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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接受反差到形象神化——试论狄青形象的文学演进

2014-12-11··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狄青杨家将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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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接受反差到形象神化——试论狄青形象的文学演进

·张春晓·

元代已有关于狄青的戏曲故事,清代有以狄青乃至其子为主角的《万花楼演义》、《狄青前传》、《狄青后传》等演义小说。因为历史人物的活动年代大致相同,狄青故事和杨家将故事在演义发展中杂糅交错,而狄青的形象则呈现出忠奸迥异的差别,体现出狄青在狄杨故事流传中的接受反差及其被误解和被理解的文学演进过程。狄青相国寺假死虽属虚构,却在故实传说中寻找到立足之处。随着《北宋志传》的广泛流行及其对杨家将故事话语权的把握,以及清代后期狄青故事的崛起,狄青的忠奸身份最终在民间意识中达成共识。至清代小说戏曲,狄青形象的神化则使狄青故事最终完成了从历史到传奇的彻底转变。

接受反差 形象神化 文学演进

胡适在论及顾颉刚古史讨论时曾云:“其实古史上的故事没有一件不曾经这样的演进,也没有一件不可用这个历史演进的方法去研究。”①在演进的过程中,狄青故事不同于其他故事之处在于,明清通俗文学流传中的狄青形象曾在杨家将故事中担任奸臣角色,其后逐步发展的狄青故事利用杨家将故事广泛接受的群众基础,凭借历史端倪进行人物神化和故事重构,从而完成了狄青故事的全新流传。

一、明清杨包狄故事杂糅中的接受反差

段春旭《狄青故事的产生与演变》文中提到《水浒传》引首部分以文曲星包拯、武曲星狄青“两个贤臣,出来辅佐”仁宗,认为说明了“狄青故事流传的广泛与民间对这一人物的尊崇与喜爱”,同时提及“在明中后期的两部小说中的狄青形象都带有负面的性质。一是《包龙图判百家公案演义》,一是《杨家府演义》”②。

明安遇时编集的《包龙图判百家公案》③为包公判案小说的祖本,是书历史疏漏颇多,但所涉狄青形象不仅并无“负面的性质”,而且对其形象塑造多有肯定。第四回公案《止狄青家之花妖》于狄青豪迈处称其“独坐舟中,扣舷而歌”,篇首云:“话说总兵狄青,同杨文广征南蛮,振旅之日,舟次绥德官河,天已暝矣。”第四十九回《当场判放曹国舅》云:“话说宋仁宗登极至皇祐九年,一日设朝,有青州王相公出班奏道:‘近因南蛮不靖,杨文广、狄青二将军征进在边庭,陛下当念此二人辛苦,可差得能官包拯赍衣粮前去赏犒三军,以广陛下之恩。’”第五十八回公案《决戮五鼠闹东京》国母依包公之计,“即宣狄枢密吩咐南郊筑台,不宜失误。”可见此书所体现的民间接受是狄青与杨文广共同征南立功,无不和之说,且认可狄青在宋代肱股大臣的地位,对其人品更无非议。正是在《杨家府演义》中,狄青被列入奸人行列。故事中狄青征讨侬智高失利,由杨宗保代狄青执掌元帅印,从此结下梁子。之后更是极度丑化狄青,写狄青终日仇恨宗保,派人刺杀宗保,假公济私状告杨文广。考皇祐四年(1052)十月,宋廷因征南调陕西诸路军将统边兵赴广南行营,杨文广即在其中,作为将领跟随狄青出征侬智高。侬智高逃奔大理,杨文广曾受将命奔袭两千多里,至大理东合江口而还。历史上的夜夺昆仑关,智勇皆功在狄青,更无涉杨宗保。这一段小说的因果叙述将狄青形象彻底抹黑,和历史事实完全背道而驰。

清人李雨堂《万花楼演义》全名《万花楼杨包狄演义》,从书名即可看出清代狄青故事系统奠定之初,即有杂糅杨家将故事、包公故事的思路,并借其良好的群众基础提携上位的本意。所以狄青故事中的狄杨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对等,而是以一种迎合的姿态将杨家将故事纳入自身故事系统,试图扫却明代《杨家府演义》制造的狄青奸臣印象。首先是在狄青故事中积极表达对杨家一门功业的赞美。《狄青前传》一百八回“平西王请旨荣归,佘太君宴邀狄眷”中狄太君道:“若是中原人,谁个不晓杨家将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保宋开基,全凭杨家父子之力。”公主随即接言道:“婆婆勿言媳妇不知。外国偏邦谁不闻杨门英雄?就是我邦单单乃僻远边国,也是常常称羡的。”④其次是在狄青故事中对杨家武力表示认可与信赖。《狄青后传》第八回“困高山宋将惊惶,越险地刘张讨战”狄青军营被困高山,当即飞山虎刘庆说:“只管放心,天波无佞府杨家众将,不论男女,俱是出类拔萃之人,岂无一法力高强的来相救?何愁不出此牢笼?”⑤第十一回“闻被困议将解围,忆离情专心训子”中仁宗下旨杨家派将总领三军以解边关围困,圣旨中有道“朝中虽有武将,然精于法力者,惟尔杨家,舍尔杨家众将,孰能敢当此任?”再次是从根本上否定狄杨二家在《杨家府演义》中的恩怨。《杨家府演义》里狄青派师金前往杨府行刺,杨宗保诈受其斩,不意梦中遭神人斩首,次日骤亡。狄青故事系列则彻底摆脱了这一“莫须有”罪名,《万花楼演义》写明杨宗保死在番人混元锤下化血而亡,并在续集《狄青前传》中通过太君之口坐实杨宗保“死在番人混元锤下,可怜骨肉化血而亡”,从而实现了狄杨二家从《杨家府演义》中的宿敌转化为共同保家卫国的忠臣之党。

同为杨家将故事,后世流传度更高的《北宋志传》未提及狄青及平南事,索性彻底放弃了这一段奸臣线索。随着《北宋志传》的广泛流行及其对杨家将故事的话语权把握,以及清代狄青故事的崛起、狄青形象的渐入人心,以及狄青故事中对杨家将故事的积极认同和逢迎,在《杨家府演义》之外的通俗文学中,杨家诸将和狄青形象皆得以和睦相处,共同成为抗击民族侵略,与奸臣抗衡的忠臣之党,狄青的忠奸身份最终在民间意识中达成共识。

二、狄青形象接受反差的形成原因

首先是在对狄青的历史评判中,存在生前猜忌和身后赞誉的双重标准,从而造成了狄青形象接受差异的历史依据。狄青出身贫寒,十六岁时因代兄受过,开始了军旅生涯。康定元年(1040)在尹洙推荐下,狄青得到陕西经略使范仲淹的赏识。范仲淹授之以《左氏春秋》,鼓励他“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狄青遂发愤读书,“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由是益知名”⑥。1052年狄青任职枢密副使,次年平定侬智高叛乱,仁宗力排众议,任命他为枢密使。这一破格升迁引来文人极大的不安,百官纷纷进言反对。1056年正月,制诰刘敞上书说:“天下有大可忧者,又有大可疑者。今上体复平,大忧去矣,而大疑者尚存。”⑦此大疑者尚存,即指狄青在朝。七月欧阳修以阴阳五行之说将水灾之祸归为狄青在任,上书请罢狄青:

臣又见枢密使狄青出自行伍,遂掌枢密。始初议者已谓不可,今三四年间,外虽未见过失,而不幸有得军情之名。且武臣掌国机密而得军情,岂是国家之利?臣前有封奏,其说甚详。具述青未是奇材,但于今世将率中稍可称耳。虽其心不为恶,不幸为军士所喜,深恐因此陷青以禍,而为国家生事。欲乞且罢青枢务,任以一州,既以保全青,亦为国家消未萌之患。⑧

足见狄青之患在于位高权重,掌兵权且知军情,又得到士兵们的高度推崇,不能不为文人治国的宋廷小心戒备。是年八月狄青终被罢官陈州。朝廷每月派使者一次,名曰抚问,实为监视。狄青每次都要“惊疑终日”,不到半年郁郁而终,卒年五十。

狄青生前不断有文臣攻击他以武臣位居高职,给国家带来潜在的危机,并终于遭到贬谪,但其死后获得了封建王朝的肯定和殊荣。仁宗赠官中书令,并题碑曰:“旌忠元勋”,谥“武襄”。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四“记文·神宗御制祭狄青文”记云:“初,青子谘奏事延和殿,神宗问:‘青征南尝有遗书存否?’于是谘上《平蛮记》及《归仁铺战阵》二图。神宗乃自为是文祭之。”⑨可见仁宗当朝及至神宗时代,对狄青的历史功绩都是肯定无疑的。此外,狄青人品亦为时人赞美,《狄武襄公神道碑铭》道:

公为人慷慨,尚节义,有大虑。慎密寡言,外刚锐而内宽。其计事必审中几会而后发。其行师,必正部伍营陈明赏罚。虽敌猝犯之,无一士敢后先者。故常以少击众,而所向无不靡。与士同寒饥劳苦,而又分功与人,未尝自言。安远之战,方被创甚,寇且至,即挺身以前。众莫不争为用。⑩

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九“人事一”中曾记到:“狄青为枢密使,有狄梁公之后,持梁公画像及告身十余通,诣青献之,以为青之远祖。青谢之曰:‘一时遭际,安敢自比梁公?’厚有所赠而还之。”沈括对狄青的高义很是赞许,认为:“比之郭崇韬哭子仪之墓,青所得多矣。”狄青亦有雅量。宋祝穆撰《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四十三“艺术部”引《韩别录》记“武襄优戏”条云:

韩魏公言:狄青作定副帅,一日宴公,惟刘易先生与焉。易性素疎,时优人以儒为戏,易勃然谓:“黔卒敢如此!”诟骂武襄不绝口,至掷樽俎以起。公是时观武襄,意气殊自若,不少动,笑语益温。次日武襄首造易谢。公于是时已知其有量。

正是狄青在历史评判中遭遇生前猜忌和身后赞誉的矛盾性,为其在文学演进中忠奸形象的塑造均提供了延展的可能空间。

其次是杨家将故事系统本身奸臣塑造的惯性推动,造成了狄青被无端列入奸臣行列。两宋民族战争本事的原本核心冲突是民族矛盾,文学的应运而生亦是出于对民族矛盾的意识反应和情绪表达。随着时代变迁,在政治因素和人文情感影响下的文学塑造中,故事的核心矛盾渐渐从民族斗争转化为忠奸斗争。民族斗争沦为故事展开的背景,而其中真正能够推动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的矛盾线索成为忠奸斗争。从文学的表达上来说,其矛盾实质已经从外向内转化,以奸臣的全力塑造来推动故事发展。奸臣作为正面人物的对立面,承担了故事中憎恶的情感受力,人们可以毫无保留地寄予情感、宣泄情感。奸臣的制造和塑造,成为两宋民族战争本事故事演变从民族斗争到忠奸斗争最直接和根本的体现,也成为杨家将故事的惯用手法。

从历史战事的民族矛盾到后世文学作品中渐为主题的忠奸斗争,正面人物的主要对立面不再是异族军事力量,而是来自汉族统治内部的奸臣。奸臣作为反面对抗人物支撑了整个故事的发展,为主要人物制造困境,成就正面人物的忠孝大义。随着文学作品的流传,他们也被掩盖了本来的历史面目,作为被迫承担忠奸斗争的角色分配,其人物形象塑造朝着文学的虚构方向日益偏离历史的轨道,并被赋予充满夸饰的民间娱乐与说教功能。杨家将故事中,与杨家将对立的奸臣先后有潘仁美(潘美)、王钦(王钦若)和狄青。三位奸臣分别在杨令公时代、杨六郎时代、杨宗保时代作为反面势力,或是出于争功,或是敌国奸细,或是不服结下怨恨,凡此种种,都最终导致不择手段构陷杨家将。他们的出现转嫁了民族危机的关注度,其作用是在整个文学接受中把外部矛盾彻底转向内部。潘美之所以被塑造成为奸臣,只为他是杨令公之死一役的统帅,终是难逃其咎,一再被后世编排。王钦若,戏曲小说多记为王钦。王钦若历史上本是反对议和的人物,在杨家将故事中反而成为辽国奸细贺驴儿,力主和议。如果说潘美、王钦若在历史上确实曾有为人诟病的地方,而狄青在历史上既有功于国家,亦是政治斗争的不幸牺牲品,则其在《杨家府演义》中的被奸臣化着实令人遗憾。《杨家府演义》中狄青陷害杨氏父子东窗事发,并无受到实质性处理,仁宗不过“遂大骂狄青谗佞,陷害忠良”而已,结果不了了之。可见对于历史上并无干涉此罪过的人事,即使小说家言凭空杜撰亦不能理直气壮地给予明确的处分。狄青形象在从历史到传奇的通俗小说演绎过程中出现了忠奸不一的情况,这和民间盲目推崇杨家将故事有关。同时出现在《杨家府演义》平南历史中的狄青和杨宗保,在世人眼中呈现出一山不容二虎的桥段,遂于明代杨家将故事的流传中,狄青作为嫉贤妒能的形象出现,使狄青的正面形象产生了逆转。正是民间意识和娱乐意识的作祟,因为制造情节的随意性,才造成了对于历史公论的歪曲。杨家将故事中后世流传度更高的《北宋志传》对狄青奸臣线索的摒弃,应该是与民间意识积极呼应的有意识淘汰。

三、形象神化与故事重构的历史端倪

在大众接受中,狄青之死是未能圆满的故事,其凄凉的历史命运遂在小说《狄青前传》中变成避祸相国寺服药假死。虽然纯是小说家言的一派虚构,但这一情节的细枝末节对于历史稗抄不无假借,体现了民间意识的智慧。首先小说安排狄青发配游龙驿假死,历史上狄青确实是发配陈州后忧谗畏讥而死。宋曾慥编《类说》卷二十二《东斋记事·汉似胡儿胡似汉》记云:

狄青,汾河人。面有刺字,不肯灭去,为枢密使。有以谣谶告予者曰:“汉似胡儿胡似汉,改头换面总一般,只在汾河川子畔。”予曰:“此唐太宗杀李君羡事,上安肯为之?近世有以王德用貌类艺祖、宅枕乾岗为言者,疏入,不报,卒亦无事。”其人语塞。呜呼!前世如此被诛者甚众,哀矣!

遭人无端构陷,历史上的狄青曾经遭遇这种不幸,所以小说情节促成狄青发配途中因遭迫害被迫假死,很大程度上是为其鸣不平之意。其次,就狄青假死的地点——相国寺来说,狄青确曾在暂居相国寺期间因着浅黄袄子受到谤议,如王撰《默记》卷上所载:

其后,魏公还朝,青位枢密使,避火般家于相国寺殿。一日,衩衣衣浅黄袄子,坐殿上指挥士卒。盛传都下。及其家遗火,魏公谓救火人曰:“尔见狄枢密出来救火时,着黄袄子否?”

再次,在有关狄青的野史稗抄中,确实存在丹药或神话的事迹。明朱橚《普济方》卷二百五十一“诸毒门·解诸毒”记云:“仁宗皇帝差人白内侍省陈头供奉官刘元吉,以李汉臣所进解毒保命丹赐狄青。”这和王禅老祖赠给狄青丹药颇有同工之处。另外,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四十六“乐生部·年齿”也记云:

狄青年十六,时其兄素与里人号铁罗汉者斗于水滨,至溺杀之。保伍方缚素,青适饷田见之,曰:“杀罗汉者我也!”人皆释素而缚青。又曰:“我不逃死,然待我救罗汉,庶几复活。若决死者,缚我未晩也。”众从之。青默祝曰:“我若贵,罗汉当苏。”乃举其尸,出水数斗而活。人咸异之。

狄青少年时代令人起死回生的传说,推动了对于其自身亦可能有此异能的想象。笔记的诸种细节都为小说中狄青相国寺假死提供了想象的依据。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狄青的假死促成故事持续有效的发展下去,以狄青假死的方式宕开真实存在的死亡,从而打通了后续故事的虚构空间,并赋予狄青否极泰来的荣耀和家族兴旺。这种想象力和嫁接手段充分体现了民间意识对于英雄之死的不平之气,从而实现对狄青历史命运的改造。

狄青故事中,狄青的武功和面具亦在历史向文学的演进中不断被神化。宋代以下多有笔记记载狄青的机智谋略。如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三“权智”对狄青智夺昆仑关有着生动的描述:

狄青为枢密副使,宣抚广西。时侬智高守昆仑关。青至宾州,值上元节,令大张灯烛,首夜燕将佐,次夜燕从军官,三夜饗军校。首夜乐饮彻晓,次夜二鼓时,青忽称疾,暂起如内,久之,使人谕孙元规,令暂主席行酒,少服药乃出,数使人勤劳座客。至晓,各未敢退。忽有驰报者云,是夜三鼓,青已夺昆仑矣。

明人唐顺之《武编后集》卷一“权奇”条亦记云:

夷尚鬼。宋狄青征侬智高,时大兵始出桂林之南。道旁有一大庙,人谓其神甚灵。青遽为驻节而祷之。因祝曰胜负无以为据,乃取百钱自持之,且与神约:“果大捷则投此期尽钱面也。”左右谏止,傥不如意恐不免沮师。青不听,万众方耸视,已挥手条一掷,则百钱尽红矣。于是举军欢呼声震野。青大喜,顾左右取百钉来,即随钱疏密布地而钉帖之。加诸青纱笼,复手自封焉,曰:“俟凯旋当谢神取钱。”其后破昆仑关,败侬智高,平邕管。及师还,如言取钱,与幕府士大夫共视之,乃两字钱也。

狄青的神勇成就了他在边关的威名及其对异族的威慑,元剧《复夺衣袄车》第三折是这样通过文学达成想象:北番将李滚,闻听探子说知狄青的事迹,言称“再不敢侵犯边境……准备方物朝大国,进贡称臣享太平”。

狄青武功智谋的机变莫测给文学作品以神化的可能,而他出战时配戴的面具,更留给后人创作的想象空间。于是在小说的演进中,狄青的武功从机智谋略走向神异化。《宋史·狄青传》云其“临敌被发、带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靡莫敢当”,宋人周煇《清波杂志》卷二“狄武襄像”记云:“向在建康,于邻人狄似处见其五世祖武襄公收侬智高时所带铜面具及所佩牌,上刻真武像。世言武襄乃真武神也。”宋代不仅敌人呼狄青为“天使”,民间亦传其为“真武神”。因其面具上刻的是真武像,所以狄青的武功便在道教方向上具有了神化的倾向。祝渊《古今事文类聚遗集》卷十“殿司部遗·图形以进”条云:“狄青与西贼战,每带铜面具,被发出入行阵间,未尝中箭。”元人描述已多夸饰成份,事实上其四年间参加战役“大小二十有五,中流矢者八”。可见元代时已有对狄青面具神佑的表达。明人唐顺之《武编前集》卷一“诡”中称“用面鬼子杀兵,如变神像。宋狄青亦然”。戴上面具如变神像,这一点直观的理解直接促成了狄青形象的神化。元剧《复夺衣袄车》中,狄青路遇老将官王环出售全幅披挂,于是得到甲衣面具,面具由生金铸就,并无异能。清代通俗小说则将狄青面具神异化,赋予面具以“人面金牌”的名称,具有使敌人丧命的神力。卖军甲之王环亦被附会为王禅老祖,狄青的武功也变为法力莫测的神人传授,法宝高明。历史上狄青的神机妙算、他所佩戴的神秘铜面具,都为其文学塑造中武功的神化提供了可能。其面具上的“真武像”直接将其拉入道家系统的法力传承,同时明清小说日渐流行的神魔化造成的民间娱乐喜好,也使狄青形象的神化水道渠成。

狄青形象之所以步入文学,因为他从士兵到将军的传奇经历:他有过人的武功,戴着神秘的面具,曾经官高极品,最终却被迫害致死。他的起于草莽引起民间的向往和共鸣,他令人扼腕叹息的命运激发民间的同情与不平,它们成为狄青故事走向文学的内在动力。因为历史人物的活动年代大致相同,狄青故事和杨家将故事在演义中交错而行。狄青历史评判中存在的生前猜忌和身后赞誉的双重标准,成为狄青形象接受差异的历史依据;杨家将故事系统奸臣塑造的惯性推动,造成狄青被无端列入奸臣行列。狄青形象在通俗文学中呈现出忠奸迥异的差别,体现出狄青形象的接受反差及其被误解和被理解的文学演进过程。至清代小说戏曲,狄青形象的神化使狄青故事最终完成了从历史到传奇的彻底转变。

注:

① 胡适《古史讨论的读后感》,《胡适文存二集》卷一,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155页。

② 段春旭《狄青故事的产生与演变》,《中国典籍与文化》2011年第1期。段春旭认为产生这样两面的评价是因为《水浒传》接近民间文学,而后二者代表了士大夫的评价。用民间文学和士大夫文学的评判标准不同作为对狄青褒贬差异的原因,显然有其不够准确的地方。

③ [明]安遇时编集《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太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相关引文皆出此书。

④⑤ [清]《狄青全传》,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29、479页。相关引文皆出此书。

⑦ [清]徐乾学《资治通鉴后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4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1页。

⑧ [宋]欧阳修《文忠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21页。

⑨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17页。

责任编辑:徐永斌

暨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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