大家轮流说着自己的精彩故事,吉祥津津有味地听着。轮到吉祥时,他说完了经过,头刀猫翻身起头说,好人,快给那小子换个位。偷三轮车的小伙子敢怒不敢言的被换在了最后,这意味着打扫卫生的事吉祥不用再干了。由于床小,被子少,大家只能侧身睡,大伙每晚喊着隔壁女犯人调戏开心,说下流话,以解嘴馋,好不痛快。
后半夜铁门咣的一声又打开了,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小偷被光着膀子推了进来,他什么也没带。后半夜很冷,小伙子冻得缩成了一团。
你上来吧,暖和一下。吉祥拉着他进了被窝,此时吉祥侧身也睡不下,他干脆下地蹲在床边。号里人都在睡觉呢,谁也不管谁。小伙子不客气地睡着了,脚臭气熏得吉祥头晕。谁打呼噜,头刀猫就把臭鞋捂他嘴上。吉祥怕打呼噜,干脆就不睡了。他披着衣服,拿出进来时准备的笔和纸开始写自己的小说《吉祥》草稿。吉祥连续十几天都是这样。吉祥进来之前几十年,梦想把苦、辣、酸、甜记录下来,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白天睡一会儿,号子里那些打牌的嬉戏声,就是他的催眠曲。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感谢三号拘室,吉祥傻笑、傻哭,几十年的酸、甜、苦、辣倾泻而出,泼出一把辛酸泪,洒下满纸荒唐言。当写到人啊人,做人怎么这么难?我怎么会蹲到铁窗里时,他不由得哭了,可是他又不敢大声哭,只能默默垂泪。有时写着写着又笑了,笑当年在老槐树下荒唐的打香炉、充师长,却也不敢大声笑,只能忍俊哑笑。他想妈妈,近在咫尺却难相见。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如今,他连大哭的权利都没有啊!他发现内衣兜里有一个刮脸刀片,想割腕自杀,夜深人静时,他想起母亲,想起了可爱的大眼炮,看看这没写完的《吉祥》摇摇头,不,不能死,不能让吉君看笑话呀!
被关十五天后他终于出来了,此时他的头发长了,胡子花白了,脏兮兮的脸又小了一圈,蜡黄的脸上加一双憔悴的眼睛,像六十多岁的老头,两腿连走也走不稳。
五万元还不了还会进来,说不定要判刑。现在就是枪毙,吉祥也会傻笑地面对,吉祥的两腿像灌了铅,像过街老鼠,生怕见到熟人,因为他已成了负债的犯人,心里像揣个兔子,溜着墙根,低着头,总感觉到处是盯他的眼睛,他苦丧着脸仰天长叹,我往哪里去?我往哪里走?我想你啊,妈妈——我的亲娘……他大喊一声,大吼一声,吼出压在胸底的闷气、怒气。
吉祥,师长,组长!你可出来了。穿着火红上衣的大眼炮,从左前方扑过来,紧紧地拥抱住吉祥,嚎啕大哭,终于等到你,见到你了!吉祥拍着她的后背也放声痛哭,讲了吉君的骗局。你咋来了,咋知道的?吉祥帮大眼炮擦擦眼泪,看了看自己的脏手,不好意思。我到处打听,来这几次,没法进去,但知道你这两天满期,一直梦你,走,咱回家去吧。谢谢你,我的大眼炮,我想妈妈,我先去见见妈吧。大眼炮抱住吉祥,含泪凝视,不禁亲了一口吉祥的额头,吉祥擦把满是灰尘的脸,哭了,哭的那么伤心,这不也是亲娘吗?他拍拍大眼炮的肩,我先去见妈妈,再见。
十
此刻,吉祥急切要见到母亲!吉祥眼泪往肚里流,他踉跄着来到哥家,这是他掏钱买的房子,可为了母亲有个安稳的住处,房子被哥嫂侵占了,他也认了,全当是为了母亲贪污了五万公款。自己为了含辛茹苦的母亲失去工作,蹲了班房,值!不是为了妈妈,他真不想去见哥和嫂子。妈……吉祥鼓起勇气敲门,看着这本应是他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心里酸溜溜的。
呀,兄弟,你咋变成这模样了?呲着黄牙假装不知道他蹲班房的吉君左手端着饺子打开了房门。热腾腾的饺子勾起了吉祥的食欲,可吉君看看身后的老婆,不敢让弟弟吃,也不敢让弟弟坐下。吉祥在心里骂,圣人蛋!装什么糊涂?五万元换不来一碗饺子,我蹲班房那日子,连一个烧饼也不送,还说什么“打虎还是亲兄弟”“除父有长兄”,鬼话!他按下怒火挺挺腰问道,咱妈哩?
妈,她……哥说着拿筷子指指百善孝为先的镜匾,吉祥以为妈死了。
什么,妈……她……吉祥说着腿一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放声痛哭,妈呀,你也不见孩儿一面就走了……妈!你走了,我跟你去,孩儿也不想活了……他哭着猛地站起,却被吉君一把拉起,拉到楼下神秘地说,兄弟,我有话给你说……那是咱俩的亲妈,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啊。
到了楼下街上,吉君说,腊月二十九,不知什么缘故,妈咳嗽了一整天,你嫂子大喊大叫说老不死的肯定得了肺结核,这病传染,通过碗筷、空气都会传染。传染上要死人的!咱爸都是肺结核死的,现在灾祸又缠上咱了……她说着直拧我的耳朵,弄得我左右为难。我说妈都快七十岁了,去哪呀!
咱爸是肺癌,不是肺结核。吉祥分辩道。
这我也知道,可你嫂子说肺癌肺结核都是肺病,肺病都传染,传染都要命!她威胁说要搬出去,我害怕了,只好求她说,明天就是年三十了,这多不好,能不能过了年再说?可她说,过年,过年就不传染了?那病毒听你的还是听春节的?过你娘那头,要过你跟你娘过去吧!你嫂子说着,拉了儿子孝清就要走。咱妈怕我为难,就说,我老了,在哪儿都一样,我就搬出去吧。她就拿本《圣经》,收拾了一袋衣裳从屋里走出来,临出门还笑着叮嘱我,孩子,和为贵啊。别记挂妈,妈是主的人了,一切让主安排吧。说完,妈就走了。孝清追到门外,奶奶,奶奶……
吉祥心如刀绞,急切地问,那妈去了哪里?哥,快说妈现在在哪里呀!
她……她在河边老槐树边搭个棚子……
什么?老槐树边搭个棚子?这就是说,妈还活着?吉祥一脸惊喜。
对,就在双河交汇处的西边,废品站的老槐树旁……
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还国家正科级干部哩,还挂什么“百善孝为先”,真丢死人了!我没你这个哥!吉祥指着哥哭骂一阵,发疯似的奔向彩虹桥西,来到河堤边巨大古老的百年老槐树下。这里是吉祥当年闹文革、砸香炉的地方,如今枯树枝上仍挂满红布条,布条上写着“老槐爷有求必应”等字样,树下堆满了供果和香烛。他四处寻找,看到西南角的河堤拐弯处,废品站旁果然有个用红蓝雨皮布搭的棚子。
十一
吉祥来到这个约二米高、三平方米大小的用四根木棍支起的棚子,看到棚子外左边整齐地堆放着空瓶子和旧纸、旧塑料袋等废品,右边有一个地灶,地灶周围用破草绳拦着。
吉祥喊了声,有人吗?棚内没有人应。他掀开鱼皮布门帘进去,一眼看到妈妈的《圣经》在地铺枕头旁放着,地铺上方挂着带着光环的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画像,画像下方是一个十字架,地铺上是一床他熟悉的有几十年历史的破被子。棚角放着两个纸箱子和盆子。门口放着一口旧铝锅和两个黄粗碗,锅碗都刷得干干净净的。
这是妈,果然是妈住的地方!天哪,妈——妈……吉祥冲出去,对着河堤哭喊,喊声撕裂肺腑。
远远的河边有一个小身影在挪动,背一大捆破纸箱,腰弯成九十度,就像大蘑菇在艰难地移动,凭直觉那肯定就是妈妈。吉祥急忙跑了过去,妈——赶紧接过很重很大的一捆破纸箱。
啊!感谢主,吉祥,我的儿子,主差遣你来了?妈看见儿子了,喜欢得脸都笑皱了。她还是穿着旧黑棉袄,身体虽然枯瘦,精神却很好,身上也干干净净的。吉祥知道妈的腿脚不利索,就一路飞奔过去。妈见到吉祥后一下子歪倒在他的怀里,他抱着白发苍苍的妈妈,拉着她枯树枝一样的手,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成挂成挂地流淌着。
哭什么呀?走,咱回家去!妈妈显得很乐观。家?那是什么家呀?可吉祥却连这样的一个棚子的家也没有。工作没有了,家没有了,只有五万元的债务,自己真成了一个可悲的流浪汉……吉祥边摇头,边跟母亲回到这个棚子里的家。
孩子,这是昨晚剩的两个饼,还有不知谁送来的饺子,如果你不怕我有传染肺病,你就吃了吧。自我搬到这里后,经常有人给我送吃的,来无影去无踪的,可能是神派他们来的吧,有时候饼里还夹的辣豆腐哩。星期天,我吃圣餐就是这样的饼,可那饼就是主的身子,红酒就是主的血,等你将来受洗后也可以吃圣餐了。妈妈说着,脸上笑开了花,似乎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吉祥盯住妈妈沟壑纵横的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孩子,你嫂子说妈有肺病,会传染。为了孙子,我愿意单独住。妈与主同在,这可能也是主的安排,咱比主钉十字架受的磨难少多了。我拣破烂,就是在给主做工,我想,只要我好好干,将来我要升天堂,天堂是用黄金铺的路啊……看妈妈越说越兴奋,吉祥笑了。他笑妈妈愚,说什么教会的饼是主的身体,是圣餐,天下哪有这样的圣餐啊,吉祥被乐观的妈妈感动了,难道她老人家心里没有一点痛苦吗?
妈妈劝慰道,孩子呀,这是主的安排,是主的试炼,你不要恨你哥。我有肺病,不想连累他和孙子。这一切其实并不怨你嫂子,你嫂子只要对你哥好就行了。咱要宽容人,像主那样用爱心感动人。咱受的苦难跟主一比就差多了,主为咱钉上十字架,鲜血流尽都无怨无悔。过点苦日子也是主在修炼我,主用十字架在保佑着我。你别为我操心,孩子,你要永远记住,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之心,这样才能与主同在。来,儿子,咱俩作个祈祷,求主帮助咱们吧。求主可怜,救救我的儿子吉祥吧,赐给他力量吧。最后,母亲含着眼泪大声祈祷。
这一番话让吉祥茅塞顿开,心胸豁然开朗,多好的妈妈呀!和妈妈一比,他没有理由绝望,他没有绝望的理由,他要活出个样让他们看看!他大口地咬了一口饼后傻笑了,傻得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可爱,多日来他终于吃了顿饱饭,那饺子他一个也没吃。
妈,我春节后因那五万元被关起来了,可想你老人家了。你都快七十岁了,除夕前又被狠心的哥嫂赶出家门,我都不敢想象这些天你是怎么过来的。今天咱母子总算团圆了。吉祥说着左手拉住妈妈枯枝般的手,右手抚摸着妈妈的满头白发,红红的眼睛凝视着苦命的老人家。
孩子,大年二十九上午你哥去收废品人的家里给我买了块旧鱼皮布,又在河边砍了几根枯树枝,在废品站旁搭起了这个棚子。你哥说,妈呀,儿子怕她,没法子呀,以后我会偷偷看你的,你是我的亲妈呀,真对不起了。说着给我二十块钱,就走了。我捧着《圣经》到乌江路基督教会祈祷,求主可怜。妈妈说着擦了一把眼泪,这应该是主在试炼我,我给主做工,赶写教会的春联。旧社会妈妈上过学,写过毛笔字。妈妈说着指指床上她写的横批,我写出不少宣扬主恩的对联,像“神爱世人”、“与主同在”等。吉祥看着妈妈写的大字,果然很漂亮。
妈妈接着诉说她被赶出家门以后的境况,那天中午,牧师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我想,咱是神的儿女,就给神做工去吧。孩子,这是主在救我,一切都是主的安排,感谢主吧!
妈妈神采飞扬地讲着,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妈妈要点蜡烛,吉祥拦住说:不了,咱去河堤上转转,省点钱吧。双河交汇处的风景美极了。他搀着母亲来到河堤上,啊,但见两岸星光灿烂,灯火辉煌,两条河汇集的地方,崖头像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雄伟而壮观。北边河里是黄水,南边河里是清水,万家灯火映在静静的河面上,金光闪烁。看到双河两岸的人们都是喜气洋洋的,妈妈眯着眼睛显得很兴奋。
孩子,想想主受的磨难,咱这点苦又算啥哩?这阵子我捡破烂,酒店老板给我空瓶子旧报纸都不要钱,还给我盒饭吃。还有那个卖给我鱼皮布的废品店老板又把钱退给我,春节还给我送来馍和肉。天下还是好人多呀!走,咱回屋去,我让你看一些好东西。在这儿多好呀,既安静,又有烧不完的树叶,喝不完的水……妈很高兴。老人家拉着吉祥的手,吉祥觉得有一股暖流在激励着他,这可能就是主的力量。他想,妈妈信主真好……妈妈幸福的微笑感动了吉祥,是的,这就是幸福。
回到棚屋里,老人家点上蜡,拉吉祥坐在地铺上,把地铺脚头的大纸箱子打开,吉祥看到里面有好多鲜艳的花,有牡丹、菊花、翠竹、腊梅、月季……不对啊,现在不是月季和菊花开的季节呀?
孩子,这是妈用卫生纸、书、报纸和旧钢丝做的,我已卖了不少了。妈妈说着拿破铁丝裹住染黄的卫生纸,在手中一转一转,转成花芯,而后又将染成粉红色的卫生纸抹上浆糊一转,不多时就转成了一朵鲜艳漂亮的月季花。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只纯白色的大猫,红蓝眼睛,可爱的鼻子,它对着吉祥亲热地叫了几声:喵,喵……似乎认识吉祥。它翘着尾巴去蹭老妈妈的腿,又蹭蹭吉祥的腿,似乎在说你来了真好。而后它又撒娇地跳到妈妈的膝盖上。老妈妈幸福地喊着,妮妮回来了,饿了吧?她用干树枝一样的手,捋着猫妮妮的头,猫妮妮呼噜呼噜地念起经来。老妈妈唠叨着说:也不知是哪跑来的猫,春节来这里每天陪着妈妈。它不走了,这可能是主送来的吧……我每天晚上搂着妮妮睡觉,我们俩有说不完的话呢。有一次我感冒发烧,是妮妮用嘴把开水碗推到我口里,不知从哪里咬的油条送到我手边,两天两夜守候在我头边,用血红眼睛盯着我,那样的深情,感动得我热泪盈眶,神猫是神差来的猫,我俩有说不完的话呀,老妈妈说着给妮妮嚼食。妮妮幸福地吃着,一会儿看看老妈妈,一会儿看看吉祥,喵喵又叫两声,撒起娇睡在妈妈腿上。
吉祥辛酸地说,来,妈妈,我给你洗洗头和脚吧,擦擦澡吧,这样,我心里好受一点。让咱们也干干净净地过个春节吧!
妮妮,谢谢你!吉祥抱起妮妮放在床上。
我昨天洗过了。
不,我一定要给你洗。吉祥认真地说完,眼里噙着热泪,不让流出来,他怕妈妈看见难受。我来给你老人家擦洗,我就算你的闺女吧。妈妈原是商家闺秀,十八岁嫁给父亲,父亲当年是她家聪明能干的穷店员,没想到跟着父亲穷了一辈子,可妈妈是那样的心满意足,无怨无悔。真是女怕嫁错郎啊,可母亲是圣洁有爱心的女人。
于是,棚子里蜂窝煤在燃烧,暖洋洋的,不多时就烧好一锅滚烫的开水。烛光下,吉祥洗着妈妈那一见水就露出头皮的稀疏白发。他往头上打了点肥皂,这里没有香皂,更没有什么洗发水。吉祥以前也给妈妈洗过头。擦身子、洗脚、剪脚,很快给妈妈穿好棉衣。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到心酸。吉祥边洗边落泪,想着妈妈曾是大家闺秀,却辛苦一生。如今妈妈落到这步田地还这么乐观,真要感谢主了!
吉祥用父亲留给他的那把小剪子,一个脚趾甲一个脚趾甲地剪。母亲的小脚趾、大脚趾上的趾甲凹了进去。吉祥小心地把妈的脚趾一个一个地剪好,妈妈动情地说,儿呀,咱也干干净净过个春节啦,你这是在为主做工,是主差遣你来的!妈妈说,把脏衣服脱下来,我去河里给你洗洗吧。不……不,我回厂里洗,吉祥哪有厂,哪有家,只是寄宿在大眼炮的小院里。
吉祥哭笑不得,妈,以后我每星期都来看你,为主做工,你冷不冷?
不冷,孩子,咱去不起澡堂啊,要三元钱呢,得卖多少废纸呀。
不怕,妈你死都不怕,我也不能倒下,我要振作起来。
祥儿,鸟无翅不能飞,人无志不能作为。事不再思终有悔,气能暂忍便无忧啊,挺起腰杆往前走吧!冬云怎么样?你要多关心她,用爱感动她呀。妈,我想和冬云离婚,中不中?吉祥边给妈梳头边说。一万个不中,咱信主啦。老吉家不许有离婚的事情发生。你多想想自己的罪,信主吧,孩子,主会宽恕你的,你也要宽恕冬云,都是人家的错?!我就不信爱感动不了冬云。爱是总司令,用爱感化冬云吧,妈妈是那样严肃,吉祥点点头。
十二
这是明珠市的蔬菜批发市场,人们喜气洋洋地购物,吉祥发现人们菜篮子里多熟食肉,如广东的腊肠等,这东西吃着方便,能不能在熟肉制品上下功夫,人们忙了,吃半成品,熟制品是方向,看来要改革吃法。他低头走着,想着。
师长,组长,吉祥,快,快过来吧,老妈妈好吧?
吉祥激动,靓妹大眼炮!她穿个大红羽绒服,头上戴一个马尾巴,脸红扑扑的,那两个大眼一眨一眨的,比当年的知青还漂亮。妈妈信主,可快乐,可幸福了。
吉祥拉住大眼炮的左手,盯住大眼炮,我差一点死到拘留所,关起来了,嫌丢人,内衣兜里有一个刮脸刀片,夜里我真想割手腕自杀,我哭了,我想起可怜的妈妈,想起了你的乐观坚强,于是呀我就……吉祥看着大眼炮傻笑。
天哪,真有人想起我,还是我的吉祥,别让我激动了,你不是忽悠我吧,你真的想起我了!师长,那后来呢,五万元钱咋办?官司了了吗?大眼炮激动地亲吉祥一口。
别提了,哥嫂耍赖,冬云也别想,拘留期满,我就签缓还一个月的协议暂时出来了,真不中再进去,大不了,死在里面。吉祥两眼发红,头低了下来,不要脸了。
天哪,背着官司压死人啊!死,亏你想得出,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哥儿们有钱是准备以后买房的,眼下有租的小院,也用不着,走,咱回家,去法院还了,无债一身轻,咱再想办法挣钱。大眼炮把砍刀往木墩上一扎,好伙计,我回去办点事,你先给招呼一会儿。她给邻近卖肉的女商贩说着,拉着吉祥就走。女商贩点头,投来赞许的目光,竖起大拇指,大眼炮,够哥儿们!
吉祥茫然往后拽着不走,这,这怎么好意思,不行,不行,我再想想办法,不是给你借钱的。我……
看你那熊样,哥儿们说一不二,不是借,是给你,给你,不用还中了吧!一个锅里耍稀稠的知青,好哥儿们,谁跟谁呀!走!再不走我生气了,我光棍一个,谁也不需商量,放心吧。大眼炮脸憋得通红,瞪着眼睛,想吃了吉祥。
吉祥无奈地回家跟大眼炮取了钱,又去法院拿回了缓还款协议,法官当场结清案件。
吉祥两手发抖地签了字,结案后,离开了法院。
大眼炮轻松愉快地拉着吉祥的手走下了法院高高的台阶,中午咱庆贺一下吧,师长,组长。有个说话的很幸福,是纯洁的同院关系。
吉祥激动得嘴唇发抖,深情地看一眼大眼炮,一个字也说不上来。真想喊大眼炮一声妈。
回到市场,吉祥帮助大眼炮把没卖完的肉抬在三轮车上,合上挂肉架,拉到对面胡同的小院,这就是大眼炮租的房子,大眼炮有一个人而且是男人帮她收摊,尽管是一个其貌不扬、矮个子、罗圈腿的男人也招致旁观人的指指点点。熟悉大眼炮的商户挤眉弄眼,指指点点,看那小人国,丑死了,大眼炮着魔了,吉祥又回到他住的那间房子,被褥整洁干净。
午饭大眼炮做的是四菜一汤,捞面条。
师长,你知道今天中午为啥吃捞面条吗?咱下乡时就吃过一次捞面条,是冬云擀的杂面条,红薯叶加一碗蒜汁,香的权胡喝四碗,我和冬云喝一碗,你只喝了半碗,因为没有了,为这事我首先赞赏你的高尚品格,再者我后悔,咋能让师长喝半碗呢?我也不懂事想倒给你,又怕别人说我拍组长的马屁,为这事,冬云也歉疚,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让咱的组长再饱饱地吃一顿面条。今天,我要完成这个心愿,你不吃破肚子,就是小狗。大眼炮说完哈哈大笑。
吉祥笑得把口中的面条喷了出来,现眼,现眼,丢人,丢人,找笔来,我给你写个借条吧。
狗屁师长,狗屁组长,狗屁吉祥,哪远死哪边去。大眼炮睛天转多云。
不说了,不说了,不写了,我混蛋,我混蛋中了吧!吉祥塞了一嘴面条和肉丝,真香啊。
你不是混蛋,是个大大的神经蛋,可爱的神经蛋!大眼炮上前拧住吉祥耳朵,听清了,永远不许再提这五万元钱的事。现在花钱有我,以后老妹要饭到你家,别装着不认识。
听着了,大眼炮,不过咱得想法挣钱哪,要利用好多人,好大的市场,挣好多的钱,老花你的钱,我心难受啊!比如说办个屠宰场,生产腊肠等等。吉祥边吃边说,全忘是才从拘留所回来的犯人,这人的情绪是可很快调整的。大眼炮火辣辣的性格燃烧了他,改变了他,他两眼放着光芒,活像一个小钢炮。
对呀,咱也从个体户改成大老板,也可以屁股底下几十万钱,小车、洋楼住着,查钱查得手抽筋,睡觉睡到自然醒,前呼后拥地喊老板,那感觉才叫一个字“爽”。大眼炮激动地夹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吉祥嘴里,师长,你说怎么干!说着又亲吉祥一口,吉祥激动,大眼炮羞红了脸。
吉祥偷笑,真是时代造英雄,要是她爸还活着她还在母亲怀里撒娇哩,也许是堆在沙发里只会看电视,懒、烦的幻想家,看来她父母亲走对了,但可不敢这么说,说出去她要和我拼命,她若是放在战争年代,起码也是一个女连长。不,女将军!
亲爱的大眼炮,王霞同志,一个好汉三个帮,咱才一男一女两个人,怎么打天下、干事业,我听说兵工厂的炮弹没人要了,伊拉克和伊朗的战争打了八年停了,那个小混蛋也教训了,生产炮弹的万吨冲压机封存了,工人们自谋生路也开始下岗了,权胡此时可能是热锅上的蚂蚁,还有我的妻子,你的姐姐冬云是不是应从山沟里拉出来,我去兵工厂不合适,不好意思,是不是你招兵,我办营业执照,屠宰、生产熟制品是要证的,咱就起个名字叫“明珠肉类联合加工厂”吧,简称“肉联厂”。民以食为天,民啥时不吃肉啊,你看中不中?美女,我的大眼炮,你就是明珠啊,咱好马不吃回头草,小白脸那肉联厂也不说了。咱不靠天,不靠地,靠哥儿们!
大神经蛋,小组长,我算倒了霉,跟着你,一辈子都是兵,你那屁放的在理,听你的,不知道我去冬云是否赏脸,再说是同学,是知青,是一个锅吃过饭,比别人还强,中,我王霞同志受命于危难之中,唉,我是叫王霞吗?我是美女吗?
是,是,不是,不是,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是是非非说不清,吉祥傻笑。
大眼炮笑得前仰后合,遵命,明早动身。
十三
在风景秀丽的山沟兵工厂,一间破旧的家属房,几件掉了漆的破家具,满屋的潮湿气。大眼炮见到了冬云,可冬云看不见大眼炮了。去年冬云在仓库救火中双眼视网膜脱落,就像镜子里水银脱掉了,双目失明,两人抱头痛哭。
天哪,你咋不给吉祥说一声,他会回来照顾你的,看眼用了多少钱。我的好姐妹,苦了你啦,原想我父母双亡,被丈夫抛弃够惨的,谁知,你比我还惨,那么万人迷的眼睛,怎么能失明哩,人怎么能没有眼睛,大眼炮边说边哭。
他回来有啥用?不见他还好,见了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妈一直在这照料我,昨天回去拿被子,让妈休息一下,冬云紧紧拉住大眼炮的手,泪也许已哭干了。
好妹妹,我想念你,想死你啦。你是咋熬过来的呀,命运对知青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学没上好,下乡受煎熬,工作又下岗,住房又没有,山沟多见石头不见人,心都散了呀!冬云坐在破床上摸水杯,那腊黄的脸,那凌乱的头发,那一身脏衣服,完全失去了当年知青七仙女的美誉,大眼炮心里在流血,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必须说。
冬云,吉祥是你丈夫,他对你一往情深呀,咱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呀。他不断念叨你,这次我来就是受他委托接你回明珠市的,咱们走吧,停产的厂,没啥希望了,听我的,好姐姐,好同学,咱们在一起好有个照应,比别人真心呀。
哎,想起他那一家人,我的婚礼他家没人去,想起那个面缸的羞辱,想起那炮捻子,完全是一个废物,我作为他家的媳妇还不值一个带着两块补丁的瓷面缸吗。我想想都来气,我横下心一辈子不见他那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大眼炮想,你都双目失明了,怎么见他们一家人,还说吉祥是废物,双目失明是高残,人啊,怎么这样记仇呢,为了一个面缸,仇恨几十年,值吗?另外,吉祥是长得不好,个子低,罗圈腿,有点穷大方,不会过日子,也许还有毛病,可心地不坏呀,端个水、穿个衣服、洗洗涮涮总可以吧,何必呢,可此刻这话又不能给冬云说,她小气,怕再翻了,变卦了,看看一个人在这摸着过日子,多可怜呀。
权胡怎么样,他们回吗?我想见见他们,咱一起回去,干点事,活人能叫尿憋死,咱坚强地活下去,为了你的父母,也要坚强活下去。大眼炮净往冬云心窝里说。
权胡,机械工人,一直和吉祥在一起,现在没活干,他女儿因在高中谈恋爱怀孕,他打女儿,母亲也打,老师又在班上点名批评,可怜16岁的女儿跳楼自杀了,可悲呀!他俩后悔不及,老师也停职了,可女儿没了,太惨了。他俩急着离开这破山沟。
十四
三天之后,一辆大卡车拉着两个家的破烂家具等停在明珠菜市场。
大眼炮先下车,扶着双目失明的冬云下车,吉祥已从大眼炮电话得知冬云双目失明的情况,可是当他看到冬云时,还是惊呆了,这就是我的妻子冬云,穿一身干净的米黄色工作服,满脸沧桑,戴一个墨镜,阴沉着脸,令吉祥看着心寒。可他很快镇静下来,可怜的女人啊,当年的七仙女,这是岁月的无情,命运的无情,我应尽作为丈夫的责任。想到此,他上去背住冬云,你可回来啦。一句话说得冬云眼泪从墨镜下流淌。
权胡两口子从后车厢下来搬着吉祥家的东西。吉祥把冬云轻轻地放在床上休息。
权胡上前拉住吉祥的手,师长,胖媳妇权胡向你报到。权胡老了,快五十的人了,满脸沧桑仍是那双小眼睛,只是胖媳妇变成了瘦媳妇。
我的好兄弟、好政委,总算见面了。吉祥拥抱住权胡,山不转水转,咱又转到一起了!怎么样,厂方说好了,可以吧。
可以,厂里巴不得工人自谋职业,找好单位发档案。等于为厂里甩包袱了。兵工企业走下坡路啦。噢,这是你的弟妹叫冬枝,也是明珠市人。咱一个厂的。权胡还是那样痛快。吉祥看冬枝长的甜、面善、忠厚的瓜籽脸,为权胡高兴,多好的兄弟媳妇,多好的政委太太,多好的老乡啊,吉祥背着冬云傻笑。
吉祥、大眼炮、权胡两口子很快把冬云带回来的家具卸到大眼炮收拾好的东间房子,又一起跟车把权胡的家具卸到他妈住的棚子里。又是一个棚子,让吉祥心痛,然而,权胡夫妇很满足。老爹死后,老人一个人过日子,在路边搭一个棚子,权胡回来也是为了母亲,养活母亲的重担,责无旁贷地落在他身上,冬枝也很开明,权胡人好,再苦再累也是甜哪。冬枝的话让吉祥感动,人家权胡才是交了桃花运。
卸完车,大眼炮把司机拉一边悄悄地付了运费,说了几句谢谢的话,和冬枝权胡母亲道别,车开走了,冬云在大眼炮的房子里休息。大眼炮拉吉祥出来急切地问,师长,营业执照办好了吗?大眼炮看着吉祥那满是灰尘的脸,权胡回来了,三人又团聚了,我给权胡说好了,他同意仍然当你的兵,这次师长领导政委啦,天意嘛。权胡回来了,三人又团聚了。走,咱们去河堤边。
说说吧,什么兵不兵呀,从今天起咱就是亲兄弟仨,营业执照的内容是“明珠市肉类联合加工厂,经营范围:食料加工、生猪屠宰。”肉制品包括高温、低温肉制品。代工包装。早餐工程等可至少先有20万元的注册资金哪!吉祥沉着脸,无奈地推开双手。
天哪,办个肉联厂这么复杂,那得多少钱哪。大眼炮睁大了眼睛,还不如个体户痛快,说着堆在草地上。
咱可以由初加工向深加工过渡,由生向熟。由小变大,生产盒肉向火腿肠过渡,可以采用招商引资的方法,吸到各方面,包括老外的钱。滚雪球嘛,越滚越大,你俩说对不对。吉祥立刻精神起来,做个带头人,怎么能消沉呢。
吉祥,神经蛋,你想把肉联厂的产品推销到全世界吗?可别忘了,眼下这20万资金、地皮从何处来,你异想天开吧。大眼炮又放了一炮。
大眼炮,什么大眼炮,女人总归是女人,吃不了大盘荆芥,我看你是想打退堂鼓,你把我们从山沟骗回来就是要打退堂鼓吗?干,是难,不干,更难!我权胡拼了,我借钱也要把这个肉联厂搞起来。权胡在大道边喊了起来。
我女人,你才胖媳妇呢,什么狗屁政委,也不过是个胖媳妇,现在是个傻媳妇,我大眼炮要后退半步都不是人!今后我就是男的,咱仨人闯天下,谁退谁是孬种!我只是提提20万元的实际情况都不行,众人拾柴火焰高嘛,胖媳妇,刚才坐我的车,反口咬人,狼羔子!呸!大眼炮火辣辣的话,火辣辣的情,用挑战性的目光看着权胡和吉祥。
我说两个好兄弟,咱到沙滩上尽情的一吐为快,咱来个沙滩三结义,好吗?吉祥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响应,大眼炮的大眼火辣辣的兴奋,中!中啊!三个老知青,三颗火种。
吉祥毫不顾忌地拉着大眼炮和权胡的手。
走,河边沙滩。结拜,结拜,沙滩作证,大河作证。吉祥涨红着脸,吉祥不松手拉着二人直奔河边的沙滩,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把大眼炮拉了个仰摆叉。
我都忘了,大眼炮是母的,手抓疼了吧。吉祥傻傻地笑,笑得那么天真无邪,昔有桃园三结义,今有沙滩三结义,好吗?按个子,大眼炮,权胡和我;按年龄,我、权胡、大眼炮!
好啊,当然按年龄,吉祥老大,权胡老二,我老三。大眼炮兴奋地蹦起来。
中啊,相处几十年了,还没结义呢,咱仨趁着蓝天、清清的河水、洁白的沙滩结为终身兄弟吧。吉祥庄严地说,二人连连点头,妙,妙!
老大吉祥扑腾一下首先跪在地上,今天,我和权胡、大眼炮结为生死兄弟,苍天在上,我要变心天诛地灭。
老天在上,我权胡有幸结吉祥为大哥,大眼炮为小弟,纯属天意,海枯石烂不变心。
我是王霞,大眼炮,从今天起算男性,排行老三,吉祥大哥在上,二哥权胡在上受我一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眼炮头磕在沙滩上,好虔诚。
起来,起来,我的两个好兄弟。吉祥眼含热泪,谁说今世人情薄如纸,我仨情深似海,吉祥用手擦擦大眼炮的两行热泪,又拥抱住权胡,大眼炮拥抱住两个哥哥,深情地看着蓝天、白云、那滔滔的河水。
来,咱哥仨唱一首长征组歌中的《过雪山草地》吧。吉祥放声高歌,权胡和大眼炮跟着哼哼,吉祥眼含热泪,想起毛主席领导的两万五千里长征,想起铁索、雪山、草地、树皮、野菜,吉祥眼含热泪。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
两个好兄弟,咱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呐,沙滩三结义万岁,哥仨万岁。吉祥疯了。
哥儿仨到河堤边碰到一个照相的,今天多有意义啊,咱沙滩三结义,照一张快相吧。三人兴奋地合影,中间高,两头低,很对称的全家福。两分钟后,老三掏出十元钱取像,幸福极了,三个傻帽,老三红上衣,吉祥灰上衣,权胡米黄工作服,别具特色。这珍贵的像就一 张,我老三保留了。
那是,那是,大眼炮万岁。吉祥和权胡分别举起大眼炮的左手和右手,沉浸在幸福之中。
晚上,吉祥兴奋要上床,被冬云拒绝,你还是去你妈的棚子里睡吧。
那好,今晚我再走不好意思,让大眼炮知道,赶走了多没面子,我睡地下,我那软面条,不欺负你,多少年了,我已习惯了,也忘记自己是男人了。不过,咱的肉联厂创办需要二十万元钱,我发愁呀,还有地皮选在哪?
你把建厂的构想说一下,冬云认真地问吉祥,静静地听。
我先给你洗洗脚吧?洗着说着,好吗?
吉祥在冬云耳边从头到尾、到将来的构想说一遍,包括还法院的五万元钱是大眼炮垫的。
冬云听完陷入了沉思,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那就干吧。是这样,咱家存二十六万元,还是你原来寄的钱和我十多年工资,还有买断工龄的钱没花,想买个房子,那就先拿去用吧,咱们在这住长远吗,大眼炮结婚怎么办?
眼镜伤住她的心了,她誓不嫁人了。
建厂地皮,我老家有的是空地,乡里管事的是亲戚,离这四十多里,他们招商是领导面子工程,是政绩,租金要不要都行,就是远一点。
冬云,我的冬云,你不像我想的那么坏呀!吉祥说完也露了底牌,不好意思地笑了。那,那个财务科长后来……冬云叹一口气,我是有原则的人,那是一个势力眼,花花公子,我眼瞎后他就跑了,我曾经鬼迷心窍过呀。
我就是倔,一根筋,暴躁,吃亏呀!本性难移,我也知道,可不由人。另外,大眼炮那五万元和运费给她,这房租咱付,人得讲道理。吉祥啊,我说你家没一个好东西,特别是你哥,私心重,废话多,猴精,圣人蛋,以后和他少来往,吉祥当心再次受骗。
吉祥极少听到冬云喊自己的名字,倍感亲切鼓舞,是不是这段吉祥给冬云洗澡、喂饭等感动了她?也许是冬枝、大眼炮背后做了冬云的工作?对了,应该关心一下权胡,看看权胡的母亲。
晚上,吉祥冒失地走进权胡家的棚子,和权胡的母亲坐在一起,老人家,现在团圆了,儿子和媳妇都回来了,俺哥仨我是老大,我就是您的儿子,我看见你就像看到我亲妈一样啊!吉祥说着把一包鸡蛋糕塞进权胡母亲的怀里,挽着老人家起来。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哪,好孩子,好孩子呀。老人家满脸笑容,那手就像枯树皮,给吉祥递上一碗白开水。喝吧,好孩子。吉祥双手接过水,好妈妈。
权胡住的棚子仅能放下一张床、一张破桌子和一些空碎物品,外人来了根本没下脚的地方,吉祥只好坐在床边,权胡要起来,被吉祥按下,坐被窝里说吧,下来也没凳子。吉祥发现,冬枝的手习惯按住权胡的手,是那样的幸福,笑的是那样甜蜜,令吉祥为权胡而幸福,他想到美女冬云那粗野、那无情、那狂躁,真是从天上掉地下又滚到机井里。权胡是在享受性生活,我吉祥是在地狱呀,像无期徒刑,快20年了,没干过那事,就为一个破面缸,就为长得矮又丑,睡觉打呼噜还带哨,就为结婚俺家没去人,都是我的错。
冬枝微笑着讲故事。青山绿山的兵工厂河沟里螃蟹夹住她的脚,刺猬夜里滚到她床下,吓了权胡一跳。还有那山区老乡在桥头送给她一筐活鱼,俺盐少,用豹子皮换了二斤盐,那豹子肉二毛一斤,再说,俺也没吃过鱼,不会做呀,这鱼送给你吧。那满脸灰尘的山区小伙,傻傻地笑,幸福地笑,天啊,那火车爬着跑那么快,要立起来,跑得更快吧。他钻到大厂房里顶破房顶怎么办。还有城里人把钢管插屁股里,痛得两腿直蹬,两个轮子跑,说是洋车子。
一番话说得老母亲、权胡、吉祥捧腹大笑,美滋滋的。
冬枝,笑破肚皮,当心孩子跑出来哟。吉祥,咱又有喜啦,等着当伯伯吧。权胡幸福地拉住冬枝的手,听听冬枝的大肚子,咱给大哥做面条吧。
恭喜,恭喜,面条等等再吃,我还要回家去。
大哥,冬云那你放心,我没事就过去照料她,看她娘儿俩多可怜呀!冬枝拉着权胡终于出了被窝,那幸福的微笑,让吉祥羡慕不已。可吉祥看看权胡那破棚子的家,心寒,心沉重,心里发誓,我作为老大一定要拼命挣出房子,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告慰老人们的在天之灵。
十五
经过一年多的筹备,明珠市肉类联合加工厂成立。
在郊乡冬云的老家租了十几亩地,算是给乡政府官员的脸上贴金了,算招商引资成功了,可以上报受表彰了。租金只是象征性,重要的是招商成功了!领导有政绩,什么事儿只要搞定领导就好办了。吉祥跑银行,冬云亲戚表明乡里担待,贷了三百万元,吉祥神气精神,他可以大展鸿图啦!树起招风旗,就有吃粮人。吉祥把当年给父亲和煤的拐子叔请来看门,那个贫民窟的大汉也来了,厂里工人一眨眼,已有一百多人。
明珠肉联厂的三间办公室在一进大门的左侧,通向靠北墙是屠宰车间,分割、传动带,右侧靠东墙是活猪收购和饲料加工,院中间小白楼是熟制品,包括高温、低温肉制品,门外有职工食堂、澡堂、物流配送,仅有一辆破厢货车,旁边一个车棚,放着工人的自行车、摩托车,拐腿老头坐门口的小木凳上,活像门神把着大门,车棚都在他视野之中。这个老头就是当年给吉祥的父亲和煤的老头,光棍无依无靠,在街上流浪要饭,被吉祥发现请回看大门,养老送终,老头老泪横溢。一条狼狗精神地立在他身旁,自豪地看着这木刻似的老头。
七点三十分,上班铃响了,那个火车站边棚子的大汉当上了车间主任,跑步过来,中年妇女骑着除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前面还有一个小孩座,可能刚送完小孩去幼儿园,车间主任小李边吃馍边走边打招呼,厂长,早上好,你们在欢迎总统呀!说着来一个飞吻。吉祥、大眼炮、权胡站在大门两边,欢迎工人上班,广播里放着过雪山草地的歌曲,好不热闹,八点准时关大门,十分钟班前会,二十分钟工作前的准备,冲澡、换衣服准备戴口罩、帽子、白大褂等。
哥仨回到办公室,三张桌子,一人一张,一个沙发,一个茶几,几个木凳,只是吉祥每星期六晚上必回河堤棚子看看母亲,给母亲洗头、洗洗脚,剪一下手指甲、脚趾甲,给妈准备充足的食品,吉祥哥仨每人一辆破自行车,天天晚上回家。冬云仍然拒绝他上床,吉祥仍是给冬云洗衣服、洗澡,就是不让干那事。她变态了,他也变性了,不想了。此时的吉祥要伺候两个妈妈,可他也是幸福的。权胡和大眼炮天天回家,冬枝也常来照料冬云。冬云笑了,脸上泛起了红润,那七仙女的脸依然美丽动人,只是看不见精彩的世界。
咱也开班前会吧。这天早上吉祥看着大眼炮、权胡说。
三个人幸福地微笑,当年的知青如今四十多岁,显老了,脸上那朝阳沟、夹皮沟形成一张张美丽的菊花脸。
吉祥说咱哥仨就是当年红军进行万里长征啊,好兄弟,咱官兵一致共甘苦,谁也不许圣人蛋,看着工人像要饭花子,我都想哭,咱都有责任啊,把他们从苦海里拉出来,他们来这里不是为贫穷,是为了富有啊。为了安居乐业,吉祥伤感地落泪了。
大早上哭啥呀,大老爷儿们,坚强一点,当强硬的领导,务实兴邦,干就是了,哭也不怕别人笑话。大眼炮指着吉祥,带头人要坚强,要强硬,再哭,再软不拉耷的不给你玩了。
老三,我们的老三,你说得真棒,今后我再哭,是小狗,小狗,中了吧?我坚强,我坚强,你和老二也要坚强,中不中?带头当好人,不当坏蛋,圣人蛋。
咱仨肩一样平,打铁还需自身硬,咱们都要硬,咱硬住手腕搞管理,咱仨各管一摊,都是各分厂的一把手,出了问题一把手扛着。德为人之本,凭良心办事,咱率先垂范,身子正,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谁敢胡来,像杀猪一样杀死,不能杀半死跑了。上梁正,下梁不敢歪呀!吉祥笑了,大眼炮笑了,权胡笑了。想起那疯猪闹市场的喜剧。
咱班前会规定不能超过十分钟,老大,有屁快放,说干的,不说虚的,就说咱今后咋干吧,痛痛快快的活。大眼炮瞪老大一眼。
今天咱接到第一份国外定单,肘花切片,定单30吨,一个月完成。质量大如天,咱铁腕抓质量、铁心保安全,这次产品质量关系着咱中国人的信誉。今后由生变熟、由初加工变成深加工等生产事宜由老三负责,代工包装,物流配送销售人事等归老二负责。财物、高温、低温产品质量检验出口事宜跑腿服务等,由我负责,咱各负其责,又分工合作,各流水线我都定责任状,中不中?请你们选好各车间、科室的一把手,分别签责任状。
军令如山倒,痛快,到点散会。三人共同击一下掌,高喊:吉祥,吉祥,吉祥,傻笑着各负其责去了。他们深入各车间、科室和分管的主任科长边干边谈,午饭、晚饭和工人在职工食堂边吃边谈心,众人拾柴火焰高。
十六
吉祥像工人们一样,洗澡,换上白大褂,戴上白帽,戴上口罩,戴上手套,消毒后来到屠宰车间,一个工人问候他。一头头生猪进入音乐缭绕着的干净厂房,陶醉地安乐死,被挂起,吉祥笑了,他笑当年血淋淋的猪满市场跑闹的大笑话,而今猪是在温馨而幸福的音乐声中被宰杀。他看着一条条白条猪在生产线上陆续而来,所有人员像没看到他一样,是那样安静。在玻璃房内,生猪一条一条地开膛剥离,猪身上的每一个器官依次从他们手中取下归类存放,猪身上割下大小匀称的一小块肉放在身边的托盘里去进行质检。
从生猪的宰杀、质检、分割、杀菌、灌装、制作,再杀菌、出炉、包装,一条生产流程,工人们动作娴熟,他看着头头质检,满意地点点头。
吉祥分别看了检验肉采摘、三腺采摘、红脏检验、白脏检验、体表检验、热水消毒、处理、寄生虫检查、瘦肉精在线逐头检测等安检环节。
经过高温、低温、检验合格的盒肉,干净透亮的猪皮包着鲜红的肘花切片,一圈一圈整齐地摆放在成品筐里,最后编号装箱,他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字时笑了,他自豪,咱明珠市也能代表国家出口熟制品了。这是哥仨和全体工人的功劳啊,他感慨,他幻想着美好的未来。
他负责出口,三十吨出口肘花切片,按时运到了海关等待,海关质检国家工商和质检部门再次检验,结果合格。
运到该国时这个国家却发生了政变!接收部门没人照头,一拖再拖,经过九牛二虎之力联系到了接受单位,没钱付,没人管,还耍赖说,时间长,变质,拒收。
拉回,运费是天大的数字,吉祥对着外国的天,大叫,天底下没公理了!我们的工人怎么吃饭呀?我怎么有脸见江东父老啊!贷款怎么还啊!他大叫,他想哭,可大眼炮说了,男子汉不许哭,再哭都不给他玩了!吉祥的眼泪又流回肚里!
老外的心也这么黑,也这么不守诚信,说话等于放屁!中国有圣人蛋,外国也有圣人蛋啊!
外商最后提出,要么拉回,要么倒掉,不过倒掉,还要付卫生费。
放他娘那屁,放他六姥姥那屁!我倒掉你捡回吃了,还要卫生费,老子倒大海里肥鱼鳖去,也算为大自然做点贡献,不让狗日的捡到便宜还卖乖。
于是吉祥和一起来的主任科长含泪雇人把30吨肘花切片,倒入大海,宁肯肥了鱼鳖,吉祥仰天大笑三声:咱回家!
十七
吉祥回到厂关上办公室的门。销售员回来对众人说,老外耍赖,拒收,厂里像到了世界末日。全体职工议论纷纷,义愤填膺。
什么大不了的,砍头也不过碗大的疤,今后让他生个孩子没屁眼。大眼炮在办公室门前演讲,她上过电大,是大专毕业,有文化,粗中有细,你看那大眼睛,忽闪忽闪,啥也不在乎!
大眼炮说完大笑,敲门,老大,不许哭,开门,老弟给你批讲批讲吧。
门开了,吉祥出来了,他揉揉眼看看天,看看这百十号人,我没有哭,我是感觉对不起大家的苦心,工资发不下来咋吃饭哩,我恨自己没本事呀,下一步怎么办呢。
这算啥呀,比红军当年爬雪山、过草地、吃树皮还难吗,想办法挺过去,天塌下来大家顶嘛。那个拐腿老头有气无力地说完咳嗽去了。
老人家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团结一心的人,只要有机器,咱大伙凑点钱,研制新产品,比如刚流行的火腿肠等,我看可以打开市场,现在人都忙,哪有时间在家煮肉啊,火腿肠既当菜,又当馍,多好啊。大眼炮说完看看吉祥老大,中不中,还想哭吗?还想自杀吗?
我入股三万元,明天就拿来,不买二手房,先住棚子,等厂发展了,说不定住高楼哩,大家入股吧,研制新产品。权胡高呼着神经啦!晚上找亲戚、朋友借。
老二疯了,他借三万元,我拿六万元,明天就提来,现场交给会计,不拿是小狗。大眼炮振臂高呼。
我拿一万元,我拿五千元,我拿五百元。工人群众像翻滚的海洋,拐腿老头从腰里摸出一个布袋,最大的五元,最小的一分,交给吉祥:孩,老头就这么多,收住吧,一点心意。吉祥接住老头的钱,拥抱一下他,忍住眼泪,走下台阶,一一拥抱,当他拥抱大眼炮时,大眼炮哭了,哭得那个痛,老二掏出手绢给大眼炮擦泪,小狗,小狗,再哭不给小狗玩了。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吉祥摇头,无语,一个一个拥抱。大汉主任说,吉祥咱比在火车站边棚子里的生活强多了,爱拼才会赢,咱拼了!各车间主任、科长带头号召一下。
第二天,会计室里挤满人,上午集现金六十八万多元。消息灵通的银行也赶厂里,阎王爷不赚瘦鬼,说是要收回三百万贷款,要抢先拿走这六十八万元,吉祥把他们拉到住室,关上门,给银行的信贷员跪下了。
行行好吧,这是我的错,请缓一下等新产品出来,先把息还了,三百万元本息到时一定还的,不会少的。他不能哭,因为大眼炮说过,再哭不给他玩了。
这六十八万元是向工人借来的,不能动啊,我求求你,就三个月,肯定先还息,中吧。
起来,起来,你也这么大岁数了,你给俺磕头,俺有罪呀,老天都看着哩,可俺回去咋给领导交待哩,你写个保证书,俺先带回去。过两天你请请行长,他好往前使劲干那事,你安排个小妮,要不,他逼死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说出去啊。
中,中,我就写,一定,一定,一条龙,找个好宾馆,全套服务。
十八
四十多岁的吉祥这次强忍住泪水,可大眼炮哭了,她擦干了眼泪,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走出去,我听说外地有火腿肠生产线,咱去看看,取取经,看看需要什么设备,怎样配料,国内火腿肠现在还很少,我看市场前景可以,民以食为天嘛,在吃上下功夫值得,是朝阳行业,百十号人不能困死,咱也来一次改革吧。权胡坐在沙发里对发呆的吉祥和傻笑的大眼炮说,女会计在数着零乱的集资款,有一百元的、五十元的,还有一元的,壹角的,一分的,共计六十八万九千六百七十八元六角陆分,会计报告完数字。
多吉祥的数字啊,吉祥,我的老大,精神一下,689678.66元,这说明咱火腿肠事业能成,顺发长久顺奇迹喜发顺啦,干吧,我的师长,组长,把当年文化宫大辩论的红卫兵劲头拿出来,把当年知青偷葱、找马娃的精神拿出来。把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精神拿出来!来世一遭,潇洒走一回嘛,要么痛痛快快地活,要么痛痛快快地死,不要不死不活!大眼炮脸涨得通红,吉祥感觉事业能使人美丽,大眼炮比冬云还好看,看来时势造美人呀,事业造美人呀,只可惜命苦!命苦也不能怨政府,命苦靠自己,吉祥多想劝劝大眼炮再找一个男朋友,美妙的青春,女人的幸福付之东流,女人没有性福,太可惜了!还说人家大眼炮,你呢,你吉祥不也是独守空床吗,不是睡地铺呀,本应有性福不也付之东流了吗,算了,不想了,啥时候了,刀放脖子上了,还生邪念,可笑,可恨!吉祥摇摇头,从梦中拉回,咱们是党员,大眼炮也正在要求入党,咱可不能有非分之想。大眼炮、权胡咱痛痛快快地活吧!
打虎还是亲兄弟,咱比亲兄弟还亲,我提议,大眼炮带着技术员和几个操作工人明天就启程,去外地,按市场火腿肠上的标签、地址、联系方法,先打个电话问下情况,把火腿肠的生产技术学回来,把有关设备定下来,先定一条,其它设备咱都有,能综合利用的综合利用,钱少咱节省着用,肘花切片等我先负责继续生产,大眼炮有啥交待的问题说一下。生产、销售一刻也不能停,权胡调研一下火腿肠市场,多推销现有产品,堤外损失堤内补吧。给工人们打气,让几个车间主任负起责任,各科室下到第一线服务。泰山压顶不弯腰,一定要尽快走出雪山草地,度过黎明前的黑暗!吉祥振振有词,最后挥了一下当年红卫兵的拳头。
大眼炮猛地站起来,这就对了!咱仨再击一下手吧,喊三遍吉祥,来,会计也来吧。四个人击三下手,吉祥!吉祥!吉祥!
吉祥,就是幸运的意思,咱一定会幸运的!预祝老三一路顺风,旗开得胜!权胡拉住大眼炮的手。
洋气啥,是坐火车,顶风也开得动,放心吧,老弟会千方百计把火腿肠的技术学到手,等生产出后,第一根就让吉祥咬一口,权胡咬第二口,我咬第三口,火腿肠连着咱仨的心哪。其实大眼炮的心早已和吉祥连在一起了,早已暗恋吉祥了,只是出于良知,冬云是同学、知青、好姐姐,我大眼炮说啥也不会干那缺德的事,再说我已查出有心脏病,不能连累吉祥,咱要进步,把明珠火腿肠搞上去,死而无憾。大眼炮羞涩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润,吉祥满脸问号,大眼炮真是时代的美人,比《红灯记》中的李铁梅还美。
十九
吉祥的心太累了,他想两个妈妈了,今天,农历三月初十,是亲妈七十岁生日。今晚,他来到槐树西河堤边的棚子里,给妈带一个生日蛋糕,烛光里的妈妈在精心做纸花,神情那样的专注,吉祥轻手轻脚,小声,妈,我回来了。
感谢主,我的儿子回来了,快坐,妮妮让一下?
白猫妮妮在妈的腿上撒娇,妮妮见吉祥喵一声,就是不动,红蓝眼睛盯着吉祥,吉祥只好坐在地下的草堆上,捋捋妮子的头,妮妮懂事地又喵一声。从妈的腿上跳了下来给吉祥让一个位置,吉祥孩子般的笑了。
妈,今天是你七十岁生日,生日快乐!吉祥说着递过刚制做的蛋糕,上面用奶油写着:母亲七十岁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孩子,妈信主了,不信这个,一切交给主安排吧。妈妈说着打开纸箱,哇,全是以假乱真的月季、菊花、干枝梅、翠竹,白的、粉红的、黄的、紫色的,真是五彩缤纷的花世界。旁边,铁丝头、卫生纸、调色碗,床上挂一个妈妈亲笔写的爱字,那毛笔字绝不像一个七十岁老人的手迹。爱的力量大如天哪!
妈,你的字真好!要自食其力才快活,才活得有滋味呀。这个月开资了,给你三百元的生活费。
是啊,活到老,学到老,这几年我一直给主做功,写对联,做花,谁要给谁,有的强塞给我钱,这几年苦了你,每月送给我三百元,今后不要了。你需要钱吗?孩子,我卖破纸、空矿泉水瓶、酒瓶,有钱啦。
我正想给你钱哩。卖破烂,卖花都可以。妈妈是那样的精神、乐观、幸福。
这三百元,你给冬云用吧,多关心她,你是丈夫,要有爱心呐,要宽容人,要理解,要爱人,爱所有的人。上帝看着呢,可不能想别的,冬云失明更需要爱心呐!
妈,祥儿明白,祥儿是党员,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懂了,妈妈,来,我给你剪剪手指甲和脚趾甲吧。吉祥说着端一盆水,又倒点热水,帮妈妈洗脸,洗手,而后洗脚。最后给妈妈擦擦身子,妈瘦得皮包骨头,可精神很好。
妈妈幸福地看着儿子,你哥厂垮了,他和你嫂子堵住厂长门,大闹要镯子,打起来了,真丢人!你嫂子和厂长有男女关系,人家捣你嫂子的脊梁,孝清这孩子好啊,原来我门口挂的吃的,就是他背着他爸、他妈偷送来的。如今厂垮了,下岗了,家穷了,夫妻光生气,两人还动手打,你哥说是要卖房子做生意,租房子住。看样子,两人难过成,你有时间劝劝你哥,不要太傲了!什么国家干部,什么正科长,连工资都没有了,还翘尾巴哩,丢人呐。说是卖房子做鞋生意,买设备做名牌鞋,说穿了是冒牌的,工商查封了要罚款。孝清说他谁的话也不听,让我劝,我咋去呀,你嫂子把我赶出来,唉,信主就好了,可他不信主,就信钱呐。人哪,言少养气,绝私养心哪,你哥,废话多,私心重,不会有好结果的。你们都是我身上的肉,我担心君走邪路呀。
老妈的一番话,刺痛了吉祥的心,吉君圣人蛋摆谱惯了,卖豆腐的搭戏台,生意不大,架子不小,狂、自私、爱钱、贪色,表面还装的像正人君子,真是丢人呐。吉君骗了房子,又卖了房子,生产假鞋又受罚,玩小妮把钱玩空了!
妈,不说了,你多保重身体吧,多想没用,哥哥的事顺其自然吧。他眼里也没我,也不会听我的,一旦他找我需要我,我还是会管哥的,毕竟是一母同胞,为家出过力,毕竟他小时候为家吃过苦打过工,妈,你放心吧,眼前我没有必要去。
这蛋糕你给孝清送去吧,孙子很可怜,我不爱吃甜的。
妈,你是舍不得吃呀,我是孝敬你的,慢慢吃吧。可怜的妈妈,旧社会是富商的女儿,衣食无忧,嫁人后却辛苦一生,老了还住在四面透风的棚子里,吉祥心如刀绞,而自己连个棚子也没有,仍住在大眼炮的租房里。嗨,啥时能有一个家属院哩?把妈妈接回自己的房子。
妈,晚上早点睡,在棚子里点蜡烛不安全啊,咱娘俩休息吧。吉祥说着给妈铺铺被窝。儿子多想陪妈一会儿,说说心里话,多幸福。
孩子,冬云回来了,你不要睡这,我好好的,你回去看冬云,她眼睛失明需要关怀呀,这花、这蛋糕、这钱都拿走吧。妈妈说着把一盆粉红的月季和一包卖废品的零钱给吉祥,指着蛋糕,冬云眼不好,人在难处,我也为她祈祷,让主给她光明吧。
妈,我只要花。那你就休息吧。吉祥端着花,用手捋一下妮妮,妈,多保重,我走了。
吉祥看完老妈,该看小妈了。冬云,七仙女,几十年来多少人眼馋,兵工厂的年轻小伙子为看美女冬云,不惜在桥头冻上半夜,早上追着她,看完前面看背影,眼馋,饱眼福呀!冬云曾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那大帅哥会计科长也是垂涎三尺,可那只是梦中情人,一旦眼失明,人啊,漂亮是一种资本,漂亮也是包袱,都说我吉祥交了桃花运,屁,我自己知道,桃花运空有其名,为一个破面缸,长期跟我分居,我那不争气的家伙像面条,这苦涩的婚姻不就是无期徒刑吗,是锁链,是坟墓吗。可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是党员,可这种性折磨,应该是双折磨何时到头啊,我也是男人啊,正常的男人谁没有七情六欲,可我不能享有,哪怕是瞎眼的桃花。我睡觉打呼噜还带哨,我阳萎没自信,见冬云就心寒,可悲呀可悲。
话说回来,她冬云也不容易,每天也是独守空床,冷美人,性冷淡,太可怕了!她亏,那么漂亮,为一个农转非户口,找我这个四等残废,看见我没情绪,那啥法?春节不到婆家过,几十年没干过那事,我想想都丢人,不好意思想,这死亡的婚姻,割不断,理还乱,办厂营业执照、注册资金她一把拿出二十六万元,把大眼炮的五万也还了,还是一心的,没外心。以前是一间房,没法一个床,今晚大眼炮走了,去那屋我试试家伙还管用吗。吉祥不好意思地笑笑,摇摇头,丢人丢人,现眼现眼,你吉祥呀,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男子连住房问题都解决不了,配当丈夫!配干那事。坏!吉祥说着自扇耳光,傻笑,苦笑,无奈地笑,房子,何时有个自己的房子呀?干那事也自豪,什么狗屁丈夫,干那事有资格吗?
想着,想着,吉祥来到那个杀过猪的小院,轻轻地敲门。
谁?冬云惊恐的声音。
是我呀。吉祥的声音很温柔。
冬云披上衣服摸着开开门,这么晚回来?
没事,咱妈给你的花,我回来看看你。吉祥把花递到她手中。
纸花是给死人的。冬云接着就扔了出去,阴沉着脸,吉祥的美梦碎了,刚才的异想天开令他心灰意冷,那小家伙继续是软面条。
那咱说说话吧。吉祥回想起妈说爱所有的人,包括冬云。
有啥说的,要不,你还睡地下吧。
吉祥把冬云扶到床上,自己从床底下抽一个破席,拿了破被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冬云在床上也睡不着,吉祥委屈,冬云也委屈,看看这房子,这满院的血腥味,吉祥长长地叹口气,怪我无能呀。没资格享受性福,没本事享受性福呀。
二十
清晨,吉祥开着明珠市肉类联合加工厂唯一的厢货车,右边坐着权胡和会计,迎接着大眼炮及技术员、工人,在出站口处,吉祥兴奋地拥抱大眼炮,权胡拉住大眼炮的手。
吉祥和下车的技术工人一一握手,财神奶奶回来了,欢迎,欢迎,出差辛苦啦。
快去行包房把设备取回来,很简单,不大,回家组装后就可试制了,工艺稍复杂一点,包装试样、调样、配方都带回来了,这十天没白学,保证完成试制任务。
五天以后,第一根火腿肠真的出来了,明珠火腿肠的字样是红底、金字,像光滑亮丽的小金箍棒,两头是半圆形的,有20公分长,它滑出生产线时,大眼炮拉着吉祥和权胡出去,出了消毒间,摘下帽子、口罩、手套,三人到了办公室,大眼炮用剪子剪开头,从中间轻轻往下拉,中间一道红红的火腿肠露出来,大眼炮让吉祥和权胡闭上眼睛吃。
要食人间美味,还是明珠火腿。请老大、老二各小小地咬一口。吉祥闭着眼咬一小口,权胡咬一大口,香不香,大眼炮说着睁开眼。
香,就是香,让我再咬一口。权胡说着要咬。
馋猫,老三还没咬呢。大眼炮说着小小的、轻轻地咬一口,老二张开嘴,闭上眼。
大眼炮斜插进去,一下塞进了老二的口中。
过瘾,解馋,权胡激动地说着伸着脖子差点噎死。
工人们一人一根,下班回家分享一下。
吉祥说着脸笑开了花,就打这个广告,要食人间美味,还是明珠火腿,今晚就在汇星影剧院门口撒放一批,先震撼一下明珠市民。
晚上当人们看到车体广告后说,什么火腿用红塑料纸包着,怎么吃呀?能吃吗,便宜没好货,不要钱,更没好货,可能是毒货。
走,走,走,这是害人的东西,美味个球,那大块红烧肉才叫美味哩。
权胡往下撒都没人要。打110报警,让防疫站来罚这些骗子,要好吃会不要钱?肯定是有毒食品,快打110抓这些骗子!大眼炮、工人下来心寒地又把火腿肠捡到车上,灰溜溜地走了。110警车拉着警报器,在后边紧追,吉祥加大油门跑,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夹着尾巴的狼狈相令人哭笑不得。
三人瘫坐在办公室沙发上,垂头丧气。
我说老大,当年有个外商给周总理说,你们的茅台酒是不错,可用草篓装着,没好包装,我们老外不知道,你们没有广告意识,广告是最好的赚钱机器呀!另外,包装也是重要的宣传手段,你们中国人应在广告包装宣传上下下功夫。一句话提醒了周总理。权胡说完捏捏吉祥的耳朵,手在眼前晃两下。
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吉祥小声地唱起来,燕舞收录机卖得很火呀!咱何不利用广告,利用大城市宣传、招商、免费品尝,这小明珠市,还报110,咱应该是龙到大海呀。龙到小河不如鱼,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大,你说去哪?哪的影响大?大眼炮说。
北京、北京,天安门、天安门广场。红卫兵小将,广阔天地回来的知青,干得好哟。
吉祥学着毛主席的声音,撇着湖南腔,让大眼炮、权胡笑翻了!
中,可谁敢在世界上最大广场上发广告,怎么发,那国旗卫队可不是好惹的!权胡说着。
老二呀,老二,我说你胆小如鼠,想吃饺子还怕烫嘴,想立牌坊,还想当婊子,咱不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用气球广告,连带散发火腿肠。那卫队是早上出来,避开时间可以吧。
大眼炮生产销售全交给你啦!我和权胡潇洒走一回,去天安门广场,我就不信,明珠市的人间美味,传不到北京去。
第二天,吉祥开着那破厢货车,车体广告写着要“食人间美味,还是明珠火腿肠——火腿肠世界飘香,明珠市肉类联合加工厂,电话:888888”。鲜艳夺目,在路过城市都扭摆一圈。看,看,车上也打广告,真是神经蛋,什么明珠火腿,火腿就是火腿,还肠什么呀,明珠市出神经蛋了吧。
身带广告的破车,第三天早上四点悄悄停在天安门广场,五点多,吉祥和权胡升起了气球,锻炼身体的老外惊奇,明珠市在哪,明珠火腿肠。权胡开始发放火腿肠,老外神奇地拍照,天刚蒙蒙亮,人都围了上来,记着明珠市肉类联合加工厂、电话,品尝着火腿肠兴奋地打电话,那老外肯定是给外国打的。
八点多警卫来只是劝说,天安门广场从来没人放过广告气球,你们是开了先河,领导说快走吧,怕影响不好。于是吉祥感谢地给警卫一箱,谢谢!剩下的全部给现场的群众,一根没留,收起气球,开着破车到前门,大碗茶,一毛钱,烧饼二毛钱,共花三毛钱,权胡喊着吃不饱,怎么连一根火腿肠也没剩下。
吉祥傻笑,对不起老二,这两天没吃好,咱只顾发火腿,一根也没留,没睡好,跟着哥还挨饿,值吗?
值,你看刚才那劲头,咱也算是为明珠市露脸了!咱走吧,回去吧。
不,看看反应,看看明天的报纸再走,晚上还睡车里,冷点也忘带被子了,住店要几十元呢。吉祥说完后悔了,咱们是不是太那个了。
不,老大,创业难嘛,工人集的资,一分钱也不能多花,比当年红军长征强多了,权胡傻笑得可爱,吉祥伤感,我的好兄弟。
快跑,110来了,麻烦大了!果然110呼着警报来了,吉祥开车一拐弯甩开了110警车。
吉祥开足马力兔子一样地往明珠赶。权胡惊恐地叫,吉祥,快跑警察追过来了,吉祥又拐弯转了两个小时,终于脱险了。
二十一
吉祥和权胡像兔子一样,像贼一样往家逃,生怕110警车再追上,上次在汇星影剧院门口被110警车追过一次,好危险呐。
老大,你说咱是何必呢,这次要追上,破车也扣了,咱回家都成问题。那些记者可能是公安局派来抓证据扣人的,看他们那熊样,左手拿本,右手拿笔,那眼贼狠,那些吃火腿肠的没事。我说呀,老大,咱还是和大眼炮一起卖肉吧,小气好生,这百十口人的嘴在等着咱,那三百万元的贷款逼着咱,厂扔给银行,耍赖,就这,三百万元厂房设备、办公室、洗澡间、更衣室、职工食堂、锅炉房、停车棚,还有这个破车,那个拐腿老头也给他。就这,三百万拿去,要么把我扣下,要钱没有,要血一盆,你和老三给我送一个大烧饼夹猪头肉,足矣!权胡自讨没趣,自己说着,傻笑着,肚里又饿得发烧,可不敢再花钱买烧饼了,回去加油都不一定够,总不能尿油箱里一泡吧,做人怎么这么难,这些人哪,更可恶,先笑着吃完你的火腿肠,再慢慢收拾你,慢毒药厉害,我权胡回家钉鞋也不干这冒险事了。冬枝将来生一个胖小子,钉鞋也能养全家,冬枝钉鞋,将来儿子也钉鞋,挺好的嘛。可惜老大连性福也没有,老三活守寡,眼前图啥呀?权胡越想越伤心,连个房子也没有,在棚子里住,惨哪!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啊,嘴里像开了锅。
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权胡一会叹气,一会摇头,吉祥脸像致丧一样开着车,吓人。
权胡自讨没趣又念上顺口溜啦,自我陶醉,一吐为快。
终日辛劳只为饥,
刚得饱时又思衣。
身上穿上绫罗缎,
睁眼又看房屋低。
高楼大厦都盖上,
跟前又缺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
行路还缺骏马骑。
再给神仙比还差哩,
想见吕洞宾,
又想要天梯。
世人纷纷理不齐,
你骑马来我骑驴,
回头看看拉车的,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说老大,咱好歹还开着车哩,比骑摩托、自行车好,比走路的强,咱回去,洗手吧。权胡拉吉祥一下,吉祥哼一声。
不到长城非好汉,你是张国焘,你是王连举,你给我滚下去,软骨头!
一句话使权胡灭念,闷了一会儿,权胡瞪大眼,肚里饿得发烧。
老大,你混蛋,我是好自劝之,好自为之,你再要一个善良的,千万别要恶妻、瞎妻!好好过性生活,也尝尝女人味,我老二回家养老婆养孩子,老三找一个,哪怕是香港老头,好好过咱们的日子,别他妈的受这惊吓、煎熬,比当年知青还难受,比死了还难受。权胡吹胡子瞪眼,硬是出一口气。
老二,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滚下去,我错了。吉祥苦笑地摇摇头,拍拍权胡,权胡那实心眼子,笑了。没事,没事,我那脸比长城还厚。本人就是一吐为快,咱仨沙滩三结义,海枯石烂不变心,咱仨人的血流到一个盆里,娘的,拼啦!权胡看着吉祥:老大,听你的,咱死也要死在一起,中吧?老二呀,鸟是好鸟,就是话多。吉祥傻笑,拍拍老二权胡,咬牙挺过去吧。
二十二
明珠市位于双河交汇处,也就是双龙闹水的地方,这是许慎的故乡,他的《说文解字》是中国第一部辞典,听说毛主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戴着草帽来这里视察,不提前打招呼,不净街,不声不响深入到老百姓中间。因为毛主席一心想着老百姓,所以老百姓一心拥护毛主席。
这是明珠小城,如今的春天生机盎然,麦苗青,菜花黄,桃花盛开,河两边白的、红的、兰的、黄的高楼形态各异,人们喜气洋洋,碧波荡漾的河流中船民兴奋撒网捕鱼,那肥肥的鲤鱼,那肥肥的螃蟹,那糊里糊涂的王八浮出水面。春风杨柳万千条,彩虹桥面上车水马龙,这是一座神奇的小城。你看吉祥开的满是泥土的厢货车回来了,车上的明珠市肉类加工厂、电话号码和明珠火腿肠的字样已被泥土沾的模糊不清,车上的权胡晕睡着,他肚里饿得发烧,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吉祥心里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等着审查,关起来,听天由命吧。
小厢货窜过繁华的小城来到四十里外的冬云老家——明珠市肉类联合加工厂。一个破落的农村,一场春雨使没修的土路泥泞难走,吉祥使尽吃奶的力气在距厂二里地时熄火了,没油了,吉祥瘫了,他隐隐约约看见厂门口停好多小车,警车,坏了,麻烦大了!
权胡,权胡。权胡不作声,不动,不说话了。老二,老二,醒醒,快醒醒啊,快,快来人啊,老二晕过去了!
这时,厂门口的人群向这边拥来。
老大,你可回来了,快,快,厂长回来啦!大眼炮瞪着大眼,可权胡一动不动。
快,快,救救老二,救救权胡呀!吉祥嚎啕大哭。
快,快打110,不,打120、120,大眼炮哭着喊着,叫着,疯了。一辆小车来了,下来三个人,抬着权胡塞进车里,几个老外,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什么,又是拍照,闪光灯忽闪忽闪。
吉祥看着看着,眼发黑,头发晕也晕倒了。快,快,吉祥也晕倒了,快救人啊!大眼炮真的疯了,狂了,她是大眼炮,可从来没有这么大眼过,又一辆小车把吉祥也拉走了,各报社记者来了,掂电脑打字,拿笔记本的,天啊,这是干什么。
人都不行了,还录什么破音,快滚!大眼炮像躁了,快拉医院,快,要是老大、老二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碰死在医院!大眼炮哭着嚎着,神经疯狂,不要命啦。
录什么破音,采访个屁,都滚,都滚呀!大眼炮像从疯人院跑出来的大疯子!
在市中心医院,十几辆小车围在急救室旁,好多是当官的,从车上看,有省里、市里电视台,这是干什么,要整也不能动这么大劲了,记者像蜜蜂一样,飞来飞去,神经紧张。
不一会,医生出来了,大眼炮冲上去,拉住手,大夫,大夫他俩怎么样?有危险吗,快说,快说呀。
医生摘下口罩笑了,什么是亲人,这才是亲人!然后严肃地说,怎么能把他俩饿成这样,脱水了,你们是不是把他俩关进去了,犯人也要吃饭呀,你们这些当官的,哪有这样整人的,新闻媒体盲然,是咋把人整饿死的,报道一下,也太不像话了,接人回家吧,肠子饿细了,慢慢吃,吃猛了,肠子会断的,还得送来。
医生说完拂袖而去,护士扶着吉祥、权胡走出来,大眼炮上去抱着他俩的头,三个头碰在一起放声大哭,在场的人们都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走,咱去宾馆吧,市长要见见咱们,一个领导过来给大眼炮说,我是来接你们开会的。
开什么破会,骗人,是抓人吧,要抓带我一起抓。大眼炮甩开那个领导的胳膊。
行,你也一起去吧,真的是开会,是好事,不是抓人,是表扬人,表扬你们当改革开放的开拓者,市里想依托你们厂当试点。
天哪,我没听错吧,不是天方夜谭吧,不行,那也得先吃饭,后开会,换一身新衣服,洗洗澡,理理发,要不怎么去市政府开会。大眼炮说完一手拉着老大,一手拉着老二向小车里去。
行,行,两个小时后开,快按这个女同志意见买三套衣服,包括鞋袜等,让他们洗洗澡,吃个饭,再理理发,两个小时后开会也行啊!通知会议推迟吧。费用由政府办公室出。
二十三
吉祥哥仨吃饭、理发、洗澡以后,很精神,吉祥、权胡上衣灰夹克,下身黑裤子,内衣、内裤、袜子、鞋都是新的,大眼炮红色风衣,灰色裤子,衣服不太合身,都是领导代办的,三个新人互相看着,很不自然,大眼炮偷偷地笑,吉祥向她挤挤眼,伸伸大拇指。
请上车吧。那位领导领着三人从宾馆出来,通过东边的林荫大道,向右进了市政府大院,门卫敬礼,迎面是毛主席的手迹为人民服务。红底金字,银边牌匾。
三楼东头的会议室大门敞开,两边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像欢迎贵宾一样,他仨一进门,全体鼓掌欢迎,仨人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地走到会议室门口。
欢迎,欢迎。这会议室不大,约十几排座位,是皮椅,主席台上放六个椅子,一个长条桌上面放的开水、饮料、麦克风和鲜花,横幅上写着“发展才是硬道理”。
刚才进门给你们握手的是市长。那位领导说,我是抓工业的副市长,欢迎你们来参加会议。噢,跑前跑后的是副市长啊。
咱们开会了,请这三位厂领导到主席台就座,自我介绍一下,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老百姓就是海,老百姓是山,老百姓是共产党生命的源泉啊。
市长说完掌声雷动,权胡、大眼炮推着吉祥,吉祥一手拉一个,三人都上台入座和市长、副市长并肩坐下,副市长让吉祥站起来自我介绍,我是吉祥,吉利的吉,祥和的祥,今天很吉利祥和,我们仨很幸运,谢谢各位领导。
这位就是咱们明珠市肉类联合加工厂厂长,前天震惊海内外、天安门广场放气球广告的就是吉祥。
我是大眼炮,下乡知青,下岗工人,谢谢大家。
她叫王霞,是革命军人的后代,具有军人的气质,她默默无闻在干个体户,女中豪杰呀。大眼炮心里纳闷,这人怎么这么能吹呀,什么豪杰,不就是一个杀猪的,有一次还没把猪杀死。大眼炮想着偷笑,心中自豪的是上个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我是权胡,星星跟着月亮走,火腿肠生产线是大眼炮引过来,吉祥是我们的厂长,谢谢领导的热情。
同志们,市长开腔了,大家知道会议为啥延时到下午吗,就是因为吉祥和权胡同志饿着往返北京,舍不得吃饿晕了,我听后很感动,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源泉啊,改革开放要搞好,我们就要像他仨一样,有那么一股子劲,那么一股子热,那么一股子拼命精神,前天北京打来电话,说我们当了群众的尾巴,派人来协助搞好火腿肠项目,今天中午,上级有关领导、我市计委、企业局、规划设计院、财政局人才中心、环保局、工商局、商务局等领导都在这,咱现场办公,咱们把明珠市肉类联合加工厂可行性研究报告草案定出来。招商引资,扩大生产销售规模,把肉联厂做大、做强。
我们要敢于吃螃蟹,吃大螃蟹,要与时俱进,把明珠肉联厂搞上去。
二十四
十几年后,明珠市肉类加工厂不断发展、壮大,上千名职工,几千名家属,工业园区空旷、整洁、静穆和大气。一排排整齐而庞大的车间映入眼帘,洁白的墙壁,干净的路面,碧绿的草坪,明净的窗户,屠宰生产线、分割生产线、高温生产线、低温生产线都是一流的生产设备。这天,吉祥洗澡、更衣,戴上白帽、手套、口罩、白大褂,来到成品展示馆,他和大眼炮、权胡一一检查明珠火腿肠,肘花切片、台湾风味香肠、玉米热狗肠、各种冷鲜肉等,国家工商和质检部门出具的质检报告,结果全部合格。看到成品包装的工人是那样的整洁、规范,吉祥满意地说,管理决定质量啊!工友们受累了。我们的品牌形象和信誉高于一切。
椭圆形的办公大楼左侧的草坪上,有一个标志性的设置,一个闪着银光的从天而落的大水滴,简约而大气,寓意我们大家都是一滴水,要谦逊地融入大海。
七点三十分,东方红的钢琴曲响起。
明珠工业园椭圆形的办公楼,厂长办公室,吉祥、大眼炮、权胡已穿好兰色夹克工装开班前会。哥仨仍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在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前,各分厂厂长、各车间主任、各科室科长今天来开会。
早上好。吉祥边说边走向办公桌,端一杯水,大眼炮和权胡也倒一杯。与会三十多人,每人掏出本和笔。
按咱的工作议程,今天讨论社区的房屋分配等,大眼炮翻开本,喝了一口水。权胡先说,又建成的十栋六层的楼,广场、职工食堂、医院、幼儿园、学校、超市、图书馆、养老院、广播站等的分配和管理方案都出来了,老大、老三看一下吧。权胡把复印好的两叠材料交给吉祥和大眼炮和每个参会人员。集中大家的智慧,把我厂办成幸福家园。
吉祥认真地看完笑了,各位请提宝贵意见。权胡的工作很细致,企业管理说到底是制度的管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按规定采用供给制,工作满两年分住房,小孩的入托到大学,红、白事及医疗、养老、家具等都管,咱现在有这个能力,完全解决职工的后顾之忧嘛。这些厂的固定资产,永远归在厂职工享用,人们安居乐业才是幸福。建一个和谐的明珠家园吧。吉祥看看参会的各级领导。我们每人是滴水,要融入到群众之中,谁也不许装圣人!按规定分房,按规定享受福利待遇,没有特殊公民。
八点到了,准时散会,各就各位吧,咱仨共同去社区转一圈好吗?听听群众意见。
中啊,走吧。有错就找各部门一把手,上梁不正下梁歪,各级一把手不当坏蛋,不当饭桶,不当圣人蛋,身教重于言教,风气自然正。
快过春节了,社区张灯结彩,栋栋家属楼都挂着红灯笼,汉白玉毛主席站像在微笑着招手,过雪山草地的红军战士雕塑,精神威武,时刻激励着人们,不要忘记过去。先烈为我们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广场中央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几个小伙子穿着溜冰鞋在平整的水泥路上滑跑,年轻的父母在照着镜子。长廊里,草地上,长亭里,老人们在幸福地交谈,看见这仨打招呼。
老人家,身体好吧?吉祥俯下身子问。他仨先来到敬老院,这里医疗、护理一条龙。
什么?你说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她聋了,听不见。
大眼炮从袋里掏出几块糖分给几个老头老太太,笑着拉住他们的手。
好闺女,好孩呀,领导的不赖,现在幸福啊。一个老太太吃着糖,笑着。
走,咱看看老母亲办的花艺屋吧,她老人家已教好多徒弟哩。
这是广场东南角的三间房,牌上是吉祥母亲用毛笔写的花艺屋,里面有两个老太太和两个年轻人正在做花,老母亲在旁边指导,耐心地教,蝴蝶兰、大槐树、白菊花、红牡丹、黑牡丹、翠竹、粉红月季、金黄色的大桔子、苹果令人目不暇接,吉祥他们仨刚进门。
孩子们来了。86岁的母亲拉住大眼炮的手,多好的闺女呀,权胡中午去我家,我给你仨擀面条吃。吉祥,下午你哥见你让他过来见见我,不,去家吧,不,家里没地方,冬云在家说话不方便。老人家语无伦次。
妈,你中午还只做冬云的饭吧,中午俺仨在职工食堂吃蒸面条,俺哥的事我记住了。
吉祥,去年花艺销售收入六万多元,今年定货的更多,估计要在十万以上。
老子说过,欲先民,必以身后之。老子教咱们先人后己,要谦和呀。吉祥、大眼炮、权胡都在一楼住,全厂职工都是三室一厅,好的楼层让工人们享用,说好了,不搞特殊,按规定分房。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心满意足,满足了心愿,这是吉祥父亲生前没有想到的,父亲在天之灵也欣慰。过去,他们都住漏水的棚子,为了房子,吉祥他们苦苦奋斗几十年啊,终于带着大家走向了安居乐业的生活,走向了共同富裕的道路。
二十五
下午三点,吉君来了,他穿着一套脏得发亮的蓝西装,黑衫衣,系着红领带,夹着公文包,左脸和脖子被抓几道血印。边进门边喊,兄弟在吗?兄弟在吗?
哥来了,我在这等着你哩。吉祥起来,往外走。
快倒杯水,渴死了,啥球门卫还不让我进,我说,球,我是你厂长的亲哥,就这还要给你先打个电话,球事不少。
对不起,哥,那是制度,明珠肉联厂是大家的厂。咱们都只是一滴水呀,你现在好吗?俺嫂子和孝清哩。吉祥边递水边问,吉君接都不接水。
烟哩,办公室连烟都没有?吉君嚷着,把包往茶几上一摔。
吉祥平时不抽烟,权胡也不抽烟,这三人的办公室成无烟区了。吉祥拉开抽斗拿一盒帝豪烟,递过去,又给他点上火。
大厂长,一年几千万的产值,抽十元一盒的烟,至少得大中华吧。吉君猛猛地吸一口,过过瘾。
别提了兄弟,厂散了,我刚才向那野厂长要镯子,他说火化了埋了,我说放屁,老子国家干部的文件呢,骗子,说着打起来,这不是他老婆抓的,吉君说着指指脖子,无奈。咱那房子也卖了十几万,十几万元买机器,做冒牌皮鞋,发往东北一批,货没了,支票是假的,身份证是假的,人是真的,跑了,那么大个东北去哪找啊,八万元打水漂了,又生产一批,正要出手被工商局扣了,是假冒名牌,罚款十万元,把我关起来,十五天出来,憋得难受,玩个小妮,电话打到家让领人,你嫂子臭骂我一顿,从租的房子里带孝清跑了,还是让原来那个野厂长勾跑了,就是要咱妈镯子的那个混蛋。
吉君说完又接一根烟,苦丧个脸。厂垮了,那国家干部是厂长说的,正科也是厂长说的,私人小厂哪有国家干部,正科呀,我才小学三年级。不过,兄弟,我管过基建、后勤,是不是拉哥一把,给我安排个位置吧。
吉祥听后,头皮发麻,他来回踱步,这人不值得可怜,当初骗我五万元买房,反脸耍赖。更可恶的是把妈从家赶到河堤棚子住,从不看娘,还不如他儿子孝清,给奶奶送吃的。做假鞋,玩小妮,丢人!可我前一段答应过妈管他,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还和我一起偷红薯,和妈一起抬沙、扛棉花包。一母同胞,妈说要爱仇人,爱所有的人,何况他是我哥。
哥,你来怎么干呢?你遵章守规吗,你来后两年内先住集体宿舍中不中?工资不高二百五十元,我们提倡的是二百五精神,可日用品、吃、住等全由厂供给。没有后顾之忧,但要努力工作,把自己当成集体的一滴水。
中,中啊,只要有饭吃,我就管后勤吧,跑跑腿。吉君说着又把两只烟接在一起,露出黄牙,那眼、那鼻子,都透着一个字,精。
我给管人事的权胡商量一下,你不是管后勤,而是配合权胡工作,我明天出差估计十天,你等电话,权胡通知你就过来,被褥等生活用品单位配发。晚上我把妈叫出来,咱在职工食堂吃顿饭,说说话。冬云那脾气,去家也不合适。
二十六
吉君按权胡电话通知的7点30分到办公室上班,吉祥清晨就走了。
吉君来到办公室,十分神气,夹着破公文包,扶扶红领带,给权胡说,除父有长兄,俺兄弟吉祥是我打出来的,我小时候给他偷红薯吃,别说是厂长,就是省长,我也照打他不误,一个厂长算什么,我是国家干部,正科级,我让他向北,他不敢向南,哼!还是我说了算。
权胡给大眼炮挤挤眼。
挤什么眼,权胡,从今天起行政的工作我说了算,你可以靠边站了,这是老吉家的天下,你们俩是打工的,一个笔难写出两个吉。
你是中央派来的,说话这么硬气,昨天下午吉祥说的是你帮助权胡工作,咋能今早就靠边站了呢。大眼炮听的不耐烦了,顶撞吉君。
让他管吧,我去图书馆、职工食堂看看。权胡说完走了。
吉君色眯眯地盯住大眼炮的脸蛋,大眼炮,多好看的眼,多迷人的脸蛋呀,多好听的名字,久闻大名,大眼、大眼,嘿嘿……他说着去摸大眼炮的脸蛋,想男人了吗?需要我吗?我今天就满足你,好长时间没尝女人味了。说着动手动脚。完全忘了不久前还为玩小妮被抓住被妻子大骂。
大眼炮朝吉君脸上泼了半杯水,文盲加流氓,圣人蛋,欠吉祥的钱不还,还神气啥?
欠钱,我才欠吉祥五万元钱,我小时候背他、抱他、养活他只值五万元吗?老吉家的事你管得着吗?莫非你是第三者插脚,爱上了我弟弟?我比吉祥长得帅,个子又高,又帅,嫁我吧,这厂就是我的,将来我是厂长,你是第一夫人,你看中不中?
臭不要脸,混蛋,圣人蛋。大眼炮火了,你想弄成两个厂长,官迷心窍,呸,十足的圣人蛋!大眼炮说着摔门走了。
三个神经蛋,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个杀猪的!哼,老子到香港去,哼!吉君跺着脚说着到财务科。
拿钱!吉君对财务科长说。取钱要厂长签字,财务科长恭敬地让座。
厂长算个屁,我是他哥,给厂长母亲买东西,懂吗?这是老吉家的厂,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给钱我命令老二让你下岗,他是厂长,我是管厂长的!你信不信!我是他亲哥,他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快拿两万元,哼!吉君的不可一世令财务科长头痛。你写条吧。出纳员给他是为了厂长的妈妈,吉君把二捆钱夹到破包里,抽着烟仰着脸走了。
吉君高喊:我一不拼爹,二不拼老婆,我这叫拼兄弟,怎么着。
吉君拿着这两万元跑了,不辞而别。他根本就没见妈的面,而是南下了。
权胡向吉祥反映了情况,吉祥说,两万元算我借的,下文开除吉君,划清界线,是我用人的错,我向你和大眼炮检讨。你们好好干,各车间、科室,严格按规章制度办事。把好关,不要圣人蛋,安排清明节给毛主席、红军雕塑献花,我也回去,职工游玩河滨公园、植物园、红色广场的文艺活动,提前安排,不要影响生产、销售等,这是每年的例行活动,一定要搞活跃。增强职工的凝聚力,特别是本月过生日的职工,每个月都要搞一次庆祝生日活动,让全厂职工快乐。
二十七
转眼到了2013年清明节,大地吐绿,鸟儿欢唱,明珠广场六辆豪华旅游大巴整齐地等候在毛主席塑像右侧,像往年一样,二男二女,四个小孩,分别抬两个花蓝,在前面分别给毛泽东主席的塑像和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塑像献花,后面是吉祥、大眼炮、权胡和分厂车间、科室的一把手,全体职工家属给毛主席和红军战士三鞠躬。
大眼炮领唱,她站在毛主席像前,打拍子领唱长征组歌《过雪山草地》:
雪皑皑……备齐,于是全社区的广播响起,上千人同时唱:
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
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
雪山低头,迎远客,
草毯泥毡扎营盘,
风雨侵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越坚,志越坚;
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高于天……
人们看到吉祥边唱边哭,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呐,他想起红军的艰难,想起火车站棚子,想起父亲死在传达室,母亲在河堤捡破烂,住棚子,想起大眼炮的小院,权胡家的小棚子,想起天安门放广告气球。大眼炮边指挥边哭,上千人心潮起伏,群情振奋。那个当年在火车站边棚子住的汉子如今成车间主任,他扶着拐腿叔唱歌。
第一批游客,吉祥一手挽着妈妈,一手挽着双目失明的妻子,上了第一辆大巴,每35人一辆,保卫、财务、行政导游、医疗人员分别上车,集团的职工可以带家属,每人发两根明珠火腿肠,两个面包,一瓶矿泉水,六个车六种颜色是红、白、兰、黄、紫、青,车、帽子、导游小旗的颜色和车一致,这样不会上错车,小孩拿着风筝、彩色气球,第一批旅游的职工乘着六辆大巴徐徐开出红色广场,分期分批明珠市一日旅游,不影响生产、销售等工作。
车队来到河滨公园,从东到西长六公里,河两岸杨柳依依,粉、红、白、黄、蓝色,百花齐放,草坪、奇石、盆景、翠竹、绿地、树荫赏心悦目,五彩缤纷的奇异楼房使人有到香港海滨的感觉,三座桥分别是彩虹桥、斜拉桥和奇特的大跨度拱桥,桥下,河心绿岛,清澈宽广的河水如清新的明镜,河中旅游的两层彩游船上放着音乐,景区分别是弯弯柳梢、亲水步道、空中花园、碧水沙洲、月牙湖,秋虫伏梭,静夜思在最西头,这里有五环彩雕是纪念2008年奥运会的标志,这一切构成风景这边独好的美丽画卷,职工家属喜笑颜开,陶醉在美丽的大自然之中,他们互相搀扶,小孩互相追逐,游船上欢歌笑语,形成一个欢乐的海洋。
吉祥拍拍冬云的肩,冬云,我过去没尽到当丈夫的责任,让你在山沟受那么多苦,真是对不起。
俺儿子知道作自我批评了。妈妈看着傻傻的儿子,吉祥笑了。
老妈妈是俺的好带头人。大眼炮笑得甜甜的。咱明珠集团发展快,风气好,与他率先垂范有关。关键是第一把手当好人,坏蛋就少了,正气上升,诚信、道德、孝老都是自然的。
当年是党把俺全家人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儿子,人要知道感恩、关怀、爱国呀,老妈妈高兴。
冬枝说,王霞妹找一个吧,就像权胡这样的,嫂子给你帮忙,中吧。
神棍节我发过誓,终身不嫁!大家有了房子真幸福。大眼炮说完看看吉祥、冬云和老妈妈,那甜甜的笑真醉人。
最后,旅游团来到植物园,这里有南方的椰子树、根雕、热带鱼、大盆景,令孩子们大开眼界,有延安、西柏坡、遵义等红色微缩景观,供人们瞻仰,缅怀先烈的功绩。永远不能忘记过去。
在植物园,还将举办一次集体生日活动,来旅游职工本月有九位是生日和三位家属共12位,大家在植物园门前,二百多人排成方块队,权胡宣布十二人的名字,请这十二位寿星上台,先请老妈妈上台吧,吉祥扶着妈上了一个台阶。
权胡上台给每人发一枝康乃馨,一一握手后站在前排右边,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响起,人们鼓掌回唱。
母亲大人,各位寿星,咱每人说一分钟心里话吧,几百人同祝福生日快乐,是最幸福的事啊!权胡主持的很精神。
母亲大人,你先说吧。权胡说着来到母亲身边,拉住母亲大人的手。86岁啦,还在领导花艺室,真不简单,祝长命百岁。
好孩子,我想好人一生平安,当好人。老人家说完擦擦眼角的泪,好,咱接着说吧。
大眼炮冲一步到麦克风前,我是王霞,今年六十周岁,可现在觉得叫大眼炮更痛快,我喜欢当大眼炮,痛快,以前咱没房,没工作,现在安居乐业,生、老、病、死有依靠,我一个下乡知青、下岗工人到今天值了,感恩先烈,感恩大哥、二哥,我们三个傻心眼子、实心眼子、没心眼子傻干吧,咱们全厂职工傻干吧,谢谢大家!下面几个人激动含泪,有的说了一句谢谢,有的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有的怕发言跑下台来,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幸福的微笑。
二十八
清明的夜晚,明珠红色广场灯火辉煌,麦穗的路灯上变着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广场上的人们兴高采烈,小孩举着气球,大孩在溜旱冰,年轻的情侣坐在草坪上,老年人掂着小凳子在看文艺演出,歌舞、戏曲精彩纷呈。歌曲《绣金匾》,绣出了老一辈领导人的风采,唱出了缅怀之情,勾起人们对老一代革命人深深的怀念。谁不说俺家乡好,在希望的田野上,人们沉浸在幸福之中。
晚上冬云说,咱们换一套高层的房子吧,我常在家,一层空气不好,你是厂长,这可以办吧。吉祥边给冬云洗脚边听。
厂里有规定,吉祥在给她剪脚趾甲,咱都是一滴水,要融入集体,不能违反原则的。咱要带个好头呀,冬云,一楼空气是不好,经常打开窗户就行了。
你是雷锋他爷!好事都给别人,人家住高层,咱住一层,好房子都给别人,亏你还是厂长,窝囊废,没用的东西,我这辈子就是因为找了你才瞎了眼。冬云说着把脚猛地抽回放进被窝里,她又犯狂躁症了。
吉祥给她盖盖被子,我身高一米五四,雷锋身高也一米五四,估计雷锋他爷也一米五四,雷锋是傻子,我也是傻子,你能不能也傻一点,你只要傻一点,简单宽容一点,生活会很幸福的。我多么希望你不要那么固执、狂躁、霸道,能不能善良、宽容一点?德为人之本,孝为德之先,妈已八十六岁了,她也老了,你能不能尊重她老人家?当给你端来饭时,温柔地喊一声妈,尊重人,特别是尊敬老人是做人最起码的常识。一天到晚神情木然,板着脸,多好看的脸蛋,为什么总要严肃呢,累不累呀?我的妻子,老了,温馨地过后半生,行吗?
我累不累,你累不累呀,那个大眼炮自称是老三,我看就是你的小三,装的怪像人,从同学、知青,我看她就喜欢你,是不是真的成小三了呀,我心里烦,还老同学哩,呸,我能幸福吗,能高兴吗?冬云摘下眼镜,那眼真可怕,吉祥很庆幸,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我的好妻子,好冬云,谢谢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是老三,是我和权胡结拜时以年龄排,她是老三,她什么样,几十年了,你不清楚,她心怎么样你清楚,她被那个眼镜甩后,伤透了心,立志终身不嫁,说男人都不是东西。我们在一起干事业,是很纯洁的,她要求入党进步,我们仨都在想两个字“事业”,你放宽心,这是天大的误会,你误解你的好同学、好知青、好姐妹了,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想入非非,荒唐,真荒唐呀。
原来是这样的老三,那么说,问题又出在我身上,是我多心啦,是我冤枉大眼炮了?她真是我的好妹妹吗?你千万别告诉她,我是心眼小呀。我是一根筋呀。还有那面缸我有必要记恨几十年吗,我的青春、你的青春都因为一个不值一元的面缸给毁了,我不知道爱丈夫,怪你个子小,睡觉打呼噜,吓得你……没参加父亲的葬礼,春节从不回家过年。我呀,是太固执了,固执得可怕,还有那个风雪夜的初二,我也太冰冷、太没人情味了,这是受俺家父母不和的影响,我爸、妈一辈子不相往来,太可怕了,又遗传到我身上,眼瞎活该!是报应啊!冬云说着扇自己一个耳光,那个财务科长长得好,心眼坏,我是走一段弯路。我看透后,他并没有得逞,我是清白的。吉祥,咱俩结婚四十多年了,回首往事,对不起,吉祥,你能原谅我吗?这几年你给我洗衣、洗澡、端饭,还有咱妈做饭、端饭,我这样太没良心了。她说着想拥抱吉祥,吉祥弯下腰,让她搂住,那眼也流出了泪,继续说我更对不起咱妈,我拧过她的大腿,她没给你说过吧,她说,只要你对吉祥好,咬她几口她也愿意,这是主的安排。
吉祥哭了,只要知道就好,我是党员,妈妈信主,都会宽恕你的,再说我也没主动地关心你,要是回兵工厂给你沟通,也不会有那事。我呀,死要面子,阳萎没自信,怕你呀。悲剧呀悲剧,亏你长的那么动人,省吃俭用,那二十六万元救了企业。今后,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猜忌了,不要再固执了,有事情沟通一下,安度晚年吧。没剩几天了,别斗了。开始过夫妻生活吧,说到晚年我心里就痛,人生有几个四十年啊!来,让我再给你洗洗头,擦擦澡吧。
冬云笑了,脸上泛起红润,多云转晴天,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什么都不提了,我的好老婆,不,七仙女,桃花。冰山真的开始溶化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是天意呀!
吉祥热泪盈眶,他端来温水先给冬云洗头,然后又笨手笨脚地给脱上衣、下衣、奶罩和裤头、袜子,吉祥从上到下擦洗,天啊,冬云还是当年的玉体,他擦洗三遍,第一次望着那神秘的金三角,他惊呆了,天哪,他终于见到冬云最珍贵最神秘的地方,这也是吉祥半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从上到下像春风一般地抚摸一遍,像春雨滋润心田。冬云开始幸福地哼哼,吉祥自责,你这个大混蛋,把老婆扔在山沟孤苦无依,超级虚荣,熬几十年寡,不知道关爱老婆孩子,你是个大混蛋,大神经蛋,吉祥突然猛醒,世上不只是妈妈好,老婆也好啊。那一夜,胜似新婚之夜,四十年的劲突然发威了,冬云哭喊着,幸福地呻吟着,吉祥超级发挥男人的本能,真是陈年的酒,冬云真是晚开的桃花。软面条的吉祥神奇变猛男,余味犹长。冬云长呼短叫,吉祥虎威无比,憋了几十年的火山终于爆发了,到达幸福的顶峰。吉祥阳萎突然好了,真神奇无比,妙不可言,似天崩地裂,可在客厅沙发上的老娘被惊醒,她老人家先是以为出什么事了,吉祥不会打老婆呀,尔后品出味来,她老人家蒙上被子偷偷地笑了,他爹,面缸的事终于解决啦!
二十九
第二天早上,老妈妈来到花艺室笑得合不拢嘴,妮妮也跟在后边,老妈妈刚坐在木凳上开始做花,妮妮跳到腿上,两个老太太和两个姑娘笑着问妈妈笑啥?快干活吧,今年咱做纸花争取卖十万元,再收几个徒弟,市里又有三家定货。幸福微笑的老妈妈边说边认真做花芯,突然老妈妈手中的花芯落地,歪倒地上,凳子也翻了。
你怎么了,老嫂子!快!快!两个老太太和两个年轻人上去挽起老妈妈,快,快打120!快,快给董事长打电话。
一会儿,吉祥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妈,妈呀,你怎么啦?妈,你醒醒呀,快醒醒呀。吉祥边喊边哭,随后大眼炮扶着冬云来了,权胡、冬枝到了。
120救护车来了,医生来后翻老太太的眼皮,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谁是她的家属?
我,大夫,快送医院抢救吧!吉祥拉住医生的手,急切地乞求着。
医生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老人家是寿终正寝啊,像灯一样,自然熬干了,很幸福,安祥地自然去世,请准备后事吧,没必要送医院了,祝老人家一路好走,八十多岁还干活,值得尊敬呀。咱走吧。医生说着招呼旁边的女护士,120车走了。
吉祥用面包车把母亲拉回家中,吉祥按妈妈生前交待,按耶酥教的方式办,丧事从简。吉祥和大眼炮、权胡、冬枝给妈妈穿衣服,他最后一次给老妈妈梳头、洗脸、擦身子,剪手指甲、脚趾甲,那泪水哗哗地流。当他看到枕头下的黑皮《圣经》时,打开一看,书里夹一份早写好的遗嘱,上面写道:孩子们,都好好过日子,主一旦接我升天堂,不要哭,按教会方式办,不放鞭炮,不上供,不烧纸。我留四万多元在枕头下,是我在河堤棚卖纸品的钱,孝清二万元,养老院二万元。另外有一张医生证明,查心肺无异常。我的妈妈根本没病呀,可恨的老大。吉祥擦一把泪,把《圣经》放在老妈妈心口上,把枕头下的四万多元收好。
天快亮的时候,吉君、大嫂和三十岁的孝清回来了。在灵棚前,跪在妈妈身边大哭,妈呀,我对不起你呀,你也不等等儿子,再见一面啊。
吉君、大嫂和三十多岁的孝清呆呆地立着,儿子,不想你奶奶吗,再也见不到你奶奶了,快磕头吧。吉君喊着,踢了孝清一脚。
奶奶呀,我再也看不到你做好看的纸花啦!再也听不到你给我讲二十四孝的故事啦,奶奶,你快醒醒,快醒醒呀,你的孙子孝清回来看你来了,你快醒醒给孙子说说话吧。孝清哭喊着磕三个响头。
大嫂、冬云、大眼炮、权胡夫妇都跪下痛哭,花艺室的老太太和年轻人边哭边喊,好老太太,你醒醒,醒醒呀,俺离不开你呀,好多徒弟等你教做花呀,低沉的哀乐,伴随着嚎啕的哭声和军乐队的伴奏声催人泪下。老人家真的升天了,八十六岁高寿还办花艺室,直到倒在工作间,令人震撼。
不一会,牧师和几十人组成的教会乐器班也来了,牧师领着唱赞美诗,妈妈盖着白色的单子,身上有红十字架,胸前一本《圣经》。
吉祥拉拉妈妈的手是软的,掀开纸,脸是那样安祥、慈祥,看来,老人家真的升了天堂。我的亲妈,辛劳一生,乐观积极,自强不息的好妈妈一路走好。吉祥领着所有在场的人三鞠躬,接着他又磕三个响头。这时白猫妮妮跑到老妈妈身上,一动不动,动情地看着四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在眼前的《圣经》书上,朝着妈妈的脸悲伤地喵了一声,而后向河边奔去,有人看见妮妮投河自尽了。吉祥回想起妈妈那做花的乐观场面,那背着破烂纸箱像一个大蘑菇,想起妈妈抬沙、修路、扛棉花包上垛的情景,那宽容,那微笑……那做花时的幸福微笑。
八十六岁的老妈妈慈祥地安睡在水晶棺内。
老嫂子,你真的撇开我们了,真的升天了吗?真的不教我们做纸花了吗?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边念叨边落泪,趴在老妈妈的水晶棺上,被吉祥搀起。
老奶奶,我还没学会做更多的纸花你就去了,俺想你呀,老奶奶,你是那样的慈祥、慈善,八十六岁还在做纸花,你是那样的乐观,你就是一盏明亮的灯啊。你鼓励我们做好人,献爱心,来花艺室从不休息,直到最后一刻呀,如今丢下我们走啦,我们想你呀,离不开你老人家呀。这是一个胸带白花、头顶黑纱、穿一身黑衣服的年轻姑娘,她泪如倾盆雨,叙不尽的哀思。吉祥和花艺室的老太太、年轻人分别将老妈妈生前亲手做的和花艺室的老太太及年轻人做的纸花,深情的康乃馨、高贵的红牡丹、风雪中的梅花、洁白的月季、金黄色的秋菊、青青的翠竹摆在水晶棺周围,老妈妈真是虚心谦逊、乐观积极、自立自强的老妈妈。
人们胸带白花,身着黑衣,神情悲痛,遵照老妈妈生前遗嘱,丧事从简,按耶稣教的方式,不烧纸,不上供。吉祥又加一条,拒收礼,乐队的响声,牧师领着唱赞美诗。吉祥强调不收礼、物、钱,拿来的一律退回。
在歌曲中,人们低头默哀,吉祥心潮起伏,感慨万端,泪如雨下。
如今,老妈妈真的升天了,吉祥再也吃不到她老人家亲手擀的面条了,每天早上再也见不到那慈祥眼睛送别儿子上班啦!他想起妈妈有天晚上的教导,儿子啊,天上星,地上灯,星灯共照,云中雷,地下炮,雷炮齐鸣,鸟无翅不能飞,人无志不能有作为啊,你要用爱心善待人啊,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妈妈拉着吉祥的手,深情地说,儿子,主如果接我升天堂,你不要哭,天堂是用金砖铺成的路,我去享福去了,你要喂好我的妮妮。
此刻,吉祥抬抬头,似乎看见蓝天上妈妈在微笑着和吉祥招手,多么的慈祥啊。
吉祥只身来到河堤,他埋了死在河边的妮妮,他看到当年妈妈在河堤搭棚子的地方成了河滨风景区,亲爱的妈妈,这就是你住过的地方呀,你在天上看看吧,文化大革命我在大槐树下砸香炉作孽的地方,就在附近。如今高高的千年槐树宛如两条绿色的巨龙伸向天空,上面挂满红横幅和锦旗,上面写着赠老槐爷:有求必应,心想事成。老槐爷也上档次,当年红薯、萝卜换成了水果点心、大块肉和明珠火腿肠,当年的小香炉换了三个巨大的固定香炉。想起当年的神经蛋,他穿过彩虹桥,在桥南,吉祥看到巨大的母子雕塑,圣洁的母亲目视东南,庄重、慈祥,右肩托着小儿子,儿子自信、快乐,双手捧过头顶合拢形成一个金字塔。吉祥想起妈妈也曾托起自己在肩上,那时妈妈在河堤抬沙,小脸腊黄,几次饿昏在沙滩上,每筐沙工钱是5分钱。
如今,这里两岸高楼林立,五彩缤纷,双行六车道的桥上车水马龙,人们喜气洋洋,河两边粉红的桃花让人陶醉,这里杨柳依依,百花盛开,双河交汇处如巨大的航母威武雄壮,河心,白兰色的游艇插着小红旗,游客高唱狂欢,渔船撒开鱼网,好肥的鲤鱼,吉祥至东向西沿着河堤,看着人们幸福地在绿地上游玩,工友们在向吉祥招手致意。
第二天下午,处理完妈的后事,吉祥说,哥,这是妈留下的四万多元钱,这是遗嘱,两万是给孝清的,这两万是给厂养老院的,这剩余的零钱你们回南方做路费吧。
兄弟呀,你嫂子上当了,那野厂长是个花花公子,又跑了,我也金盆洗手,好好做人,看看你周边的人是那样有良心,那样的幸福,我再也不做缺德事了,这两万元还账吧。俺仨无处可去了,又成了无产者,连安身之处都没有。吉君哭丧着脸,今后再不做圣人蛋了。
吉祥,那就留他们在咱厂干吧,还是一家亲哪。大眼炮说着看看权胡管,人事的领导,摇头不算,点头算吧。
那吉君咋安排工作哩。权胡心有余悸。
我哥去门卫吧,孝清下车间,孩子,好好干呀。大嫂到花室去学做花吧,那也是手艺啊。权胡你看中不中。吉祥用征求意见的目光看着权胡。
中,中啊。权胡头点的像捣蒜,吃、住、生活用品我安排,那住哪呀?
住集体宿舍,三口人一间房,两年后再分给他们一套,一切按规定吧。吉祥说完看看吉君,中不中?哥。
中,中啊,一切按供给制。吉君、大嫂连连点头。
谢谢叔父!孝清深深地鞠了一躬,吉祥拍拍孝清的头,好孩子。你是有孝心的好孩子,过去一直关心你奶奶,你奶奶在天堂也祝福你呀。
那以后冬云谁照顾?大眼炮又问。
我,我在家也没事,一个人的饭是做,两个人的饭也是做,你们仨人忙吧,我保证照料好冬云,我们在一起洗澡,干啥也方便。冬枝说完笑得很甜。
好老婆,想我心坎里去了,要不,怎么叫知音哩,权胡傻笑。
最对不起妈的是我,我把妈妈赶到河堤,我听她咳嗽怕是肺病。大嫂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脚尖。咱妈有一只白猫在哪里?我喜欢猫呀!
吉祥瞪大嫂一眼,你看这是啥?这是妈妈在医院的检查证明。
在《圣经》里夹着,我也是昨天才看见,查心肺无异常。
吉君上前抱住妈妈的遗像,好妈妈,儿子错了,儿子该死啊!你大媳妇是母老虎,连白猫都不如。
可是妈妈永远听不到吉君的道歉了。
三十
第二天早上7:30,吉祥在今天的班前会上说:下一步咱们增加生物工程生化制药和明珠早餐工程,咱三个人分工负责,从各方面入手车间,科室都要签订责任状,弄不好,咱可追究各项第一把手的责任。
老大,我抓早餐工程吧,我好吃,我具有美食家的特质。大眼炮抢先发言。
那我就抓生化制药了,让大眼炮吃个够。权胡和大眼炮挤挤眼,大眼炮摸摸口袋里的药,她都是悄悄地吃。
放你六姥姥那屁,你生产多少药吃多少药,撑死你,早餐工程你别想碰一下,馋死你。大眼炮傻傻地笑,老二开个玩笑。他们看着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
军中无戏言,不是开玩笑,我给你俩搞好服务,负责外部的协调等,吉祥说,开玩笑,说过火了。来,咱哥仨再击一下掌吧。
吉祥!吉祥!吉祥!耶!仨人喊完,八点整,散会!大眼炮又高喊着耶!
三个人深蓝夹克工装出门,又是一天不进办公室,走进车间、走进科室。
两个月后,一天下午吉祥正在车间,突然一个工人过来急匆匆地拉着吉祥,厂长,出来,有急事!吉祥赶快摘帽、口罩、手套,脱下白大褂,怎么啦,惊恐什么?
快,大眼炮晕倒了!工人说。
什么,快打120呀!吉祥脸色突变的苍白。
已经送医院了。权胡去了。
在医院,吉祥上楼梯时摔倒了,一拐一拐地来到病房,大眼炮,大眼炮!
什么大眼炮,神经病,这是医院,不是神经病院。
不,王霞,王霞同志!吉祥神经了。
在急救室。护士指指中间那个门。
吉祥被挡在门外,权胡刚办完手续过来。
老三啥病,这么急呀。吉祥惊慌失措。
她血压高,冠心病,十几年了,我早就知道,她不叫我告诉你,怕住院休息,十几年了,吉祥想起大眼炮是在悄悄地吃药,可吉祥没有在意,男女有别,不便多问。
她兜里常装着药,偷偷地吃,连我都不让看见,怕让她住院,耽误工作。权胡哭了,也怪我,我应该给你说一声。
这个傻妹妹呀!吉祥哭了,眼含热泪,原来傻妹妹早就病了。
三个小时后,大眼炮推了出来,转急救室。
大眼炮,大眼炮,你吓死俺俩了!没事吧!吉祥拉住她的手,跟着推车,有病咋不早看。
大眼炮仍是傻笑,谢谢两个好哥哥,我没事,阎王爷嫌我长得丑,不要我。
老大,这是抱怨的时候吗,大眼炮需要治病,快,轻一点,把她抬上床。大眼炮幸福地微笑着躺在床上。
吉祥和权胡蹲在床边,后半夜大眼炮要去厕所,护士来了,掂着输液送她,在卫生间,她给护士要个笔,从兜里掏个东西,写几个字,把东西交给护士说几句话。
吉祥和权胡远远地傻等,看见大眼炮过来,五点多钟,大眼炮心脏病突发,心电图异常。
护士惊叫,快,快抢救。这时看见大眼炮的手突然从胸前滑落到床边,三个医生过来,一听心脏,扒开眼一看瞳孔扩散,心脏已停止跳动,经抢救无效死亡,一会医生拿来一份死亡通知书。
谁签字?
我。吉祥签字后,当场晕倒在地,医生护士又抢救起吉祥。
十分钟后,吉祥醒了,护士过来拿一张照片,谁叫吉祥?
我。
这是病人后半夜交给我的,在卫生间,她说一定按她写的办,就算遗嘱,让我作个证明。护士把一张照片递给了吉祥。
权胡抢过来一看,是三人在沙滩结拜时的合影,竟一直珍藏在她上衣兜里,背面写满了吉祥、吉祥、吉祥、吉祥,右下角写着:吉祥我爱你!我死后自愿将眼角膜无偿捐给冬云,请在医院抓紧处理为盼,大眼炮(王霞)。
权胡递给吉祥,摇摇头,好妹妹,好妹妹呀,那就按好妹妹的遗嘱办吧,说着,擦着泪,通知冬云来医院,也算是告慰大眼炮的在天之灵。
不,不,大眼炮,我的好妹妹!我的好妹妹呀!吉祥捶着头疯狂了。
眼角膜移植后你可以看到大眼炮的眼睛,等于她还活着呀,吉祥,完成大眼炮的心愿吧。
医生也说,可以按患者的生前遗言,抓紧安排吧。
大眼炮生前没有相片,只好在三人合影中把她复制下来,把遗言复印件留在医院。相片吉祥珍藏在内衣兜里。
追悼会上,大眼炮的遗像仍是傻笑着,吉祥却哭昏过去,两人架着参加了追悼会。
权胡主持追悼会。当大眼炮整容带上墨镜后推进鲜花丛中时,上千职工哭喊着,悼词没法念。
吉祥踉踉跄跄来到大眼炮遗体前,老二,咱俩亲吻她一下吧,让她走好啊,中不中?吉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啥也别说了,快,亲一下让她安息吧!
于是吉祥、权胡、冬枝分别亲吻大眼炮额头,大眼炮戴着墨镜,似乎还在傻笑,冬云在医院哭的伤心,回想从同学到知青,从知青到明珠肉联厂,大眼炮拼命干事业,想想自己,小心眼、固执、猜忌、狂躁,羞愧难当。
吉祥的泪水滴在大眼炮那眼窝塌陷的脸上,工作人员上去擦。
别擦,让她把泪水带到天上吧,我的好妹妹。我亲爱的大眼炮,我爱你。
吉祥高喊,工友们,咱再送给大眼炮一首歌吧,我来指挥,让大眼炮再听一遍过雪山草地,一路走好。
雪皑皑,一备齐!大厅内外同唱,那歌声震天,飞入九宵,工作人员说,还有这样的追悼会,用长征组歌送别亲人。
吉祥唱着,脑子里浮出知青偷葱,大眼炮救他,第一次吃红烧肉,沙滩结拜、生日感言、三人共吃一根火腿肠和杀猪的场景,拍在桌上五万元和每月给冬云钱的情景,大眼炮接回冬云,和大眼炮几次亲吉祥的镜头,最后在病房看到大眼炮,谢谢两个好哥哥,我没事。那可爱难忘的傻笑,那写满吉祥的照片背面,吉祥,我爱你,让吉祥泪流满面。
三十一
送走大眼炮的第二天清晨,吉祥只身来到沙滩三结义的河堤边,他昨晚彻夜未眠。冬云角膜移植手术成功,仍住院调养几日。
两岸杨柳低垂,像是在为大眼炮致哀,静静的河水缓缓流向东方,汇入大海,其中有一滴就是大眼炮,河水将流淌千万年,叙说着大眼炮的神奇故事。
吉祥珍贵地掏出这哥仨当年的合影,知青老三大眼炮没心没肺地大笑,笑的那么甜,那么可爱的大眼炮,长睫毛,真是个没心眼子。老二权胡憨厚、实诚幸福的笑,真是个实心眼子。我吉祥疯狂的傻笑,痛快的活着,痛快的傻笑,真是个傻心眼子。
当吉祥翻开照片背面,又看见大眼炮歪歪扭扭、大大小小地写了十几个吉祥和吉祥我爱你,和自愿将眼角膜移植给冬云的遗嘱,吉祥不禁热泪盈眶。
我真是个傻心眼子,我怎么就没看出大眼炮爱我呢?吉祥自言自语痴呆地把相片上的大眼炮亲了又亲,我只是把你当成亲妹妹,非常非常喜欢你的大气,也喜欢你天真可爱的脸蛋,可那是圣洁的明珠啊,我们是拜把子,我是哥哥,是党员,岂能有非分之想,你个没心眼子的妹妹不也是把爱深深地埋在心里,直到你死后,我才察觉到,好妹妹,你的眼角膜移植给冬云,这就延续了你的生命啊,我要对天大叫三声:大眼炮,我爱你,大眼炮,我爱你,大眼炮,我爱死你啦,你回来吧!吉祥以前似乎也觉察到大眼炮爱他,往他嘴里塞红烧肉,就是不嫁人,捐出五万元等,可他不敢想,不能想,他是老大呀!实际上,她真的回来了,当吉祥看到冬云时,那天真纯净的眼神,那情深意长的眼神,不就是大眼炮再世吗?!
吉祥把仨人的合影紧紧贴在胸前,解开衣服,和肉贴紧,大眼炮,你真的撇下俺俩去了,我是个傻心眼子的猪啊!不敢有非分之想,真的对不起你呀,你这个没心眼子在天上会原谅我吗?如果有来世,我一定紧紧地抱着你,永不分离。
吉祥眼含热泪,浮现出知青的大眼炮,她喝着发霉的红薯干汤,既没菜,又没馍,她娇滴滴地哭了。
吉祥想起大眼炮在他偷葱时和黑大汉对打,大骂,我给你拼了,为啥打吉祥!什么狗屁贫下中农,我们从雪中找回马娃,你们还打人,我回家让我爸用枪崩了你们!
吉祥想起大眼炮满身是血在市场追没杀死的猪,搞得鸡飞羊跑的闹剧。
想起哥仨同吃一根火腿肠的狂喜景象。
想着想着,吉祥走到桥头的明珠早餐放心工程供应点,这是大眼炮分管的项目,完成得很出色,成为实实在在的朝阳行业。
吉祥看着明珠中央厨房提供的连锁早餐食品,学生、工薪族和老人们争相抢购,热腾腾的红枣粥、黑米粥、绿豆粥、南瓜粥、玉米粥、银耳粥、各种花卷、荤素包子、汉堡包、长面包、紫薯饼、酱肉馅饼、鱼香肉丝馅饼、奶油毛毛虫、脆骨多等等。其中的明珠好客豆浆,吉祥买了一杯,他看着上面印着,明珠肉联厂加工配送中心。
大眼炮,你在天上一定看到我了吧,看到人们吃着明珠早餐放心工程的产品是多么的好呀,你呀,没心眼子的妹,怎么又想起紫薯饼了呢,难道知青吃红薯还没吃够吗,可那是红的、白的,没有紫色的呀!
吉祥情不自襟地喝完一杯豆浆,仰起头,深情地看着蓝天、白云,他多么希望大眼炮就在那块白云上,如仙女下凡再来到地上呀。我要当众抱着她亲吻,永远的亲吻。
大眼炮,把我也带走吧,咱一起融化在蓝天、白云里,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三十二
清晨,肉联厂家属院与风景如画的河滨公园相映成趣。
六十多岁的吉祥钻出被窝,洗漱后他拍拍妻子,掖掖四周的被边,朝她额头上亲一口,喊一声大眼炮,不,冬云,不,大眼炮,不,冬云,错乱了。孩,我上河堤上转去了。
他亲昵地管妻子叫孩,他感觉六十多岁的妻子冬云还是四十多年前知青时期的桃花、天仙。他感觉大眼炮也在他眼前,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吉祥,荒废了几十年性福,他和冬云只有晚上才甜蜜蜜的全裸,幸福紧密地贴在一起,销魂的急风暴雨。吉祥在夜晚一会叫孩,一会叫妹妹,一会叫她妈,一会冬云,一会大眼炮,大呼小叫,像奔腾的非洲野牛,吉祥吻遍她浑身上下每个毛孔,吻大眼炮那亮丽的大眼,那睫毛,真是妙不可言,陶醉得大汗淋漓,一下子找回了失去四十年的性福。孩,我昨晚打呼噜没有?那呼噜带哨没?吉祥调皮地捏捏冬云那精致的鼻子,傻笑。
打了,也带哨了,可是被野猪似的嚎叫压住了,形成美妙的音符,冬云笑得甜,笑得动人。
神经蛋,回来捎根大油条吧。以后温柔点,不要像非洲的野牛。吉祥又亲亲冬云的额头,中,中啊。
晚上,吉祥漫步在河滨公园风景区的静夜思,这里冬枝傲雪,乔灌相拥,是明珠市繁华中的一片宁静。静静的河水千万年流淌,记录着中华文明的沧桑岁月。
月湾湖音乐喷泉,放着爱我中华的欢快音乐,激光火球、毛毛雨变幻多端,把明珠照耀得更加多彩多姿、神奇。此时老妈妈、大眼炮一定在夜空中欣赏着。
(责任编辑 王曦)
高秀洲,男,1951年出生,河南省漯河市人。毕业于河南教育学院,《山泉》杂志主编,鲁迅文学院结业,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开始先后在《犇园》《郑州晚报》《山泉》《百花园》《河南日报》《鲁阳》《新城》《漯河文学》《沙河风》等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