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问题与治理

■陈 莹 李冬昕

一、引言

在2008 年次贷危机前后，很多国家和地区小额借贷者的违约率急剧上升。如2009 年波黑小额借贷者的违约率升至7%，摩洛哥为10%，尼加拉瓜为12%，巴基斯坦为13%，在印度的安德拉邦，小额借贷者的违约甚至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在这一背景下，人们才开始关注小额借贷者的融资风险和过度负债问题[1]。

Betti 等使用欧洲国家的面板数据(欧洲社区家庭面板数据和家庭预算研究)调查了家庭使用信贷和“过度负债”情况。这些调查主要涉及家庭是否有除抵押贷款以外的消费型债务，尤其是无抵押债务。研究报告发现，在欧盟15个国家中，23%的家庭有无抵押的消费型债务。其中，还债困难家庭的整体平均比例达到16%[2]。Gonzalez 使用家庭调查的方法，选择玻利维亚1997—2001年的家庭调查数据，找出了1256家至少有1项小额信贷并且愿意偿还的家庭，发现其中四分之三的家庭需要至少借助一次高成本的方式才能还贷，高成本的还贷方式包括工作更长的时间、出卖资产、借新债还旧债等，这说明该国小额借贷者的过度负债问题已经非常普遍和严重[3]。Grammling 运用包括快速市场评估、深入访问等多种技术研究了加纳小额借贷者的过度负债问题，研究发现被调查对象中有12%的借款者存在过度负债，16%被判断为有过度负债的风险，而超过一半的应答者在同一时间有超过一项债务[4]。在2009年所做的针对X 国所做的一项保密研究中，以6个机构中大约1000个小额借贷者为研究样本，使用来自于信用咨询机构的客户债务费用和收入数据以及放款者的贷款档案来评估样本的过度负债情况，研究发现在被研究的借款者中，17%的被定义为过度负债，10%的被定义为存在过度负债风险[5]。Kappel，Krauss 和Lontzek 界定了14种潜在的过度负债早期预警指标，建立了一个国家层面的过度负债早期预警的指数，使用来自金融市场和金融机构的资料并结合宏观经济数据，分析了13个样本国家的过度负债问题，发现波黑、柬埔寨以及秘鲁等国家存在极高的过度负债风险，而玻利维亚、厄瓜多尔、萨尔瓦多以及格鲁吉亚的过度负债风险则相对较低[6]。Krishnaswamy 使用家庭调查方法和分析样本的信贷记录，研究了印度卡纳塔克邦的过度负债问题。该研究比较了两个存在大量违约的城镇和两个规模相似的却没有出现违约的城镇，他们发现在有大量违约的城镇中，21%的应答者称还款是个负担(没有违约的城镇为3%);34%的应答者称他们不得不消减重要支出，包括食物或者出售/抵押资产来还债(没有违约的城镇为2%);每周实际支付的债务费用比他们能承担的平均高27%(没有违约的城镇为23%)[7]。Guerin，Roesch，Subramanian，和Kumar 采用定性和定量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对印度泰米尔纳德邦的过度负债情况进行了研究，他们根据严重程度将过度负债分成过渡性的过度负债、贫穷化和完全依赖型等三个等级。在对344个样本家庭的研究中，发现存在过度负债家庭的比例不低于20%[8]。

小额借贷者的过度负债问题是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我国近些年经济运行总体平稳，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小额借贷者违约的情况。但是，随着近年来国内消费信贷规模尤其是居民家庭房地产信贷规模的急剧膨胀，未来房地产价格如果出现剧烈的波动，必然会引发大量家庭过度负债问题的出现。因此，关注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问题对我国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国外文献中的研究成果对于我国未来有效应对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问题提供了很多有益的思路。如尽快建立符合我国实际的过度负债的度量和预警体系;通过制度性的措施和其他预防性的措施降低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发生的概率，如对金融机构建立必要的信息公开制度、避免小额信贷市场过度竞争，加强对小额借贷者的教育和必要的金融知识的普及等。

二、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的测度

目前，学术界对于过度负债的内涵还没有统一的界定，主要是使用各种指标来界定和测量过度负债行为。

借贷行为的负面影响。即贷款之后是否会使借款者的境况比没有贷款的时候更差。现在最广泛使用的测试贷款影响的工具是随机对照实验(RCT)，但RCT对参加的放款者有一些要求，加之费用很高，而且要很多年才能有结果，从而影响了这一方法的使用。

违约和拖欠。这一变量是最常用的界定过度负债内涵的指标，小额借贷者如果存在无法偿还的债务即判定其存在过度负债。但拖欠和违约率经常用来衡量过度负债的后果而不是过度负债本身，因为出现违约和拖欠的借款者可能在出现类似行为之前很早就已经过度负债了。这一指标之所以最常用，只是因为容易测量。

债务比率。即借款者债务费用相对于收入的比率。债务比率目前是许多小额放款者管理风险的基本工具，一般被认为这一比例超过某一数值时，就认为出现过度负债。在国外很多独立的放款程序中，员工工作的关键部分就是根据收入和花费来评估贷款申请人的还款能力。同样，这种度量方法也有缺陷，最主要的问题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放之四海皆准的债务比率。

多重借贷。即贷款者是否能够从相互竞争的放款者那里得到贷款，如果存在这一情况通常就被看作是过度负债了。但多重借贷作为度量过度负债的指标也存在问题，如有些借款者即使只有一项债务也可能发生过度负债。

借款者的挣扎和牺牲。根据这一指标，如果借款者还款有严重困难，那么就认为他们是过度负债。即使最后还款了，如果小额借贷者在还款时需要比预期花费更多的话，那么他们就已经过度负债了[3]。类似的，也有学者认为，当小额借贷者持续地挣扎着才能赶上还款期，并且必须做出很大的牺牲时，就认为过度负债出现了[9]。

由于上述各种指标都各有利弊，有学者提出应使用包含各种指标在内的综合指标来度量过度负债行为[6]。

三、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的影响因素

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这一问题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因此消除过度负债是不现实的。现有研究表明，导致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三类:一是外部环境因素的变化(如利率的提高、信用限制和通货膨胀)，会降低借贷者的收入或增加借贷者的借贷成本，从而引起过度负债的发生;二是失业、疾病、离婚等人口统计因素的变化导致小额借贷者收入降低，借贷成本激增，进而引发过度负债;三是小额借贷者自身的认知偏差，使其存在过度负债倾向，容易做出非理性的融资决策，导致过度负债的发生。

(一)外部环境因素

导致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的外部环境因素，主要包括宏观经济因素、金融机构的过度竞争和制度漏洞等几个方面。

1.宏观经济因素。Disney，Bridges 和Gathergood在分析宏观经济因素对英国消费者借贷行为影响时指出，导致过度负债的宏观经济因素主要包括[10]:

利率的变化。利率变化对过度负债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市场利率的提高会增加贷款者的借贷成本，另一种情况是金融机构判断个人借款的还款风险变大时，会调高借款者的信用贷款利率，但这一行为的效果是可能会增加借款者的借贷成本，降低其还款的能力，从而引发过度负债的产生。

信用限制。政府出于各种目的对小额借贷者进行信用限制，特别是抵押贷款的限制也被看作是可能会导致过度负债发生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如英国政府在2007年对家庭信用的限制，我国在近几年里房地产调控中常使用的对房贷的限制也带有信用限制的色彩。

通货膨胀。众所周知，过高的通货膨胀水平会降低小额借贷者收入的购买力，也必然会降低其还贷的能力。信用咨询机构报告表明，消费者调整消费模式的速度一般较慢，即使是在他们真实收入下降已经很明显的时候，很多家庭还试图维持较高的消费水平。在这一背景下，持续的通胀会导致过度负债发生的概率提高。

2.金融机构的过度竞争。金融机构的过度竞争会导致其降低对借贷者资质的考察，从而贷款给一些还款能力较差的借款者或者产生多重借贷，引发过度负债风险。美国次贷危机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也归咎于此。Chen 在一个最近的对包括尼加拉瓜、摩洛哥、波黑、巴基斯坦等国家小额信贷过度负债危机的跨国分析中，列出了导致过度负债的主要原因:(1)存在过度竞争和多重借贷的高集中度市场;(2)小额信贷机构的过度扩张;(3)小额信贷机构贷款标准的放松等。在最新的研究中也发现，多重借贷和对贷款人的规模限制是导致加纳小额借贷者发生过度负债的主要原因。秘鲁有超过20%的借贷者将近250万人存在多重借贷的情况，即他们从不止一家金融机构获得贷款[11]。此外，小额信贷市场的竞争和市场饱和也是导致借贷者过度负债风险产生的驱动因素之一。从“小额信用革命”的开端开始，越来越多的小额信贷市场达到了饱和。越来越多的小额放款者发现寻找优质新客户越来越难，大多数已存在的客户都从一个或者更多的其他借款者中有借款。

3.制度漏洞。Jappelli 和Pagano 分析发现，许多银行都没有意识到放款人之间的信息共享会减少借贷者过度负债的动机，而当银行无法获取借款者的信贷信息时，借贷人就会拥有动机去过度借款[12]。Duygan 和Grant 也认为，如果金融机构之间能够对过度负债者的信息进行共享，那么借款者违约的概率会大大降低，而过度负债在限制信息共享的国家里会经常发生[13]。除此之外，司法强制执行的质量和成本与过度负债也存在关联，当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强制执行成本很高或者法庭要花很长时间来强制执行合同时，居民更可能会发生欠款和违约[13]。

(二)人口统计因素

现有研究表明，导致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的人口统计因素主要包括失业、疾病和离婚等原因，上述因素会导致借款者受到特定冲击的伤害，最普遍的是收入的突然下降或者大量的未预期费用的产生[1]。同时，过度负债也与借贷者的财务知识和借贷经验有一定的关系。

1.失业。失业被看作是引起过度负债的一个重要原因。首先，失业导致的收入下降使小额借贷者的劳动收入急剧降低，还贷变得异常困难。同时，国外经历一段时间失业的消费者一般没有足够的存款，通常会使用消费贷款来维持日常消费水平。如果消费者没能及时找到新的工作，或者找到的工作不足以支付贷款额，就会导致过度负债[14]。Anderloni 和Vandone 研究发现，大多数欧洲国家的少数民族在低收入群体和没有安全保障的工作岗位上占比过高，因此过度负债风险更高[15]。

2.疾病。健康状况的变化，比如造成暂时或者永久无法工作的身体疾病会导致借贷者的收入突然下降。虽然疾病并没有被看作是导致过度负债的一个普遍原因，但研究表明，很多受访者都承认疾病和过度负债之间存在明显的因果关系，尤其是如果借贷者患有严重的或者慢性病，就会导致其被迫离开工作岗位，进而引发持久收入的下降，最终产生过度负债，甚至会引起负债和疾病的循环[10]。

3.离婚。家庭破碎或离婚被看作是引起过度负债的生活问题中最主要的原因。离婚之所以会导致过度负债，最主要是因为离婚前还款义务是夫妻双方甚至是主要通过另一方的收入来偿还的，离婚后还款责任变成只由一方承担甚至是收入较低的一方承担，从而增加了过度负债的风险[10][14]。

4.财务知识和借贷经验。Lusardi 和Tufano 使用2007年进行的一项调查收集的数据，检验了美国人的借贷知识、财务经验和他们对自己借贷水平的判断能力等因素与过度负债之间的关系。结果表明，样本的借贷知识普遍较差，尤其是在某些特定人口群体中。在控制人口因素的前提下，发现借贷者借贷知识、财务经验与债务负担之间存在紧密的关系[16]。

(三)内生行为因素

外部环境因素和人口统计因素对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的影响属于外生性因素，除此之外，还有一类也会对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产生影响的内生性因素，即小额借贷者自身认知偏差的影响。由于行为偏差导致的借贷者理财不谨慎是造成过度负债的一个重要驱动因素，理财不谨慎主要表现为借款者借款进行新资产的购置但又无法支付约定好的利率和没有对有可能威胁到他们的房产和财务的事件进行足够的投保[10]。

1.过度自信偏差。个人面对自身的风险敏感性时，总是倾向于完全积极和自负的。人们一般会低估自己遭受不测的机会，而“控制力幻觉”又会使个人高估通过控制自己行为避开消极事件的能力，进而加剧自负偏差。许多有关判断和决策偏离的研究表明，消费者不仅会对其管理资源的能力表现出过度自信，也会夸大他们自己掌握的知识水平。因为过度自信，人们相信自己比实际上要懂得多。因此，个人“过度负债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自负偏差最终使越来越多的借贷者低估了不能按期偿还债务的可能性，最终导致过度负债的发生[17]。

2.可得的启发式思维。研究者发现，个人最倾向于想起类似事件的容易程度，即事件是否“可得”来评估未来事件发生的可能。个人在面临缺乏可得性事件时，常使用心理捷径来简化未来事件(特别是消极事件)发生可能性的预期。三个因素特别影响着消极事件的“可得性”:频率、时间和显著与否。如果一个人频繁地或新近目睹了一件事(或其报道)，就会高估类似事故在未来发生的可能，反之若消极事件的实例不常发生或者很遥远，或者导致一个消极事件发生的因素并不突出，人们就会低估类似未来事件发生的可能。对大多数消费者来说，过度负债的重要事件缺乏“可得性”，而可得性的匮乏与过度自信的共同作用会使消费者低估潜在的金融风险[17]。

3.指数型增长偏差。人们总是在直觉上倾向于将包含指数项的函数理解为线性函数，这种认知偏差被称为指数型增长偏差，这种认知偏差会导致借贷者在借贷活动中产生支付利息偏差等行为偏差，导致低估借贷的成本从而过度负债。Stango 和Zinman 在控制人口统计变量和生命周期因素、资源、偏好、期望以及其他决策变量的基础上，实证研究发现，支付利息偏差会导致居民家庭过多的借贷和较少的储蓄，同时倾向于短期分期偿还债务的组合和较低的净资产[18]。过度负债可能是由个人决策时的行为因素决定，最主要表现在个人一方面倾向于高估其管理家庭经济资源的能力，而另一方面又倾向于低估其受负面事件影响的可能性。因此，会自动低估不能还清债务的风险。同时，他们高估了当期收益，低估了未来成本[15]。个人在高估即时收益和成本，低估未来收益和成本的同时，又会受到“有限意志力”的影响，倾向于不做那些收益在未来才能实现的事情。在上述两种因素的作用下，小额借贷者更容易偏向现期消费而非未来的满足感，进而可能高估“现期购买”的收益而低估“后期偿还”的成本，容易产生过度负债[17]。

(四)小结

根据过度负债产生的原因，可以将过度负债分为被动性过度负债和主动性过度负债[1]。其中，由外部环境因素和人口统计因素的变化导致的过度负债被称为被动性过度负债，上述因素的变化会导致小额借贷者收入降低，还贷成本激增，从正常贷款者转变为过度负债者，进而引发融资风险;而由小额借贷者自身的认知偏差导致的过度负债则为主动性过度负债，认知偏差的存在会使得小额借贷者存在过度负债倾向，容易做出非理性的融资决策，进而引发融资风险。

四、改善小额借贷者过度负债的治理对策

现有研究表明，由外部因素引发的被动性过度负债不确定性高，较难管理和控制，因此，由行为因素引起的主动性过度负债就成为小额借贷者和金融机构降低过度负债风险的重要突破口[1]，应针对过度负债产生的不同原因给出相应的解决方案，主要分为预防性措施和治疗性措施，并强调预防性措施的重要性。小额借贷者可以通过预防性措施降低自身存在的行为偏差，进而减少由偏差引起的过度负债发生的概率，金融机构也可以借助预防性措施和治疗性措施管理和控制自身可能面临的由过度负债引发的金融风险。

(一)金融机构的治理对策

对金融机构的预防性措施包括要求金融中介对有关贷款条目和条件的强制性公开，透明度制度、合理的申请人信用评分程序和全方位的公开，应对借款人债务困难早期苗头的灵活处理方法，借款利率最高限额的修订等。

从金融机构的角度出发，主要包括提供有弹性的贷款产品，制定分级的、更保守的贷款数量和增长速度，清楚地披露贷款条件，对借款者的信用进行分析，抑制对催款手段的滥用，通过培训增强员工对过度负债的警觉程度，建立过度负债的早期预警系统等[1]。

(二)小额借贷者的治理对策

1.小额借贷者教育。对借款人的预防性措施主要包括金融教育和债务咨询服务等，以树立债务意识，并帮助其制定财务管理、消费、储蓄和信贷决策等。借贷者虽然有丰富的财务经验，但往往财务知识水平很贫乏。因此，通过增加借款者的财务知识水平，可以提升他们的财务素养，进而减少由低财务素养带来的过度负债发生的概率[16]。

2.破产机制的引入。在选择应对过度负债问题的措施时，被动的金融教育很难克服借款人过度自信和过度乐观的强大心理力量，不能将“金融教育”作为消费者过度负债解决措施的核心部分，而应该引入破产机制等事后处理机制来应对过度负债问题。

总体而言，各种治理措施要达到有效的结果，在实施过程中必须要具有双重目标:一方面，避免主动性过度负债;另一方面，通过提供建议和解决措施使金融机构和借贷者能够有效应对不利事件的消极影响，以防止或减少被动过度负债的严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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