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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美

2014-12-05

百花洲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女张某

许 仙

完 美

许 仙

死亡是通向完美希望的跳板,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将是一个只有不完美希望的世界。

——卡布雷埃尔·马塞尔

2013年春天,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江南。

对于刚刚经历过2012年冬天的人们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诱惑。第二天一早,丁沙真接到一个电话就兴奋得跳将起来,对鲜明说:“我要去踏雪喽!”鲜明问她去哪儿,丁沙真回眸一笑,笑容灿烂得让鲜明有些吃惊。丁沙真说:“你放心,我不会走丢的。”她还来不及收拾完衣物,汽车已在楼底下呜呀呜呀地尖叫,跟催命似的!丁沙真拎起连拉链都没有拉拢的旅行包就急匆匆地走了。鲜明来到阳台上,隔着毛茸茸的结满了冰花的窗玻璃,看到丁沙真钻进她导师农小明开的奥迪车。车里还有其他人,但鲜明看不清楚是谁。丁沙真从副驾驶室里侧过脸来,在车窗内朝他摆了摆模糊的小手。

瞧着有不少人与她同行,鲜明也就放心了。

丁沙真是个超级路盲。她自己说,小时候出了村子就会走丢;上中学时出了镇子就会走丢;来江南读大学,每次都是她父亲亲自送到学校的。在学校她很少外出。她在江南市生活二十余年,依旧不分南北,出门还得有人陪,就这样还劳驾过人民警察四次还是五次,鲜明记不清了。可是,丁沙真列举给他听的走丢经历都有惊无险,最后总有男孩或男人自告奋勇地护送她回家。她谈论时,也沾沾自喜,多少带着自我炫耀的味道。丁沙真漂亮,知性,魅力独具。长时间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所沾染的书香气,使得她这头迷途的羊羔,更像是从唐代古画中走下来的仕女。鲜明甚至怀疑她是否还期待着隔段时间就会有一次这样艳遇般的走丢呢?

但鲜明料不到这回丁沙真还是走丢了,而且走丢得那么彻底。

而且,还是以那么一种丢人的方式走丢的。

鲜明是江南大学哲学系教授,但背后大家都叫他“半吊教授”。请注意,是“半吊教授”,而不是“半吊子教授”或“半调子教授”。这个绰号源于他在新婚之夜的所作所为。那天在学校食堂举行完婚礼,安顿下来已是午夜。谁知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新房里就传出惨烈的尖叫声。随后急救车的汽笛声划破黎明前死静的校园,将满身血污的鲜明送往市一医院急救。

翌日,他们的名字就在江南大学每位师生的舌尖上跳舞。据去过医院的权威人士透露,鲜明也不知怎么搞的,盛怒之下抓起书桌上的切纸刀,将自己的生殖器拦腰切断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每个人都在问,但每个人都不可能有答案,除了当事人。然而,众所周知,他们俩又非常恩爱。主婚人陈经初陈校长在新婚祝词中也称赞他们“相濡以沫,志同道合”。可是,一对新人“相濡以沫”到新婚之夜要拔刀子,而且将男人的命根子跟切胡萝卜似的切去半截。这话就是说给鬼听,鬼都不会相信的。所以根本用不着猜测,他们肯定有事,而且肯定是大事,大到一个男人会这么做。

随后几天里,江南大学里与鲜明和丁沙真熟悉不熟悉的同事,甚至学生,都自发地拎上水果或鲜花去医院探望。他们瞪大眼睛,竖直耳朵,挺起鼻子,在鲜明的病房里这儿张张,那儿嗅嗅,想捕捉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但结果他们白费工夫了。病房里温馨如春,鲜明安静地躺在一片白色的苏打水味儿中,面目安详。丁沙真更是笑容可掬,小鸟依人地飞来飞去,好像是在病房里欢度蜜月。

但真相总是掩盖不住的。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鲜明是研究西方哲学的,平常固执、呆板得像块木头,一是一,二是二,凡事都讲个原则。而丁沙真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虽然浪漫得有些不着边际,但她再怎么浪漫,也不至于在新婚之夜与刀子挂上钩吧?再说,也没听说小两口有什么古怪的嗜好,婚床上玩刀子,你说可能吗?大家算定了鲜明出院之后会有所动作,到那时真相就大白了,就知道新婚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周之后,鲜明出院回家,人人都睁着狼一般贪婪的眼睛,瞪着小两口进进出出、有说有笑的,瞪着日子一天天不明不白地过去,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怎么会没有事情发生呢?

上至江南大学校长、副校长、分院院长、系主任,下至传达室老头、学生、保洁员,见到鲜明都关切地问:“鲜老师,你没事吗?”鲜明说:“我没事。”对方仍不甘心地问:“鲜老师,你真的没事吗?”他们殷切期待的目光终于惹恼了鲜明,他大声地反问:“你是不是希望我有事?”或者“我没事,你是不是很难过?”这就让对方很尴尬,赶紧灰溜溜地走了。正当大家心灰意冷,以为他们没事得毫无道理时,鲜明还是有事了。他又一次住进了医院。但这次住的不是市一医院,而是由市一医院整容科独立出去的美容医院。据说那截被他切下来后又重新接上去的东西,也不知是神经没有全部接对,还是事后有些神经坏死了,反正它的状态极不理想,不得不再做切除手术。又据说这次手术费用完全由市一医院承担,包括切除后对剩余部分美容美体的手术费用。

那时候鲜明还只是个讲师,大家就叫他“半吊讲师”或“半吊僵尸”。他是评上副教授后,大家才相应地改称“半吊教授”的。后来,他又评上教授,就理所当然是“半吊教授”了。

丁沙真走后,鲜明又回到自己床上。也不知是大雪压断了高压线还是咋的,家里没有电。不能开空调,不能开饮水机,不能开微波炉……家里赖以生存的东西好像都离不开电。电冰箱里虽然塞满了速冻食品,但不能吃。鲜明情愿饿着,也不想喝冰冷的盒装牛奶。他从九孔羽绒被里伸出一只手,伸到刚够得着台灯的开关,按一下,再按一下,确信还没有来电,便迅速缩回被窝里。他已经按了不知多少下了,多到他自己都不清楚台灯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房间里阴冷到了极点,九孔被薄得像一层纸,人越缩越冷。唯有他的呼吸貌似是有热度的,吐出来的空气,像一团伸手可以触摸的浓雾,但马上就被潜伏在房间里的冷空气吞噬了。鲜明扭头盯着窗外。天空特别干净,一早就出来的太阳亮得不可思议。阳光即使照不到房间里,也有着神秘的穿透力,使得房间里比任何时候都明亮。鲜明被阳光吸引住了,阳光看上去很温暖。他决定起床,穿戴得像一头冬眠的黑熊,再次来到阳台上。

阳台中央那扇窗只开到两三指宽的缝隙,就让鲜明给迅速关上了。强劲的北风比藏刀都锋利,刺到脸上生疼生疼的。鲜明退后一步,缩在窗玻璃后,安全地盯着外面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所有的树都毛茸茸的肥胖,在风中洒下一阵阵浓雾状的雪花来,飘失在鲜明的眼前:地上真白,世界真白,这让他有了想出去走走的欲望。但他没有动,悠然四顾,最后将目光落定在女孩身上。女孩叫文小女,就住在他们一楼,半身瘫痪,过去一直坐轮椅的。两年前她开始用“井”字形的金属架练习走路,只要天气允许,她几乎每天早晚都要练习一两个小时。这种天气她居然还在练习,让鲜明颇为吃惊。看她走路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她的两条腿软弱无力,整个人的重量完全靠她的双臂支撑在金属架上。金属架被沉沉地向前推进一小步后,她才将摆设似的双腿向前移一小步。就这样一小步,又一小步,周而复始,但是走了很久,在鲜明看来,她还像是在老地方。她每个细小的动作,都让鲜明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恨不能冲下去替她行走。他甚至很生气,生这个女孩的气。她的双腿早就坏死了,这样的练习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真想冲下去大声地对她这么说。

真的,有时他就会有这种莫名的冲动。

文小女突然在雪地上站住了,从她嘴里呼吸出来的热气罩住了她的脑袋,让鲜明联想到长途跋涉后的马匹或刚开的蒸笼。鲜明随即就看到鲜英从远处走来,站在女孩的面前,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文小女害羞地低下了头,鲜英还在拼命地说话,双手摆弄着各种滑稽的姿势。鲜明看不到文小女说话,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鲜英肆无忌惮地大笑的样子,他是看得出来的。文小女似乎很生气,突然大幅度地移动金属架,却因为动作过猛而摔倒了。鲜英过去扶她,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不许他碰。鲜英就悻悻地走开了。文小女趴在雪地上挣扎,她抓住金属架的两只脚,一点点地向上攀。

鲜英进门后,鲜明就责问他干吗要去招惹文小女,鲜英嬉皮笑脸的,无所谓地耸耸肩。鲜明问他说什么,鲜英说没什么,只是开个玩笑。他搓着双手,问家里怎么这么冷,又朝丁沙真房里贼头贼脑地张张,问婶婶呢,鲜明说去踏雪了。鲜英问他怎么没去,鲜明说冻死冻活的,有啥去头,鲜英说总比在家里挨冻强吧。你就放心让婶婶一个人出去?她那么漂亮……也不知他像谁,油嘴滑舌的,一点也不像鲜家人。鲜明不理他,回到阳台,又默默地望着窗外。文小女已经爬起身来,扶着金属架奋力地往回走。她好像憋着股气,脚步急促而又零乱,走得毫无章法。她习惯在移金属架时仰一下头,朝这边瞪一眼。鲜明觉得她是在瞪他。她肯定是在瞪他。鲜明当然知道她其实是在瞪鲜英,他也看不清楚她的眼神,但被她的气势震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鲜英在鲜明身后一个劲地嘟哝。他说今天工地放假,他来看看叔叔婶婶,顺便什么什么的。鲜明不听他说心里也清楚,他绕来绕去最后总是绕到钱上面去。一句话,他来就是要钱的,他今天要买这个,明天要买那个,没有消停的时候。好像他从大山里出来,不是来打工挣钱的,而是来花钱白相的。鲜明默然地回到屋里,换了双鞋,取了银行卡,对鲜英说走吧。

他们下楼时,一楼关着门,想必文小女已经回家了,外面已不见她的踪影。

鲜明再次从医院回来时,有关他和丁沙真的种种猜疑在江南大学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最滑稽可笑的,是说鲜明的生殖器像狗的那样头上长了倒钩。而鲜明过激的自残行为,势必影响到他们的夫妻生活,后果不堪设想。请问有哪个年轻女人会安于无性的生活?文学院的师生还搬出张爱玲在小说《色,戒》中的经典名言:“走进女人的心通过阴道,走进男人的心通过胃。”他们谈论到最后,总是信心十足地告诫对方:“你就等着瞧吧!”

大家坚信,他们俩出事是迟早的事,只是时间问题。

这天中午,丁沙真起床后就对鲜明说她想看日出。鲜明二话没说,就准备了三十来斤物品,用自行车驮着她和物品,直奔四十里外的鸡鸣山,将自行车寄存在山下农民家里。此时已近黄昏,鲜明赶紧背起行李,带着丁沙真勇攀鸡鸣山。这些都不算什么。但万里长征才走出第一步,丁沙真就在山道上滑倒了,右脚陷入两块状如虎掌的石缝间,脚踝被别伤了。鲜明小心将她的右脚拔出来后,丁沙真一踩地,脚就钻心地疼痛,根本走不了路。

丁沙真开始打退堂鼓:“要不,我们下次再来看吧?”

“只能这样了。”

但丁沙真又心有不甘。来都来了,这样回去就太可惜了,再说,她今天有这个兴致,明天未必再有,这辈子也未必再有。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兴致来得急,去得也快,乘兴而来快乐得发疯,败兴而去又难过得要死。她说是这么说,眼睛却频频地朝山巅上张望。她的心思鲜明自然是懂的。他说:“要不,我们还是上吧?”丁沙真又为难道:“怎么上呀?”鲜明说:“我有办法。”

鲜明还真有办法。这得益于他孩提时代的山村生活。鲜明对丁沙真说:“你等着。”他奋力向山上爬,爬上一段山路后,将行李歇在路上。然后又跑下去,将丁沙真背到行李前有一段路的地方歇下来,再下去背行李。但毕竟是大冬天,山里说暗就暗了,说黑就黑了,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凝重与恐惧,是都市里的夜色所无法比拟的。尤其突然传来急促而又短暂的鸟的尖叫声,仿佛是那只鸟从死神手中发出的最后一声呐喊。丁沙真用手电筒的光柱不停地打扫四周,害怕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黑暗中向她扑来。鲜明不得不缩短丁沙真与行李之间的距离,至少在她的电筒光能够照见的范围内。就这样丁沙真还一个劲地骂他,骂他不爱她,骂他把她一个人扔在山里喂狼,骂他……

突然,山上传来鲜明的喊声:“丁沙真,我爱你!”

丁沙真一惊,又一愣。

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另一个鲜明生怕她听不清楚,又以悠远而又柔和的嗓音重复道:

“丁—沙—真—,我—爱—你—!”

丁沙真双手做喇叭状,高声回答道:“鲜明,我爱你!”

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一喊竟喊得丁沙真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好像珍珠项链断了线,又好像她忘了那只伤脚,用力踩在石头上,痛得她非流泪不可。丁沙真心里突然有一种像痛楚一样刺人的甜美的感觉,她想今夜就是和鲜明死在这荒山野林中,也是好的、美的、幸福的。

“丁沙真,我爱你!”

“鲜明,我爱你!”

……

俩人发疯般地对吼着,最后在这一声又一声相互表白的口号声中,鲜明终于把丁沙真背上了鸡鸣山顶。山巅上有一座鸡鸣寺,始建于南宋,供有布袋和尚的佛像。后来被一群山贼所占,改为山寨,兵荒马乱时,山贼多达千人,常常夜间下山窜到江南城里打砸抢夺、掠掳烧杀,无恶不作。解放初土匪被悉数歼灭,“文革”时又一把火将鸡鸣寺烧了个精光;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断垣残壁,荒草如织,让人无端地想到《聊斋志异》中那些孤立于荒郊野外的客栈、兰若寺和坟茔。山风强劲,断垣残壁和枯藤老树在山风中发出难听的悲鸣声,如鬼哭狼嚎一般,丁沙真朝废墟紧张地晃动着电筒光,生怕那里潜伏着什么。鲜明催了她几次,她才肯从他背上下来,却依旧抱住鲜明,浑身颤抖不已。

“你冷吗?”

“我怕。”

这些都不算什么。在一堵鸡鸣寺的残墙前,鲜明与丁沙真紧紧地裹着羊毛毯子,但他仍然感到无孔不入的山风,像刀片似的阴冷和寒意在逼近他,爬山时大汗淋漓的畅快与暖意早已销声匿迹,湿透的衣服成了冰冷世界的同谋,让鲜明有种赤身裸体躺在冰窖里的感觉,山上的世界越来越冷,而他比这个世界更冷。鲜明浑身颤抖,连打喷嚏,清水鼻涕直流,还莫名地流泪……他知道自己病了,但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那段时间里,鲜明边对丁沙真说他没事,边听她讲鬼故事,那都是蒲松龄笔下的可爱鬼。他还强打起精神来,边撸清水鼻涕,边给丁沙真讲了一个新鲜的鬼故事。

有家登山社去登山,其中有一对感情很好的情侣。当他们到达山下准备攻峰时,天气突然转坏,但他们还是执意上山,只留下那个女的看营地。可是,过了三天都没有看见他们回来。那个女的就有点担心,心想可能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吧。她等呀等呀,到了第七天,大家终于回来了,可是,唯独她的男友没有回来。大家告诉她,在攻峰的第一天,她的男友就不幸遇难了!他们赶在头七回来,心想他可能会回来找她的。于是,大家围成一个圈,把她放在中间。快到十二点时,突然,她的男友出现了,浑身是血,一把抓住她就往外跑。女孩吓得哇哇大叫,极力挣扎,这时她男友告诉她,在攻峰的第一天就发生了山难,全部的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丁沙真被故事吓得直往他怀里钻,恨不得钻进他的体内。

东方欲晓,山巅上云雾阵阵,忽浓忽淡,借着稀薄而又朦胧的天光,丁沙真突然发现鲜明的头发与眉毛全白了。“好一个白胡子的老公公!”丁沙真拍手尖叫,要和他在山巅上跳舞,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迎接爱的太阳。当然,丁沙真的脚不允许她跳舞,但她站在中央,鲜明围绕着她载歌载舞。

那天,他们终于见到了日出。

这些都不算什么。鲜明明知自己病得不轻,却硬是把丁沙真背下山去,还有丁沙真舍不得丢掉的那数十斤重的行李。回到山下,从农民家取了自行车,鲜明又驮着丁沙真和行李骑回学校。好几次在路上,鲜明神志恍惚,都差点摔倒了,但他还是硬撑到家。当他从自行车上跨下来时,就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事后他持续高烧了半个多月,才恢复正常。

他们在川味火锅店里吃了很久,鲜明是将晚饭也一起吃了。从店里出来,鲜明就捧着沉甸甸的肚子,艰难地仰起头,研究了好一阵子直落落阴沉下来的天空。“怪怪里个洞!”他感叹道。这是滴水坞人的土话,意思不雅,鲜明在江南很少用的。刚才出来时阳光还灿烂得要命,现在又阴冷得要死,眼看着又要下雪了。鲜英要到了钱,溜得比贼还快。鲜明将脑袋缩进衣领里,风打在身上依旧像铁棍似的,又冷又硬。他看了下时间,这时候才午后一点点,距离傍晚还远着呢。大街上的积雪被车辆和行人踩烂了,有着说不上来的肮脏。走在路上,鲜明间或会想到丁沙真,猜她现在哪儿,在干什么,又笑人这种动物就是怪胎,家门口有那么多雪不踏,偏偏要远天远地地跑出去踏雪。但这也只是瞬间的事,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就被别的东西替代了。提出试验归纳法原则的哲学家培根,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拾了一堆雪回家,并把它塞进一只死鸟的体内,想观察一下冷却对保存尸体的作用。其实这还用得着试验吗?鲜明想培根真是个可爱的傻老头,就为了做这么个鸟试验,结果着了凉,患上致命的支气管炎,最后一命呜呼。

培根对其一生是怎么说来着?如履薄冰?对,如履薄冰。

鲜明从校门口的平价超市买了些干食,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慢慢地走回家去。

他上楼时,在一楼的文小女家门前迟疑了一下,他想敲门进去,替鲜英道个歉,尽管他不知道鲜英都说了些什么,但道歉是必须的。不过他刚刚喝了点酒,而且有点多,满嘴酒气,他想这样不好,醉醺醺的,不够尊重人家孩子。他想了想还是上楼去了。家里倒是来电了,鲜明顿时欢叫起来,急匆匆地开了空调,开了灯,开了饮水机……他似乎要把家里所有的电器都开了才甘心。他打开电脑时还在想,等会儿等酒气出了,我得下楼去道个歉。

鲜明是教西方哲学的,过去在课堂上只讲哲学原理,课就上得相当枯燥,来听他课的学生也一天比一天少。后来他就学聪明了,讲原理的同时,掺杂了哲学家的生平事迹介绍,以及其哲学原理形成缘由等。于是,他的哲学课就变得生动、有吸引力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确切地说从前年上半年开始,鲜明忽然对哲学家的死亡发生了兴趣,他觉得哲学家的死亡不光光是他作为一个人的终结,对其哲学思想也是一个隐喻,其中的意味妙不可言。你比如说奥地利神经学家、精神学家和精神分析法创始人弗洛伊德,这个谈心疗法的捍卫者,主张用嘴巴来沟通人与人之间的心灵和思想,却不知是触怒了万能的上帝,还是对他主义的极大嘲讽,他竟戏剧性地患上了口腔癌,而且不得不进行腭和上颌骨的切除手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很大的人造腭。这个“庞然大物”妨碍了他说话,迫使这位谈心疗法的捍卫者从此沉默。最后,他病痛难忍,不得不用写纸条的方式请求医生给他实施无痛苦死亡,一针吗啡让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人世间。当鲜明讲述这一切时,课堂上笑声阵阵。他倒是希望这些学哲学的学生,笑过之后能够有所深思。

再比如说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学生亚历山大大帝死后,失去靠山的他被指控犯有与当年苏格拉底同样的罪——不敬神罪,而被判处死刑。在获得这一判决消息时他已隐居在埃维厄岛上。埃维厄岛因为同希腊大陆分隔开来的海峡以水流每日多次改变方向的奇异现象而闻名。亚里士多德的死,至今依旧是个谜。有说他身染重病而亡,有说他被人毒死的,也有说他因找不到对奇异水流的解释才投海自杀的。

鲜明已着手整理了不少哲学家之死的资料,他打算写一部书,就叫《哲学家之死》。他迄今已经出版三部纯学术研究的著作。那都是谁也不会看一眼的书。从理论到理论,形而上得要命。照一个年轻教师的话说:“都是从别人的专著中摘抄来的,一把剪刀,一瓶胶水,就是一部专著。无非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用自己的话复述一遍,而且还不肯好好说,非要把一个简单的词语说得曲里拐弯弄得大家都看不懂为止,还美其名为‘深奥’、‘有学问’。”鲜明当时是去教学楼的男厕所撒尿,很偶然地听到两个年轻教师对他的议论。这泡尿撒得好,撒得呱呱叫,撒得鲜明有了顿悟,他突然发觉自己对纯理论的研究是那么厌恶与不屑,他不是那块料,他只会鹦鹉学舌,而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哲学家传说、趣闻轶事、生死之谜等等。这泡尿让他茅塞顿开,让他找到了自己,明白自己想干什么。

鲜明坐在电脑前飞速码字,忙碌的双手依旧跟不上脑子里蹦出来的语句。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至少,他的大脑反应是如此,房间里黑了,电脑黑了,空调也停止了工作。“怪怪里个洞!”鲜明大叫起来,他刚刚码了两三千个汉字,还没有存盘呢,丢了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鲜明整个人瘫倒在电脑椅上。房间里黑到家了,一切都黑到家了。他在黑暗中颤抖着,双手不知轻重地拍打自己的脸,沮丧地问:“怎么又停电了?这叫什么世道嘛!”

窗外有一层白白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见纷纷攘攘飘落下来的雪花。

鲜明走出自己的世界——哲学家之死的迷宫——后,就听到消防车的笛声大作,“火呀火呀”地尖叫而来。好像就是冲江南大学来的,好像就是冲他来的。他又听到人们在楼梯里的尖叫声以及奔跑的脚步声。怎么回事?鲜明摸黑出了门,下了楼。还真是他们这幢楼——一楼西边套——着火了。只见像机器人一般的消防官兵手持水枪,将凶猛的水柱打在一扇朝南窗户的窗栅栏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一窗的火焰在屋内因此而疯狂地跳跃。两个消防官兵终于撬开大门,大声地叫喊着同伴,几个手持水枪的消防官兵应声跑过去,从大门攻进灾区,浓烟从大门口滚涌而出,像一条向上的恶毒的河流,汹涌在空中。那些想更进一步瞧热闹的围观者,被恶毒的河流吓得迅速退后。鲜明知道这家人是谁了。他注意到远远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女人情绪激昂,要冲回家去抢东西,但被人们拦住了,死活不肯罢休,在那儿又哭又闹的。还有几个人大声地说话,大概是最初的目击者,话语中带着一丝权威的霸气。而更多的人,则无不兴奋地瞪视,对消防官兵的灭火技能评头论足,对雪夜火灾的景象赞叹不已。有人甚至说,这景象好看是好看,就是成本太高。还有一个小年轻大概是个微博控,到处钻来钻去,举着手机拍照,上传精彩图片……

“鸡鸣山看日出”恩爱秀桥段自然堵住一些江南大学师生的嘴巴,但人们不禁要问,纯属两人世界的事情,怎么就搞得地球人全知道呢?一追溯消息源头,原来都出自丁沙真之口。呵呵,她讲故事哪!恩爱还让鲜明高烧了半个月,那要不恩爱鲜明是否得折腾死了?谁知道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谁知道她鼓捣这些安的是什么心呢?欲盖弥彰!大家早已把新婚之夜的“鸟事”归结为意外事件,仅仅是小两口擦枪走火而已,但现在反而疑云重重,他们究竟想掩盖什么呢?

正当人们擦亮眼睛,等着要瞧他们的好看时,丁沙真突然说有喜了,蒙得人一愣一愣的。也真有他们的,夫妻俩就跟唱戏似的,一波三折,丝丝入扣。不少有心人就给他们算了笔账,他们结婚还不到两个月,新婚之夜就出了事,鲜明住院一周。出院不到十天,他又住院一周,再出院。一周后他们去鸡鸣山看日出,鲜明又病了半个月。之后才过了几天,丁沙真就声称有喜了,她这个喜是从哪儿来的?难道结婚前就有了?如果是这样,两人应该婚前就磨合过一段时间了,至于新婚之夜出这种事吗?所以,人们断定,要么丁沙真是假有喜,要么这个喜不是鲜明的。

但是,丁沙真还真有喜了。随后八个月里,夫妻俩倒也相安无事。

对,是八个月。

丁沙真早产了。

鲜明闻讯赶到市妇幼保健院妇产科,第一个见到的,不是他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送丁沙真来医院的农小明农教授。农教授满面春风,搓着双手兴奋地说:“是个儿子!是个儿子!”鲜明感激不尽,连声向他道谢。农教授是丁沙真做学生时的导师,一向看好丁沙真,她能留校,也是农教授帮她运作的。在鲜明和丁沙真的婚礼上,农教授这个证婚人喝得酩酊大醉,宴后大家都散了,鲜明和丁沙真也手牵手回到新房。但没过多久,就听到门口又敲又吼的,出去一看,竟是农教授。农教授瘫坐在新房门外,吐了一地,大了个舌头,还不肯停嘴,一双沾满了呕吐物的双手,很有味道地朝鲜明和丁沙真使劲地比画着,也不知他想说些什么。鲜明和丁沙真不得不将他扶进门来,半躺半卧在客厅的沙发上。丁沙真端来水,绞了毛巾,细心地给他清洗身上的污物。谁知农教授突然抱住丁沙真,嘴朝她脸上凑,吓得丁沙真尖叫起来。鲜明过来扶住农教授,农教授竟问他是谁,在这儿干什么。鲜明哭笑不得,心里颇有几分不爽。最后,鲜明和丁沙真不得不架起农教授,把他送回家去。到了农家门前,农教授却不许他们敲门,叫他们赶紧走。农教授坐在自家门前的踏步档上,叫他们走,快走。他说他等他们走了就回家。鲜明只知道农教授的妻子是从他农村老家来的,也不知姓甚名谁,她总是穿着很老土的布衣,梳个很老土的牛粪头,除了上菜场,从不出门。

“想不到农教授在他妻子面前还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鲜明在下楼时说。

丁沙真不响。她没有听见的可能性大于不愿意回答,因为她频频回头,注意力还集中在楼上,但是等他们出了那幢专家楼,也没有听到楼上有开门声。

鲜明又说:“农教授是舍不得你……”

“你什么意思?”丁沙真口气生硬。

鲜明有些自嘲道:“到底是搞文学的,个个性情中人!”

丁沙真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尽管鲜明看不清她的脸,但他能感觉得到。

鲜明忙问:“母子平安吗?”

农教授嗯了一声。

鲜明随即见到了丁沙真和那团粉红色的肉。鲜明第一眼见到挺在病床上的丁沙真,突然觉得她也许是死了,脑袋那么肿大,双眼紧闭,嘴巴张得像一口废弃工厂的烟囱,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但丁沙真显然知道他来了,她疲倦地睁了下眼,只睁到半开,又轻轻地合上了。鲜明肯定是被突然就做了爸的巨大喜悦冲蒙了,他茫然地凝视着圈在丁沙真臂弯里的肉团。老家的婴儿张张脸都又老又皱,颜色也暗红偏黑,像个六十岁的老头。而他的孩子,红红的,漂亮,一对水晶葡萄般的小眼睛瞪视他们——鲜明和农小明。

“他在看我,他在看我……”鲜明激动地对农教授说。

“谁是丁沙真的家属?”

一位像春燕般飞进飞出的小护士,突然落在床前,两只斗鸡眼在鲜明与农教授身上扫来扫去。

鲜明说是我。

小护士让鲜明抱了婴儿去疾控中心打疫苗。“赶紧去!”她说,“婴儿出生后十二小时内必须注射乙肝疫苗。”小护士说后又春燕般地飞走了。鲜明僵硬地去抱婴儿,但他不知道要先托住婴儿的脑袋才能抱起来,见他的头直往下掉,吓得魂都没了,赶紧又把婴儿放回床上。农教授说:“还是我来吧。”农教授轻松地抱起婴儿,让他睡在自己的左臂弯上,四平八稳地走了。

邻床那个年轻的麻脸婆顶了个大肚子,感叹到底是老丈人有经验,抱个孩子都有模有样的。这就有点儿笑话鲜明的意思。鲜明有些害臊,就含糊其辞地啊了一声。她又问鲜明:“你老婆预产期过了多久?都八斤四两了,有点偏大……”鲜明刚要开口,丁沙真忽然睁开眼来,瞪视他。鲜明忙低头问:“真,你感觉怎么样?”

他们那幢楼的一楼西边套住着个孤寡老人,姓张,至于叫什么鲜明就不清楚了。鲜明也不叫他老张,大家什么都不叫,碰到时头低低就过去了。他的父母都是江南大学教授,有口碑,踩到蚂蚁定要连声说上六遍对不起。原本像这样一个高知家庭,出个清华北大的子女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张某书读得很好,据说都聪明得成精了。但两个大学教授精于治学,善于传授精密深奥的知识,却在教育孩子成长方面很成问题。有次张某好奇地问母亲一个问题,结果他父亲就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就把一个好孩子给打没了。张某捂着脸,用恶毒的眼光盯住他父亲,对他父亲说:“这一巴掌你应该打在刘校长这只老色狼的脸上!”他父亲问他什么意思,张某冷笑道:“问你老婆呀。”他父亲扬起手又要给他一巴掌,张某就朝他父母说了两个字:“无耻!”便扬长而去。

张某就在外面鬼混,后来发展到打砸抢偷,杀人放火,什么混事都干,结果年纪轻轻的就被送去乔司农场劳动改造。张某重新做人时,已人到中年。做父母的过去只会朝儿子又哭又拜,这时候又不得不朝校领导又哭又拜,总算在学校印刷厂给他谋了份临工。如今张某早已退休,他的父母也过世十多年了。除了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外,两老还在银行里给他留了一笔不小的存款。张某自己也有退休金,照理说他应该过上非常优裕的生活,所以一直以来就有女人不计前嫌地要嫁给他,但张某却选择了独自生活,而且生活俭朴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一身褴褛比叫花子都不如。家里是连盏灯都舍不得点的,你什么时候去都是黑漆漆的。

鲜明从没见过这么萎缩的男人,尽管戴了顶黑不溜秋的鸭舌帽,头却依旧低得要将尖尖的下巴刺进胸口似的。狭长的鲫鱼背驼得像一座石拱桥,两只坍肩永远无精打采地下垂着。如果你从他的背后望过去,压根儿就看不到他的脑袋,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头僵尸。即使从正面看他,你也永远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鸭舌头下长长的阴影。他应该有一米七五以上的身高,至少比鲜明高,但你怎么看都觉得此人像是趴在地面上,匍匐着前行。他经常出没的地方是路边、垃圾房前、建筑物与树林之间……他在捡东西。他捡东西又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捡东西,都是以是否能换钱为标准,他们捡东西是为了钱。但他不是,他什么东西都捡,一块破布头,一块断砖碎瓦,他都要捡回去。他也不带工具,比如蛇皮袋、头上带铁钩的短棒,他永远空着双手,低垂着脑袋,出没在人们觉得很脏的地方。但一旦捡到东西,就紧紧地捂在怀里,跟个小偷似的急急忙忙地回家。谁也不清楚他捡这些没用的劳什子回去做什么,当然,谁也不会去理睬这么一个废人。时间一年年地过去,十年二十年,张某家里塞满了他捡回来的垃圾,臭气熏天,尤其到了大夏天,与他相邻而居的人家,就在自己家里也被熏得透不过气来,不得不跑到居委会去反映,一次两次N次,居委会在跟张某经过多次沟通失败之后,不得不采取强制手段,组织人员上门大清理。

这天一大早,居委会主任陈恳带了一大帮人去张某家,敲了半天门,张某死活不开。陈恳怎么做工作都没个屁用,不开就是不开。你说气味这么重。他说有吗,我怎么闻不到。你说家里堆了这么多废弃物,容易引起火灾。他说走在路上还要出车祸呢。你说什么,他都有话反驳。最后,小区保安赶来了,开锁匠也赶来了。隔着一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张某挥舞着两把菜刀,扬言谁敢破门而入,他就拿刀劈了谁。开锁匠抖抖索索的,手脚不利索得很。尽管有四名保安为他撑腰,他依旧折腾了半天才打开门。当手持警棍的保安强行闯入,张某倒也蔫了,自觉地扔下菜刀,乖乖地蹲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抱头,嘴里一直嘟嘟哝哝的,不知在烦些什么。

十几个人一进门顿时傻眼了,这哪是什么家呀,简直是座垃圾场。三室一厅的房间里塞满了纸板报纸、可乐瓶易拉罐、断砖碎瓦、破碎陶瓷片、玻璃、破布烂衫、旧棉絮旧鞋子等等,让人恐怖的是还清理出三个老鼠窝、两条花蛇,至于蜈蚣、香烟虫、蟑螂、苍蝇等臭虫,更是墙上乱挂、满地乱爬,吓得几个女同志哇哇乱叫。陈恳联系环卫所,要来了运输车,结果从张某家里运走了七车五吨卡车的破烂,其中有两车还真是垃圾,就直接送往天子岭垃圾场。

张某大病了一场,十天半个月不见其踪影,但不久他又是老样子,无头僵尸似的行走在角角落落里,见到什么就宝贝似的捡回家去。他看上去更加萎缩,更加匍匐,像个空心人。谁也搞不懂他富得像个政府官员,却成天捡些没用的垃圾回家干什么。鲜明有时候见到张某——像影子一样稀薄落寞的孤寡老人,就会沉思这样一个哲学命题:垃圾对于张某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不,又是七八年过去了。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谁也不知道张某家是怎么着的火。是意外事故,是玩火自焚,还是蓄意纵火?现已无从考证。总之,张某家着了火,而且火势蔓延到所有房间,但张某家和平常一样无声无息的,没有任何叫声和动静。直到相邻的人家在自己家里被烟熏醒了,还当是环卫工人一早就在外面焚烧垃圾。因为落雪与路灯的缘故,窗外看上去白白的,有点儿像是凌晨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突然清醒过来,开门出去,只见对门像蒸汽房似的直冒那呛人的玩意儿,而且还能听到房里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于是,就叫,就跑,就报警。夫妻俩把孩子抱到雪地里,妻子又冲回家找银行票子……

等消防官兵扑灭大火,张某家已被烧得精光。张某本人,已烧成一具黑乎乎的东西。相邻的人家包括对门,以及张某家的楼上,虽然没有经过火的洗礼,但经过水的洗礼,同样损失惨重,以至于几户人家的女人冤得在外面呜呜地哭:这是招谁惹谁了,大雪天的家里水漫金山,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媒体记者有电视台的,也有报社的,他们除了到处噼噼啪啪地乱拍,还逮谁就问个没完没了。鲜明见这个瞌睡不醒的记者净问些愚蠢的问题,就有些突兀地反问道:“亚里士多德跳海时说:‘愿厄里帕的水吞没我吧,因为我无法理解它!’你说他是畏罪自杀,是科学献身,还是自觉执行最高法院的判决?”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把记者问住了,他趁机抽身走了。

鲜明回到家,估摸这个夜晚是甭指望来电了,但好在家里还算暖和,开过空调的余温犹在,他却像一条僵硬的蛇钻进被窝里。但他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满是张某那张模糊的脸,上面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像一团浓雾在他脑海里飘来飘去。

按理说,随着年岁流逝,鲜明当年所做的那些蠢事早该被他丢到爪哇国了,毕竟学校也跟部队一样,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令人费解的是,鲜明依旧戴着“半吊教授”的帽子,而且他“刀切胡萝卜”的故事,年复一年地在江南大学流传,经久不衰。一些愣头青的新生,有说他到底搞哲学的,酷毙了;有说他是情圣,敢为老婆下刀;也有女生大声朝他喊:“半吊教授,我爱你!”鲜明搞不懂现在的孩子到底在想什么,这算什么事呀。但他清楚学校里是很有几个同事,当面笑嘻嘻,背后却专说他的坏话。像文学院的黄开山,此人追求过丁沙真,被拒,一直怀恨在心;像外国语学院的赵忠言,鲜明压根儿就不认识他,此人结巴,说话得用唱歌的调调儿才说得通畅,居然也评上了教授,他就喜欢拿鲜明说事,好像有“半吊教授”垫底,他那点结巴就不算什么了;还有哲学系的老教授皮日发,当上系主任后特爱教训鲜明,动不动就挖他的脚底板……当然,事是自己弄出来的,嘴巴又长在人家身上,鲜明也奈何不了谁,只有得过且过。但鲜明越是不想有事,事却越是找上门来。

鲜亮五岁那年夏天,鲜明突然有了一个让他悔恨终生的念头,他决定带着老婆和儿子回一趟他阔别了十二三年之久的家乡——那个叫滴水坞的偏远穷山村。都说穷山恶水好风光,丁沙真算是见到了,那沿途鬼斧神工的山貌,若不是亲眼所见,丁沙真就是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的,一路惊得她瞠目结舌。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应该让给神住还差不多。让她更加惊诧的是,刚进小山村,就看到一群赤身裸体的男孩女孩在草地上嬉闹,其中有几个都十一二岁了,第二特征都有了,还赤裸得那么坦荡。如果不知道这是鲜明的老家,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到了印第安人部落呢。

丁沙真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她对美的自然和美的人性,一向神往,一向敬重,就连山里孩子被太阳晒得乌黑发亮的肤色,她也赞赏不已。但饱读诗书的她到滴水坞,居然连一个像样的美词儿都想不出来,只会对鲜明连声惊呼:“哇,这个好!这个好!”至于滴水坞人,见到丁沙真更是惊为天人,这天底下居然还会有这么美的女人?!那么白,那么粉,那么水灵,那么红润……简直粉捏玉雕似的。他们一到家,整个村的乡亲们就涌来了,围住鲜明一家看个不够。有几个不知好歹的村妇按捺不住复杂的心情,偷偷地捏一下丁沙真的手臂,想验证一下她这个人是真是假。丁沙真来自富裕的江南水乡,她们老家的女人即使大夏天都不作兴穿短裤的,个个细皮嫩肉,人人吹弹可破。丁沙真对自身的保养算是很一般的,但这一刻她笑得多么灿烂,幸福如潮般涌上她的心头。

但是,仅仅过了一天时间,丁沙真就深切地体会到像滴水坞这样的风水宝地的确是神住的地方,而像她这样的凡人压根儿不能住。首先是吃,每顿饭桌上只有一脚盆菜——在她看来,这只盛菜的木盆真的大得像脚盆,黑黝黝的,里面插着一把巴掌大的铜勺,勺柄上沾了黏糊糊的东西还在慢吞吞地往下掉,盆里什么乱七八糟的菜都有,煮得烂烂的,黄不拉叽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比猪食都不如。丁沙真一看就恶心,就想吐,哪里还吃得下饭呀?其次是拉,滴水坞人所谓的茅坑就是在盛有粪便的粪桶上搁一根扁担宽度的毛竹片,气息还不消去说它,一不小心人就会掉进去,丁沙真压根儿就不敢坐上去,她只有跑到屋背后的菜地中去大小便,但怕人更怕蛇。再其次是睡,尽管有黑漆漆的脏得没话说的蚊帐,但人缩在密不透风的蚊帐里,不但热得要死,而且蚊子也并不比蚊帐外少,一摸一把血。吃点血也就算了,却浑身红肿起包,痛痒难忍,无法入睡。最后是洗,滴水坞人不论男女老少,天还没黑,就脱得光光的,在村前的黑溪里洗澡。丁沙真哪敢呀,就在家里洗吧,可家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滴水坞人进别人家比进自己家都随意,常常把她吓得要死。一天两天三天,丁沙真吃也吃不好、拉也不拉畅、睡也睡不着、洗也洗不净,硬着头皮待了三天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她就要疯了。第四天一早她就下了最后通牒,立马回江南,她是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了。但鲜明离家十二三年,才回来三天就要叫他走,你说可能吗?但丁沙真不管,你不走,我走!丁沙真再没有二话,收拾东西拉了鲜亮就走,但鲜亮拼命地挣扎、哭闹,他不要回去,在滴水坞多好玩呀。如果这天丁沙真狠狠心,硬是把鲜亮带走了,也就不会发生悲剧了。但是丁沙真没有,她正在气头上,一狠心就扔下鲜亮,只顾自己走了。

丁沙真走后第三天傍晚,鲜明带着鲜亮、鲜英一大帮孩子去洗澡。在黑溪边,鲜明遇到了青梅竹马的夕颜,夕颜抱着第二个孩子。或许是在哺乳期的缘故吧,她古铜色的皮肤有着别样的光泽,结实而又多汁,比做姑娘时更有女人味。鲜明从她怀里抱过孩子时,手背碰到了她的乳房,夕颜害羞地低下了头。后来,鲜明钻进黑溪里时,被溪底密密麻麻的水草在流水中像无数纤手抚摸时,他的心突然野了一下。如果当年他没有读书出去,他就是夕颜的丈夫,他就不会像现在……鲜亮在市游泳馆刚刚学会了游泳,在滴水坞一群非洲小黑人般只会狗爬式游泳的孩子中,别提有多威风了。鲜明见他和小朋友们在黑溪里玩来着,就一头扎入水里,黑溪里都是夕颜,向他挥舞着千手万手,一如当年的模样,他们坐在草地上,她好奇地玩着他的……呀,终于舒服了,鲜明浮出水面,养了养神,才发现刚刚还在的孩子们都不知哪儿去了。听到孩子的尖叫声,鲜明打了个冷战,拔脚就往黑风潭跑去。只见几个孩子逃上了岸,一问,是鲜亮。鲜明跳进潭里,也不知道捞了多久,终于将鲜亮捞上岸。鲜亮捏紧了双手,手里是乌油油的水草。等村里人赶来,尤其是鲜明的父亲,一把推开正在做人工呼吸的鲜明,倒背着鲜亮就跑。但还是晚了,这孩子连一声爷爷都没有叫过,就这么走了。鲜家的天塌下来了,家里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声。

鲜亮被安葬在鲜家的祖坟里。

丁沙真的手机一直关机。鲜明呆呆地坐在鲜亮的坟边,天黑沉下来,谁劝他都不走。唯有当年的那条小黄狗,如今已老态龙钟了,它默默地守在鲜明身旁。黑暗中,不知是什么东西触怒了它,它突然咆哮了一阵子,就再也没有吭声。鲜明心灰意冷到了冰点,他才不在乎黑暗中出现什么呢。他手抱着双膝,默默地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鲜明从鲜亮的新坟上抓了一把土,塞进咖啡色的裤袋里,默默地离开了西山坡,他的身后是同样默默跟着的老黄狗。

三天后,鲜明傻头傻脑地回到江南,回到自己家楼下,就再也挪不开脚步,双腿直哆嗦。他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从一楼爬到三楼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呆呆地站在自家门口,沉重的右手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正当他迟疑不决时,门却开了,鲜明转身欲逃,却被丁沙真叫住了。丁沙真叫得清脆,语气里夹着按捺不住的惊喜,她说:“回来了!亮亮呢?”她见鲜明独自一人,便使劲地朝鲜明身后的楼梯口张望,大声地喊:“亮亮,妈妈看见你了,赶紧上来吧。”她以为儿子是在跟她捉迷藏呢,故意躲在楼梯上。她接过鲜明手上的大包小包,勤快地拎进客厅,又转身出来找儿子,但儿子还是躲在楼梯上没有上来。“这孩子……”丁沙真说着就咚咚地跑下楼去,随即她又咚咚地冲上楼来,有些吃惊地问鲜明:“亮亮呢?”

即使是这个时候,丁沙真也还没有太在意鲜明的神情,她以为他是旅途劳顿才一脸憔悴的倦容。

鲜明说:“亮亮他在老家……”

“什么?”丁沙真跳将起来,“你怎么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老家?”

“他回不来了。”

“你……什么意思?”

“我给你打电话,你又不……”

“我的手机不是被人偷了吗?说呀,亮亮他……”

“亮亮他……在黑溪里……溺死了。”

鲜明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就瘫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脑袋沉沉地埋在双臂间。他想哭,但他哭不出来;他想流泪,但他没有眼泪。客厅里安静得一塌糊涂,甚至连他们俩的呼吸也消失了,仿佛客厅里有的不是两个活人,而是两坨无声无息的烂泥。

昨夜的一场大火,让江南大学在网上一夜蹿红,据说一条图文并茂的微博点击率就上万。但江南大学内还算平静,师生照常上课。可是,到了这天中午,江南大学又出事了。一个青春女孩割腕自杀了。让鲜明震惊的是,这个青春女孩就是文小女。是她母亲周教授发现的。早晨,周教授见女儿没有起床,想这么冷的天,外面还下着雪,就没有去叫她吃早饭,只顾自己上课去了。到了中午,周教授回家做好中饭,就去敲门,叫了半天,里面都没有声音,她就拿了钥匙开门进去,见女儿缩在棉被洞里,就有些生气地去揭她的棉被,谁知这一揭,看到的是血泊中的女儿。床上都是血,棉被床单上艳红艳红的。周教授从血泊中抱起女儿的尸体,却不知如何是好,她转了几个团团,又不忍心将她放回满是血污的床上,就抱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放在她自己的床上。

警察来了。

运尸车来了。

鲜明看到担架上的文小女的脸,非常非常苍白。她的白与雪的白不一样,她的白是银灰色的,像过去乡村里常见的石灰墙。周教授的双手死死抓着担架,跟着担架机械地跑着。这个离异女人嘴里反反复复地追问着:“为什么?”但她的独女文小女却再也回答不了了。

鲜明愤怒了。

他在家里团团转,也一遍遍地问:“为什么?”他拨通鲜英的手机,在鲜英叫了两声叔叔后,他才幽幽地说:“文小女割腕自杀了。”声音颤抖,像从一匹孤独的饿狼嘴里发出来的。鲜英轻蔑地切了一声,说:“关我什么事?”鲜明再次强调道:“她死了!”鲜英淡淡地噢了声,说:“叔叔,我去干活了。”就把电话给掐了。鲜明重拨过去,电话通了,但鲜英没有出声。鲜明叫他来一趟。鲜英问干什么。鲜明火了,反问道:“你说干什么?”鲜英说:“我没空。”说完,又把电话掐了。鲜明再拨,他已经关机了。鲜明继续拨,继续拨,直到手机在他手中烫得像块烙铁,他才恶狠狠地扔到床上。

一楼文小女家敞开着大门,里面有几个男人洪亮的声音,像在做长篇大论般的报告。但听不到任何哭泣声或悲伤声,鲜明朝门里张张,什么也看不到。楼前肮脏的雪地上徘徊着一些人,缩头缩脑地抽烟,缩头缩脑地议论着什么。鲜明绷着脸,没有理睬他们的目光,匆匆地出校去了。连日的大雪让江南城面目全非,鲜明在脑海里努力搜索着城市的原本面貌:横向三条街——解放街、人民街、劳动街,纵向两条路——中山路和延安路。他先走到延安路,乘车到劳动街,再转车到鸡鸣路,然后就能找到鲜英打工的地方。鲜英跟他说过那个地方,鲜明因为去过鸡鸣山,所以记得。

文小女比鲜亮小一岁,像个跟屁虫,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哭着要找亮哥哥,周教授就抱她来三楼敲门,见了面总是连声“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了”之类的话。带的早餐也总是双份的,一份给她,一份给鲜亮。在客厅里,鲜亮玩遥控车,文小女搭积木。鲜亮故意让遥控车撞文小女搭的积木,搭好了撞塌,搭好了又撞塌。文小女就跑去鲜明房里,扯着他的衣袖告状:“叔叔,叔叔,亮哥哥欺负我。”“他怎么欺负你呀?”鲜明明知故问。“他撞我,把我的城堡撞坏了。”“嗯,那是他不对,叔叔批评他。”鲜明就去客厅“教训”儿子:“你老是这么欺负她,还想不想娶她做老婆了?”丁沙真也喜欢文小女,常常故意问她:“小女,你长大了想不想嫁给亮哥哥?”文小女就会认真地点点头,说:“想。”丁沙真就说:“那跟亮哥哥好好玩吧。”“嗯。”她又听话地点点头。丁沙真就在她脸上噗地亲上一口。文小女就乖巧地回到客厅,抱住鲜亮的脖子,在他脸上噗地亲上一口,就像丁沙真亲她的脸那样响亮。他们一玩就是半天或一天,客厅里摊得像个垃圾场。鲜亮最爱拿榔头敲东西,往木板上钉钉子,往旧书刊上钉钉子,往地砖上钉钉子……鲜亮小时候用榔头敲过的地方,有两块地砖被敲碎了,而且破碎的面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来越大。现在,客厅里有一大片地砖都碎得不成样子。但鲜明和丁沙真的眼睛只盯在书上,对脚下熟视无睹。再说,他们家里从不来客人,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客人。管他呢,碎了就碎了。

家里从不开伙窗,因为丁沙真不会做,也不想做。而鲜明只要自己不做,他什么都无所谓。他们隔一两天去趟超市,冰箱里塞满了各种速冻食品,牛奶、面包和蛋糕。文小女喜欢鲜亮喜欢到中饭都不肯回家吃的,周教授每次来抱她都又哭又闹,非要和鲜亮一起吃速冻食品。当然,最开心的是鲜明或丁沙真带他们去肯德基或麦当劳,这样的日子,对于孩子来说就像过节一样。

鲜亮夭折后,文小女突然变了个人,这个才四岁的小丫头,竟然对鲜明和丁沙真不理不睬,更不要说再跑到三楼来玩了。第二年夏天,文小女跟几个小男孩在校园里玩,看他们爬到一堵废弃的残墙上大喊大叫地跳下来,刺激得一塌糊涂。她也要试试,但爬上去却不敢跳下来,不知谁挤了她一下,结果摔了个脑袋落地,就摔到轮椅上去了。周教授报了案,警察和周教授怎么问她,文小女都不肯说是谁推她的,一口咬定是自己跳下来的。

两年前,鲜英从滴水坞逃出来,找到叔叔鲜明。鲜明给他在学校印刷厂找了份临工。文小女第一次见到鲜明带着黑炭样的鲜英回家时,吓得脸色雪白,颤抖的嘴唇咬出血来。第二天她坐着轮椅候在家门口,叫住了鲜明:“叔叔,是鲜亮回来了吗?”鲜明告诉她,这是他哥的三儿子,叫鲜英,与鲜亮同岁。她噢了一声,失神地望着对门的墙上,就没有再说什么。鲜明非常震惊,这么多年了,她居然还记着鲜亮。鲜明走到二楼时忍不住从楼梯口探下头去,却看到文小女一侧的脸上挂下了泪滴。原来,她是将鲜英错当成了鲜亮。

去年夏天,鲜英没跟他打招呼,就辞去印刷厂的工作,说是在外面找到了更好的,而且和人合租了房子。鲜明想他大概是嫌待在他家里不自由。丁沙真老是批评他,说他卫生习惯太差,爱挖鼻屎,挖了鼻屎就使出“弹指神功”,到处乱弹;吃饭时喜欢把脚搁在凳子上,还抠脚趾,抠完臭脚还凑到鼻子上嗅嗅,恶不恶心?在家里抽烟,烟灰乱丢;睡觉流口水;说话流里流气的,像个小流氓,等等。鲜明问他是什么工作。他说是顺丰快递。但是没过多久,他又说不做快递了,去鸡鸣路那边的工地上打工了。鲜明也就由着他去,年轻人心思活络,不在外面多打拼打拼,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

鲜明一直不在状态中,找到鸡鸣路上,已经是午后三四点钟了。靴子里都是水,有雪水洇进去的,也有积雪落在鞋里的,甚至连裤管都湿了一大截,但他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只是机械地走在寻找鲜英的路上,脑海里翻腾着七七八八的往事。他找到鸡鸣路上的那个工地时,天又开始下雪了。工地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看门的跷脚老头,明确地告诉他,他们这儿没这个人。鲜明不信,非要去民工住的工棚里找,老头也没说什么,只是瘪了瘪发紫的嘴唇,可怜兮兮地朝他摇摇头。鲜明问遍了所有的工棚,确实没有鲜英。他没在这儿打工,那他又会在哪儿呢?鲜明想到那个顺丰快递,或许在那儿能问到鲜英的去向?但是,那个顺丰快递又在哪儿呢?

从工地上出来,鲜明完全泄气了,他突然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找鲜英,他找鲜英干什么呢?他要证明什么呢?文小女未必就因为鲜英的几句话而走上绝路,她是自己走不下去,不想再走了。他能明白她的这种感觉,就像当年他在老家,一个疏忽,儿子就被溪水夺走了生命。那时候他有多悔恨呀。那时候他也不想活了。丁沙真像死人一般躺在家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哭,只是在睡梦里默默地流泪,一声声地喊道:“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

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他从教学楼里出来,丁沙真的导师农小明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将他拦在楼梯口。农小明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划在他脸上,鲜明不得不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尖。反正,要骂要打、要杀要剐,就全由他了。鲜明能感觉到农小明粗重的呼吸声,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也不知要将他怎么样。不知过了多久,鲜明一直静静地等待着,但他忽然发现农小明就像他们新婚那天晚上一样,瘫坐在楼梯上,脸埋在双臂里,好像是落泪了。鲜明就拖着沉重的脚步,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下楼去了。那是一条世上最漫长的楼梯,他爬了很久都没有爬下楼去。

那时候丁沙真夜夜都是在梦中哭醒的。

有一回鲜明听她醒来后,幽幽地叹息:“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鲜明不知把自己杀死过多少次,但他依旧苟活着。他比文小女差远了,他简直不是人。

从郊区缓缓地向城区返回时,在某个不知名的车站,鲜明看到一群孩子举着树枝,追赶着敲打着店铺屋檐、广告牌、车站亭上悬挂下来的冰凌,你追我赶地抢着敲打冰凌,当一根根冰凌像箭一样飞射下来时,却又惊恐万状地四散开去。他们的尖叫声和欢笑声让鲜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很不真实。马路上的积雪,早已被环卫工人铲到路边的人行道边或绿化带旁,看上去脏兮兮的。而路面上的积水更脏,但凡有汽车疾驶而过,飞溅的黑水滴像流弹一般射到黄黄的积雪上,留下密密麻麻的黑洞洞的“枪眼”。不知从哪儿落下来的一滴水打在鲜明的前额上,他打了个冷战,才发现天突然就黑了。雪越下越大,鲜明走在路上,脚下的雪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知道雪下面的雪已经结冰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和从未有过的疲倦。两脚虚虚的,仿佛它们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他这是在梦里飘浮。他真的一脚都不想走了,但他必须走下去,家还在遥远的市区。

鲜明回到家,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脱去潮湿的外衣和鞋袜,连洗一下脚的力气都没有。他像死人一样僵硬地爬到床上,爬进冰冷的被窝里,缩成一团。

家里没有电,没有任何可以赐予他温暖的东西。

这年夏天江南市连续高温三十五天,刷新了本市在气象上的历史记录。那种内有空调的小门面的店铺如雨后春笋,爆满江南市的大街小巷;穿得少得不能再少的姑娘们,在拉开小半扇门的空当里搔首弄姿,据说生意火爆,卷闸门一会儿拉上,一会儿又拉下。绕城而走与穿城而过的那几条平常不起眼的河道里,凌晨还大有人在游泳或洗澡;第二天早晨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会冷不丁地浮上来一两具尸体,有老人,有小孩,甚至连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都有。起初大家都说今年夏天邪门了,都说要热死人了。后来各种各样热死的人见多了,大家也就不说了,也没力气说了。江南大学的老寿星刘景放刘老教授,就在高温即将结束的前几天热死了,享年九十二岁。到鲜明家报丧的人,敲了半天门,见到鲜明这副样子,惊愕得连口都没开,就噔噔噔地跑了。

鲜明从老家回来,在自己的折叠床上直挺挺地挺了三天,他想不活了,想丁沙真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找儿子,就摸到她的房间,站在她的床前,见她冷冰冰地转过身去,鲜明又回到自己床上,想还是我一个人了断吧。又想用煤气好,还是吞安眠药好。又想自己走后,让丁沙真一个人孤零零地落在尘世间,又觉得不妥,就又摸到丁沙真的床前,见她依旧一动不动地侧卧在那儿,鲜明又挺回自己床上……三天后,鲜明起来,到校门口的平价超市买了包烟,坐在楼梯上边抽,边干呕。

这年秋季开学后,人们再见到他时,鲜明整个人都变了形,又黑又瘦,两鬓也起了白发。自从文小女第一次见到他就拔腿逃走后,鲜明每次上下楼,经过一楼门口时都跟逃似的,害怕再见到文小女。他是把文小女当作鲜亮的未婚妻来看待的,现在,文小女就成了未婚的小寡妇。虽然文小女那么小,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但鲜明就是这种感觉,他对不起文小女,他是个罪人。

鲜明形如枯槁,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一阵小风飘过,将孑然一身的他吹得步履踉跄,朝路边古樟树下偏出去两步,差点碰到孤寡老人张某身上。张某友善地朝他笑笑,点了下头。过去鲜明从不招呼张某,张某也从不招呼他。现在一片倒戈声中受此“厚礼”,鲜明连忙还礼,脸上硬挤出几朵笑容来。但张某已快出去两步,抢在鲜明前面将古樟树下的一个八宝粥罐头捡到手,并对着空罐傻乐。鲜明顿时明白了他刚才的微笑与点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这个罐头的。鲜明在心里骂自己贱,骂了还嫌不够狠,又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吓得张某转身就跑,还不放心地回了三次头。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总之,这天在课堂上,鲜明讲述著名的《百科全书》的组织者和主编狄德罗去巴黎附近的一个叫蒙莫朗西的小镇探望哲学家卢梭,卢梭指着一个池塘对他说:“这就是我一再想跳进去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狄德罗就问他:“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卢梭说:“我把手伸进水里,但是我感到它太凉了!”课堂上又有了久违的笑声,但鲜明始终板着脸,这时候他突然插进来一段话,结果闯祸了。

鲜明说:“风华之年早殇,是上帝的偏爱。他们由此摆脱了去面对他人的死亡:朋友和亲人们的先后离去,然而更令人撕心裂肺的是要面对随之而去的友谊、爱情、青春和真真实实的一切。兰摧玉折或许就是一种恩惠。”

刚刚还哄堂大笑的课堂,突然安静了。那些还来不及闭拢嘴巴的学生们,都咧着嘴傻傻地盯着鲜明。鲜明倒是浅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这么说来着,并不好意思地摇了下头。

课后,鲜明被叫去校长室。哲学系是独立系,与分院平级,直属校长管辖。惊惶失措的系主任皮日发皮教授像押犯人一样把鲜明押到校长室,有口臭的嘴里咝咝地抽着冷气,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来。陈校长那张倒挂的脸阴得能拧出水来,他冲鲜明啊啊了两下,责问他是怎么教书的,给学生灌输些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鲜明当时还不清楚自己闯了祸,就嘴硬道:“哲学思想呀。”陈校长从办公桌捡起一张纸条,把鲜明在课堂上讲的话念了一遍,问:“你什么意思?教唆学生自杀吗?”

“这又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古人说的。”

“不是你说的,学生怎么听得见?”

“这只是一种观点……”

“放屁!你还嫌学校不够乱吗?”

的确,江南大学发生过几起学生自杀事件。学生都是从教学楼或宿舍楼的楼顶上飞下去的。学校将所有楼顶的通道都封死了,但是没用,每隔三五年就会有一起类似事件发生。这几乎成了江南大学的一个惯例。鲜明或许是因为儿子的意外死亡,以及近段时间的精神压力,或许是因为讲到卢梭对池塘的感慨触动了他的心结,就在课堂上信口开河地讲了这段话,他压根儿就没那层意思。但现在被陈校长这么一说,这段话就完全走样了,显得他鲜明居心叵测,蓄意在教唆学生。

鲜明面比纸白,呆呆地望着陈校长。

缩在一边的皮日发则对他咬牙切齿。

校长大人很忙,电话一个接一个,陈校长最后不耐烦地冲他们俩挥挥手,责令鲜明停课两周,好好反省反省。皮日发又将鲜明押到自己办公室,结结实实地训了他一顿。有人说:“死只是一道栅栏,你从这边走向那边,先看到一片青青的草地,再看到城市,好多人在盖房子,大家都工作,你也得工作,跟今生没什么不同。”有人说:“死了就是不再有形体,你飘游在万古时空之中,不再有喜,不再有悲,那是永远永远的快乐……”也有人说:“死后留下的虚无难道不是生命出现前我们所习惯的状态吗?”而系主任的训话鲜明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在沉思一个非常深刻的哲学问题:死是什么?一段时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这个问题。

皮日发叫醒他时,鲜明像不认识系主任似的瞪着他看。

皮主任黑下脸来,像赶苍蝇似的将他从办公室里赶了出去。

停课事件让“半吊教授”鲜明再次成为全校焦点,种种流言蜚语铺天盖地。

但归纳起来不外乎以下三大类:

第一类声称鲜明偷偷通过亲子鉴定,确定鲜亮并非他亲生子。于是,鲜明想方设法将儿子带回老家,在大山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了断。你想他在新婚之夜都敢断自己的命根子,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他们这种搞哲学的人,有几个神经是正常的?又说鲜亮就是农教授的儿子,丁沙真做学生时就跟导师农小明好上了,而且在与鲜明结婚前夕,她就怀了农教授的孩子。要不农教授闻讯后怎么会一夜白了头呢?而且他还找过鲜明,大骂他畜生,叫他去死,说你这种人还活在世上干什么。

第二类声称鲜明此举是报复丁沙真,你想他多年不回老家,怎么今夏就突然回了呢?而且一回去就出这种事,其中必有阴谋。又说新婚之夜鲜明并非自残,而是被丁沙真断了命根子。你想天下有哪个男人傻到要自残,而且残的还是那个地方。说鲜明既恨新婚之夜被她羞辱,又恨鸡鸣山看日出受尽折磨,再恨她回老家才三天就说走就走,丢尽了男人的脸面。当时无法向丁沙真下手,鲜明就在她唯一心爱的儿子身上做文章。

第三类声称鲜明有病,一种不为人知的怪病,发作时疯狂、残忍、歇斯底里。像新婚之夜,像儿子被溺死,都是这种怪病突然发作的结果。又说鲜明在课堂上就有过几次发病的征兆,讲着讲着就突然愣在那儿,脸色煞白,直翻眼睑,活像眼眶里有两只给逮住的白飞蛾在扑腾。说鲜明过去在学校图书馆前的台阶上,就因为怪病突发而昏死过去几次,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所幸的是他那时病得不算严重,才没有伤到别人。另外,鲜明从不流汗,就是大夏天也从不流汗,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所以,有人明目张胆地劝导丁沙真上法院去告他谋害亲子,也有人游说丁沙真跟他离婚,这种男人迟早都是个祸水,早离早脱身。更有人断言,这回“半吊教授”彻底玩完了。

为此,大家都在期待。

丁沙真出去踏雪的第三天,天是彻底晴朗了,窗外强烈的阳光吵醒了鲜明。他醒来后第一感觉却很糟糕,头沉得像坨铁,浑身无力还阵阵发冷,像是病了。不过,家里来电了,他打开空调,用微波炉热了两只豆沙包和一杯牛奶,强迫自己咽下去。随后,他打开电脑,找了半天,还是没能把昨晚丢失的文字找回来,就瘫在电脑椅上发了阵呆,稳了稳情绪,重新开始写作。

鲜明刚刚进入写作佳境时,就有人来敲门。他以为丁沙真回家了,每次出远一点的门她都会这么做,自己带着钥匙也不肯开,好给开门的鲜明一个大大的拥抱。鲜明兴冲冲地开门出去,门外站着两个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的警察和学校保卫科的王科长。王科长干巴巴地叫了声“鲜教授”,就没有了下文。其中一个左耳朵被削去小半只的光头警察,有些凶相地盯着鲜明,问:“你就是鲜明?”

“是的。”

“你爱人叫丁沙真?”

“是的。”

“走吧。”

鲜明不走。他转头问王科长:“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另一个眯眯眼的胖警察,年纪在五十开外,眼缝里掩饰不住流里流气的神情。鲜明很不喜欢有这种眼神的人,但他却开口了。他用懒洋洋的语气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警车就等在他们楼下,阳光刺眼得让鲜明有种醉了的感觉,一脚高一脚低,积雪的大地在他脚下很不真实。王科长拉开后车厢门,让鲜明先进去。鲜明看到车里已坐着文学院赵院长、哲学系主任皮日发,还有农小明的妻子和儿子,就像是去参加什么聚会。鲜明朝大家不明不白地点点头,然后坐到皮日发身边。王科长又挤在他身边,用力将车门碰上。警车就非常野蛮地驶出江南大学校门。开车的是个年轻人,车子在结冰的雪地上发飘,鲜明心里抖抖的。

满车人谁也没有开腔,车子里有着巨大的说不上来的沉闷。

鲜明忍了很久,最后怯怯地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缺耳朵的光头警察说:“去医院。”

眯眯眼的胖警察突然说:“现在的知识分子呀,嘿嘿……”

他只嘿嘿了两声,这听上去很蠢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使得车子里的沉闷比刚才还凝重。

缺耳朵的光头警察清了清嗓子,终于打破了僵局。他沙哑的说话声与汽车碾在冰雪上发出的声音纠缠在一起,糊里糊涂的,但鲜明还是听明白了:“今天早晨,有一对年轻人上鸡鸣山踏雪,他们爬到山顶时已快中午了,却发现还有比他们来得更早的人,在山顶上支了帐篷,但昨夜的积雪已经将帐篷压坍了。年轻人在山顶上叫喊,拍了不少照。万重雪山,阳光普照,景色美是美,就是山风太大,冻得死人。他们准备下山时,那个女孩按捺不住好奇心,挖开帐篷一角瞧瞧,这一瞧顿时傻眼了,就拼命地叫男孩。随后我们就接到报警电话,迅速组织警员上山……”

眯眯眼的胖警察说:“到了,到了。”

警车驶入医院大门,又曲里拐弯了几下,才停了下来。

在市一医院太平间里,鲜明见到了丁沙真。她只盖了一床薄薄的洁白的床单,警察将床单揭到她胸部的位置,让鲜明确认。丁沙真紧闭双眼,小嘴微微向一侧歪着,那是她生气或使小性子时的模样。另一侧突然传来悲惨的哭声,农小明的妻子瘫倒在太平间冰冷的地上,农小明的儿子弯腰在拼命地抱他母亲,但他母亲就像一坨落水的烂泥,怎么捞也捞不起来。鲜明收回头,又长长久久地看了一眼丁沙真。缺耳朵的光头警察问他确定是他妻子丁沙真吗。鲜明点点头,表示确定。

鲜明小声地问:“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吗?”

缺耳朵的光头警察说就他们俩,并请他出去。

鲜明走近门口,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就停住了脚步。

……

“两个人分都分不开,在温水池里泡了很久,才泡开的。”

“倒是蛮钟情的。是殉情吗?”

“不清楚。”

“这种鬼天气跑到那种地方,不是殉情也是去寻死的。”

“操,球还在洞里。”

“还硬吗?”

“硬。”

“冻的吧?”

……

缺耳朵的光头警察抢在鲜明前面出了太平间,外面顿时没有了声音。

江南大学简直被闹翻天了,仅仅三天时间,就发生了一起火灾、一起割腕自杀事件和一起踏雪意外死亡事故,共死了四个人,惹得媒体扎堆在校内。陈校长和其他几位学校领导据说都逃出去避风头了,学校也暂时停了课。丁沙真火化后,鲜明被劝说回老家休养了。总之,他不能再待在学校里。但也有人说他就躲在家中,说看到过“半吊教授”缩在阳台上,偷偷地朝外张望。那些死不罢休的媒体记者就堵在鲜家门口,日堵夜堵堵了十天半个月都没堵到人,便知难而退了。

或许,鲜明是真的去了那个遥远的穷山村。

鲜明刚评上讲师那会儿,丁沙真还连个讲师都不是。鲜明经常带上面包和水,在学校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丁沙真也是如此,趴在图书馆里,摘抄各种文献资料,直到晚上闭馆时,管理员轻声轻气地把她赶走。另一个被赶走的是鲜明。他出了图书馆,就倒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精疲力竭,大脑缺氧,胸闷,四肢乏力。每次都这样,但每次他都还是这么玩命。鲜明先在台阶上躺一会儿,然后就去美食街找个大排档,好好地犒劳一下自己。鲜明四仰八叉地倒在台阶上,每次都会看到一位貌似高大的女人从眼前飘过,却留给他一个瘦削的背影。直到有一天,鲜明刚想躺下去,就听到身后有书噼里啪啦地砸在大理石上。他转过身去,看到不只是有书落地,还有一个女人也应声倒地。这个他过去只熟悉背影的陌生女人,有着一张令人销魂的面孔。鲜明在她确定不需要去校医务室后,建议她也在台阶上躺一下。于是,丁沙真就和鲜明一起躺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她躺下去后,立即惊讶地发现,躺着好舒服啊。那晚他们就像躺在大草原上,看了很久都市的夜空中依稀难辨的星星,然后一起去鲜明常去的美食街,好好地犒劳一下自己。到了大排档,丁沙真又惊讶地发现,这儿的食物比学校食堂好吃千万倍,简直无与伦比。

鲜明问她哪来这么多惊讶。

丁沙真说就是呀,哪来这么多惊讶呢,我还想问你呢。

两人走到一起后,鲜明发现生理需要并不是其他事情所能取代的。比如,他需要死死地抱住丁沙真,狠狠地“欺负”她一顿时,他能抱住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逻辑学》《法哲学原理》和《美学讲演录》等著作,来满足生理的需求吗?当然不能。再比如说,他为了转移目标,上大排档胡吃海喝,啤酒一开就是一打,喝到双眼发直,噌噌地冒绿光,呆头呆脑地回到家里,却发现体内的欲望更加强烈。但丁沙真善于温水煮青蛙,她先放水给鲜明洗澡,然后在床上依偎着他,跟他讲李隆基杨玉环,讲陆游唐婉。但鲜明哪有心思听,他只想做那事。可丁沙真这只到了嘴边的剥壳蛋,也能插上翅膀飞了。丁沙真不喜欢做那事,至少不喜欢和他做那事,她总有办法让鲜明为此而感到羞耻。

丁沙真认为爱情除了性爱之外,应该有更高层次的东西,像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她就向往这个。她轻轻地吟诵陆游与唐婉的《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鲜明的手臂被她的泪水濡湿了。他吃惊地问:“你怎么又哭啦?”

“还不是你!”

“我又怎么你了?”

“就是你嘛!”

天刚蒙蒙亮时,丁沙真枕着鲜明的手臂睡着了。

鲜明望着窗外的天色,心里暗暗发誓,要如何珍惜这个女人,如何珍惜这份爱情。

后来学校有对年轻夫妇出国留学,把房子让给了他们,包括房子里的一切,家具和电器,等等。鲜明和丁沙真照单全收,拿到钥匙的当天就搬了进去。两室一厅的套房,鲜明和丁沙真各据一室。他们还是像过去一样,马不停蹄地去图书馆,但不是去阅览,而是去借书。从学校图书馆、省市图书馆一摞摞地扛回家来,没日没夜地阅读、摘抄。鲜明把卧室让给了丁沙真,卧室里有着出国教师留下的双人床。丁沙真喜欢躺在床上看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元曲、乐府诗集、《离骚》、四大名著、《儒林外史》、《聊斋志异》……摊得床上到处都是。鲜明的房间相对要小许多,单人折叠床也是他后来添置的。丁沙真出版第一本专著,比鲜明早。鲜明的第一本专著是两年后才出的。照他的说法,西方哲学比中国古典文学难研究,要想有研究新成果更难。他们俩你追我赶地出书评职称,丁沙真出一本专著,鲜明也紧跟着出一本专著;鲜明评上更高一级的职称,丁沙真也紧跟着去评……

两人忙着研究西方哲学与中国古典文学,忙着著书立说,那都是劳动强度很大的体力活。长时间伏案工作,让鲜明和丁沙真精疲力竭,不想做其他事情。另外,他们俩的生活习惯也截然不同,鲜明依旧是山里人家的习性,喜欢早睡早起,每晚九十点钟就睡了,第二天凌晨四五点钟起来写作,中午吃过饭还要补个午觉。而丁沙真完全是现代都市里典型的夜猫子,每晚十一二点钟才进入创作状态,一直创作到凌晨四五点钟才睡,睡到午后才姗姗而起,下午或去学校,或上图书馆。两人在现实生活中形同双轨线,各行其道,很少交合,却相敬如宾,和和美美。

每天睡前,鲜明都会去丁沙真房里说一声:“我睡了。”

“晚安。做个好梦。”

而每天凌晨,丁沙真睡前也会去鲜明房里:“宝贝。早安。”

“好好睡。宝贝。”

一个月后,鲜英落在警察手上。

鲜英是在樱花弄里被人扭送到朝阳街派出所的。鲜英嫖娼了。第一个女孩被他蹂躏得死去活来,但鲜英没有射精。女老板又给他换了两个女孩,但他还是没有射精。女老板哭丧了脸,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坚挺的顾客,硬是撕掉鲜英的安全套,亲自出马,终于让他射精了。但事后在收费问题上双方起了争执,女老板说是已经给他打对折了,非要收他两次的钱。但鲜英认为自己只射了一次,凭什么要收他两次的钱呢?他为此出手伤了人,这下事情闹大了,结果就闹进了派出所。

据说滴水坞到现在还是如此,男孩在十一二岁前是没有裤子穿的,随手可玩的玩具也就是自身携带的生殖器,随手可取的零食也就是自身携带的大拇指。他们就是嘴里含着大拇指、手里玩着自己的生殖器长大的。他们长大后,生殖器就变得又粗又长,像山上的毛竹笋,且感觉迟钝。鲜英虽然睡了四个女人,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但他确实只射了一次,怎么能收他两次的钱呢?他在派出所里还大骂女老板开黑店,要警察查封她们。警察见这么个愣头青,简直哭笑不得。

鲜英没钱交罚金,就打电话给叔叔鲜明,但是鲜明关机。他是被证实江南大学确有一个大学教授的叔叔后,才由一名警察带到学校里来找鲜明的。谁知婶婶丁沙真踏雪踏死了,叔叔鲜明也回了老家。鲜英傻眼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有叔叔家的钥匙,就去碰碰运气,希望在叔叔家里能找到足够的钱。他们经过一楼文小女家门前时,周教授突然从屋里窜出来,把鲜英他们吓了一跳。她的脸奇瘦,一副眼镜半拉着架在鼻头上,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眼镜架上方的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她用鲜英说不出味儿的亲昵手势朝他招招手,鲜英反而后退了两步。她问鲜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鲜英逃到三楼,依旧听到她喃喃之语:“为什么?为什么?”

鲜英赶紧开门进去。

周教授年轻时据说很漂亮,深受男同事的骚扰,其中有个男同事疯狂而又顽固地爱上她,令她不堪忍受,就跑去陈经初陈校长那儿告状。陈校长笑道:“人家有顽固地爱你的权利,你也有顽固地不爱人家的权利。”但后来周教授还是嫁给了这个顽固分子,并有了爱女文小女。再后来她丈夫又疯狂而又顽固地爱上了一个写诗的女学生,并与这个女学生一起离开了江南大学,离开了江南城,从此杳无音信。周教授与女儿相依为命,不再相信爱情。谁知女儿五岁时意外受到伤害,瘫痪在轮椅上。又谁知十五年后,文小女竟弃她而去,试问有哪个母亲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鲜英打开叔叔房间时,发现鲜明竟躺在床上。他大叫一声:“谢天谢地!叔叔,你在家呀!”鲜明侧身背对着门口躺着,像是望着窗外在沉思,右臂露在九孔羽绒被上,一只雪白的手压在臀部高起的地方。鲜英奔到床前,边叫边去拉叔叔的手。谁知他一拉,鲜明噗地翻过身来,一双死鱼的白眼睛瞪着鲜英。鲜英跳将起来,大叫:“怪怪里个洞!”那名警察试了试鲜明的鼻息,就给所里打电话。

一会儿,李所长带着一名法医和两名刑警赶来了。

法医检查后,告诉李所长鲜明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十天半个月前。

两名刑警随即展开侦查,家里的门窗及其一切都完好无损,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冰箱里还剩有速冻食品,排除了饿死的可能。法医检查了鲜明的口腔,排除了服毒的可能,也排除了服用安眠药的可能。家里也没有一张半页的遗书,自杀的可能似乎也很小。李所长问:“那他是怎么死的呢?”法医说:“只有解剖尸体,做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死因。”最后,李所长伸手替鲜明闭上了双眼。他搔搔毛发稀少的头皮,又问法医:“你说他死了十天半个月,怎么没有一点腐烂的迹象呢?”法医说:“一是今年春天天气比较寒冷;二是死者生前吃多了含有防腐剂的食品,尸体不易腐烂。”法医还开玩笑地说:“不过没关系,现在都实行火化,最不容易腐烂的尸体,一把火也就都解决了。”李所长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让一名刑警联系运尸车。

鲜明之死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就像他新婚之夜被断命根子,回家探亲又溺死独子,都成了不解之谜一样。在江南大学被神神叨叨议论了半年多,那些自以为了解鲜明的人也终于失去了信心,承认自己对“半吊教授”知之甚少。别说是他的死因,就是他的一生,也是不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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