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转移与国际秩序转型
2014-12-09李永辉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
李永辉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
随着新兴大国的崛起,“权力转移”问题再次引起人们的浓厚兴趣和广泛关注。“权力转移”(power transition)是美国密执安大学政治学教授奥根斯基(A.F.K.Organski)提出的概念和理论,该理论试图探究和解释国际关系中“新来者”挑战“现有领导者”从而导致“权力从一群国家向另一群国家的转移”,进而引起国际秩序变革的历史现象。抛开围绕这一理论的长期争论及其本身的修正和发展,借用这一概念并结合国际关系的新发展,探讨当今世界“权力转移”与“秩序转型”的新特点和新变化,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传统理论强调权力的转移指权力从一国或一群国家向另一国或另一群国家转移,比如二战后,美国和苏联取代欧洲列强成为新的世界霸主。当今世界的权力关系变化则越来越呈现出非线性的多点与多向分散的特点。自金融危机以来,美国的全球领导力下降、中国的全球影响力上升趋势日益明显,但这并不意味未来世界主导权将简单地从美国转向中国。同样,新兴大国的群体性崛起也不等同于其将取代原有的传统大国集团。未来世界更可能是一个群雄并起又群龙无首的世界,尽管美国和中国也许会处于更突出的地位。事实上,对于当今世界这一现象,人们已经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比如“无极世界”和“零国集团”(G0)等等。美国学者查尔斯·库普钱(Charles Kupchan)则称之为“无人主宰的世界”。这一权力分散的现实使当今世界更加复杂而不稳定,充满了不确定性。
在当今世界,“权力转移”还日益表现出权力分享的特点。权力的分享不仅体现为权力在不同国家和国家集团之间转移,还表现为权力从国家向社会和公众转移。这是一个普遍参与的时代,布热津斯基称之为“全球政治觉醒”。他认为,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全人类都在政治上积极起来,从而深刻地改变了世界。托马斯·弗里德曼则将那些渴望改变现状并积极参与的年轻人称之为“广场人群”。他们通过广场集会,甚至虚拟广场聚会,或同时采取这两种方式彼此联系,数量越来越多,并被赋予不断增大的权力。这是一股新的全球政治力量,从突尼斯到开罗,从曼谷到基辅,不仅改变了国家面貌,也正在影响和塑造着新的全球政治和国际秩序。权力的转移还呈现出非均衡性特点,即在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表现。从目前发展势头看,中国经济总量超过美国只是时间问题。按照世界银行预测,中国按购买力平价(PPP)计算的GDP甚至今年就将超过美国。但即使中国的经济总量超过美国,也不等于中国的总体实力超过美国。美国的军事实力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将继续保持世界第一,美国的技术优势和创新能力短期内也无可匹敌。至于在制度建构、规则制定与运用以及文化软实力等方面,美国也仍将在相当长时期内居于领先地位,不会因未来美国经济总量被中国超越而迅速消失。这正是当今世界复杂的权力关系和秩序特点的真实反映。
“权力转移”推动着国际秩序转型,而权力转移的复杂性也使国际秩序转型变得更加复杂。可以说,当今世界及其秩序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加复杂。不同类型的力量和不同性质的各种因素相交织,正在形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混合型国际秩序。一个数世同堂的国际社会大家庭,正是当今时代最为突出的特征之一。首先,国际秩序日益呈现出某种碎片化倾向。从横向看,国际秩序出现分裂,表现为政治、安全、经济、文化乃至能源等不同领域秩序的相互分离,每一个领域都有其自身特点和规范以及不同的治理要求和方式。比如在东亚,目前就正在形成以中国为核心的经济秩序和以美国为核心的安全秩序,二者不仅相互分离,甚至相互对立。纵向看,国际秩序则表现为分层化,即出现了全球秩序、国际秩序和地区秩序等不同层次的划分和共存。长期以来,在全球化背景和语境下,人们更多地关注和探讨全球秩序或国际秩序,但全球化不仅没有取代区域化,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区域化的发展。随着世界区域化的发展,区域治理和地区秩序也表现出越来越旺盛的生命力,对国际关系产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与此同时,由于历史传统、地区特点和现实需要的不同,区域秩序呈现出鲜明的多样性,欧盟的高度一体化和对规范性力量的追求;东盟对协商一致原则的强调;非盟在维护区域安全方面的积极介入态度等,正是这种多样性的具体体现。
其次,国际秩序中的文明因素日益凸显。从文明角度看,虽然西方文明仍然是最强势文明,但自近代国际体系诞生以来,世界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文明上呈现出如此多元竞争景象。特别是随着中印崛起,古老的中国文明和印度文明也焕发出活力,表现出强大的软实力,并且在塑造地区秩序方面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从长远看,这也将深刻改变国际秩序和世界面貌。
此外从国际关系现实看,区域主义的兴起和地区秩序的强化使区域性中等强国的影响日益增强。如土耳其、伊朗、墨西哥、巴西、德国、印度尼西亚、南非等国家的地区影响力普遍上升。这对大国形成了有力的制约,也给地区秩序和稳定带来了新的不确定性,表现出国际秩序转型的新因素和新特点。
然而,应该指出,权力转移和秩序转型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难免出现某种波动和反复。换句话说,新兴大国的崛起并非历史预设的必然结果,其成长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国际经济的新变化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以金砖国家为例,自2013年以来,中印两国经济虽然仍保持较高增速,但已明显放慢;巴西和俄罗斯的经济增长率更分别降到了2.3%和1.3%。而与此同时,发达经济体的经济增速则出现反弹。桥水联合基金(Bridgewater)编制的数据显示,2013年,包括日美欧在内的发达经济体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自2007年年中以来首次超过新兴经济体。这虽不意味着世界经济发展的大趋势将出现根本性逆转,但值得新兴大国重视和警惕。
总而言之,未来国际秩序将是一个更加开放和包容的国际体系,西方大国无法完全将其他大国禁锢在自己所建立的战后制度秩序之中,新兴大国也无法彻底抛弃现有秩序。双方将不得不合作共存,相互适应,共同塑造未来国际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