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的悖论——晚清小说文体意识建构与隐含读者意识
2014-12-11··
· ·
启蒙的悖论——晚清小说文体意识建构与隐含读者意识
·黄键·
读者意识一直是晚清启蒙思想界建构小说文体观念的重要基点。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启蒙精英视小说为一种针对文化水准较低的平民大众读者的高效知识传播工具,因此浅俗语体一直是他们重视与强调的小说文体特征之一。梁启超对“新小说”的提倡使得新派士人的小说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与此同时,启蒙知识界亦逐渐意识到小说文体的传播效能与小说能满足人性中对于趣味性与娱乐性的普遍需求有关,据此将新小说的隐含读者预设为全民性的。然而这种针对全民的启蒙雄心却使维新派知识分子的小说文体意识出现了内在的矛盾与断裂。梁启超企图在新小说的创作中将新派士人型的隐含读者与追求娱乐的传统小说的隐含读者融合为一,但是由于深刻地存在于他们的写作习惯中的士人型隐含读者的膨胀,挤掉了传统小说文体的隐含读者,最终造成了新小说文体的倾覆。但也正是这种精英士人型的隐含读者意识与启蒙意识共同造就了近代最有影响、最成功的林译小说文体,从而使得以启蒙下层读者为目标的“小说界革命”并未实现自己最初的意图,而是促成了雅文体的更新与升级换代。
启蒙 浅俗 高雅 小说文体 隐含读者
盖尔纳在《民族与民族主义》一书中指出,在前现代社会,上层精英阶层出于维持其特权地位的目的,往往努力强调自己与下层平民阶层之间的文化上的区别,而其中常见的一种手段就是“不仅用无法理解的文字去记载,而且文字读起来也晦涩难懂”①。显然,这种“文体壁垒”同样也存在于中国传统社会之中。精英士大夫们秉持的高雅文言诗文的文体意识使他们不仅与下层民众的不识字的口头文学文体存在着巨大的难以愈越的距离,即使是对于下层识字人群所喜好的俗文学文体,也往往持一种蔑视与拒绝的态度,尽管他们中也不乏有人向壁垒的另一边投去好奇甚而欣赏的目光,但两种文体,区隔出两个读者群,同时区隔着两个社会阶层,仍然是这个社会文化结构的基本常态。
这一区隔体系在甲午战争的炮声中随同中国人最后一点天朝大国的虚荣心一起被炸裂了。中国的士大夫们开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审视壁垒那边一向为他们所不屑一顾的读者群,这些读者所喜好的“俚俗”文体也成为他们眼中的兴国法宝。
一、雅与俗的分歧
1897年,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识语》中写道:
吾问上海点石者曰:“何书宜售也?”曰:“‘书’、‘经’不如八股,八股不如小说。”宋开此体,通于俚俗,故天下读小说者最多也。启童蒙之知识,引之以正道,俾其欢欣乐读,莫小说若也。②
在此,作品价值的评判标尺已经置换成为文化市场上的销售数量指标,而作为小说的文体特征的“俚俗”,已经不是一个缺点,而成为一个值得重视的优势,显然,相对于从前文人动辄提倡的“宗经”、“征圣”,康有为的文体价值排序发生了某种意义上的倒转。正是这种倒转使他进而讲出了这样的话:“易逮于民治,善入于愚俗,可增七略为八、四部为五,蔚为大国,直隶王风者,今日急务,其小说乎!”③这种企图将小说以及其他俗文体纳入传统典籍文化体系之中的意图,在传统的士大夫眼中,恐怕等于制造文化地震。因此,针对康氏弟子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继其师说所提出的以歌诀、小说作为幼学教材的观点,叶德辉在《非〈幼学通议〉》一文中进行了激烈的抨击:“梁氏拟撰之歌诀书,自命立学,已为狂悍。至戒烟、缠足,亦欲学童歌诵,则是糟粕鄙俚之叔孙通,胜于天地元黄之周兴嗣矣,岂非士林笑柄乎?”④尤其是针对康、梁所主张的以小说为教的观点,叶氏更是断然反对:“说部书为唐人所尚,宋、元以降流为传奇,其为风俗、人心之害,亦已久矣。……梁氏持论,动谓泰西人人识字明理,由于说部书之益,彼其意,殆欲摈去中国初学之所诵之《孝经》、《论语》,一以说部为课程。然则九百虞初,果能与十三经、二十四史同立学官,垂之久远耶?”⑤
在人们的印象中,叶德辉作为当时保守派的代表人物,他置身于康、梁的对立面并不出人意料,但是,反对康、梁推举俗文体的,并不仅限于叶德辉辈,在同为主张变革的新派人物中,也大有人在。桐城名宿吴汝纶就是其中之一。吴汝纶对于梁启超“改经史为白话”“以便初学”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化雅为俗”,是“废弃中学之渐”,并为之“私忧而大恐”⑥。即使是译述西学,他也仍然主张使用雅致的古文,因此,他多次称赞严复的“译才”,在为严复译述的《天演论》写序时则一方面极力称赏严复的古文文笔,另一方面亦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方以时文、公牍、说部为学”的倾向深表不满,并认为“今西书虽多新学,顾吾之士以其时文、公牍、说部之词,译而传之,有识者方鄙夷而不知顾,民智之沦何由?此无他,文不足焉故也”⑦。
这是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吴汝纶与康、梁同以“开民智”为目标,但对于这个知识传播工程所应使用的文体却持有截然相反的主张。吴汝纶甚至将小说以及其他俗文体与当时维新人士深恶痛疾的八股文体相并列而斥为“固不足与文学之事”⑧。这显然昭示了启蒙思想界的某种分歧。
这种分歧并不仅仅是“说什么话”即文体选择的分歧,更重要的是“对谁说话”即隐含读者意识的分歧。正是这一分歧,建构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启蒙文体观念。
尽管都以“开民智”为号召,但是,这个“民”在康、梁与吴汝纶和严复们来看却颇不相同。1902年,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创刊,在第一号上即刊载了对于严复新译《原富》一书的评价,文中除了对于严译大力赞扬之外,亦对其译文提出了一点批评:“吾辈所犹有憾者。其文笔太务渊雅,刻意摹仿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翻殆难索解。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欧美日本诸国文体之变化,常与其文明程度成比例,况此等学理邃赜之书,非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安能使学僮受其益乎!著译之业,将以播文明思想于国民也,非为藏山不朽之名誉也。文人结习,吾不能为贤者讳矣。”⑨对照《新小说》第七号刊载的《小说丛话》所说“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苟欲思想之普及,则此体非徒小说家当采用而已,凡百文章,莫不有然。”⑩可以理解,“文界革命”是梁启超全盘启蒙规划的一个战略要点,而“新小说”的提倡,则可以视为“文界革命”工程的一个重要子项目。
梁启超对于严译文笔“太务渊雅”的批评引来了严复来书答辩,这场小小的论争将启蒙思想界在文体与读者选择上的分歧更加清晰地展露无遗。
面对梁启超针对自己“文笔太务渊雅”的“文人结习”的批评,严复的反应却是“不徒不以为忤,而转以之欣欣也”。可以说,严复对于自己翻译的文体选择是自觉的,对于梁启超批评自己的译作“非多读古书之人”殆难索解,不能“使学僮受其益”,他针锋相对地回答道:“不佞所从事者,学理邃赜之书也,非以饷学僮而望其受益也,吾译正待多读中国古书之人”;“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回于庸夫之听。非不欲其喻诸人人也,势不可耳”。显然,严复与梁启超在各自的文体意识中所设定的隐含读者是迥然不同的,对梁启超来说,他心目中的读者对象是广大的粗识文字的中下层的民众,所谓“开民智”的启蒙工程所针对的正是这些人群,因此,他极力提升俗文体的价值,大力提倡对俗文体的利用,正是为了这一“觉世”的目的。而对于严复来说,事情却未必如此简捷明快,在他看来,自己所译述的西学,是一个庞大而精深的知识与学理体系,绝非缺乏必要学养的“学僮”与“庸夫”所能领会,因此,他心目中的读者自然是这个社会中最有学识修养的“多读古书”的饱学之士。在这一点上,吴汝纶与严复是一样的,在他们的心目中,“开民智”的对象正是这个社会的知识精英。
正是基于这一认识,严复与吴汝纶才认为必须选择一种具备足够的文化权威与审美涵量的高雅甚而古奥的文体,以从文体形式上首先争得这些精英士人的重视与认可,获得与之对话的权力与资格,才有可能实现其灌输新学理的目标。不仅如此,严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西学的译述在中国尚处于白手起家的开创时期,几无成例可循,要将西方学理准确地引介给中国的读书人,势必充分利用这些读者最熟悉的知识与语言资源,以实现西方知识对中国文化与语言传统的归化。于是便产生了使用具有先秦诸子风格的古汉语语体来翻译西方的社会科学著作的这样一个引发颇多争议的文体选择方案。
二、作为知识的小说
然而,这显然不能代表严复的启蒙策略的全部。事实上,同样在1897年,严复与夏曾佑共同撰写并在《国闻报》上刊登了《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一文(此说据梁启超所言),则表达了以小说一类的俗体文作为开启民智的工具的思路。显然,严复也同样清楚俗体文的传播效率:“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不仅如此,他也认同甚至企图实践康、梁所反复宣扬的这一启蒙神话:小说在西方与日本的文明与现代化进程中曾经扮演着推进器的重要角色:“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是以不惮辛勤,广为采辑,附纸分送。”
正是出于启蒙民智的目的,当时的启蒙思想界往往都将小说看成是一种承载与传播特定知识(主要是政治思想知识)的载体。严复与夏曾佑将叙事性的“纪事之书”分为两种:“书之纪人事者,谓之史”,“书之纪人事而不必果有此事者,谓之稗史”,然而,在《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一文中,作者显然并不关心所纪之事是史实还是虚构,甚至说“若因其虚而薄之,则古之号为经史者,岂尽实哉!”文中甚而将《伊利亚特》中的传奇故事与罗马帝国的真实历史等量齐观,用以证明“英雄”与“男女”乃是造成“政与教”的所谓“公性情”。林纾在《〈译林〉序》中亦认为,“亚之不足抗欧”,亦由于“欧人日励于学,亚则昏昏沉沉”。因而振兴国家实力的关键在于开民智,而译书则为开民智最为有效而便利的途径,而在他看来,无论是《拿破仑传》这样的历史著作,还是《茶花女》这样的小说作品,都可以作为一种“学”而加以译介,显然,他也并不在意这种“虚”的“小说之学”与“实”的史学之间作为知识有什么区别。邱炜萲则提出了一种与林纾相反而实相成的观点,即要求小说提供的是一种具有确实性的知识:“吾闻东、西洋诸国之视小说,与吾华异,吾华通人素轻此学,而外国非通人不敢著小说。故一种小说,即有一种之宗旨,能与政体民志息息相通;次则开学智,祛弊俗;又次亦不失为记实历,洽旧闻,而毋为虚憍浮伪之习,附会不经之谈可必也。”无论是严、林还是邱,他们都忽略了小说区别于史学的虚构性特征,在他们那里,小说都被作为一种与社会治理有关的知识来看待。
显然,对于严、夏、林等人而言,正统的“国史”与所谓“稗史”之间真伪虚实的区别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真正值得重视的是二者传播效能的巨大落差以及造成这一落差的文体原因,即所谓“五不易传”与“五易传”——包括所使用的书面语言与日常流行口语的距离、描写与叙述的简略与详尽、内容与读者经验是否相接近、虚构还是事实——严、夏认为虚构的故事大多接近于人的愿望,易于取悦读者,在此,虚实问题之所以有意义乃是因为它关乎传播效能。显然,这些原因都以是否与读者的智能素质与趣味相吻合为归依。
可以说,读者意识一直是晚清启蒙思想界建构小说文体观念的一个重要支点。大多数的论者都将小说作为一种主要针对文化水准较低的平民大众读者的高效知识传播工具来看待,因此,以康、梁为代表的启蒙思想界一直极为重视并反复强调的小说的文体特征之一就是其浅俗的口语语体,梁启超在《变法通议·论幼学》中讨论“说部书”时说:“古人文字与语言合,今人文字与语言离,其利病既缕言之矣。今人出话,皆用今语。而下笔必效古言,古妇孺农氓,靡不以读书为难事。而《水浒》、《三国》、《红楼》之类,读者反多于六经(寓华西人亦读《三国演义》最多,以其易解也)。”他非常推崇日本假名文字能“操其土语以辅汉文,故识字、读书、阅报之人日多焉。”认为应该效法这种做法,以扩大新知识与思想所能达到的读者人群:“今宜专用俚语,广著群书:上之可以借阐圣教,下之可以杂述史事,近之可以激发国耻,远之可以旁及彝情,乃至宦途丑态,试场恶趣,鸦片顽癖,缠足虐刑,皆可穷极异形,振厉末俗。其为补益,岂有量耶!”显然,小说文体因为使用口语使之成为影响广大下层读者的最为便捷高效的工具,因而足资为传播有改革社会之力量的新知识的利器,但也正是由于这一文体特征与传播效能,使得中国传统小说在这些新派人士心目中成为造成传统民间社会之恶德的罪魁。有趣的是,无论是叶德辉等保守派人士还是康、梁等维新派人士,在这个问题上似乎颇能达成一致,所不同的,只是后者在否定传统小说的内容的同时,却企图利用其文体形式的旧瓶来装维新思想与新知识的新酒,而与此相应的是,他们还不甚了解的西方小说自然被他们视为有效传播新知识的小说文体的典范。因此,他们一边批判中国小说“其立意则在消闲,故含政治之思想者稀如麟角,甚至遍卷淫词罗列,视之刺目……小说界之腐坏,至今日而极矣”。一边大力赞赏与推崇西方小说之“益国利民”。当然,对于以政治体制变革为最重要目标的维新人士来说,西方政治小说可以说是最符合他们政治启蒙期望的小说文体。1898年,梁启超以其独有的修辞笔调极力渲染政治小说在西方社会政治变革过程中对于社会舆论的影响效应:“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缀学之子,黉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显然,在他的心目中,这种典范的启蒙文体的读者对象亦是文化水准较低的下层人群。
梁氏等人的大声疾呼显然在相当程度上使得一部分读者的小说文体观念发生了变化。1903年,作为一个新小说的读者与新派士人的孙宝瑄在自己的日记中清晰地展露了这一宣传的成果:“观西人政治小说,可以悟政治原理;观科学小说,可以通种种格物原理;观包探小说,可以觇西国人情土俗及其居心之险诈诡变,有非我国所能及者。故观我国小说,不过排遣而已;观西人小说,大有助于学问也。”在孙氏心目中,不仅是政治小说与科学小说,即令是西方社会最典型的通俗小说类型——侦探小说也成为一种“有助于学问”的知识载体,因而远胜于仅有“排遣”之用的中国小说。
应该说,康、梁等启蒙精英们对小说文体价值与地位的极力提升确实达到了一定的效果,但是读者们在这样的冠冕堂皇的小说观念之下所进行的阅读实践却未必是启蒙精英们所乐见的。署名觉我的《余之小说观》一文对于当时社会上不同类型的小说销量进行了粗略的统计,结果发现,“记侦探者最佳,约十之七八;记艳情者次之,约十之五六;记社会态度,记滑稽事实者又次之,约十之三四;而专写军事、冒险、科学、立志诸书为最下,十仅得一二也。”(必须强调的是,这一统计所涉及的读者并不是康、梁心目中的下层读众,大多数是较有知识素养的士人读者,这正显示出康、梁等启蒙精英的文化规划与文化现实之间存在着微妙的落差。)而与孙宝瑄略有不同的是,他认为侦探小说虽与法律有密切关系,但中国人喜好此类小说,“巧诈机械,浸淫心目间”,必定产生不良影响,至于艳情小说更可能败坏道德、毁坏婚姻制度,而“军事、冒险、科学、立志诸书”乃“尽国民之天职,穷水陆之险要,阐学术之精蕴,有裨于立身处世诸小说,而反忽焉。是观于此,不得不为社会之前途危矣”。
显然,启蒙精英与读者大众对于小说价值取舍的分歧,正突现了启蒙知识界对于小说文体特征认识上的某种盲点——他们在企图利用小说的浅俗来承载思想与知识的启蒙功能的同时,却在相当程度上忽略了读者对于小说文体的娱乐性要求。而读者的这一要求以及与之相应的小说文体特征则是在关于政治小说的讨论中逐渐浮现出来的。
启蒙知识界逐渐意识到,除去浅俗语体之外,小说文体强大的传播效能还肇因于这一文体的另一个特征——趣味性。梁启超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写道:“政治小说之体,自泰西人始也。凡人之情,莫不惮庄严而喜谐谑……善为教者,则因人之情而利导之,故或出之以滑稽,或托之于寓言。”因此,政治小说就是一种以趣味性的修辞包装来传播政治思想知识的文体。
到了1902年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梁启超对于小说影响读者心理的文体机制有了更深刻的感悟与认识。此时的梁启超对小说文体的理解已不仅仅满足于“浅而易解”与“乐而多趣”而止,他力图从人性的深层中去寻找小说吸引力的源头所在。梁启超认为:
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而此蠢蠢躯壳,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之外之世界也。……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象,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
也就是说,小说能够扩大与丰富人的体验,亦能澄明人的体验,当然,梁启超也承认,“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笔舌之能事”,但是,小说文体将文学满足人的这两种欲望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
而梁启超所总结出的小说影响读者的熏、浸、刺、提四种力,则显示出他已经认识到小说的接受过程,不仅仅是单纯的知识与思想的灌输过程,更是情感与心灵的感动与共鸣的过程。尤其是,四力之一的“提”,乃是“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这种“化身”的现象可以说是小说文体接受中比较独特的一种心理机制,如果说其他三力多少可以说是文学的共性的话,“提”之一力,可以说多少认识到了小说文体的某种独特品格。
梁启超关于小说文体传播效能问题的思考角度显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与此前主要将小说视为一种以下层平民为读者对象的浅俗文体不同,此时的梁启超将小说看成是广受各个文化阶层人士——包括精英士人——欢迎的流行文体,因此,对小说的嗜好是一种基于人性普遍欲望的一种趣味,因此,他不但从人性的普遍好尚出发来考察小说文体的优势特征,当他批判旧小说是“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的时候,他的矛头也是直指整个中国社会“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的各个阶层,因而他的“新小说”的隐含读者是全民性的,是包含了中国各个社会阶层的全体国民。
然而,也正是由于这种宏伟的启蒙雄心,使得这些维新派知识分子的小说文体意识中潜藏了某种内在的矛盾乃至断裂。
三、隐含读者的分裂
当小说被当作向全社会发言的工具,而这个社会又明显地分裂为两个文化阶层的时候,这种文体的隐含读者的设定就成为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其中所包含的悖论与张力不但使得这个文体处于一种左右为难的窘境,甚至可能将这个文体完全颠覆。
1900年,洪兴全在《中东大战演义自序》中写道:
从来创说者,事贵出乎实,不宜尽出于虚,然实之中虚亦不可无者也。苟事事皆实,则必出于平庸,无以动诙谐者一时之听,苟事事皆虚,则必过于诞妄,无以服稽古者之心。
显然,在洪兴全这里,隐含读者已经分裂成两个,一个是追求某种娱乐乃至情感刺激效果的“诙谐者”,一个则是注重历史事实的真实性的“稽古者”,在严复与夏曾佑那里可以不分轩轾的虚构的传言与真实的史实在此之所以显示出一种难以调和的关系,正是由于作者设定的隐含读者之间的矛盾——以追求真实为目标的史传读者与以追求娱乐效果为目标的小说读者之间的矛盾。
在梁启超那里,同样也存在着求知型的隐含读者与求乐型的隐含读者的分裂。这一分裂甚至导致了他的整个小说文体的裂解。梁启超在他自己写作的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的绪言中写道:“此编今初成两三回,一覆读之,似说部非说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自顾良自失笑。虽然,既欲发表政见,商榷国计,则其体自不能不与寻常说部稍殊。编中往往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连篇累牍,毫无趣味,知无以餍读者之望矣。”
显然,为传播政见而写小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具有强烈的读者诉求的写作策略,正是因此,作者才会在最终意识到这种“不知成何种文体”的“三不像”作品必会让自己理想中的小说读者的阅读期待落空,并因此而流露出某种失望情绪。此书最终没有完成,虽然主要原因与梁启超兴趣思想多变的流质性格有关,但作者自我评测此作在读者那里不会有积极的反应恐怕亦是一个重要原因。梁启超在自知“无以餍读者之望”之后,又颇为无奈地在绪言中表示:“愿以报中他种之有滋味者偿之。其有不喜政谈者乎?则以兹覆瓿焉可也。”显然,他已经不再期望这两个分裂的隐含读者——一个求“有滋味者”,另一个则“喜政谈”,能在这一文体中融合为一体,只好索性将他们分开来。
可以说,梁启超强烈的政治性论说意图几乎完全撑裂了他理想中的小说(哪怕是政治小说)文体模型,或者说,这种文体的裂解导源于隐含读者的冲突与失衡。可以说,梁启超的“新小说”理想包括了一个覆盖全民的政治启蒙规划,然而,当他启用政治小说文体实践这一规划的时候,却难以将整个社会的读者群都综括成一个完整和谐的隐含读者,并在文体中得以充分的体现。当然,梁启超应该也多少认识到这一点。《新民丛报》第二十号“绍介新刊”栏中推荐《新小说》第一号时说:“此编结构之难,有视寻常说部数倍者。……名为小说,实则当以藏山之文、经世之笔行之。其难一也。小说之作,以感人为主,若用著书演说窠臼,则虽有精理名言,使人厌厌欲睡,曾何足贵?故新小说之意境,与旧小说之体裁,往往不能相容。其难二也。”然而,对于梁启超这样的文章高手来说,藏山之文与经世之笔恐未必是件难事,以梁氏“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的笔锋,即“用著书演说窠臼”,亦未必使人厌厌欲睡,所难者却在于果真写出一部如其广告所自夸的“风格笔调,却又与《水浒》、《红楼》不相上下”、能感动旧小说读者的新小说来。
显然,小说是梁启超们并不善于驾驭的一种文体,对于梁启超们来说,中国传统小说文体的隐含读者,只作为一群浅俗文体的读者存在于他们的理论论述之中,与他们的写作习惯和文体意识融合无间的隐含读者,则是一生阅读甚而写作“藏山之文、经世之笔”的士人读众(虽然这些读者也可能时常涉猎小说,但这种阅读并非其“正业”,因此,并不构成其阅读习惯与文学能力的主体)。因此,即便在理论与理智上梁启超们的“新民”计划包括了前者,一旦真正进入写作,后者便毫不客气地挤压掉了前者在文体意识中的存在空间,于是,我们看到,后者熟悉且欣赏的“藏山之文、经世之笔”便超量膨胀,结果,且不谈《水浒》、《红楼》的风格笔调之有无,即便“说部”文体亦已被捏弄得面目全非了。
这种隐含读者的分裂与失衡在署名平等阁主人的小说批文中得到了某种清晰的折射。在小说的第三回,写小说主人公李去病与黄克强就当时中国政治局势展开辩论,批者在两人的议论言语间屡下夹批曰:“青年读书诸君想想”、“维新改革第一流人物听者”、“读书诸君想想”、“民间志士极宜猛省”、“官场诸公,试自己扪心想一想:李去病君到底是骂着我不成”等等不一而足,然而,当李去病以激烈的言辞大骂义和团的时候,批者却没有加夹批曰:“请义和团诸君想一想。”显然,在批评者的心目中,这部小说即使大部分以口语俗话写成,其所预设的读者有可能包含了青年学生、维新派人士,乃至“民间志士”、“官场中人”,却绝不包含义和团的拳民们。而在李、黄二人的辩论过程中,批者又不断地在每一段议论与见解的开始处批曰:“提论第一”、“驳论第二”……直至“驳论第四十三”以及“结论”,最后更在总批中写道:“拿著一个问题,引著一条直线,驳来驳去,彼此往复到四十四次,合成一万六千余言,文章能事,至是而极。中国前此惟《盐铁论》一书,稍有此种体段。”甚而认为此篇远胜于《盐铁论》:“彼书主客所据,都不是真正的学理,全属意气用事,以辩服人,此篇却无一句陈言,无一字强词,壁垒精严,笔墨酣舞,生平读作者之文多矣,此篇不独空前之作,只恐初写兰亭,此后亦是可一不再了。”以至于叹赏有加曰:“非才大如海,安能有此笔力?然仅恃文才,亦断不能得此,盖由字字根于学理,据于时局,胸中万千海岳,磅礴郁积,奔赴笔下故也。文至此,观止矣!”
显然,观者叹赏,写者落笔之时恐亦意兴酣畅,可见,虽用“著书演说之窠臼”,亦可以引人入胜,只是这个“人”,却必须是像平等阁主人这样的善读之知音,也就是严复所说的“多读古书”、满腹经纶学养之辈。然而,梁启超事后却自承此书毫无“趣味”,显然,像平等阁主人这样的读者,是其政论与著作的隐含读者,却并非他心目中正常的小说读者,然而,在不知不觉之中,这种读者却在隐含读者意识中膨胀,最终导致了梁启超的小说走向了文体的倾覆。
四、隐含的精英读者
可以说,在晚清新小说家们的文体观念中,普遍地包含着“开民智”、“变风俗”这样的文体功能意识,同时传统的文体层级划分亦将小说归入“俗”体之列,因此,“俗体”就是小说的“正体”这一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新小说家们的某种共识。然而,正是因此,尽管梁启超们大力抬举小说在文类层级中的地位,他们仍然会隐隐感受到来自传统精英士人的高雅文体意识的某种压力。即使如梁启超,也不由自主地在推举政治小说时漏出一句:“著书之人,皆一时之大政论家,寄托书中之人物,以写自己之政见,固不得专以小说目之”。看来,“政论”仍然高出“小说”多多。实际上,尽管常常以“藉思开化夫下愚,遑计贻讥于大雅”之类的论调相标榜,这种来自于传统文化社会亦来自于这些本自出身传统士人的新小说家内心深处的精英士人型的隐含读者意识,一直在暗中掣动着新小说文体观念的建构。
类似《自由结婚弁言》中译者煞费苦心的表白亦颇为常见:“统观全书,用意平常,措词俚俗,意在使人人通晓,易于观感。此著者之苦衷,亦译者所取法,大雅君子,幸勿哂之。”可以看到,尽管以广大下层读众为首要隐含读者,“大雅君子”们仍然被预设为小说的隐含读者之一,因此,在投前者所好的同时,必定又要向后者再三致意,以冀达成谅解。与此同时,像《本馆编印〈绣像小说〉缘起》中引西方小说为奥援,以比梁启超更为夸大的辞句极力标举西方小说家地位与学养之崇高则是殊途同归的另一种方法:“其从事于此者,率皆名公巨卿,魁儒硕彦,察天下之大势,洞人类之赜理,潜推万古,豫揣将来,然后抒一己之见,著而为书,以醒齐民之耳目。”
发表于1907年的《读新小说法》则干脆提出“小说固不许浅人读得耶”,进而为新小说读者提示了种种“读法”,诸如“宜作史读”、“宜作子读”、“宜作志读”、“宜作经读”,乃至“可作兵法读”、“可作唐宋遗事读”、“可作齐梁乐府读”等等不一而足,将一向被目为“俗体”的小说与各种高雅文体相比附,要求读者“俗体雅读”,这当然是强调小说文体自身的质素含有、或不低于、甚至优于各种“雅体”作品的质素,于是,阅读传统高雅文体的读者素质亦成为小说读者的基本素质。更有甚者,此文对读者提出了六项基本能力要求:“无格致学不可以读吾新小说”、“无警察学不可以读吾新小说”、“无生理学不可以读吾新小说”、“无音律学不可以读吾新小说”、“无政治学不可以读吾新小说”、“无论理学不可以读吾新小说”。对此,陈平原认为:“倘若新小说真的需要如此深厚的文化修养才能阅读,那么小说‘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的感人力量也不存在了”。然而,故作这些惊人之语,其原意正是要推翻小说一向给人们的“浅易”的印象,通过有意地抬高小说读者能力达标线,期望使得小说成为可与传统经、史、诗、文等高雅文体相比肩的高层次文体,从而真正获得精英士人的肯定与认同——而不是作为一种高层作者俯就低层读者的不得以而为之的策略性文体选择。
由市场传来的信息似乎也在提出类似的要求。公奴在《金陵卖书记》中传递的正是新小说最终顾客对于小说文体的要求:“小说书亦不销者,于小说体裁多不合也。不失诸直,即失诸略;不失诸高,即失诸粗;笔墨不足副其宗旨,读者不能得小说之乐趣也。”他批评当时以“开民智”为写作目标的新小说家对小说文体的独特要求缺乏理解与把握,“今之为小说者,俗语所谓开口便见喉咙,又安能动人?”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认为好小说所应具备的条件,则是一向作为传统士人看家本领的东西——“小说之妙处,须含词章之精神”。当然,他辩称自己所谓的“词章”并非排偶四六之类的语言的形式,而是所谓“形容之法”——“中外之妙文,皆妙于形容之法;形容之法莫备于词章,而需用此法最多者莫如小说。……比来海内诸同志,力矫厥弊,皆以排浮华、崇实学为宗旨,故寻常通问函件,或且不甚了了,而词章一学,行且绝响。然果无此学,究不能显难显之情。饮冰室主人之文笔,夙为海内所叹服矣,然吾得而断之曰:实惟得力于词章。故诸同志不欲为小说则已,如欲为之,勿薄词章也。”
可以说,用传统精英士人的“文心”去理解、品味以及衡量小说文体,是晚清小说文体观念建构过程的一个重要侧面。正是在这种意识之下,林译小说才成为当时最受欢迎与赞誉的小说,而作为译述者的林纾本人也在努力迎合乃至引领着读者的这一文体意识。
林纾译述《巴黎茶花女遗事》时,是以冷红生的笔名与世人见面的,正如邱炜萲所言,这显然是出于“不欲人知其名,而托别号以掩真”,与林氏之前写作白话诗《闽中新乐府》,署名“畏庐子”是同一用意,作为一个传统气质深厚的文人,显然并不想以小说家传世,以致讥于同侪文人。然而到了1901年的《黑奴吁天录》,就赫然署以真名了,而颇有意味的是,在小说《例言》中,林纾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是书开场、伏脉、接笋、结穴,处处均得古文家义法。可知中西文法,有不同而同者。译者就其原文,易以华语,所冀有志西学者,勿遽贬西书,谓其文境不如中国也。”这是明白地要求读者将小说当古文看了。也许正是以古文译小说,进而以小说为古文,通过这种方式消弭了“俗体”相对于“雅体”的落差,才使得林纾终于在署名时不再以别号遮遮掩掩,而坦然地示人以真姓名了。显然,林译小说因其“遣词缀句,胎息史汉,其笔墨古朴顽艳,足占文学界一席而无愧色”,而获得了古文与小说的双重成功。而时人对于市场效果的统计亦足以使“小说界革命”的倡导者们大跌眼镜——“文言小说之销行,较之白话小说为优。”原因自然是因为当时的小说读者,主要是“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可以说,正是启蒙意识与传统文人文体价值观的合力造就了林译小说的隐含读者,并最终成功地俘获了现实的读者。而这些现实的读者则反过来鼓励与强化了林译小说的文体意识,从而造就了中国近代影响最大、最成功的小说文体。
显然,从这个意义上看,严复与吴汝纶对于隐含读者的预设远较梁启超正确,而严、林文体的成功亦证明严、吴二人看似迂远的思路反较梁启超简捷的规划更切合于文化的现实逻辑。
于是,晚清小说史出现了一个非常吊诡的现象,以启蒙下层民众为目的的“小说界革命”最大的成果是打造出最接近于传统的雅文体的文言林译小说,并以这些投合精英士大夫读者趣味的小说文体实现了对于知识界自身的启蒙。可以说,由于雅俗分立的文化区隔,使得由雅向俗的启蒙运动难以形成预期的效果,这种启蒙往往成为精英知识界自身的更新与再生产,而跨越雅俗界限的文体变革运动最终成为雅文体的更新与升级。晚清“小说界革命”是如此,即令“五四”新文学启蒙运动亦是如此。
注:
① [英]厄纳斯特·盖尔纳著,韩红译《民族与民族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页。
②③ [清]康有为撰,姜义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39、1212页。
④⑤ [清]苏舆编《翼教丛编》卷四,《苏舆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153页。
⑥ [清]吴汝纶《与薛南溟》、《答严几道》两书,《吴汝纶全集》第三册,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369、235页。
⑦⑧ [英]赫胥黎著,严复译《天演论》,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前言第7页。
⑨ 《绍介新著·〈原富〉》,《新民丛报》第一号,第115页。
⑩ 《小说丛话》,《新小说》1902年第7号,第166页。
责任编辑:倪惠颖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0BZW007)、福建省社科规划项目(2008B2018)和福建省教育厅社会科学研究资助项目(JA07056S)的阶段性成果。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