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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抑或墓地

2014-12-05王子舟

大学图书馆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隐喻图书馆

王子舟

摘要 隐喻既是修辞手段也是认识方式,甚至还是创意思维。有关图书馆的隐喻很多,有赞誉性的正隐喻,也有诋毁性的负隐喻。无论图书馆在隐喻中作“本体”或“喻体”,其积极作用都是不可忽略的。好的隐喻,体现出了思想技师们高超的想象力与审美境界。数不清的图书馆隐喻就是丰姿多彩的人生万花筒。

关键词 图书馆 隐喻 图书馆隐喻 图书馆审美

1 什么是“隐喻”

隐喻(Metaphor)既是修辞手段也是认识方式,它通过将来源事物和目标事物建立起的映射关联,来达到新的认知。美国社会理论家罗伯特·尼斯比(Robert A.Nisbet,1913—1996)曾说:“隐喻是我们将两种互不相干的经验领域瞬间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一个具有阐释性的、图像般的、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意象的方法。”

隐喻的特点,一是它能将两个好像毫无相关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制造一个修辞的转义;二是这两个事物的联系是瞬间的、突然的,一下冲破了人们对某事物的常规意义上的理解或是普遍意义的情感。所以,隐喻通常的做法就是将两种看似毫不相关的事物突兀地联系起来,让人在产生“愣怔”之后,缓缓滋生出某种感悟。由于隐喻是人们普遍使用的一种认知方式,有人甚至宣称“隐喻的本质就在于通过相似性和类比等方式用一物来理解和体验另一物,这为人类创造新的表达以便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提供了重要的工具。”

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iamin,1892-1940)写过一本叫《单行道》(1928年)的书,是将源于日常生活真实事物所产生的意向片断汇集起来的一部意向集,里面就有许多隐喻。初读这些意象片断,你会对某个隐喻忽然愣怔一下,就像夜晚家里的电线短路突然带来的愣怔一样;当你再三阅读眼前这个片段中的隐喻,双向建立起通感,你方能慧然释怀。例如,本雅明将书与妓女相提并论,视为同类:“书和妓女都可以带着上床。”愣怔之后,忽然感悟道:原来二者都能进入人的私人空间;都能填补人们精神或肉体的空虚;都可以一次性消费仅留下记忆、再无联系。本雅明还说:“书和妓女都把时间搞乱。它(她)们支配夜如昼、昼如夜。”这句话同样也引人遐思不已,因为它“通过一种机智的短路方式激发出火花,这些火花即使不能把周围所熟悉的事物点燃,也能将它们照亮。”

美国康涅狄格州的资深图书编目员塔季扬娜·埃斯克特兰德选编的《图书馆名言集》(TheLibrarian's Book of Quotes,2009)汇集了两百则有关图书馆的名言,里面不乏有趣的图书馆隐喻,如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言“图书馆乃庙堂圣地,古圣贤之遗迹陈列于兹,保存于兹,满布真德,绝无虚饰。”美国政治记者、大学教授诺曼·卡森斯(Norman Cousins,1915-1990)说“图书馆,如果借用苏格拉底那个有名的隐喻来说,应当是孕育观念的产房——在这里,历史进入生活。”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及佛罗里达大学校长查理斯·E·杨(Charles Young,193l-)称“如果文学院和科学院是大学的心脏,那么图书馆就是大学的灵魂。”

2 图书馆的正面隐喻

所谓图书馆正面隐喻,是指赞誉图书馆的隐喻。如经常见诸报刊上的“图书馆是知识宝库”、“图书馆是知识喷泉”、“大学图书馆是学生的第二课堂”、“大学图书馆是大学的心脏”等等。

最为我们所赞叹的图书馆的隐喻是将天堂比作图书馆。阿根廷作家、国家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在《天赐之诗》(Poem of the Gifts)中曾有名言:“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他不说图书馆像天堂,而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种“倒置”的隐喻,更增加了语言表述的力量。南京大学任东来教授(1961-2013)曾以一部《美国宪政历程:塑造美国的25个司法大案》专著而成为著名的美国宪政史专家,不幸于2013年5月2日英年早逝。据任东来的朋友讲,他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他临终前希望,天堂是一个图书馆,到那里可以继续安心读书、写书。”

究竟图书馆有什么特点,可以使博尔赫斯如此钟情图书馆,并构建了这样一个著名的隐喻呢?我觉得至少图书馆的平等(书架上的每本书都有一个平等的排架号、进入图书馆的读者都是平等的)、自由(图书馆藏书容纳百科知识)、包容(不排斥各种文化传统与思想观点)是人类社会或现代社会很多机构不能比及的。甚至图书馆环境的“安静”,可能都是博尔赫斯大为钟情的。

当然,“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所建构起来的意义并非仅仅如此,从结构上看,隐喻中的两个不同事物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塑造的。正如英国文学批评家和修辞学家理查兹(Ivor ArmstrongRichards,1893-1979)所言,在隐喻中“有两种有关不同事物的思想在相互作用,这两种思想以一个单词或一个短语为依托,它们的意思正是由这两种思想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理查兹的意思是说,隐喻不是一种思想取代了另一种思想,而是两种思想相互作用才产生了新思想。

在“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的隐喻中,“天堂”影响或作用“图书馆”的意义在于:天堂是终极的、美好的地方,图书馆也应该是终极的、美好的地方;而“图书馆”影响或作用“天堂”的意义在于:天堂不是不可想象的,它应该是一个平等的、有秩序的、存在多样性的地方。当我们从这两方面建立起了“双向通感”,我们就可以看到一种可感的真实意向了。

3 图书馆的负面隐喻

赞誉图书馆的正面隐喻是大量存在的,一些属于中性的隐喻也有不少,甚至贬低或诋毁图书馆的负面隐喻亦不时散落在书刊之中。

法国纪录片大师阿伦·雷乃(Alain Resnais,1922-2014)所拍的《世界的全部记忆》(Toute lamfmoire du monde,1957)是一部探讨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影片。有评者日:“雷乃的摄影机穿过阴暗的书库和书架,营造出一系列的隐喻:图书馆像迷宫、像监狱,也像巨型的头脑。这部电影的忧郁抒情表现了人们对掌握真相与记住过去的渴望。”。将图书馆隐喻为迷宫、监狱、巨型头脑还基本上不是恶意的。但是将图书馆与坟墓建立起隐喻关联,则令图书馆员们有些不快了。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们国内的图书馆封闭性很强。北京图书馆有关古籍的阅览制度烦琐严苛,致使读者啧有烦言。一位来华的美国学者就曾说当时的北京图书馆是“北京第十四陵”。2004年,《南方周末》上刊载一文也将图书馆说成是坟墓,作者朱大可说:“图书馆是图书的居所,通常也是腐败的象征,它充满了字纸的霉变气味。”图书“被放上书架的瞬间,它就进入了死亡的程序,被厚厚的灰尘所覆盖,直到数十年后被彻底清除为止。”他形容自己常去的坐落在跑马总会的上海图书馆,“看起来比谁都更像是埋葬图书的棺椁,巨大的时钟几乎保持着静止状态,象征着时间的冻结。上千万种图书在其中被贮藏、封存。”好在作者还没有将图书馆“诋毁”到底,他说:“但图书馆不仅是书籍的墓地,有时也扮演了启蒙主义公社的角色。在大学读书期间,我始终是一个行为不良的逃课者,执意要与那些陈旧的教材为敌。”

后来读书发现,国外早就有人将图书馆隐喻为坟墓或墓地。1820年,英国作家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1775-1834)形容牛津大学波德莱图书馆简直就是一个圣陵,他说:“钻在古老的书库里,真是得其所哉!那些往昔的作家把自己的劳动成果传给了波德莱图书馆的这些职员,他们的精魂也就在这里安息,仿佛躺在什么寝室里,一排排,整整齐齐。我不去摸弄那些朽坏的书页,那是他们的尸衣,我不愿亵渎他们。我怕一摸,就有一个幽灵从书里走出来。”兰姆笔下的图书馆仍给人以阴森恐怖的感觉。不过兰姆紧接着又说:“我在这书林之中漫步,呼吸着学术的空气;那些带着虫蛀霉味的古书封套,散发出无忧无虑的学艺园地里那些知识之果鲜花初放时的阵阵幽香。”这一抑一扬之间,竟把他倾心图书馆的理由给说明了。

美国废奴主义者及公理会牧师亨利·沃德·比彻(Henry Ward Beecher,1813-1887)是一位雄辩的演说家,他在《星书》(Star Papers)中也曾说过:“图书馆是灵魂的墓地。图书馆是死荫之地。”(Ali-brary is but the souls burial-ground.It is theland of shadows.)D7]但是,作为墓地,图书馆这个墓地与现实中真实的墓地又有所区别。因为真实的墓地远没有图书馆那样体现出平等。尽管真实的墓地里面的一座座墓碑排列也是有序的,可它们并不是平等的,就像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一)写到某座墓地时说:“这座公墓就是个石化的名利场。公墓里的众生根本没在死后变得清醒起来,反倒比生前更为痴癫。他们在铭碑上夸耀着自己的显赫。这儿安息的不是父亲、兄弟、儿子或祖母,而是名流、政要和头衔及荣誉加身的人物,哪怕只是个小职员,也要在此摆出他的身份、级别、社会地位——即他的尊严——供人瞻仰。”

更为神奇的是,与现实中真实墓地不同的还在于,图书馆这座墓地竟然还有“死者复苏”的功能。日本作家岛崎藤村(1872-1943)称其少年所读学校的图书馆里,高高的书架上摆满了珍贵的旧书,“那里是书的坟墓,写了各种书的人在此静静地沉睡。我走进这坟墓,读着那些沉睡者的名字。”当他在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苏格兰作者彭斯(1759-1796)的诗集时,“奇怪的是,我只看了一眼,睡着的彭斯就从坟墓中站立起来。而且从他的坟墓中,传来了青春的麦田里云雀的欢快叫声,苏格兰年轻农民的歌声。我大吃一惊。”“这时候,我终于明白,那些睡在坟墓中的人们,会在我们的心中苏醒,复活。”

4 图书馆作为“喻体”的力量

隐喻中的两个事物可以被看作是两个显著不同的主语。一个是主要的,即被比事物或情境的“本体”;另一个是从属的,即作比事物或情境的“喻体”。例如在本雅明的书与妓女的表述里,“书”就是主要的本体,“妓女”就是从属的喻体。博尔赫斯将天堂看成图书馆的陈述,“天堂”就是主要的本体,“图书馆”就是从属的喻体。

我们看到的有关图书馆的隐喻,通常是图书馆作为主要的本体,如“图书馆是‘世界的索引”、“图书馆是自由的军械库”、“图书馆是通向多种生活的大门”等等。将图书馆作为从属喻体的例子相对要少一些。但在这类隐喻中,我们却可以发现图书馆作为一种喻体的意义份量。例如,近十几年来,国际图书馆界已经开始重视口述资料的采集与保护,1999年泰国曼谷第65届IFLA大会的会前会主题即为“口头传统的收集和保护”(Collecting and Safeguarding the Oral Traditions),会议论文集引用非洲马里学者的阿马杜的一句名言:“每一位老者的仙逝,都代表着一个图书馆的焚毁”(every eld-erly person who dies,represents a library going upin flames),将老者的仙逝看成图书馆的焚毁,“喻体”(图书馆焚毁)的大体量价值,增加了“本体”(老者仙逝)小体量价值的分量,使其成为了当时图书馆界抢救口头传统的一个警句。这说明,在一个隐喻句中,喻体的规约性高,喻体的作用往往要大于本体。

同理,在一个隐喻句中,本体的规约性高,本体的作用往往也会大于喻体,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天堂在构成隐喻中的规约性要高于图书馆,故其本体作用也就大于图书馆。这恰是图书馆人士津津乐道这个隐喻句的根源所在。不过,图书馆在这里尽管是“喻体”,但它将人们心目中模糊的天堂给具体化、清晰化了,变成可以了解的对象,一下子就凸显了博尔赫斯的天才想象力和创造力。

无论是将天堂隐喻为图书馆(图书馆作喻体),还是将图书馆(图书馆作本体)隐喻为墓地,这些隐喻句都是成功的,都展示出人类抗衡时间的愿望,正如加拿大作家阿尔贝托·曼古埃尔(Alberto Man-guel,1948-)所言:“图书馆不仅是人类运用思想来行动的能力标志,同时也是人类企图战胜死亡的纪念碑。”而且我们发现,本体与喻体的相似性、关联性的距离越大,隐喻制造出来的意向越生动、越具有韵味。换言之,本体与喻体的差异性与其艺术价值成正比。美国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Witter Turner,1920-1983)曾精辟地指出过:“隐喻将熟知的和陌生的事物特点合并在一起或者将熟悉的特点进行异化的合并,隐喻便能有助于激发我们的思想,为我们带来全新的视角并使我们兴致盎然。隐含的意义、暗示、价值观念同它们的字面意义交织在一起使我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发现了一个主观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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