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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之友

2014-12-11关义为

参花(上) 2014年2期

◎关义为

弈之友

◎关义为

日头爬上几竿子高,晒在张世文的睡床上,他才哈了哈气,从床上翻滚着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清了一下嗓子,拿起一本《弈林新编》,戴上眼镜,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软沓沓地迈着方步,走向卫生间,缓缓地坐在马桶上,若无其事地认真阅读这本不知读了多少遍的《弈林新编》。

“嗯——”张世文长长地清了一下嗓子,就见他老伴张嫂迈着急急的碎步从客厅走来,衣裳擦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客厅响到厨房,又从厨房响到卫生间,从他手中接过《弈林新编》和眼镜,又将一个漱口杯递给他,漱口杯上横着一支牙刷,牙刷上已经挤好一条青绿色的牙膏。张世文就开始刷牙,尽量懒些、缓些、松乏些,充分享受着家庭的温暖。洗漱完毕,他右手捏着梳子梳头,梳着梳着从卫生间走进卧室,他脱掉睡衣,换上休闲服,走进一间专用于下象棋的房间,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对棋盘,开始摆弄着棋子。

一会儿,张嫂就在饭厅里催他吃早餐。张世文就走到饭厅里坐到了餐桌前,张嫂也坐下来,与他一起吃早餐。吃着吃着,张嫂说:“民乐商场今天开业呢,你能陪我去一下吗?”张世文却气儿都不吭一声儿,只顾低着头吃着。张嫂又声音轻缓地说:“过几天,大姑的儿子就要结婚啦,想给他买套衣服,你就和我一起到商场去看看吧。”张世文还是没有吭气。直至吃完早餐,他才喃喃地说:“出去走一走好是好,可就是没有时间呢。”张嫂没好气儿地说:“你又不上班,家务事也没用你管,怎么说没有时间呢!”张世文瞪了张嫂一眼,站了起来,漱口完毕,又走进他那下棋的房间。“炮打卒”“车二平三”……他当起黑红双方的总司令,调兵遣将起来了。

张世文当过多年的局长,但退下来后就大不一样了。虽然他偶尔去局里,局里上上下下大多笑脸相迎,一个个叫着“张局长”。他要办一两件无关痒痛的小事,倒也照办了,可是他只要提出要办一件像样的事,虽然现任官员嘴上说待讨论,但你就等到去见马克思吧。偶尔出门,也能看到原先的熟脸暖笑换作冷眼相对。张世文年轻时就喜欢下象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县(八十年代末改设市)里连续两年举行象棋比赛,他两度“黄袍加身”。当了局长,棋下得少了,有时个把月才下上一两次,往往是出差在外,遇到上级或同僚才下。局长不当了,感到无聊和苦闷,就偶尔到棋摊上去观棋,或是与人下一两盘。棋摊上多有好手,他有赢有输。遇上臭棋,边走边损,弄得他这个曾当过局长的有点受不了,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憋气下完这一盘。

几年前,我在街上碰见他,因他当局长时曾帮过我忙,我就热情地邀他喝茶。闲谈中,他像想起了什么,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我说可以。我们就要了一副棋下了起来。或许是他棋路生了,水平只和我相当。我们居然下了将近一整天,中午饭权且以几个面包充饥。分手时,他说,今后有空就到他家下棋吧,如白天没空,就晚上来。他的“家伙”可有两副:一副是象牙刻成的棋子,檀木做成的棋盘;另一副是乌木做的棋子,棋盘是一幅绢,棋盒是银白色有机玻璃做成的,盒上还雕着花。他家是一个小庭院,环境雅美清静,两个孩子都已成家另住,只有他和老伴在家,是最适合下棋的。

第二天晚上,我就邀一个棋友到他家去下棋。去了一次竟上了瘾,三天两头总要往他家奔。之后到他家下棋的人就多了起来,但比较杂乱,今天这个来,明天又换了那个,可不到半年时间,就剩下曾庆光、谢启青、钟瑞平、张世文和我五个人了,后来又加入了方长缨,是一位离了婚的年轻妇女。曾庆光也是离了婚的男人,是市一中的历史老师,近几年来,好弈不倦。他们两位都尚未生育孩子,没后顾之忧,来去自由。谢启青呢,虽然有老婆孩子,但想必居家过日子也很无聊,所以情愿和我们下下棋来作为生活的调剂,因为他下棋往往显得精神涣散,常犯一些很低级的错误。至于钟瑞平,学生时就喜欢象棋,后因家庭拖累,棋是下得很少了。现今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了,他也就清闲多了,晚上出来下下棋补偿一下当年的遗憾。而我嘛,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搓麻将打牌也不喜欢。只要有烟抽,有茶喝,有书读,有电视看,偶有灵感时舞舞文弄弄墨,就心满意足了。将近十年来,我唯一情有独钟的爱好就是下棋了,这棋艺出奇地长进。虽然各自下棋的目的不同,但会令你感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象棋这样一门高妙无穷、乐趣无限的艺术。下棋的人可以运用自己的智慧,调兵遣将,一招一式都显示着自己的谋略和思考,因而在小小象棋盘中,在规则的基础上,任人想象,任人发挥,变化莫测,极为有趣。难怪有人说,象棋是中国的国粹。

张世文是我们这帮棋友中最有福气的人。他五短身材,面部颧骨低,脑壳小而尖,整个头部像一个没发育好的椰子壳。他当局长时,有些人曾背后叫他“矮子局长”“丑八怪局长”。

1965年他考上兰州大学化学系,第二年“文革”浪潮先从大中学校开始,迅速席卷整个中国大地。他是被人指责为逃避革命的逍遥派。在一起混战中,他充当和事佬,却也意外受伤倒地。混战是在下午,战场是城郊的一片坟地。薄暮时分,乌鸦的本无善意的怪叫却把他那缕即将飘逝的灵魂唤了回来。他的伤并不怎么重,只是头上鼓起了一个包和有一点点血淤。他倒在一个坟墓旁边,身边有一块砖头,这块砖头上有一点新鲜的血迹。他想正是这块砖头致他昏倒,他恨透了这块砖头,一气之下,他拿起了这块砖头,狠狠地掷去,打中了一只泥土瓦罐,瓦罐破了,他看见瓦罐旁边竟有两本书。他走近去将这两本书拿起来一看,一本是清末郭庆蕃的《庄子集释》;另一本是有关象棋的书,没有作者,为手抄本。他拿着这两本书,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坟墓起伏的野地。

回到学校后,他偷偷地阅读这两本书,竟对它们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那阵子,虽然张世文像所有的大中学生那样,牺牲了自己的学业,到“文化大革命”中去“经风雨,见世面”,可他却意外地有了如痴如醉地阅读这两本书的收获。庄子的“清净无为,以养天年”的思想,对他的处世为人曾产生过深刻的影响。而象棋的书,则使他对象棋情有独钟。当时他还悄悄地到居民区去观棋,偶尔还央人下一两盘。他听说他们系的一位讲师棋下得好后,还偷偷地到那里去拜师学艺。

大学毕业后,张世文被分配在县里的一个农机修造厂当技术员,使他在大学里所学的一点点非常有限的化学知识也没了用武之地。他苦闷、烦恼,对象棋更乐此不疲了。人一旦迷上什么,总免不了要生发出一些傻事来。一次,县革委会生产指挥组组长到厂里检查指导工作,有急事派人找他,他正在下棋,就对来人说:“你叫组长先等着,我下完这一盘棋就到。”因这事他被组长训斥了一顿,厂里还开会对他进行了批判,并将他降为修理工。

改革开放以后不久,中央大规模实行领导干部“四化”,既年轻又有文凭的“老五届”(人们习惯上把“文革”爆发时的大学在读生通称“老五届”)被整体性地提拔到各级各类领导岗位上。被戏称为“高四”毕业的张世文也沾了中央这一政策的光,时来运转当上了局长。这就像一个落荒而逃的人,饥饿得快要到了死亡的边缘,突然间捡到百元大钞一样,纯属偶然。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幸运,而把幸运当作不幸。人们至今还传闻着他的这一傻事。当年,县委组织部部长找上门来跟他谈,要他出任刚成立的县环境资源局局长,他却像受委屈似的,频频向部长求情能不能免了。部长说是政治任务,是硬指标。当晚他和妻子抱头哭泣,说什么要是让咱当个副的尚可试一试,官这东西咱从来没当过,学生时连个组长也与咱无缘,一下子就当正的,这不是让咱出洋相吗?自然怨归怨,这局长他还是去当了。开始时他感到有点儿吃力,不太“入官”,可渐渐的他就觉得官这东西也没什么难当的,并且还有点飘飘然,觉得这环资局局长非他莫属。他想,他是曾受到庄子思想恩泽之人,深深懂得“天道”和“人道”合一,或说是“自然”与“人”合一的哲理。为了显示他的学识,在会议上,他联系实际,大胆套用庄子的观点,并强调人要做大自然的朋友,与环境友好相处,与自然和谐统一。获得了大家的掌声。他跟局里的同志闲谈时,大讲特讲庄子的学说,使大家听得有点懵,有点烦,就背地里叫他“庄局长”。但后来,他竟闭嘴不谈庄子了,却大讲起棋道来。在一次组织人事工作交流会上,他发言说,用人之道犹如下象棋,帅士相,车马炮,还有兵,它们都有各自的妙用,就看你如何运筹罢了。在场的人,有的瞪着眼,有的摇了头,有的喃喃地说:“张局长变成棋局长了。”他听说市委罗书记喜欢下象棋后,高兴得不得了,当天晚上就慕名登门与罗书记对弈,结果罗书记技高一筹。为了表示对罗书记的崇敬,他又将一副上好的棋具赠送给罗书记。据说,在市面上是绝对看不到这样好的棋具的,不知是哪个朝代传下来的宝物呢。过了不久,张世文调任市交通局局长,而且一当就当了十余年,成了“老油条”。虽然政绩平平,可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安全地进行“软着陆”。当官时他尝到了不少甜头,家庭收入节节攀升,日子万般红火,他放个屁,一干人也要惊惊乍乍的。虽说他长得不成相,但要找个美女乐一乐是不成问题的,有些美女还要自己找上门来呢。他儿子高中毕业后被安排在局里工作。女儿大学毕业后,也由于他的作用被分配在市委办当秘书,几年后提任市卫生局副局长。而且,由于他的荫庇,其三亲六戚都生活得很优裕、很风光。

一次我与张世文谈论本市棋手,我说:“想不到市委罗老书记棋艺这样高,当时连你这样的高手都败下阵来。”张世文却哈哈大笑:“你这就不晓得棋道了。”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张世文又说:“不是吹,我让他两个马,闭着眼也要赢呢。”我愕然了。

钟瑞平从小就喜爱象棋,现今他下棋时很专注,但闲谈时免不了要发发牢骚,对社会上的事,这也不行,那也不是,好像总是有太多的不满需要发泄。当然,他是我们这几个棋友中最倒霉的。

钟瑞平出生于望楼河上游一个平原狭小,丘陵起伏,生活条件较差的村庄,是1966年的“老高三”,成绩优秀,是班上的第一名学生。他曾参加全省中学生数学竞赛,获得第三名。当时大家都说,他有一个好脑子,不但数学学得好,象棋也下得好。按理说,考上名牌大学是不成问题的。而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参加高考和上大学深造无疑是一种关键性、根本性的际遇和基础。然而,正是在这个重要的人生关口上,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他向我们回忆说,记得1966年6月18日清晨,他们班的同学们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兴致勃勃地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冲刺。他们的毕业考试、体验、填报志愿等程序早就搞完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着十来天后就要冲上高考的战场了。突然,就在刚刚坐到教室里准备复习时,学校广播喇叭里播送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决定“高考推迟半年”的消息,同学们一下子都愣住了。大家的心里像是掀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味味俱有,很不是个滋味。这就像是喜滋滋地正准备迈入“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新嫁娘”,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了黑云翻滚、风狂雨骤的野地里。而且,同学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按当时“文革”风雨乍起、惊雷闪电的态势,半年之后进行高考的可能性很渺茫,很靠不住。形势的发展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后来“文革”浪潮迅速席卷全国,武斗连绵不断,最终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在这种愈来愈恶劣的情况下,原先关于“高考推迟半年”的许诺根本没有人再提起了,早就被扔到爪哇国里去了。父母都是农民的他,只好含泪回家“修理地球”了。1966年6月18日之前忙着准备高考的情况,眼看着就要跨进大学的门槛,走向更宽阔的天地的美好愿望,完全成了遥远的隔世之梦,想都不敢想了。

钟瑞平感慨万端,又道,至于恢复高考,那已经是文革结束后的第二年,即1966年之后11年的事情了。但此时他已到了而立之年,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家糊口过日子,生存状况很艰难、很窘迫,一石头甩进家也打不着一件东西,整天皱着眉头谋生计,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半丝半缕物力维艰,哪能重振鸿鹄之志并丢老弃小、抛妻别子、义无反顾地去考大学呢?植物开花亦有时节,如果开花时节遭遇冰雪严寒的惨重袭击,枝叶凋零,花蕾尽落,过几个月以后再让其重新开花,那委实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了!他说,他的一个同班同学倒是参加高考并被广州的一所大学录取了,但这位同学上了不到一年的学,老婆、孩子和年老多病的母亲在家里的日子苦不堪言,就只好办了退学手续。他叹了一口气,无限深情地说:“我们这些‘老高三’,内心的苦涩和酸楚是终生都不会忘记的啊!就像因刀斧棍棒砍击而留下的疮疤会在阴雨天难以忍受的疼痛一样。”说得我们都低下了头,眼里含着辛酸的泪花。

沉默了一会儿,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你是怎样来到市委办工作的呢?”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声音有点颤动地向我们讲述了他后来的人生历程:

1979年钟瑞平当了本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几年后经考试转正,并调到镇中心小学。1989年,市委办主任听说他文章写得好,有论文和散文、小说在报刊发表,已是省作协会员,就把他调来市委办当秘书。开始时,他对“遵命文牍”有点生疏,情况不熟,写得比较费力,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就驾轻就熟了,成了市委、市政府两院子里的大写手,各方面的表现也不错,年年被评为先进。市委几任书记都当众表扬过他,说他人才难得。但许多秘书都先后被提拔重用了,他却一直“原地踏步”。到了1998年市中层领导班子换届时,他的年龄已过了提拔线,秘书就算到顶了。当然,也有个别人因工作特别需要突破年龄大关而被提拔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看了看驼了背、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头发只剩稀疏一圈儿且已全白了的钟瑞平,又看了散在棋盘上的棋子,灵感瞬间爆发:“钟秘书犹如过河的卒子,向左、向右、向前冲锋陷阵,为老将出了力,立了功,可卒子过了河就回不了家啦!”

钟瑞平看了我一眼,无限感慨道:“人们常说,秘书靠的是一支笔,谁的材料写得好,谁上升的机会就多。其实不然。你要想进步,你就得腿更勤一些,嘴更甜一些,后台更硬一些。我虽然不是官迷心窍的人,不当官,也省去了钻营的诸多麻烦。我也见过一些人,本来平平淡淡过日子是很快乐的,但他们却热衷于官位与权势,将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变着法子往死胡同里钻。我感到,几千年以来,对中国人伤害最大的,就是大家都崇尚权力。但人是难于免俗的,一旦进入官场,官当的大小就是衡量一个人事业成败及自身价值的唯一尺度,就像拿破仑说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样,在党政机关不想当官的干部就不是一个好干部。”

“更何况,官中自有黄金屋,官中自有颜如玉呢。”曾庆光迫不及待地说。

钟瑞平抬眼看了一下曾庆光,又道:“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我现在好多了,子女都已成家,独立生活了,总算挺过来了。想想那些下岗后没生计门路的职工,我可就比他们强多了。虽然国家有了低保政策救助贫困群众,但我却听到了一些低保指标也是走后门才能得到、花钱才能买到的奇闻。难怪有人要说:‘当今社会是,大官大腐败,小官小腐败,没官气到败,跟着烂鸟败。’这话虽有些偏激,有些片面,但也值得我们深思啊!”

“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腐败现象越来越严重,腐败分子越抓越多?”谢启青像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向大家发问。

“这都是体制机制造成的。我们与其在下游打捞落水者,不如到上游筑牢堤坝,让河水不再泛滥。”钟瑞平越说越激动。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轻声说道:“好啦,不说了,我们这些人改变不了社会,我们还是下棋吧。”

不知是什么缘故,大家都沉默无语,毫无下棋的意思。谢启青就提议到影剧院看演出。他说,今晚省歌舞团到我市公演,我们也去观赏吧,这是难得的机会。我说,现在都十点钟了,还看什么演出,再说没票怎么能进得去。曾庆光就说,不如我们到歌舞厅去看一看吧。可是大家都说没什么意思。钟瑞平好像还没有从苦闷中摆脱出来,就说,你们聊吧,我有事先回去了。我就说,那么我们一起走吧。

张世文却站起来走到门口,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先不要走,我给你们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吧,保你们喜欢。”接着他居然板起脸来了,严肃地说:“这个故事,是我当交通局局长时的事了。那天是晚上,我给大家开了一个工交系统党总支全体党员会议后,为了活跃气氛,就在大会议室里放一部内部录像给大家看,澳门的生活风情片,很性感的。片子刚放十多分钟,黑暗之中,交通局人秘股的老周,老周大家知道吧?就是前段时间来下棋的那个,他发现有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溜走了。他想,准有事儿!他就悄悄地跟了出去。远远地见这一男一女鬼头鬼脑地进了一个办公室。他迅速地,悄悄地,蹑手蹑脚地,小跑到了那个办公室门前,把耳朵贴在门缝那听,就听那女的嘻嘻说,真惊险!男的说:逼的!是一些叫人肉麻的话。再听个仔细,他乐了,没想门不锁紧,一乐、一动,人居然进屋了。那女的见有人进来,就害羞地一边说,人来了,一边用手推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倒十分镇定,脐下三寸小弟弟依然不停地工作,但这时已不再在那女的那个桃源洞里冲锋,而只在芳草地上搜索了。老周赶紧走到那一男一女身边,拍了拍那男的屁股说,快回家去继续做完吧。”大家听了,乐得东倒西歪,笑得不行了。谢启青问:“那一男一女怎么回事,是不是同年公同年母(情人)?”张世文却说:“是一对老夫妻。因住房紧张,几代人挤在几十平方米的房屋里,你说做那事自由吗?”钟瑞平说:“净瞎扯!编的!”大家就又再笑,跟着就散了。

晚上经常到张世文家下棋,对于我来说意义是多方面的。首要的是我太痴迷象棋了,一天棋不下,就觉得心慌慌,手痒痒的。其次呢,就是和朋友们谈谈心,联络联络感情,增加新的见闻。那几个棋友肚子里都有货,既带耳朵又带嘴。闲聊成了精神会餐,即使是一些花边笑料在他们嘴里使劲抖动,也往往成了我写作时用得上的素材。再就是借机锻炼一下身体。我自从由副局长改任副主任科员后,感到世道不公,就不怎么为单位卖力了,上班已不那么准时,晚上为单位加班加点写材料的事更与我无缘。孩子已到外地读书,老婆又三天两头上夜班,晚上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真是无聊极了。长此以往,对身体是不利的。而张家离我家较远,将近两公里的路程,我每个礼拜步行到张家四、五次下棋,身体也就得到适当的运动。虽则回家晚了一点,但放心睡到早上八九点钟,睡眠时间也是足够的。

晚上,从张家下完棋出来,已经是三更半夜了,这时我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神清气爽,思维特别活跃,一些新奇的想法和精彩的小说构思或是颇有见地的散文佳作,往往这时候会在我的脑子里形成。而且在深夜的大街上和小巷里,还不时碰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我常常见到那些搞鸡鸣狗盗勾当的“鸡”和“鸭”(我们这里,管一些妓女叫“鸡”,而把一些“男妓”叫“鸭”),他们的丑态使人感到无比恶心。而某些时候,我觉得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乐趣,社会的另类风景。但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又赶紧回过神来,把自己调整到鄙视他们的态度上来。我也碰到过对我纠缠不放的“鸡”,她主动上前挑逗我,在我一再声明我身上没有钱的情况下,她仍不罢休,居然对我说:“你五十块钱没有,但十块总会有吧,你只要给我十块,我就让你在我身上摸摸,不然五块也行。”我说:“你只要给我五块,我全身都让你摸。”她竟骂我小气鬼、村人。就好像她们做“鸡”是件伟大光荣的事一样。有时我也生发出一些怜悯之心。我见到一些“鸡”,脸上有一些天真烂漫的神情,也许她们都有令人同情的身世,她们干这一行是迫不得已的。

一天夜晚,我下完棋后,路过新明街东边的“仁和舞厅”时,看见舞厅对面的一粗大的圆石柱后面站着一位三十出头的妇女。当时正值严冬,即使是号称“四季如春,没有冬天”的海南,亦是寒风凛冽,那个妇女被冻得浑身直抖,两脚不停地在地上跺着。尽管如此,她还是侧着身子,从石柱探出半个脸去,目不转睛地朝马路对面的舞厅门口窥视着。我想,她窥视什么呢?从她的穿戴打扮来看,她绝对不像是“鸡”,况且“鸡”也没有必要偷偷摸摸躲在石柱后窥视嘛。那她在干什么呢?我觉得好奇,就停下来观察。过了半个钟头左右,我见到一对男女从舞厅门口出来,男的手搭着女的肩、女的手挽着男的腰,像一对电影里面的恋人,大摇大摆地拐向左边走去。她怒不可遏地跨过马路追了上去。我紧跟在她后边,只见她追上那对男女后,就和那个女人扭打起来,并一边骂道:“你这淫妇,真不要脸,来勾引我的老公。”那个女人却说:“难道你就不想一想,你这副丑脸,这一副毫不性感的身材,你老公能想得起你吗?他那个‘鸟’能硬得起来吗?”她气愤到了极点,用尽平生力气,将这个女人推倒在地。她老公这时却冲上来打了她一巴掌。正当她哭哭骂骂之时,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后,趁其不备将她推倒。那一对奸男淫妇不管不顾扬长而去,剩下可怜兮兮的她坐在地上痛哭怨骂了。我一股火从心头烧上来,居然追上那对男女,指责他们的恶行。那男的却说:“你管天管地,还管到我这来。你再说,我就不客气了。”我无可奈何,只得感慨一声“世风日下”,就折回原路往家走。

将要到家时,我突然觉得那男人好面熟,却又记不起来。进家后,我随手拿起一本放在沙发上的《象棋全盘战术指微》,倏地想起了那男人就是三年前曾在张世文家下过棋的“臭棋儿”。那晚他先与庆光下,庆光敌不过他,他就边走边损,并说这里谁是高手,很想见识一下。当时我正好闲着,就说,我不是高手,但不妨试一试。他虎视眈眈地望着我,眼睛里露出讥讽嘲弄的神色。码好棋子后,我神态超然,沉着应战,胜了第一局。第二局,经过三十多个回合的激战后,双方形势处于僵持状态。我皱起眉头,沉浸在折磨人的思考之中。他就催我快下。我无奈之下,就走了一步闲棋。没想到这一着棋却改变了双方的行棋规律,使棋局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我抓住战机,双马连环直下,使他的帅出之不可,欲进不能,又胜了这一局。他好不懊恼,口中念念有词:“真是瞎猫遇上死耗子啦。”我正要摆棋子,他竟叫我跟他赌钱,说是赌钱才见真功夫。我说我从来不赌钱的。他就气势汹汹地说:“没赌的是与时俱退之人,你不配跟我下棋。”说完就悻悻地走了。我不屑地看一眼离去的他,摇了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从此之后,我就再没见到他的踪影了。

谢启青从小就是一个棋迷,棋艺精湛,下棋时很专注,可近段时间他下棋的时候,有时对方已经移动棋子一会儿了,他的眼睛还盯着一个地方发愣,那茫然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他内心的隐痛。

最近,他老婆的行动有些异常。她是市财政局副局长,虽然已四十出头的年龄,但风韵犹存。以前她是比较传统的女人,虽然身材高挑,四肢修长,俊俏可人,却穿戴简朴,不会唱歌,不喜欢跳舞,抛头露面的场所极少涉足,规矩得像深闺小姐一样,据说第一个恋爱对象就是谢启青,原汁原味,没受任何污染。她能当上副局长,那全是托娘家的福。现今她却三天两头不回家吃饭,说是要应酬。每周有三四个晚上要出去,不是说到单位加班,就是有什么会要去开,半夜才像猫儿似的溜进门,并且每次出去都穿戴入时,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好像是舞台上的女主角。这对于一个年愈四十岁的妇女来说,未免有些不合乎情理。而且她最近买了各式价格昂贵的时装,还有项链和戒指,可家里的钱也不见减少。谢启青问她,她就说局里又额外发了什么什么钱,可是以前局里怎么就不额外发什么钱呢?那么这些钱从何而来呢?当然,她是一名副局长,但副局长又能怎么样,现今副局长放个屁都不响,副局长做得了主办得成像样的事吗?局里有顿饭吃,局长高兴时叫你去陪吃就算不错了,哪有什么人送钱送物给你呢?那么,这些时装和项链、戒指,真是她买的,还是有人送的?谁会平白无故地送人这么昂贵的东西呢?再就是,以前谢启青下棋回来太晚了,她往往要责备他,说要注意身体,如果身体搞垮了,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而现在她对他就如同陌生人一样,连问都不问一句。最令谢启青忍无可忍的是,一天晚上,他们的女儿发高烧,又吐又泻。可她仍然要出去加班,结果谢启青只好自己带着女儿去医院,经医生诊断为中毒痢疾,把谢启青都急坏了,而她竟没有打个电话来问一声女儿的病情怎么样了。她这样加班未免太过分了吧。难道这个晚上局里就非她加班不可,且连个打电话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吗?

种种迹象表明,谢启青的老婆身在沧海还求水,除却巫山还有云。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再者,他该如何处理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我们在张家七嘴八舌地为他出谋划策。曾庆光的意见是,跟她离婚。对于女人犯的这种错误是绝对不能原谅的,否则就会助长她们的不正之风,培养她们的傲慢情绪。张世文也认为应该这么干。否则,我们男人就成了缩头乌龟。但谢启青说,他确实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挺不容易的。当初恋爱时,他们是多么情投意合,婚后也是美满幸福的,现今他还是爱她的。再说呢,他每月领几百块钱,那怎么过呢!还有孩子,他是深爱着孩子的。离婚后孩子肯定要归他带,这点钱带一个孩子,即使她再贴一点,也是远远不够的。还有房子,也是老婆单位的,他先提出离婚,房子当然要归她了。难啊!

谢启青原先在市政府办工作,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转行到一家工厂,没几年工厂倒闭,就只领这么一点点的生活补贴,而他又没一技之长。他也曾做过小本生意,但不懂得经营之道,不到一年就“搁浅”了。之后,他又与亲戚借钱,和人合营香蕉贩运,但却赔了本。从此他就死了心。他老家还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母亲,是靠他和已出嫁的妹妹供养。而她老婆,工资高,娘家也比较富裕。这些年来,老婆可说是对他贡献不小。

曾庆光捋了捋头发,眼里像放出光来,笑呵呵地说:“有啦,有啦,不妨把事情搞大,这样也许能使启青的老婆悬崖勒马,因为女人是爱面子的嘛。另者,她是一名副局长,这样一来,她还要考虑到乌纱帽的事情呢。”钟瑞平却说:“现今这种风流韵事已不能丢乌纱帽了,你这位年轻的历史老师最好多读一些‘今天史’吧,不然就要与时俱退了。”但曾庆光还继续津津乐道地谈了半天具体的做法,无非是来个捉奸的所谓妙计。他还说,我们都参加捉奸队伍,也许大家能看到一出好戏呢。把谢启青搞得挺不好意思的,心里麻辣辣的不是味。我们却坚决反对这种做法。这样做虽则有可能让谢的老婆悬崖勒马,但却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谢的老婆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因为这样一来,就会败坏了她的名声,那她就下决心跟谢启青摊牌——离婚。张世文习惯性地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分析说,谢启青的老婆都已经这把年纪了,那么跟她勾搭成奸的男人也不小了,应该是有家室的人。像这种年纪又有几个臭钱的老色鬼,在情场上摸爬滚打多少年了,狡猾得很呢。所以,他不过是想吃吃异味而已,一旦谢的老婆对他有什么感情上的要求,对他施加压力,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谢的老婆甩掉的。谢的老婆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也已被那个老色鬼玩腻味了。而据心理学家讲,女人的情感是脆弱的,是为爱活着的。也就是说,是不太可能纯粹为了性的满足而和一个男人长期有关系的。哪怕她一开始是为了这个目的,但慢慢就会生出情来,最后她总归对男人产生感情要求的,要他表示如何爱她,要他离婚,要他娶她。这样一来,谢启青的老婆和那个老色鬼的关系就不会长久。那么(他指一指谢启青),你呢,就不妨对你老婆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乱搞去,等她和那个老色鬼闹翻了,她自然会乖乖地投进你的怀抱。在这段时间里,你如果觉得心理不平衡,那也可以找个女人搞搞,寻找属于自己的精彩,这样不是挺好的吗?钟瑞平却说:“像启青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借个胆他都不敢,就是有这个贱胆也没有招引女人的本事。”张世文反驳说:“小谢生得牛高马大,有淫荡女人喜欢的一副英俊的外表和一身过硬的技术,怎说找不到呢?”“那他老婆怎么就不喜欢他那一身过硬的技术呢?”钟瑞平针锋相对。“他老婆是想尝尝新味,换换胃口。不想到竟对那个老色鬼走火入魔了。”张世文又反驳道。说得大家前仰后合。停了一会,张世文又摸摸后脑勺,挨近谢启青,神秘地附在谢启青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只见谢启青伸了伸舌头。后来我才知道,张世文是要将谢启青介绍给一个老板的太太当“鸭”。我想,张世文也太“浪漫”了,难道启青是这种人吗?

其实家家户户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关键是看你如何面对罢了。谢启青果然神态超然,对他老婆的风流韵事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这样一来,过了不到三个月,他老婆就旧情复发,主动向谢启青表示爱的要求。那天夜里,他们夫妻俩像新婚一样爱得死去活来,那种事共进行了三次,相互恰到好处地配合着,又激情,又豪放。

张世文称赞谢启青会处世,会做人,不像一些男人,跳蚤性格,因一点小事,就乱了方寸,误了大事。而我是理解启青的,他像棋盘上的“蹩腿马”,跳跃不得呢!

一个初冬的入暮时分,我慢悠悠地步行去张家下棋,出门不多远,烟瘾就来了。我将手插进裤袋,却发现忘了带烟,就走进一家商店,冷不防看见我几年前的女同事方长缨。

近两年来我可是听到她的许多传闻。两年多前她离了婚,离婚后的最初日子里,曾经对再婚充满了神往和兴趣。她想,只要再找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也许就能把离婚的阴影和心灵所受到的伤害抹去。然而,经过两次不愉快的“处对象”经历后,她渐渐放弃了这方面的需求。第一个男人据说还没有结过婚,看起来长相、谈吐都不错,认识了十几天,他就在一天晚上邀她到他的宿舍去看盾,但进了门,没有开灯,他就一把抱起她,裙子是在瞬间被拉开的,他的动作之熟练让她吃惊,她想,至少他是和十个以上的女人上过床的。等到要撕下她的内裤时,她挣扎着,但他还是拼命地撕,她不知是好久没“那个”了呢,还是无可奈何,就慌乱地问了一句:“你爱我吗?”“爱,当然爱。”他喘息着说。再接下来,她的内裤被撕掉了,扔到了地上。她一气之下,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打了他一巴掌,然后穿好衣服,夺门愤然离去。第二个男人经朋友介绍认识,离过婚,和她一样尚没有孩子,而且还比她小两岁。这个男人全心全意地对她好,像个贴身侍卫,会拿话哄人,看起来颇像那么回事。处了一段时间,她差不多快要相信了他在她枕边的甜言蜜语,并且还飘飘然,有点暗自得意自己尚有吸引青年男人的魅力。仿佛觉得她这艘四处漂泊的小船,眼看就要找到自己的港湾。如果不是后来东窗事发,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爱情骗子就在自己身边。一次,单位派她出差广州,回来时在海口逗留,住进一家宾馆,不想到却见到他这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也住进了这家宾馆。她火冒三丈,血霎时全都顶到天灵盖上,当场就与这个男人吵了一架。从此以后,她的心都碎了,觉得在她的人生字典里,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骗子就是自私自恋,不把女人的感情当回事。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如烟屁股,用只是暂时的,当一支香烟抽完就会被抛弃掉。不是吗?跟前夫,六年相亲相爱,不是说分手就分手了吗?后两个,虽则相处时间较短,但也投注了那么大的热情,却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让她的内心千疮百孔。这样一来,她就难免淤积出“厌男症”病灶,对一切男人怀有戒心和憎恨。再婚择偶的路,也从此被这不愉快的经历滞涩住了。

我在商店与她相遇时,她的眼神也全是忧郁、惊恐和防备,对人不信任。我惊喜地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她却好像做了偷儿,被人发现就会抓住似的,呆了一会,才对我点点头。问她在新单位的情况,她也是绷着脸,目光迷离,一问一答的。她以前可是一个活泼可爱的人,那一双丹凤眼和柳叶眉挺招人喜爱的,大而坚挺的乳房又让人迷醉,和我的关系也不错,现在变成了这样,真使人有点心疼。我说:“你调离文化局后,大家都经常提起你,说你工作积极,为人忠厚,性格开朗,爱好广泛,多才多艺,大家还记得你那次参加全市的象棋比赛,拿了女子冠军,为我们单位争了光。”提到象棋,她像是来了兴趣,竟问我现在还下棋吗?我说现在是下棋下得最勤的时期了。她说那你经常到哪里下棋呢?我就将我们几个棋友经常在张世文家下棋的情况对她说了。她竟说,下棋最痛快,能解烦恼。我就趁机邀她一起到张家下棋,可她却不同意。我知道她有“厌男症”,就说:“张局长的爱人是非常热情好客的,你的住处又离张家较近,我们不妨一起到那里看一下吧。”不知是她对象棋的神往,还是我入情入理的言语消除了她的心理障碍,她竟同意了。我怕她反悔,就立刻叫来了一辆的士,不一会就开到了张家。从此之后,她就成了张家的常客。她虽然获得了全市女子象棋的冠军,但毕竟水平与男子象棋高手尚有差距,而曾庆光的棋艺是我们几个男棋友中的末流手,水平正好与她相当,不多久他俩也就经常厮杀在一起了。

象棋是一种奇妙无穷的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方长缨和曾庆光因象棋的魔力而走到一起,时间一久,这棋战中间就有什么事物变了,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她对他竟生发出许多莫名的好感,对男人的厌恶也日渐弱化。不必说,这与我们尤其是曾庆光对她的热情、有礼、善待有关。当然,他俩也有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时候,这是下棋人的通病,也合乎人类好斗的本能,而对于他俩来说,又加上一层意味了。我常常看到他这步棋走错了,想要悔,她就不让他悔,他就说:“我下的是卫生棋,不用动脑,只为消遣,有益健康。”她就会说:“你本来就不生脑嘛。”或是他输后说:“好汉不赢头三盘呀!”“男不跟女斗嘛!”这类的言语,这时她得意洋洋地说:“我让出你两个马吧!”“我用半边兵杀你吧!”而她输了呢,就喃喃地说:“这是女人的和善呢。”“谦让是良家妇女的德行嘛。”每当这时,他却变得豁达睿智,开怀大度,不是报以一笑,就是说什么“你这话很对,真使我感到有一种家里人的亲切”等风趣话,逗得她羞红着脸骂道:“去你的吧,不要脸。”这时我就偷偷地笑,或是用手敲敲曾庆光的后背,或是向他扮个鬼脸。

自从方长缨加入我们的队伍后,不知不觉已将近五个月了,正值仲春时节。一天晚上,我们下棋到十二点多钟,正要回家,曾庆光突然说:“喂,我看,过几天我们一起到郊外去玩玩吧。费用和车辆由我负责。”几位男棋友都非常赞同,说现在正是旅游的好季节。可方长缨却说:“噢……我去,合适吗?”“出去散散心,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曾庆光脱口而出。大家就约定星期六早上出发。

那天,我们玩得很痛快。虽然我们几个人年龄相差较大,老中青都有,但大家很坦率、活泼、风趣,充满生命的质感。曾庆光处处显出善于照顾别人,凡事用心,尤其对方长缨,他更是跑前跑后,体贴爱护有加。她能从他身上嗅到传情气息。回来的路上,曾庆光邀我们顺路去老家看望他的父母。他老家是离市区不远的一个数百人的小村庄,风光旖旎,绿树成荫,文化体育设施令你惊讶,是全市最早的文明生态村之一。到了曾家,曾的父母对我们很热情,曾母的眼睛不时往方长缨的身上瞟,还对着她说:“庆光早就说你了,你是一个好女人,人品好,有文化。”她才明白了,今天这个日程是安排给她的,曾母的话语也是有意挑明的。我趁机说:“这是你老太太的福气啊!”方长缨白了我一眼:“去你的吧。”

回到市区后,曾庆光还在饭店请我们吃晚餐,并要来了酒。由于大家心情好,都放怀痛饮。要散场时已是九点钟了,张世文还叫大家再到他家下棋,我们也心里痒痒的,可方长缨却坚决反对。庆光就说,那好吧,他们几个去下棋,我们俩回家休息。张世文哈哈笑了起来,摆了摆手道,我先给大家说个段子,是现编的:“各位请听好,酒是药中宝;喝了哪都热,喝了它不倒。要问啥不倒,试试就知道;别怕媳妇叫,准说好好好。”瑞平却说,什么现编的,这段子我前几天才在杂志上看到过呢。张局长滑头得很,真无愧是当官的料啊!说得张世文很不好意思。启青就乐呵呵地说,不管是现编的,还是书上已有的,但最切合小曾和小方了。我又是拍巴掌又是笑。方长缨脸更红了,走上来打了一巴掌在我肩膀上。大家又再闹腾了一会儿就各奔东西了。

这次郊游后不久,他们俩就成亲了,自然来张家下棋是少了些,但大家都能理解,毕竟是新婚,有该做的事情正等着他们呢。我们都衷心祝福他们很快能抱个娃娃。

一天晚上,我们几个棋友都聚在张家下棋,我和钟瑞平、张世文和谢启青分别对战,曾庆光和方长缨观棋。我和瑞平的这一局棋下得挺怪的。我和他智斗了四十几个回合,我始终占有优势,眼下我红方车马炮三军齐整,且有双兵渡河,而瑞平的黑方棋非但兵种不全,且少了两卒,然此时黑卒和黑马已逼近帅府,处在极为有利的出击位置。这时,我才紧张起来,暗想,难怪棋友们要说,瑞平下棋,像是不经意似的,然而他那有法似无法的怪招却暗藏杀机,常常令对手猝不及防。我沉着应战,但已感到步步维艰。恰在此时,张嫂从房里出来,似懂非懂地看了一会儿棋后,两个棋盘的战事几乎同时息了,她就突然问道:“你们下棋这么久了,可你们知道象棋是谁发明的吗?”

这一问使大家觉得挺有意思的,都凝想着,忘了码棋子,却答不出来。曾庆光说好像是杜康吧。我们都笑了起来。谢启青说:“杜康是第一个酿酒的人,被你给张冠李戴了。象棋是谁发明的,等我再想一想。”张世文就说:“妇人的话就别管了,我们专心下棋吧。”方长缨不服气地说:“张局啊,你怎么瞧不起女人呢,你不知道就说你不知道嘛!”张世文举起右手托了托眼镜,又摆了摆手,像作报告似的说道:“我说呢,象棋是谁发明的并不重要,正如大学者、大作家钱钟书所言:‘你吃了鸡蛋认为不错,何必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象棋的魔力。如果没有象棋的吸引力,我看小曾和小方就要当和尚、尼姑去了,或者不知道要再浪费多少年青春呢。”方长缨脸红了一下:“如果没有象棋,我们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枯燥无味呢。”张世文又高谈阔论起来:“但凡事都要有度。贾平凹在《弈人》的文章里就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西安有一中年人,夜里孩子有病,妇人让去医院开药,路过棋摊,心里说不看不看,脚却将至,不禁看了一眼,恰棋正走到难处,他就开始指点,但指点不被采纳反被观弈者所讥,双双打了起来,口鼻出血。结果,医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儿子而是他。如果我们也成了西安那位中年人,那就物极必反了。比如小曾和小方,正处于新婚阶段,自然,新婚是人生最为快乐的事情,但那种事也要有所节制,否则,就……”张嫂眼瞪着他,他下边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沉寂了一会儿后,钟瑞平若有所思,缓缓地说:“虽然我不知道象棋是谁发明的,但我却十分钦佩那个发明者。这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发明。你想,一盘棋就像一个小小的法制社会,每个棋子儿都有自己的行为规范,不管你是帅是兵、是车是马,都必须按规矩办事。正因为这样,才使这一小社会有条有理,妙趣横生,使下棋的人百下不厌,其乐无穷。如果有谁破坏了这个规矩,这棋也就没法下了。这就是棋道啊!”谢启青却说:“但我们做事就不能死按规矩。我曾听说过,一位政界伟人请他一个下属下棋,棋下过十几招,下属就敛气凝声,眼瞪着棋盘发呆,手指停在棋盘上,像雕刻一样,久久才抽回来,叹道死棋啦。这时,这位伟人就对他说,只有一个方法可反败为胜。下属说,什么法呢?伟人将对方的象飞过河去。下属惊悸。”“你这是谬论。如果这位伟人真的这样,那他的伟大就会大打折扣了。”钟瑞平迫不及待地吼道。张世文用手托了托眼镜,侃侃而谈:“是啊,象棋的基础就是规则嘛,每一个棋子包括老将在内,都必须严格按照规则办事,不能搞特殊化,为所欲为,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社会也是这样,必须有法律规范,每一个公民,无论身份高低,都必须严格遵守,不能我就是法,权大于法。”张嫂喃喃地说:“我看,干脆调你到全国人大去制定法律好啦!”张世文发起火来,说:“你懂什么,法律是一个人能制定的吗?”张嫂见到这样,就微微一笑,轻缓地说:“我不说了,你们继续下棋吧。”说完就走进了客厅。张世文气还没消,又道:“我从象棋联想到我们整个社会,当年‘文革’这场大灾难,充分暴露出我们国家的体制等方面存在诸多缺陷,主要是法制不健全,没有严格依法办事。那种不受监督和限制的权力给人性和社会带来的戕害远大于受益。这是必须认真吸取的历史教训。”“可是,现今一些领导还崇尚那种权力呢!”钟瑞平愤然道。谢启青看了看钟瑞平,说:“要是没有‘文革’,那么,我们这位高材生就会考上北大、清华啦,说不定还是个大科学家、大政治家呢!”曾庆光用手指轻敲了一下棋盘:“话也不能这样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嘛。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没有上过什么大学,仅仅在师范学校毕了个业。可他老人家的雄才大略及所创造的丰功伟绩,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与之媲美呢?”“是啊,沈从文只上过小学,不也成了大作家、大学者吗?”我吐了一口烟雾,也道出了这一句。谢启青笑笑说:“如果钟秘书的脑袋不是长在领导身上,那他也有可能成为大作家呢,很可惜,这么多年来已看不到秘书大人的文学作品啦!”钟瑞平喟然长叹:“其实啊,自学也是可以成才的,主要是自己不争气,怨天尤人。现在想通了,我自己的这些磨难是不值得挂齿的。与很多人的不幸相比就差远了。社会有时看来就像一局棋,有多少是看清了再下呢?人生嘛,就那么几十年,还是顺其自然的好,耿耿于怀只能苦了自己。啊,不说了,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们继续下棋吧。”我打趣地说:“下棋最好。何以解忧愁,唯有下象棋。何事最痛快,唯有下象棋。”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是当晚大家已没了下棋的心情。在曾庆光和方长缨的催促下,我和瑞平继续对弈,但双方总是犯一些很低级的错误。最后,我仅有双炮一卒,瑞平还剩一车一马。他已经胜利在望,可不知是心神不宁还是怎么的,我拱卒,他毫不犹豫地飞相吃卒,而我的炮直击中宫。他一声长叹,闭上了眼。

张世文看到这种情况,就叫张嫂买来几瓶酒和一些熟食。大家见了都非常高兴。当晚我们痛饮到深夜,不知不觉之中就在张家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八点多钟了。

(责任编辑 张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