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国际秩序(体系)及其转型?
2014-12-09林利民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
林利民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
(责任编辑:吴兴佐、黄昭宇、沈碧莲、孙成昊)
什么是国际秩序?赵晓春教授将之定义为“国际体系内的成员为了维系国际体系的稳定与正常运转,协调、处理各种国际事务而确立的准则、规范以及与之相应的保障机制、决策程序、议事规则等”;蔡拓教授将之定义为“国家行为体在国际交往与互动中所形成的特定的规范、制度、格局与体系”;袁鹏教授则将之定义为“通过主要国家的斗争与协调而形成的规范重大国际行为的原则、机制的总和”。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秦亚青教授总结说:“国际秩序大约有三种类型,即权力秩序、规则秩序、规则关系混合型秩序”。他进而把这三种类型的国际秩序具体分为“五种形态”,包括单极主导型、两极对抗型、两极合作型、多边协调型、松散多边协商型(即关系规则混合类)。这些认识或定义无疑集中并代表中国最高层次的国际政治学者们有关国际秩序问题的最新看法,具有理论创新意义。
综而论之,讨论国际秩序不能脱离权力(及权力互动)、规则(准则、原则、规范)以及建立在权力、规则基础上的机制。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会如此。
按照西方国际政治理论以及中国国际政治学界一直以来大体接受的观点,近代以来世界经历了四次国际秩序(体系)转型,每一次国际秩序转型都涉及权力、规则及机制的调整与变化。其中第一次是由“无序”向威斯特伐利亚秩序(体系)的“有序”转型;第二次是由威斯特伐利亚秩序(体系)向维也纳秩序(体系)转型;第三次是由维也纳秩序(体系)向凡尔赛-华盛顿秩序(体系)转型;第四次是由凡尔赛-华盛顿秩序(体系)向雅尔塔秩序(体系)转型。一些西方学者认为,苏联解体、华约解散、东欧集体“倒戈”、美国成为“唯一超级大国”后,世界进入“单极时刻”,国际秩序由雅尔塔秩序(体系)转型为单极秩序(体系)。如果这一观点成立,则近代以来的国际秩序(体系)在前四次转型之外,还有一个第五次转型,即由雅尔塔秩序(体系)向单极秩序(体系)转型。当前国际秩序(体系)正面临新的转型。按传统国际政治逻辑和思维惯性,这将是国际秩序(体系)的第五次转型(也可能是第六次——如果“单极秩序(体系)论”成立的话)。
问题讨论至此:是否存在一个独立的单极秩序(体系)以及是否存在一个从雅尔塔秩序(体系)向单极秩序(体系)的第五次国际秩序转型?国际秩序与国际体系概念与内涵之间是否存在本质区别?以及本次讨论会为什么重点讨论国际秩序而不是直指国际体系?等等,这些并非简单的学理问题,而是关系到国际政治与国际关系理论话语,以及关系到如何认识未来国际秩序(体系)转型的基本问题。
通常情况下,国际政治学界有一种混用、最少是不严格区分“秩序”与“体系”概念的倾向。然而,二者是有本质差异的。“体系”更真实、更具体、更强调权力及其作用。在“体系”概念中,规则、机制等只是权力的附属物,而“秩序”较虚、较口语化、较“形而上”,更强调国际关系的运行状态及权力与国际规范、机制等的综合政治后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有可能存在五次或六次国际体系转型,但肯定不存在五次或六次国际秩序转型。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秩序)与维也纳体系(秩序)只是欧洲体系(秩序),由欧洲主要国家确立的国际规范、机制只在欧洲有效,而在非欧世界,这些规则并未普遍适用。如“主权不可侵犯”原则,当时就只适用于欧洲国家处理其内部纷争,欧洲人对非欧国家从来就未遵守过这一原则。因此,由前两个体系及其规则、机制所确立的国际秩序不过是欧洲秩序,而非全球秩序,后二者是分裂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有较多的全球性成份,但其本质上仍然是欧洲体系、西方体系,其确立的规则、机制仍未平等、公平地通用于全球,仍然主要体现西方大国的权力、意志。因此,从非西方国家的立场观察,前三个国际体系本质上是西方体系、由其规范的国际秩序是一种西方秩序,那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性国际秩序转型。
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国际秩序转型是建立在二战及其政治成果基础上的,奠基于雅尔塔体系的战后国际秩序具有真正的全球性。其中,虽然美苏仍然玩大国权力游戏,但权力作用范围在收缩,规则、机制对国际秩序塑造以及规范国际关系运行的作用增大,并不断增大、不断挤压大国权力的空间。《联合国宪章》、《核不扩散条约》、《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等都体现了战后普遍性国际规范的作用增大;联合国及其各附属机构的成功运行、中国在美国不乐意的情形下被“黑人兄弟抬进联合国”、以及美国被联合国人权委员会除名等,则体现了战后国际机制的作用增大,体现了国际公平、进步。这是此前任何一种国际体系(秩序)中都不曾有的新现象。
虽然苏联解体导致雅尔塔体系解体,随之出现了“单极时刻”,但二战后国际秩序的基础及其成果并未因此而削弱。相反,冷战后大国权力进一步削弱,美国对世界影响力、控制力直线下降就是证明。与此同时,冷战后联合国及其他一些国际机制的功能以及各种国际规范的作用继续增强,如“维和”作用增大、阻止美国打叙利亚等。雅尔塔体系解体后或许确实存在过单极体系、“单极时刻”,却不存在一个独立的单极秩序。雅尔塔体系或者所谓单极体系,都只能纳入二战后国际秩序的蓝子里才能认清其成功与失败。
总之,观察未来国际秩序及其转型,包括其转型方向、性质及其方式,仍不能不以考察权力、规范、机制三要素为出发点。未来国际秩序转型中,权力因素的影响进一步缩小,国际规范、国际机制的作用不断增大将是基本趋势、是国际潮流,任何人、任何国家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明乎此,作为国际影响力、塑造力不断增大,国际利益不断增大的崛起中大国,中国一方面要继续增强综合国力,另一方面又要慎用增长中的国际权势、慎玩“权力游戏”,要在国际规范与国际机制改造、塑造过程中,在推动战后国际秩序向21世纪国际新秩序转型这一国际议程中,坚持战后国际秩序中的合理成份,并不断与时俱进,确保主动权、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