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尔建城记
2014-12-02齐岳峰
齐岳峰
起风了。
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扬起的漫天沙尘,遮住了阿拉尔市的真容。这让从120公里外阿克苏赶到的《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仿佛置身海市蜃楼。
这个年轻的城市有个很长的名字——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阿拉尔市。
阿拉尔,维吾尔语意为“绿色的岛屿”,古称“昆岗”,地处丝绸之路上的龟兹于阗古道。它在地理上背靠阿克苏,东接库尔勒,西连喀什,南通和田,北至伊宁,扼守战略要地。
作为一座城市,阿拉尔建城的故事可以从上世纪末讲起:当时中央决策在兵团建立一批新城市。到2002年,在第一师,通常也称农一师——它也曾叫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建设第一师——垦区内,建立了自治区直辖的县级城市——阿拉尔市,实行“师市合一”的管理模式。
当然,如果讲起这座城市的源起,还可以追溯到更远久的过去。
无论如何,现在这里已经形成了“1个兵团城市——1个垦区中心镇——13个一般团场城镇——17个中心连队居住区”的城镇框架体系。
塔里木河穿城而过,三河交汇塔河源,另有4座平原水库。
这里也是兵团在南疆最大的垦区,还有世界最大的沙漠改造体系、世界最大的现代农业体系、南疆最多的天然气资源、新疆最大的水泥建材企业、全国最大的优质棉基地和百万亩林果基地,以及塔里木大学——这一切构成了一座城市的基本体系。
在建成区面积60.5平方公里的城市里,生活着20.3万人。这座年轻的城市还是自治区园林城市、卫生城市和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城市。
如今,随着阿拉尔到塔中45号井的公路获批,阿拉尔市将会获得稳定的能源供应。阿拉尔市副市长廖肇羽有一个更宏伟的想法:打通瓜达尔港——喀什——图木舒克——阿拉尔——塔中——且末——若羌——格尔木——成都——长江经济带。战略通道安全,原油可以在兵团城市提炼,将成品油运至内地。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阿拉尔市政委、党委书记邹跃斌的期望是,“建设城市在兵团发展史上,能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王震的建城计划
1956年,陈自学作为支边青年,“敲锣打鼓戴红花”来建设边疆。到了阿拉尔后,接兵干部说,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滩,“就是你们的家”。
现年77岁、曾任农一师师直党工委书记的陈自学向本刊记者回忆说,那时阿拉尔一间房子都没有。
1958年,在时任农垦部部长王震的支持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抽调5个师、两万余人开赴阿拉尔,建设农场。
王震的想法长远而宏大。81岁的农一师基建公司原经理杨文学告诉本刊记者:“我们的任务是发展生产,同时也发展人口。”
这一年,王震还指示建设塔里木大学,要与昔日的抗日军政大学比一比!那时在阿拉尔的规划中,大学、火电厂等一应俱全。
廖肇羽说,不管怎样,当年那一代领导人已经为阿拉尔构筑了基本的城市架构。
两年后,王震视察阿拉尔,正式提出要把阿拉尔打造为一座城市。时任自治区党委书记王恩茂的说法是,要把阿拉尔建得比石河子还石河子!
兵团各师的垦区,一般对应自治区的地州。农一师的垦区在阿克苏地区境内,地跨五县一市,阿拉尔原本只是其中一个团场所在地。
农一师原总农艺师廖从农记得,当时每到周末,“上海娃娃们”打着小洋伞去逛街,“我们都从阿克苏跑去阿拉尔”。
如果没有“文革”,火电厂等设施都已准备开工了。83岁的农一师防疫站原站长张寿芝说,还有一个原因:一切如火如荼之际,阿克苏地委对自治区政府说,当时安全形势不好,农一师需要坐镇阿克苏。
其实,农一师一旦搬走,阿克苏将大伤元气。廖从农说,1985年前阿克苏市区五分之三的人口都是农一师人。1990年前,这座边城的电力和煤炭供应都要靠农一师。
相当长时间里,阿克苏地区各个地方政府都是农一师出去的人。若没有农一师的税收,很多县都是财政赤字。兵团曾在1975年至1981年短暂取消,到兵团恢复时,阿克苏的公共建筑,只有农一师的有洗手间。
邹跃斌强调,兵团是一种政治制度和设计。
对于兵团与城市的关系,则在“七五”事件后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时提出,领导人谈到“一座城镇,就是一个现代文明的聚集地,一个维稳戍边的堡垒”——这句话在疆内外关于兵团新城的报道中被频繁引用。
兵团提出,自身发展到了一定阶段后,应该由过去的戍边,过渡到解决政权建设问题。
“这个过程中,政权建设合法性的问题如果没有理顺,对兵团发展是一种制度上的障碍。高层也进行了深入思考。” 邹跃斌说。
从一座到十座
在启动新一轮城镇化进程之前,北疆石河子市是兵团几乎唯一的“合格城市”。它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直辖的一个县级行政单位,曾是兵团总部所在地,也是农八师实行师市合一管理体制的一个新兴城市。
石河子是兵团在第一次创业背景下新建城市的典型代表。1950年新疆军区22兵团进驻石河子,建设石河子新城,后来相继建成99个国营农场、8个牧场。
1961年经自治区批准,石河子成为以农八师为主体的兵团管辖城市,1975年兵团撤销后成立石河子地区。1981年恢复兵团后,石河子市再次成为兵团直辖管理的城市。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相关负责人告诉本刊记者,兵团恢复后,主要以农业为主,团场发展二、三产业的税费全部移交地方,自身没有财政收入,只能以团场利润投入城镇建设和服务,加重了负担,造成城镇发展动力不足,城镇基础设施滞后。
但石河子市由于行政职能完善,“能够应对市场经济发展的要求,成为兵团发展的亮点。”他说。
1997年中央下发了中发〔1997〕17号文件,给予兵团特殊的政策支持,兵团进入新的加快发展时期。在中央和自治区的支持下,兵团开始按照石河子模式推进设立阿拉尔、图木舒克、五家渠和北屯市的工作。endprint
到2004年,阿拉尔、图木舒克和五家渠市正式挂牌。三年后,《国务院关于进一步促进新疆经济社会发展的若干意见》出台,要求充分发挥兵团既融入新疆社会又保持高度集中统一的集团化组织的特殊优势,继续支持兵团加快发展,提出按照石河子的模式,在战略地位重要、团场集中连片的垦区,新建几个自治区直辖的县级市。
就此,兵团开始启动垦区中心城镇设市的筹备工作。
按照第一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的部署,兵团先后设立了北屯市、铁门关市和双河市等城市。如今,兵团管理的城市达到了7个。
根据计划,兵团将在现有7个城市的基础上,按照“师建城市、团场建镇、整体规划、分步实施、成熟一个建设一个”的城镇化发展思路,再设立一批新城,到2015年形成以10个城市及10个垦区中心城镇为骨干的城镇体系。
在阿克苏乘坐出租车,如果说去“一师师部”,司机可能不清楚,但如果说去“司令部”,几乎每个人都知道。
阿克苏市中心还有一处名叫“司令部”的公交站牌。虽然站牌后的院子已没有多少人进出,但沉默的建筑仍能吸引外来人的注目。
这个名唤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司令部的地方,即将完成自己在阿克苏地区的使命——往日庞大的机关,大部已搬至120公里外的阿拉尔市。
为什么要有阿拉尔市
在阿拉尔,廖肇羽为本刊记者指示挂在他办公室里的巨幅地图:以阿拉尔为中心,北至阿克苏、伊宁、库车、库尔勒,东出沙雅,南下和田,西进喀什,都在500公里范围内。
但往往兵团的地开到哪里、水引到哪里,与地方争利的矛盾就难免出现在哪里。
所以农一师原史志办主任常炜对本刊记者说,现在农一师向阿拉尔挺进,主要考虑与地方的关系。
国务院要求兵团按照石河子模式建设城市。“哪怕地方的土地闲置,被兵团划过去,乡长也不高兴。”常炜说。
不过他觉得,阿拉尔只是农一师开发塔里木的大本营:那里向南是沙漠,向东要两次穿过塔里木河,向西也要修路,有人说并不适合建设大城市——塔里木河不断向北漂移,没有固定的河床。
但是,“如果司令部不搬到阿拉尔,投资商会担心没有保障。”359旅精神研究所所长任新农对本刊记者说。
可是农一师人的子女还大多在阿克苏生活,很多人觉得在阿拉尔过不上城市生活。
一个重要的因素几乎被所有受访者提及——农业现代化很到位的兵团没有工商税务部门,企业税收无法返还。
解决兵团在南疆履行管理职能的过程中,需要赋予其行政权、执法权,尤其是税收权。任新农原来工作的三团,每年向所在地阿瓦提县纳税千万元,是该县最大的纳税户。
而要有税收权,就需要有城市。
2012年,农一师被要求将工作重心下移到阿拉尔,加速建设阿拉尔。
邹跃斌说,其实,随着开垦规模的扩大,“水土资源、生态、兵地之间的关系,都存在一些问题。”
至于建城,“没那么复杂,就是石河子模式,哪个容易哪个先干,没有定式。”他说,调整社会结构、促进区域协调、推动文化交流、优化人口结构,最终促成了这座城市的建设。
“应该说兵团城市的建设确实是符合市场经济规律和社会发展进程的,在实践过程中也有很多思考,我们感觉到这个城市远比想象的作用更大。”邹跃斌举例说,像人口的聚集,“把人口和布局优化的问题解决了,这也是中央意图的一个有效实践形式。”
最终,“原有的人,发展空间得到了延续;新增加的人,找到了自己的空间。兵地之间,随着蛋糕做大,利益共享。”他总结说。
“第一届”如何建政
1997年农一师开始申报建立阿拉尔市,2002年9月17日获批后,成立了阿拉尔市筹建领导小组,由师主要领导组成。
这个过程中阿克苏地方政府没有参与,但以勘界的形式确认了阿拉尔市的范围。任新农说:“阿克苏地委主要领导有开明思想和远见卓识。”
之前5年中,各级部门反复讨论、审批,兵团建市还要考虑当地少数民族群众的意见。
有的老百姓不同意把地盘划拨给兵团,“担心成为兵团人后没有了自治政策”,“担心土地资源和矿产资源被兵团占有”。
2002年阿拉尔开始建设城市基础设施并绿化,划分主要办公场所和功能区;2002年至2004年间水电路解决到位;2004年市政府大楼完工,这年1月19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阿拉尔市挂牌成立。
2013年11月起,听说农一师准备全部迁到阿拉尔,反对声音多了起来。常炜说,很多人觉得老司令部办事方便,有些团场的人也愿意来阿克苏,“连阿拉尔的人都在阿克苏买房子”。
新成立的市没有人大政协等机构,于是从各单位抽调人员兼任。“各团是团级单位,塔里木大学和研究所是团级单位,阿拉尔市也是团级单位——凭什么你团级单位就要领导我团级单位?” 常炜说。于是,只能由师领导兼任市领导,师长兼市长,师政委兼任市委书记。
年底报GDP,如果按农一师的整体GDP上报,数字太大;如果减掉几个团的数据,又小了。常炜说“很纠结”。
任新农记得,2002年到2010年,仍然是“师党委一帮人,市政府一帮人”。比如说市建设局管阿拉尔市城建,但又要接受师建设局的管理。师建设局认为,你要服从我管理,但市建设局认为,你不如我了解情况。
2011年开始,二者彻底合而为一。
这个过程中还要同步建设地方政权,变农工为市民,变职工代表为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
在对《瞭望东方周刊》回忆时,农一师阿拉尔市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原师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主任许峰记得,他曾经工作的市人大当初也颇为周折,最终由“自治区人大指导我们”。
一切都靠摸索。2004年,原来在九团工会的许峰被调到人大,当时人大没有编制也没有工作人员,副主任都是从各团调来的,“四个副主任自己出简报,搞视察搞调研,自己写文件”。endprint
原来搞团场工作的领导习惯行政命令,到人大后强调“国家法治建设”,于是开始读书学习。
阿拉尔市第二届人代会时,工作人员仍然不够,从各机关抽调人手充当秘书。这个过程中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
如今,许峰觉得,团场还是非常尊重人大代表的。
越来越多的人和楼房
建市仅仅增加人口没有意义。
中组部第六批援疆干部、农一师阿拉尔市建设局书记王东记得,十年前这里所在的九团团场,“几座办公楼,一些连队职工,几个红枣加工厂”。
人员的聚集也有困难,基层务工人员难找,企业与政府管理人员尤其难找。目前阿拉尔市政府机关的人员一部分由农一师机关下派,另一部分要依靠招考公务员。
在这个城市里,“军垦大道”昭示着它的血脉,师市政府广场前的雕塑高35.9米,关联着农一师的前身359旅。
透过阿拉尔市的漫天沙尘,一栋建设中的购物中心正在显出轮廓。当地人原来喝的是经简单处理的灌渠水,而今已建起了自来水厂,人、畜、工业用水都被分流。电力供应不再贫弱,服务业也在逐步提高水准。目前王东觉得,因为“兵团人的收入还可以”,文化设施与购物中心还是要建设的。
农一师将工作重心移至阿拉尔,一批重点部门如建设局、组织部就搬了下来。各个团场都有了小城镇规划,土地性质按国家要求,一般农用地可以考虑进行农产品加工业的配备。
一个重要问题是稳定的环境。市里想了很多办法让外来投资者放心,例如与投资者成立合资公司。
现在外来投资每年都在增加。而建市之前,作为企业的兵团不能自己出台招商引资文件,很多企业宁可在阿克苏投资。
到2012年,中央还批复了阿拉尔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
在合署办公、产业发展带动下,城市核心区人口净增了一万多。地方乡镇也有愿意加入阿拉尔市的。
托海乡的少数民族群众就集体申请加入兵团,因为可以免费用地、用水,经常还会有各种慰问,他们也可以享受无偿支援的化肥、农药、种子。
2011年开始,浙江台州对口援建阿拉尔,原来营房式的小城镇规模迅速扩大。12团副团长张华平告诉本刊记者,2011年前,每个镇不到5000人,如今他们的小城镇有两万人。
上世纪80年代初,12团建了一栋砖混结构的三层楼房,很多数十里外的职工因为没见过楼房,纷纷过来看。
1986年,12团工交科科长徐国刚刚工作,他记得,有一名老军垦在这座三层楼中上上下下几十次,说要好好看看楼房。
2010年,12团24连三分之一的职工在阿拉尔买了房。
张华平说,职工们可以做到“有一份地,镇里还有一份产业”,“撤连并镇”后,曾经在军营式砖木平房居住的职工们,住进了统一供暖的楼房。
搬进楼房的职工们也面临着社区管理的问题。张华平说,以前谈不上社区管理,“团场让干什么活职工就干什么,职工也不愿缴费”。
现在,“社政科”负责社区管理,“社管办”负责城镇卫生等工作,“一套人马两个身份”。以后社区管理还要逐步向市场化过渡,“城市管理经验还需要摸索学习。”
徐国则发现,过去团场的人们认为去阿克苏才算是进城,而今这种理念在慢慢变化。城镇让干部职工变成了市民,把连队变成了社区。“师市合一,(农)场镇合一,连社(区)合一”,社区主任是连长,在团部社区生活,接受团部的社区管理。
新城要有什么
邹跃斌说,阿拉尔在建市之前,不具备完整的功能,“其他城市都是先要素聚集,我们倒过来,是先具备条件。”
12团原来主要靠棉花产业,现在日益便捷的交通带来了客商,新建的工业园区进来很多企业,林果业发展起来了,大量外来人口涌进城市从事农产品加工。
张华平说,如今工业园区的一个厂,每年可以有7000万元产值。
12团原来只有一个小商店,现在有了三个大超市,张华平说:“全团小商店、小饭店有467家,仅卖农资的就有30多家商户。”以前逢年过节,人们要排队去全团仅有的一个农业银行取钱,现在银行也多了。
就连垃圾,也由原来仅有一个垃圾桶,飞跃到了“全团垃圾综合处理”。
军垦后代纷纷自己开店,“因为有城市了嘛!”12团工作人员、曾经的教师方雅萍告诉本刊记者,一个学生从内地回来后办起了养猪场。菜市场偶遇,学生问老师:怎么不买我的肉?过几年我要让在外面的人都回来给我打工!
如今团里结合维稳工作,为回乡大学生每月提供1500元生活费,将他们编组成民兵,并从中择优安排专业对口的工作。
学生也很方便,原有的三个学校距离远,如今团里斥资三亿多元将三校合一,并专门配置了校车接送学生。
在10团苗木基地,工作人员马艳丽说,2012年为了追寻在轮台服役的男朋友,她一个人跑到了新疆。“毕业时刚好这边的领导到学校招人,我就问领导,离轮台远不远?领导说不远。”在新疆的语境中,500公里确实不算远。
来了以后她觉得“新疆太大了”,因为500公里足够她从家乡河南到读大学的陕西的距离。
在兵团于南北疆建设的若干新城中,阿拉尔走得最快。“2015年上半年可以实现管域、辖域、市域的全覆盖。”邹跃斌说。
这些要点意味着,“以人为本的城镇化建设全覆盖”。
“兵团城市都存在一个弱项:市场和社会要素缺少活力。我们计划经济传统太深厚了,权力配置是市场不接受的,建城还用计划经济那一套肯定不行。”他说,还有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发展方式的转变;政企分开、政私分开、政资分开、政社分开。
比较关键的是“五个要素”——土地、物质、社保、金融和税收。“这几个方面都要按照城市配置方式来进行。不能按照我们原来的方式。”
“每一个阶段都有矛盾,解决就行了。国有农场职工转变为市民,要有一个过程,需要在城市长期居住。”这位已经承担市委书记职责的政委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