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国际秩序转型*
2014-12-09金灿荣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教授
金灿荣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教授)
今年以来,国际格局可谓乱象丛生,种种不稳定因素在各个敏感地区频频出现。乌克兰政局动荡演化为美俄对峙,东欧在冷战过后20余年重新出现了两大势力剑拔弩张的危险局面。在中东,极端势力“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转战伊拉克,并在该国北部发展壮大;伊拉克政局随之动荡,成为中东地区新的不稳定因素。在非洲,“阿拉伯之春”的后遗症在埃及、利比亚愈显突出,南苏丹、中非等国也频发内战。在亚太,中越、中日冲突升级,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中国的周边安全和地区稳定都受到威胁。虽然冲突乱局年年有之,今年如此频繁爆发的地区危机仍显得较为反常。笔者认为,这些热点问题反映了国际体系正在进行的结构性调整,而中国在受到外来不稳定因素冲击的同时,能够发挥影响力,获得更大的国际空间。
(一)国际体系的周期性困境。国际格局历来体现“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周期性变化,不同流派的学者对此多有论述。古典经济学家和自由主义者多着眼于经济活动周期,例如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的经济周期理论也可用于解释世界宏观变局。不少经济学家都指出,当世界经济陷入低迷,保护主义开始盛行,各国间的相互依赖随之削弱,以跨国经济活动为支撑的国际体系稳定性也因而下降。当然,此类学者往往不会将国家间纠纷上升到暴力的程度。其他政治经济学者则认为周期性的暴力冲突或难以避免。左翼学者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提出的“双向运动”理论以英国主导体系的兴衰为例,指出以资本扩张为核心的全球化试图打破地方社会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将会造成周期性社会反弹,导致乱局。现实主义学者则多将这种不稳定视为国际体系霸主与挑战者的冲突,例如多兰(Charles Doran)的权力周期理论悲观地认为,处于上升期的国家与处于衰落期的国家容易发生冲突;吉尔平(Robert Gilpin)的霸权稳定论认为,世界霸主是提供公共品、维持世界秩序的关键,其衰落会导致国际体系动乱;沃尔弗斯(William Wohlforth)更是明确地认为,只有当美国拥有不可动摇的霸权地位,世界体系才会稳定,因为任何国家都不会冒着邻国与美国结盟的风险对抗世界霸主。按照现实主义逻辑,当前世界乱象与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国力相对衰落有很大联系。
当然,自由主义者也提出了反驳意见,认为暴力冲突会随着国际社会发展而减少。基欧汉(Robert Keohane)和奈(Joseph Nye)认为,随着国家间更加频繁地往来沟通,跨国公司等非国家行为体会发挥更大的影响力,而这些组织普遍希望和平的经济环境。哈森克莱佛(Andreas Hasenclever)等指出,这些经济、社会组织会促进国际机制的建立。伊肯伯里(G.John Ikenberry)进而认为,当前霸主应利用国际机制规范各国行为,包括挑战者和自己的行为,这可以实现霸主衰落时权力的平稳过渡。美国是国际机制理论的积极践行者,通过将贸易、金融、文化交流、国际仲裁等事务制度化,实现自身长期、有效的领导世界体系。然而在近期乱象中,无论是联合国、阿盟等本应作为调解者出现的国际机制,还是与冲突国有利益牵涉的企业、社会组织,都没有能够有效遏制紧张局势。在中日、中越争端中,跨国企业大受打击:2013年中日贸易额同比下降6.5%,连续两年下滑;近期越南反华暴力活动导致贸易受挫,越南荔枝出口显著受阻。然而这些贸易商的影响力却不足以缓和紧张局势。
(二)中国的影响力。现有乱局是几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首先,国际机制固然重要,其权威性仍需主要参与国支持,因为所谓全球治理不同于国家治理,它没有单独的暴力机构可依赖,必须依赖主要国家的共识。在历史上的霸主国中,美国成功、广泛地运用了国际机制,然而其国力下降和参与意愿下降都影响了这些机制的有效性。新兴国家地位上升意味着西方国家地位相对下降,以往能够通过八国集团、北约等组织解决的问题,如今需要取得金砖国家等新生力量的共识和支持才能解决。同时,美国也会为自身利益绕开国际机制,如小布什政府拒绝《京都议定书》、绕开安理会打击萨达姆政权等,使得一些承担重要功能的国际机制变成清谈会。另一方面,发展中国家尚未做好领导国际机制的准备,它们的首要关注点仍然是自身发展,利益诉求相差较大,这也是金砖国家始终未能形成统一政治力量的原因。其次,一些国家和组织有制造不稳定的诉求,因为现有世界体系并未公平惠及它们。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指出,全球化体系分为中心和边缘,中心国家通过进口初级品、出口高附加值产品的剪刀差获得大部分经济利益。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则指出,发达国家通过话语权和制度维持自己的地位。更多经济学家指出,随着信息技术和智力资源的优势持续凸显、自然资源与劳动力优势淡化,世界贫富差距将持续扩大。世界银行在金融危机前就指出,西方七国集团11%的人口占据世界GDP的65%;金融危机后,贫富分化进一步加剧。无法从全球化中获益、甚至在竞争中受害的国家,很可能成为波兰尼所言反全球化、反西方的力量。再次,技术进步、特别是互联网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制造国际冲突的工具。自由主义者通常认为技术进步通过增进交流、加强相互依赖促进世界稳定,然而互联网同时也为暴乱分子提供便利,使得某一地区的问题迅速扩散。
在这些原因之外,中国崛起对国际体系的冲击同样不可忽视,其影响可以与前述三大趋势等量齐观。前述三个趋势都可在中国身上体现:就国力而言,中国是力量相对上升的国家,经济增速高居世界前列,在金融危机后、世界经济环境总体低迷时,美国与国际组织都对中国经济的带动作用怀有期待。就意愿而言,中国希望融入现有国际体系,然而也在多个场合提出过改革现有体系、使之更加公平公正的设想。就技术影响而言,中国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越来越与世界接轨,也因为高经济增长率而备受瞩目,任何中国国内的政治事件都可能产生国际影响,中国也无可避免地受到国际潮流和全球性问题的影响。由于社会日趋多元化,中国内部利益集团的诉求也可能影响中国外交,乃至全球局势。
中国正在发生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工业化,这在世界格局变化、甚至人类发展史中都具有重要意义。工业化与现代化紧密相连,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分水岭,其重要性可以从西方文明当前的领先地位看出。西方国家的GDP因工业革命开始产生质变,并开始资本主义全球扩张;而为工业革命做铺垫的一系列事件,如宗教改革、文艺复兴等,则可追溯至五百年以前。工业革命首先出现在英国的原因令学者们众说纷纭,例如沃特兰德(Nico Voigtlander)和沃思(Hans-Joachim Voth)就认为英国的工业革命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如果没有这次技术革命以及随之而来的工业化,西方文明在物理条件和自然禀赋上并不优于其他文明,先前的改革运动也不能直接导致GDP的突飞猛进。其他国家要想在国际体系中取得话语权、摆脱沃勒斯坦所谓“边缘国家”的不利处境,也应以工业化为主要策略,较为成功的例子包括日本、韩国甚至建国早期的美国。中国目前的经济发展、国际地位提升,是因为中国经过百年探索、最终找到适合国情的工业化道路。
纵观人类历史,以人口规模划分,工业化大致经历了由易到难的三个阶段:英法等欧洲国家的工业化是千万级别,美国的工业化是过亿级别,未来中国进行的工业化则将在十亿级别。人口在十亿规模的国家有中国与印度,它们都是经济增长迅速的新兴国家;但相对于印度,中国劳动力的基础教育更加到位,工业体系更加系统化,有望首先实现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工业化。更重要的是,印度社会基本上是前现代的,除非印度发生根本的社会革命,否则不具备进行内生型工业化的能力。
从工业化历史可以看出,英国领导的全球体系受限于霸主国自身经济规模,在一战和经济萧条冲击下分崩离析,而美国凭借更为雄厚的工业实力后来居上,并成功抵御了数次危机。当美国体系开始衰落,在世界范围遭遇“双向运动”所说的反全球化浪潮,以更大规模工业化来促进全球化和世界经济发展的希望就很可能落在中国肩上;同时,主导权的更替也可能伴随着间歇的动荡与冲突。格申克龙(Alexander Gershenkron)指出,后进国家的工业化能够吸取前人经验、集中力量快速发展,这使得其工业化同时也伴随着制度领域的变革:相比起英国,美国政府的权力和干涉范围都更广泛,而后来的工业化国家往往有着更强的政府色彩;当中国在政府干预甚至主导下稳步推进工业化时,作为世界主导思想的自由主义、“华盛顿共识”等都将受到冲击。另外,从世界范围看,中国大规模的工业化也意味着国际财富分配的宏观变化,更多人脱离贫困、进入中产阶级,这也对改良国际经济体系提出了更为迫切的要求。综上所述,中国的工业化可能带来一系列国际变化,现有的权力平衡改变很大程度上与之相关,其成败也直接影响未来国际关系走向。
(三)中国的挑战和机遇。长期以来,中国的国际关系研究侧重于分析外部冲击对中国的影响,以及中国对此的应对策略,而往往忽略了中国行为的外部影响。作为一个正在进行大规模工业化的现代化国家,中国的行动对世界格局产生着巨大影响。在经济层面,随着中国的产业升级,越来越多的发达国家将不同程度地受到中国产品的竞争和冲击。在政治层面,中国的政治影响力持续上升,甚至开始主导某些领域的国际合作,同时也有国家将中国视为潜在威胁。在更抽象的制度文化层面,中国以其不同于西方的政治制度完成工业化,并代表发展中国家争取权益,这些行为都对其他国家有示范作用。因此,中国的内政与外交可能是影响国际事务的“自变量”,而非被动接受影响的“因变量”。
如前所述,目前国际体系可能遭遇权力真空困境。急于解决美国内部经济问题、调整战略重心的奥巴马政府在全球治理中收缩;西方影响力在金融危机后相对下降,美国即使试图维持国际秩序,也未免力不从心。应该承认,这些全球范围的动荡威胁着中国的海外利益,也对外交部门提出了层层挑战。然而中国也应将暂时的动荡视作机遇,扩大自身的国际影响力。作为拥有高增长率的发展中大国,中国已经受到世界瞩目,如何使被动的“见招拆招”式外交策略转向积极主动,将是外交研究者和决策者需要思考的迫切问题。
当然,对中国而言,应对复杂国际局势的关键仍然是完成自身的工业化。这就要求中国找到新的经济增长点,优化行政管理,实现经济可持续发展。同时,社会的稳定也是顺利进行工业化的必要条件。换言之,中国在国际动荡时期需要集中精力解决内部问题,避免被自己从内部击败。在经济继续发展、工业结构升级优化的情况下,中国才能够在国际上“挺直腰板”,有效参与国际治理,建立共赢国际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