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的文化意蕴探微

2014-12-04武宜娟

理论月刊 2014年10期

武宜娟

（江苏师范大学连云港校区，江苏连云港 222006）

中华民族是一个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民族。在历史长河流淌的这几千年中，日月星辰、山川河湖、禽鸟鱼兽、花草树木，这些自然界中十分普通的平凡物象，都曾经被赋予了很不平凡的意蕴，并且和人发生了深刻的关联，从而成就了一幅幅极具中国特色的历史文化篇章。雁，因其颇为独特的生物习性，在人与自然物我相亲的过程中，尤其为人们所关注。人们在观察雁的过程中逐渐了解到雁具有飞不失时、行止有序、性情机敏、单一配制等种种生物习性。他们在欣赏和钦佩这种充满灵性的生物的同时，也从它身上获得了许多人生启迪和情感共鸣，进而建构起了雁的多重文化意蕴。

一、雁之情

说到雁，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它与情的关联。雁是单配制的候鸟，雌雄一旦相配，则双宿双飞，终身厮守。雁在飞行时前鸣后和，雌者呼，雄者应，真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雁重情重义，“生有定偶，丧其一，终不复匹。”［1］可谓用情专一的贞禽。在中国古代婚姻缔结的过程中，雁是一种重要的传情信物。根据《仪礼·士婚礼》记载，“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之中，除纳征用币之外，其余五礼皆离不开雁。后代婚制，多沿袭《仪礼》，虽常有变化，但雁仍在婚仪中频频出现，如东晋穆帝司马聃纳后时，“纳采，用雁一头，白羊一口，酒十二斛，米十二斛”；而问名、纳吉、请期、亲迎则都“用雁羊酒米如前”。［2］民间婚俗虽不及皇家考究，但在婚礼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亲迎时必须用雁，称作“奠雁”。即便因为条件所限，无雁可奠时也可变通为用鹅或野鸡等替代，但“奠雁”作为婚礼上一项重要的礼仪活动一直延续至今。

雁不仅是贞禽，还是烈鸟。有的雁在配偶被捕获之后，往往义无反顾，壮烈殉情，或自高空投地而死，或与配偶互诉衷肠绞颈而亡，其惨烈之状常常令人唏嘘不已。历史上有不少关于雁的此种殉情习性的记载，如“定兴县志：万历初，北郭有崔伯通者，好鸟，畜一雁逾岁，颇驯。乃有一雁解群而下，交颈哀鸣，如泣如诉，观者狎至不惊，饮食之不顾，相持两昼夜，竟俱毙。”又“扬州府志：有娄生以矰弋为业，一日捕得双雁，闭之笼中，其雌盘空，叫声甚苦，久之自投而下，雄自笼伸脰（脖子），就之交接死。”［3］如此凄美动人的场景，自然极易惹人生叹。“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金代词人元好问的这一千古绝唱，不仅是对殉情之雁的礼赞，也是对雁忠贞多情的文化意蕴的最好脚注。

雁也是日常生活中为亲人朋友传递消息的多情“信使”。鸿雁千里寄相思，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人们深感山高路远，书信难通，而鸿雁却能够在万里长空自由翱翔，而且依时往返，从不失信，它自然也就成了人们心目中最可靠的信使，雁足、雁书、雁帛、雁素、鸿雁、飞鸿、鸿书等也就都成了书信的代称。在人们的想象中，鸿雁既然能南北往返，定然能够见到远在异地他乡的亲人，也就一定能不负重托，将自己的思念、嘱托和祝福等传送给对方。雁的这一文化使命最早出现在汉代。据《汉书·李广苏建传》记载：“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4］“雁足传书”究竟是否属实大可怀疑，但鸿雁从此与书信密切关联却是事实。近代我国邮政产生以后，也将雁用作邮政的象征之一，1897、1898、1901年大清邮政发行的三套普通邮票中，“圆”单位面值的邮票都以飞雁作图案，1921年中华邮政总局正式以“嘉禾飞雁”作为中国最早的邮政徽志，今天人们习见的中国邮政标志其徽标图形也仍然是一只鸿雁的化身。［5］可见，从古至今，在人们的心目中，递送消息、传情达意一直是大雁所负载的一项重要的文化使命。

二、雁之德

在古人的眼里，雁是仁义兼备、知礼守信的伦理楷模。历史上人们曾经赋予了雁“知时鸟”、“随阳之鸟”、“信义之鸟”、“仁义之禽”、“宾鸿”等种种美称，将雁看作是人伦的化身，雁成为封建道德伦常的重要载体。

雁有仁义之心。雁集群而居，雁群之中必然有老有幼、有长有弱，或常有伤病之雁。但是在长途迁飞的过程中，充当开路先锋和殿后压阵的总是精壮的老雁，幼弱之雁则都飞在较为安全省力的位置，这种保证群体安全有效到达目的地的飞翔方式得到古人的很多称赞。观察还发现，雁阵中从未见过伤病幼弱之雁被抛弃出群外的现象，倒是常见一雁受伤被迫脱队，雁群依依不舍、盘旋哀鸣、久久不肯离去的场景。这些都被看成是雁有仁者之心的体现。

雁遵时守信。雁被称作“知时鸟”，它们年年秋来春返，沿着固定路线飞行，“寒则自北而南，止于衡阳；热则自南而北，归于雁门。”［6］来去依时，从无违背。这种候鸟为寻找生存空间而定时往返的自然现象也很早就受到古人的青睐，被认为是为重信义的表现。

雁忠贞有操守。雁随季节而迁徙，顺阴阳而往来，因而被称作“随阳之鸟”，又具有单一配制、失偶不复匹的习性，因而被看成是忠贞有节操的烈鸟。从汉到清，儒生们对婚礼用雁有诸多解释，如“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是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7］、“或谓取其不再偶”［8］等等。这些颇为牵强的解释都把雁的自然习性上升到了伦理的高度，将之与家庭生活中妻（阴）从夫（阳）、妇女应当从一而终、做贞妇烈女、为夫守节等封建伦常联系起来。

雁进退有法度。在雁的习性中，最引人注目、也最为人们称道的，就是它们的飞行秩序。对此古人曾有许多形容和赞美之词，如雁序、雁行、雁齿、雁阵、雁字、鸿序、鸿仪等。人们还把这种秩序视作伦理社会中上下长幼尊卑有序的参照物，如《礼记·王制》曰：“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朋友不相逾。”［9］清人张伯行《困学录集粹》亦曰：“古人视兄弟为雁行，谓其行次不乱，即长幼有序之意也。”［10］在先秦礼制中，雁也是卿大夫相见时所执的一种贽礼，如《仪礼·士相见礼》：“下大夫相见，以雁。”［11］又《左传》：“公会晋师于瓦，范献子执羔，赵简子、中行文子皆执雁。”［12］古人相见时之所以以雁为贽，东汉郑玄的解释是“取知时，飞翔有行列也。……义取大夫能依其位次，尊卑有叙也。”［13］可见，在礼法社会中，雁一直被视作君臣父子高下尊卑伦理秩序的象征，成为一种“德”的符号。

三、雁之智

雁是极为机警的生物。觅食多在夜间，迁飞多在傍晚，栖息时则多选择旷野、河川、湖泊、沼泽，且在觅食和栖息时都有雁奴专门守卫警戒。《禽经》记载，雁“夜栖川泽中，千百为群。有一雁不瞑，以警众也。”［14］《雁奴说》中也有雁的此种习性的描述：“雁之性善睡，宿于野，恐人谋己，则使孤者巡警。有所见，高鸣戛戛，若传呼然，群雁辄随之起。”［15］这种高度的警惕性被人们看成是雁群善于自我保护的一种智慧之举。

雁的集群飞行也被认为是一种智慧的体现。研究发现，大雁列队飞行时，颈部尽量向前伸直，脚紧贴在腹下，一个接着一个，排列极为整齐，并始终保持110 度的夹角，这就是所谓的“雁阵”，它是雁群作长距离飞行时最节约体力的一种阵形。这种整齐的阵形不仅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飞行的阻力，而且当第一只雁扑动羽翼时，会产生一股微弱的向上气流，后面的雁循序跟进，就可以依次利用这股气流，以滑翔的方式来帮助飞行。这样既能使雁群飞得更快，也能减少体力消耗。而当领飞的头雁疲倦时，它会自动退到侧翼，由另一只雁接替飞在队形的最前端。正是借着这种独特的阵形，雁集群飞行时能比单飞增加50%以上的飞升能力。［16］此外，雁群飞行时不断发出高亢嘹亮的鸣叫声，前呼后应，也被人们视作是雁群作长距离艰苦飞行时的一种相互激励和保证飞行过程中没有掉队者的聪明之举。

四、雁之仪

雁群在迁飞时，常汇集成数百上千只的大群，前后鳞序，行次不乱，未见其形，先闻其声，雌前呼雄后应，鸣则相和，行则接武，前不绝贯，后不越序，傲然高飞，搏击于万里长空之上，场面极其壮观。正因为如此，在一些隆重的礼仪活动或庄严盛大的场合，雁阵式的排列阵形常常被当作礼仪活动的首选，以显示队伍的壮观威武与和谐一致，雁之仪也因此成了盛大高贵的象征，故《埤雅》曰：“礼有以鸿雁为仪者，取其行列不乱而已。”［17］鸿雁的羽毛也常常被用来作为礼仪活动中的装饰之物，并被看作是一种吉利的征兆。如《周易·渐卦》曰：“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18］对此朱熹解释曰：“仪，羽旄旌纛之饰也。上九至高，出乎人位之外，而其羽毛可用以为仪饰。”［19］认为群鸿羽翅翩翩而动，飞于上九至高之位，却依然整齐而有序，因此用其羽毛作为仪饰，既可供人观瞻，也可供人效法。古代军队的仪仗和帝王的车舆上常常装饰有鸿羽，以象征着仪仗队伍的整齐有序和帝王的庄重威严。在郊庙祭祀等一些隆重的礼仪活动中，鸿羽也常常被作为一种舞蹈用具，在仪式进行过程中人们执羽模仿鸿雁之进退、俯仰、张翕、行缀，有序而舞，用鸿雁之进退有序来表示隆重礼仪活动的整齐、协调和有序。

五、雁之逸

雁是野生禽类，它们总是选择远离人烟的旷野、河川、湖泊、沼泽等荒僻之地栖息，飞翔时也往往飞得又高又远，以尽量避开敌人的伤害。这既是雁的一种生存智慧，也被看成是洁身自好、不肯随人俯仰的孤介高洁品格的体现。自古以来，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一直热衷于追求治世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乱世时则远走高飞，全身避害；顺境之时出将入相，以天下为己任，逆境之际则归隐山林，绝俗离尘。所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20］“治则见，乱则隐。鸿飞冥冥，弋人何慕焉？ ”［21］雁，成为怀不世之才、抱异世之学的达人高士寄情明志的一种载体：当其怀才不遇之时，可以像雁一样知保身，远其害，离群索居，避开世人的纷扰，等待时机；而当天下离乱、道之不行之际，则更可以像雁一样凌空而起，绝尘远去。

雁集群而居，经常于湖畔觅食、散步、梳理羽毛、结伴戏水、或饮或啄、或鸣或翔，其气定神闲、怡然自得的姿态也成为士大夫们超凡脱俗、万虑皆空的野逸情怀的写照。中国的知识分子一旦仕途失意，往往寄情于自然山水、花鸟虫鱼，借这些自然物态来表达自己蔑视功名利禄、超越时俗的洒脱胸襟。雁之逸正与士大夫无拘无束、放浪形骸、不以俗事撄怀的愿望相契相合。这也是他们从雁身上获得的对世俗的一种彻悟。

综上所述，雁这一小小的生灵，以其独有的生物习性，一直深深地牵动着人们的情感和思绪。千百年来，人们始终关注着雁，无数次不厌其烦地写雁、咏雁、歌雁、画雁，借雁来抒发胸臆、宣泄情感、寄托愿望，并从雁身上不断地体悟人生的智慧和获得前行的动力，不仅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心灵世界，也给中华民族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1］〔清〕黄钧宰.金壶浪墨［A］.笔记小说大观:第27册［C］.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159.

［2］〔唐〕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4.334.

［3］［14］［15］［17］〔清〕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第52册［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34.63180，63159，6316，63158.

［4］〔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466.

［5］杨黎炜.我国邮政徽志的演变［N］.中国邮政报，2005-07-01（6）.

［6］〔明〕李时珍.本草纲目［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2566.

［7］〔清〕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下［M］.北京:中华书局，1994.457.

［8］〔宋〕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94.2197.

［9］李学勤.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430.

［10］〔清〕张伯行.困学录集粹［A］.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5.11.

［11］［13］李学勤.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16.

［12］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5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