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爱无能兮

2014-11-28李骏虎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4期
关键词:南平秋葵

李骏虎

1

城市的天空在秋天里看上去也很高远。

午后,尹南平开车出省政府大门,一路狂奔。连着几个路口都是绿灯,到了体育馆十字路口被红灯截住了。他落下左边车窗玻璃,打开收音机,扶着方向盘的那条胳膊肘支在车窗上,有心无心地打量着秋光里那些匆匆走过斑马线的人们。国人的面部表情从来都是一般无二的铅板一块,只是这块铅板上近些年都刻上了一个“忙”字,这个字仿佛就是一把尚方宝剑,每个人都扛着一把,目中无人地闯红灯。因为私家车的泛滥,前些年销声匿迹的广播电台又起死回生,这会儿一个年轻歌手正在里面操着矫情的港台腔,故作沧桑地自我陶醉:“是谁在爱着我——?而我又在爱着谁——?”尹南平冷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废话和梦呓都是艺术品。可就在红灯变绿灯的一刹那,油门将踩未踩之际,尹南平的笑容蒸发了,心被什么冷飕飕的东西击中了,不由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这首歌分明就是在讽刺自己的现状——离婚几个月以来,他没有人可以爱,更没有人爱着他,——尹南平觉得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全世界六十多亿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爱他,而他也谁都不爱!其实何止几个月以来,这三四年时间,夫妻间早已经连和气的交谈都没有了,老婆这样宣判:“尹南平,你根本就不会爱,你只懂亲情不懂爱情,你就是个爱无能!”这么说,尹南平有生的四十年来,那件奇妙的事情就一直存在着:放眼全世界,他谁都不爱,并且谁也不爱他。

也就是在文促会这样的单位,才能因为离婚而请到假,尹南平一直遗憾自己的单位不像政府其他部门一样属于权力机关,现在到底享受到别的单位不可能有的好处了。上午到单位,就是专门请假去的,其实领导对他自以为保密的事情早就有了耳闻,一见到他愁眉紧锁失魂落魄的样子,领导先就劝他:“你好好休息吧,早点把情绪调整过来,这段时间不用上班了,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吧。”文促会直属省政府文化强省领导组,大小也是个厅级单位,原本是个临时机构,后经省编办审批成为常设机构,全称是“省政府文化强省建设促进会”,没有什么行政职能,主要工作就是深入偏远山区指导基层文化建设和组织群众性的文化活动。尹南平是宣传处处长,组织报社和电视台采访的事情归他管,以往下乡,他总是暗暗奇怪其他同事还有记者们度假般的快乐,好像人人都是单身汉似的,而他,不是担心儿子不好好写作业,就是忧心老婆的坏情绪发作,待不了几天先就着急回去,那颗心被挂在一支箭上,弓弦越拉越满,一天紧似一天,直到射进了家门,却发现老婆和儿子对他的离去和归来其实都很漠然。

离婚后下过一次乡,尹南平发现自己更加快乐不起来,却第一次找到了度假的感觉。那些天,在自己单位援建的农村文体广场上,晚饭后,同事们和村民坐在一起聊天纳凉,他一个人抱着篮球在水泥场地上闪转腾挪,直到夜阑人静了,他还在篮球架下“嗵嗵”地砸篮板;天刚亮,他又抱着篮球出来了。十几年没摸篮球,一会儿工夫技术又回到了身上,尹南平把皮球在腰间环绕几周,又在胯下穿来传去,爱不释手,醒悟到其实每个人都喜欢玩,自己也不例外,只是这些年当个小官,应酬太多,误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玩的人。下乡一周,尹南平把对篮球的热爱找了回来,代价是一双半新不旧的旅游鞋底子全掉了,像两只张着大嘴的鳄鱼,腿和屁股疼到走路迈不开,上车都抬不起腿来,返程时被人抬着才上了车。回来就翻箱倒柜找大学毕业时带回来的那颗篮球,当然是没找到,也不愿意打电话问前妻,就想着什么时候路过体育馆那条路买颗新的。

现在尹南平知道自己为什么舍近求远要绕道体育馆路了,——先到单位请假,然后买颗篮球来锻炼身体、放松心情。一过十字路口,他就拐进了辅路,很幸运地找到一个空着的咪表停车位,只一把就把车倒了进去。看车位的大嫂殷勤地上来帮他刷了卡,还没忘提醒他别忘了回卡。尹南平锁好车,夹着手包走进体育馆旁边的体育用品商城,买了一颗篮球,一双球鞋,一身白色球衣。他提着几个纸袋子出来,又钻进车里去,脱掉衬衫、西裤,连同夹包都放进一个红色的纸袋子里,换上球衣、球鞋,看到车上还有半瓶上午喝剩下的可乐,也放进了纸袋子里。然后,他像从魔术师大变活人的箱子里出来,由公务员变身为运动员,一手提着个红色的纸袋子,另一条胳膊下夹着篮球,踩着自如而舒适的步子,像当年在大学里走向操场一样,漫不经心地走进了体育馆。

2

夏天刚去不远,人们都还保留着睡午觉的习惯,午后三点多钟,体育馆的露天篮球场地上人还不多。十几副篮球架只有树荫下那两副底下有两组人分别在打半场,观众只有两个老太太,一个老太太坐在一把破旧的红色折叠椅上卖冷饮,像是个城里的退休工人;另一个老太太穿着过时的暗红色短袖衫,就坐在这边打比赛的篮球架底下,脸上挂着乡下人黝黑的神秘笑容。尹南平把那半瓶可乐拿出来,提着装着衣服和夹包的红色纸袋子走到旁边的空球架下,在球架底座上选一个位置放好,使自己打球的时候能看到。他朝打比赛的那边张望了一下,和他位置平行的这边场地上,是一群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各色的球衣,打着四对四的半场,在他们对面的场地上,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光着膀子在抢球,坐在记分员位置上的,是那个卖冷饮的老太太,另外一个老太太看上去年轻些,只能算个半老太太,她就坐在打比赛的球架后面,笑容诡异。尹南平拍着球小跑了半圈,找到点步伐的感觉,在罚球线前停下,投了一颗球,球出手的那一刻他觉得力量不够,要“尿”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球勉强砸到了篮筐上,“嗵”一声动静挺大。他抢上前接住球,跳起来补了一个篮,球撞到篮板上,弹进了篮筐。尹南平找回点面子,继续拍着球兜圈子,眼角的余光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边,一扭头,果然那个坐在旁边篮球架下的半老太太在望着这边,她收敛了笑容,迅速地朝尹南平放在球架底座上的红色纸袋子看了一眼,眼神闪闪烁烁。尹南平假装没注意到,继续投篮,五分钟后,他的肺里开始着起火来,这十几年在家里靠着沙发看电视,出门就开车,到了单位对着电脑点鼠标,内脏早就适应了静止状态,肺活量不习惯长时间支持这样的剧烈运动了。他拍着球走到球架下,拿起那半瓶可乐,踢了一脚篮球,球慢慢滚进渐渐扩大的树荫里,在树荫边缘停下了,尹南平旋开了可乐瓶盖,喝了一小口,有点热,不像是可乐的味道了,看看瓶体,有不能高温储藏的提醒,可乐这种东西,高温一般也不会变质,只是影响口味罢了。他想起早上坐在马桶上翻手机报时看到的一则消息,美国一个老太太从冰箱角落里找到一个十年前的汉堡包,是从冷藏而不是冷冻室找见的,居然还能吃,吃了也没拉肚子,可见这种美式快餐的防腐剂有多厉害。想到美国老太太,尹南平扭头看了一眼坐在球架下的那个半老太太,对方正盯着自己看,笑容更加神秘,眼神依然诡异。尹南平没有感到不舒服,剧烈的运动让他心胸开阔情绪愉快,短暂的小憩让汗水有机会流了出来,小风吹来微感凉意,感觉很舒服。他惬意地观赏着年轻人咋咋呼呼的比赛,他们看上去身体很好,精力旺盛,可是却聚在一起打半场,并且没有人卖力地跑动。他乐呵呵地望着他们,有点羡慕,毕竟一个人投篮太枯燥了,如果有两三个朋友一起玩就有意思多了,可是像自己这般年纪的人,有钱的打高尔夫,没钱的打网球,更多的人选择了体面而经济的散步,并且大家都走上了重要岗位,忙都忙不过来,谁会聊发少年狂,愿意陪着他这个请了离婚假的家伙来打篮球?

尹南平还有一种担心,如果那边的比赛突然少了或者多了一个人,小伙子们要拉他凑场,那该如何是好。他刚把可乐瓶盖拧上,把可乐放到纸袋子旁边,腰还没直起来,就听见那边喊:“嘿,哥们儿,过来一起玩吧?——走了一个人。”尹南平就笑了,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等着那边叫呢,他把纸袋子和可乐又提起来,夹着球走过去,一边微笑着自嘲道:“打比赛太累,跑不动了。”喊他的那个小伙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调侃道:“没事,中国男篮都五连败了,人家也没当回事,咱都不是NBA的,大家瞎玩玩。”旁边穿黑球衣的秃顶胖子也咯咯地笑:“别怕,CBA不要科比,我们要你。”尹南平把纸袋子和可乐都放在球架底座上,把自己的篮球踢踢靠在底座边上,微笑着走进了场地,他感觉浑身无力,腿有些发飘。那个半老太太已经站了起来,正绕着球架外侧来回兜圈子,神情有些紧张,尹南平提醒自己留心些,不要让她趁比赛之际把自己的纸袋子提走,里面的裤兜里有钱包,夹包里有两部手机,几乎是他离婚后的全部细软,被偷走麻烦就大了。

眼镜男对双方的组队进行了提议,特别嘱咐尹南平和自己、穿黑球衣的秃顶胖子还有一个穿白球衣的瘦子是一边的,要尹南平记住自己人。一个篮板球,尹南平和对方那个满脸青春痘的都没能抢到,两个人都去追,尹南平速度过快转身不及,失去了平衡,飞身摔了出去,他仿佛亲眼看着自己重重地仰面倒在水泥地上,那种久违的撞击感让他感到亲切而痛苦,耳边听到满场的惊呼,知道自己摔得一定很狼狈。青春痘吓坏了,赶紧从背后把他抱起来,尹南平没等他抱起来,自己就站好了,笑着摆手:“没事没事,继续继续。”再接球的时候,尹南平就觉得左小臂一阵钻心疼痛,心说坏了,怕是骨折了。将就到十颗球打完,他出场拿起自己的可乐,表示要歇一下,眼镜男宣布:“休息三分钟!”

3

尹南平喝了几口可乐,觉得味道不是那么回事,就剩了些在瓶子里,把瓶盖又旋上。他注意到半老太太就坐在自己的纸袋子旁边,担心归担心,也没好意思把纸袋子提走,就假装要打电话,把夹包从里面拿出来,握着电话,坐到场地边上的水泥地上,和眼镜男还有自家的黑衣秃顶胖子聊天。一会儿后,眼镜男宣布继续比赛,尹南平闹了一个笑话。尹南平在篮板下捡到一颗球,他在篮下起跳投了进去,结果惹来一片大笑,都在叫嚷乌龙球,眼镜男提醒他:“哥们儿,拿到球以后先带出圈,然后再投篮。”尹南平猛醒:“哦,我忘了这是打半场了!”手臂又开始作痛,他示意刚来到场外的一个穿绿色球衣的小伙子替他上场,自己又坐到放可乐的那边去,用两根指头夹着瓶颈,摇晃着看场上的龙腾虎跃。抬眼间,发现十几块场地不知什么时候都人满为患了,仿佛从地下冒出来这么多人,一派喧嚣,那边光膀子的孩子们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争执,有两个人推搡着要打架,大家都忙着在拉架。所有的场地都在打比赛,但大家都在打半场,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子亭亭玉立地站在卖冷饮的老太太旁边,做着所有赛场上唯一真正意义上的观众。尹南平注视了她一会儿,看到她不知道为什么兴奋地跳了一下,饱满的胸部波澜起伏,他心中就是一荡,用右手食指抹了下上唇沁出的汗珠,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和女人没有过实际意义上的接触了。

作为一名场外观众,更容易领略到球赛的乐趣,尹南平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队友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终于赢了第一场十颗球……这时,半老太太居然在尹南平身边坐了下来,她的眼睛在看球赛,注意力分明还在尹南平身上,尹南平从夹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该去前妻那里接孩子了。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冲着场内喊一声:“哥们儿,走啦!”场子里有两个人回应:“再来玩啊!”

尹南平满足地摆摆手,过去把夹包放纸袋子里,一手提着,一手夹着球,朝外面走去。走上林荫道,他不无得意地回过头来,看着那个没有得逞的半老太太。老太太没有朝他这边看,她就那么坐着,迅速地俯身,在卖冷饮的老太太冲过来之前,把尹南平丢在那里的可乐瓶子抓到手,扶着膝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快步走到路边一棵大树下,拧开瓶子盖,把尹南平喝剩下的可乐倒进下水道,又拧上瓶盖,把空了的瓶子扔进靠在树上的编织袋里,从袋子口里露出来很多浅蓝色的矿泉水塑料瓶。

“她比我善于盯人,最终在比赛中胜出了。”尹南平乐不可支地望着老太太又迅速地去盯下一个快喝完的塑料瓶子,他发现场地周围还有好几个老头、老太太在转悠,他们个个都眼神诡异,如临大敌。尹南平的快乐持久而绵长,直到坐进自己的车里,他还趴在方向盘上笑个不住。

4

从某一天开始,尹南平下班回家,把车放回高层住宅楼的地下车库,他不乘电梯直接上楼,提着公文包走出车库,绕道楼下临街的超市,慢慢地走过落地的玻璃窗,观赏明亮的超市里人们排队结账的景象。如果能找到那个脑袋后面拖着长长的马尾辫的女孩,——她是个店员,瘦弱的高挑腰身,态度也不好,总是微微蹙着好看的眉头,——尹南平就会展露会心的微笑。他深信自己爱着她,不只是因为她的白和鼻头挺翘,也不是由于那眉毛和眼睛符合他心目中传统的柳叶眉丹凤眼的审美。他爱上她,是一次结账时,正好碰上她被顾客和工作弄得很烦躁,到他时就对着这个陌生人发起了牢骚。当时,尹南平并没有太在意她叨叨些什么,他饶有兴味地望着她美丽而烦躁的面孔,她的情绪恶劣,但表情怎样也狰狞不起来,——她太好看了,即使非常生气也看着不讨厌。后来,她自己忍不住发笑了,羞涩地拿手背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头,变得很快乐地给尹南平结账。尹南平始终望着她微笑,他的内心充满了快乐,他有点感激她会对着自己发牢骚。那天以后,尹南平就改变了自己回家的路线,不坐电梯直接回家了,他绕出来,从楼下的超市外面慢慢走过,逡巡着她的身影,心里充满浓得化不开的爱。

有时候,我们会突然爱上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是相对的,因为当你在一瞬间就读懂了她,她其实成为了你最熟悉的人,甚至,比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十年之久的那个人还要熟悉。你不熟悉她的身体,可你实在是熟悉了她的一切,尤其连她自己也不太熟悉的灵魂。那次古怪而熟悉的遭遇之后,尹南平觉得自己被她魇住了,他会找借口去超市,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走到她的柜台那里去结账。她有时谁都不看,只看被她握着扫条码的货物,当然也不看尹南平,而尹南平也不好叫她抬起眼皮来。有时,她也会翻尹南平一眼,对他笑一下,然后用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态为他结账。她的烦躁,源于她的骄傲,而她的骄傲源于她的美丽,她对自己的外貌是自觉的,因为她经常会戴着口罩,不让顾客盯着自己的脸看。

这样的人儿,怎么会是一个普通店员?尽管尹南平尽量把她想得与众不同,但她就是一个普通店员,和其他穿着深红色工装的店员一般无二。这样的人儿,怎么会是个店员?也许正是这样的反差在尹南平的心底深处产生了一种同情或者说疼爱,在这种同情和对她烦躁的理解共同作用下,他在瞬间爱上了她。而她也许浑然不觉,也许有点窃喜,也许很腻烦,毕竟每天这样盯着她看的人太多了。

尹南平不是很确定她是否把他跟其他顾客区别看待,有一次,他带着儿子去买文具,排队结账时,他让儿子走在身前,教他喊她阿姨,让她结账。她态度非常不好,没有答应孩子,并且自始至终没有朝尹南平看一眼。他被弄得不知所措,拉着儿子仓皇而逃,并且有很长时间没有再敢去超市。

离婚后,儿子基本还是他妈妈带,尹南平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去超市,因为前妻一直还在照顾着父子俩全部的生活,她甚至比离婚前更加强势,发现尹南平擅自买回一件眼前用不着的东西马上就会发火。尹南平不是很能理解她的人生观,她离婚的理由是尹南平不爱她,拿她当事业的牺牲品,执意离婚后,她却甘愿照顾前夫和儿子的生活,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全方位的牺牲品,由一个主妇变身成了保姆。尹南平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能明白,前妻深爱着自己和儿子,她的问题不是不爱尹南平,而是不尊重他,她不知道如何尊重他,从而使她的爱也变得像是一种暴力和戕害。

离婚一年后,尹南平发现自己渴望去爱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真的不会爱别的女人了,他曾经多次跟人笑谈自己就是个“爱无能”。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是婚姻冷冻了他对别的女人的爱,而当“解冻”后,他发现自己泛滥了,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很轻易就爱上一个女人,有的比他年轻,还像个孩子,有的比他大很多,但他总能从她们身上发现外在的气质或者内在的美,导致自我情感的瞬间升温,就像一个无法自控的精神病人。

他爱上了一位新来的同事,并且为她寝食不安。那并不是一个美艳的女孩,黄白的肤色,而且人家已经订婚,就要成为人妻了,但她偶尔展露的一瞬间的忧郁神情却摄住了尹南平的心。他望着她,就像望着自己情深意笃的情人,他还悄悄为她写诗,并为自己对她的这份情谊而伤感不已。年轻的时候,尹南平是个疯狂的人,他做出过罗密欧那样狂热的举动,晚上翻墙跳进一家单位的院子里去,和一个女孩幽会,被女孩的领导堵在宿舍,差点被捉住。他的疯狂的心这些年同样被婚姻冷冻了,现在它又开始蠢蠢欲动,扯动着尹南平的身体,像一只装在口袋里的猴子,要冲出去大闹天宫。但是尹南平把它按住了,婚姻的破裂让他对他人的婚姻幸福更加尊重了,他不愿意去破坏女孩即将或者说已经到手的幸福。他劝住了自己,却为此痛苦不堪,并且因为自己的痛苦而更加爱她了。

他说服自己不去做不道德的事,可他常常就会忘记她就要结婚了,他误以为她是自己的情人,需要或者正等待甚至正渴望着自己去追求,他处心积虑地安排一些饭局,仿佛是不经意的捎带上她,——事实上她就是一个小人物,很合理地给大家倒茶,谨慎而羞涩地微笑着,很不重要。这个时候尹南平很幸福,很伟大,也很心疼,揪心的疼,比爱还疼。一次吃完饭,大家往回走的时候,尹南平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和她并排走,他低声而礼貌地邀请她一起去他的办公室说个事情。他跟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尽量平静,却很急切地去搜寻她瞳孔里面的反应,他试图展示自己的优雅风度,可是心脏很不争气地跳得像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少男或者一个正在偷窃的贼。她礼貌地答应了,他没有继续和她并排走,说完话就追上了前面的人群,去寻求伪装和保护。与此相反,女孩表现出了有情调的女孩通常在这种关涉男女微妙感情的事情上的天分,她很巧妙地使自己摆脱了两个女同事的逛街邀请,并且用一个不算很堂皇但绝对说得过去的理由跟着他去了办公室。

于是,他们以普通而且互相了解甚少的同事身份开始了一次长达三个多小时的长谈。尹南平的表现不理想,他试图使自己和她很平常地拉近心灵,但是很快,也许她刻意而善意地表现的对前辈的尊敬使他渐渐地失去了平常心,又开始犯张扬自我和夸夸其谈的毛病,管不住自己的嘴,像一个装满核桃的袋子被倒提起来,毫无节制地倾泻着自己的一切。而她并没有反感的表示和神情,这也许出于初来者的矜持和殷切,但看上去让她一直保持美好情绪的很可能是她对尹南平那天穿的衣服比较满意。

他们聊了很多,其中有很多打发时间和寻找磨合的废话,可贵的是,他们谈起了初恋,他大着胆子问她的初恋是什么时候。她很可爱地问他暗恋算不算,他说不算。“那就要到上高中了。”她说不上羞涩但是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他,那个时候她和其他女生一样都喜欢那些不好好学习、身上带些油气和痞气的像小混混一样的男生。他像个心理专家一样告诉她,那是因为这样的坏男生比乖乖男更早地表现出了男性的特点,“还是性感在吸引了你们,只不过你们不知道。”他告诉她。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表示了认可。“但是,上大学和参加工作后就开始喜欢有事业心和文质彬彬的男人了。”她的表情透露出这样的说法有恭维他或者照顾他的因素,他很感激地深信不疑。后来他们谈起了《乱世佳人》,女孩说她不怎么喜欢斯嘉丽,她喜欢林道静,他很惊异她读过这么多书,更加惊异她会喜欢林道静。他告诉她,林道静其实被误读了,她不是要追求爱情,也不是要追求革命,她只是个女性主义者,借助爱情和革命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已。她思考了一下,表示认同,看得出她真的欣赏一个男人拥有学识和思想,不再是那个喜欢小痞子的小女生。他受到鼓舞,给她讲述了易普生另外一部戏剧《海的夫人》,和《玩偶之家》不同的是,易普生讲的这个故事和娜拉的出走是背反的:一个有夫之妇不甘于重复乏味的家庭生活,向丈夫宣布在海的那边有个和她相爱的人,她要去找他。那个不幸的丈夫出于爱,决定给妻子自由,放她走,而那妻子却通过这件事发现了丈夫对她的包容和在乎,她放弃了去海的那一边寻找那个爱人。尹南平复述易普生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里忽然一动,恍惚是在复述自己和妻子的故事,妻子宣布他不爱她,要离开他去寻找那个爱她的人,并不惜为此抛弃家庭和儿子,他以和那个丈夫同样的原因放妻子走,但她最后却不走了,离婚不离家,赖在家里心安理得地照顾前夫和儿子。

尹南平人到中年才明白,男人是社会动物,女人是爱情动物,可是当社会给予爱情以自由时,女人却往往选择牺牲爱情,是自由可贵呢,还是这种牺牲精神更可贵?也许这个问题直到人类灭绝都不会有准确答案。

那女孩听完《海的夫人》,深深地看了尹南平一眼,很执拗地说:“要是我,我就去海的那边了。”尹南平有点惊异,也感到有点安慰,她不是在挑逗她,但她向他袒露了自己的心灵。

尹南平策划了一次聚会,邀请包括女孩在内的几个人去喝酒唱歌,她没喝酒,可是被大家很High的情绪感染,很投入地唱了几首歌,她唱歌的专注神情使他发现了她的真挚,他回想她的话,他相信了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能做出那些,仅仅是由于她就是个真挚的人,这种真挚附加着纯洁和质朴。她就坐在他的旁边,他借着酒醉和昏暗的灯光遮挡,悄悄地捉住了她没拿麦克风的那只手,她没有缩回去,直到唱完那首歌,她才很隐秘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开,低声提醒他别让别人看到。他很理解,毕竟她是要结婚的人了,但她显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顾虑的可能是因为她刚来单位时间不长,要注意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或者更多的是在为他的形象考虑,——在不长的工作时间里,她常听人讲起尹南平的年轻有为,他注定要成为文促会的高层领导。但尹南平喝了不少酒,他心中重新燃烧起了当年罗密欧的疯狂,像一个不管不顾的轻狂少男一样抓着她的手举向空中,展示给同事们看,她非常羞涩地用力往下拉着,但她的笑容暴露了内心的兴奋,对这个中年男人的挑战世俗的疯狂流露了欣赏。好在大家都喝多了,情绪都处在癫狂状态,对他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人人都不敢做的事情,未必人人都不想去做,当有人去做时,不敢做的人就用掌声和呐喊表达和分享兴奋和快感,好比人类对战争和体育比赛的态度。

尹南平表示一会儿要开车送女孩回家,她说:“被交警查住你会被拘留的。”他则表示,为了她被拘留是他的荣幸。“只要你知道,我是为送你被拘留的,”他醉眼惺忪地拍胸脯说,“不怕,只要被交警拦住,你下车走就是,我跟他们走。”女孩对这个疯狂的中年男人说到做到深信不疑,为此她选择了逃跑。

同事开着尹南平的车把他送了回来,他心潮难平,一路给女孩发着短信问询她的去向,同事走后,他一个人坐在车里拨通了她的电话,她的关切和笑声给了他勇气,他向她袒露了心迹,并且一口气说了四十分钟,最后他说:“从第一眼看到你眼里的忧郁,我就喜欢上了你,但这是我的事,如果你觉得我打搅了你的生活,觉得我是在骚扰你,你可以很客气地拒绝我,不要因为我是个小领导迁就我,我也不是你的直接领导。”女孩很坦诚地说:“怎么会呢,我要不喜欢你,怎么会和你单独聊三个小时?”她很得体地向尹南平表达了一个女性对男性的欣赏,亲切自然,没有暧昧,只有真挚。

尹南平像心衰的病人被注入了一支强心剂,他第一反应不是会和这女孩成为什么样的关系,而是自己重新获得了发展事业的激情。这种力量的转化在有事业心的男人身上是常见的。挂了电话,他醉意全消,像一个正在恋爱中的男人一样浑身充满力量地提着自己的公文包走出车库,按照惯例绕道楼下的超市回家,走过超市的落地玻璃窗,他在一个收银台后面找到了那个穿红色工装的马尾辫女孩,她戴着白色口罩,很冷艳地蹙着好看的细眉毛,不耐烦地给顾客结着账。尹南平脚步没停,他望着她,露出了温暖的微笑。

5

醒来已经是清晨,幸福感还充满着尹南平的胸腔,但头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我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家庭不幸的男人为什么要去造成另一个男人的不幸?他极力回想女孩的面容,她真的是比较平常的一个人,没有超市女孩那样的美艳,我真的喜欢她吗?还是我需要去喜欢一个人,所以把她作为了爱情的对象?他下了床,只穿着背心短裤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望着楼下的大街,车辆和行人川流不息,当看到真实的人间图景时,他再次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内心,确信自己是思念着她的,而且是刻骨铭心的思念。

那好吧,也许她能保守这个秘密。

但是旋即他又想起她是订了婚的,并且就和未婚夫在一起同居,一旦被发现,麻烦会无穷无尽。此时,尹南平并没有想过这也许会影响到自己的名誉和锦绣前程,他担心的是她原本会拥有幸福的家庭,而自己的爱会破坏她已经到手的一切,还要伤害另外一个无辜的男人,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他翻开公文包,找到一张手机话费充值卡,把话费输入了她的号码,然后去了卫生间洗脸刷牙。刷完牙,他也打定了主意,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充值信息收到了吗?没想到昨晚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她马上给他回复:“看看你,就是喝多了吧,说过什么肯定不记得了!”

读完她的短信,他随即把她已经是别人未婚妻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像一个坠入情网的痴情少年表白心迹一样给她回复:“字字句句,铭刻在心,现在再对你说一遍,还会一字不差。”然后就焦急地期待着她的回复,激情的泡泡充满了周身的血管,让他觉得双臂无力而酸麻。但是她的短信一直迟迟不到,仿佛在踌躇,也或者是矜持,尹南平更愿意她是在忙。

早在离婚前,尹南平就发现自己身上出了问题,长期的婚姻生活导致他对女人产生不了爱的感觉了,妻子不用提,审美疲劳和柴米油盐的双重作用早已把爱情转化成了亲情,偶尔他和别的男人一样会有一两次的艳遇,喝醉了也会去声色场所应酬,但那纯粹是荷尔蒙的作用,满足了身体需求却在精神上没有任何的作用力。久而久之,他发现自己真的“爱无能”了,无论碰上多么漂亮或者素质多高的女人,他都不会动情了,偶尔会有特别对眼缘也谈得来的,所谓一见钟情,也很快会变成逢场作戏,转过身就会把人家忘掉,过后从来不主动打电话。他不止一次对好朋友们说过,我不会爱了。听的人全不在意,这个时代,谁会和他讨论爱情呢,男女之间的事,关键词已经变成了“搞”和“玩”。

但他真的为此很惆怅,在还算年轻的时候,“爱无能”比“性无能”哪个更糟糕一些呢?

可是现在他正经历的煎熬是怎么回事呢?是离婚重新解放了他长久受道德束缚的天性吗?还是家庭的破裂让他受了精神刺激?哪个原因都好,反正导致了同样的结果,就是他重新享受到了思念一个女人的煎熬。他在爱,这毫无疑问,问题是他是真爱那女孩,还是他只是需要去爱,那女孩只是一个可以置换的对象?无论如何,刚刚复苏这个阶段,他对自己的爱是不自信的。

中午他几乎没有吃饭,心潮涌动以至于茶饭不思,甚至有些微微想呕吐的欲望。他不能自控,冲了个澡,从衣柜里提出几套衣服试着搭配了几回,又对着镜子把翘起来的几根头发压平,看看比较满意了,提着公文包出了门。乘电梯下到车库,发现车钥匙落家里了,只好又跑回来取了一趟。

车开出来,外面竟然下着雨,他关上天窗,开启了雨刷,划动的雨刷像他忐忑的心情。他开着车,很焦急,仿佛全单位的人都在等着他开会。进省政府大门时,正碰上文促会的大巴车往出走,他让在旁边,从车窗里看到她也在车里,想起来今天单位组织青年职工去看民间文化展览。他泊好车,提着公文包上楼到了自己办公室,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你也去看展览了吧?”

她很迅速地回复:“恩(嗯),已经出发了。”

“回来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他想了想,又把“办公室”改成了“这里”——“回来后到我这里来一趟好吗?”

“有什么事吗?”

“见面说吧。”

“好吧,我回来就去找你。”

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像平静的海面,虽然暗流汹涌,但是有一种无形的伟大力量让一切都平静下来了,他的头脑也不再发热,甚至想起了很多遗忘很久的工作。他把衣服挂起来,给窗台和书架上的吊兰和绿萝仔细浇过水,用喷壶冲洗得绿莹莹的,然后带上门出去,走到楼道尽头领导的办公室,和领导开心地谈了半天心,说话间不经意地抬腕看一眼手表。估摸着看展览的该回来了,他抛下意犹未尽的领导,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用心地处理着几件工作,偶尔才走神听听楼下大院里是不是有大巴车回来的声音,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心跳就开始加速,但好几次都是别人的门被敲响了。

他把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留着很宽的缝隙,希望她不敲门直接推门进来。但是他还是听到了敲门声,知道是她来了,故意不回身说了个:“请进!”她就举着白色的iphone4s手机进来了,一直冲到他跟前,让他看她拍摄的展览图片。尹南平笑着让她坐到沙发上,他离开办公椅,坐在她旁边,用手托着她拿手机的手背看她用手指滑动着照片,用稍显夸张的激动向他描述她看展览时激动的心情。他用几乎父亲一样亲切的眼神望着她,心里充满了怜爱。他注意到她唇上新涂的透明唇彩,让她清纯的唇像春天的花瓣一样新鲜诱人,一定是到他办公室之前才涂的,那就是为了见他。这说明很多事情,最重要的一件是女为悦己者容,他那天酒后向她吐露了心迹,她为此而更加希望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象。那么,更意味着,她不会拒绝他的进一步的要求。他把冰冷颤抖的手掌抚到她的背上,她抿了抿嘴唇,没有躲开,也没有慌乱,反而有些木讷和无所适从,像一个没有了主意的小兽。在尹南平的印象里,她是个矜持而本真的人,她在不多的几次面对他的指令性的要求时,表现出来的顺从,有一部分缘于对他的信任,但更多的似乎是本性里存在的随和和迷惘。

就在手掌心贴上她的背的那一刻,虽然隔着衣服,尹南平觉得直接连通了她的灵魂,他变得柔情无限,很多的爱怜的话语涌上喉咙,他深吸一口气准备配合行动吐露出来。这时候,楼道里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听到了,迷惑地看看他,他扫兴地低下头去,她就站了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尹南平的手机响了,前妻打来电话,说外面雨下得很大,叫他开上车去接儿子。他犹豫着答应了,收拾了东西,关了电脑和饮水机。他夹着公文包走向电梯,看到她也挽着包站在那里。电梯来了,门开了,里面没人。他看着她,打了个让她先进的手势说:“After you!”她笑笑,进去了,他跟着她。

“外面下雨了。”他说。

“我看到了,所以要早些走。”她突然很客套,有些距他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他理解她的反复,环境改变是能左右人的思想的,并且为此更增加了内心的怜爱,他想要开车送她,或许,她会同意和他共进晚餐。他纠结起来,没有想到在自己内心的天平上,她会比儿子更偏重一些,或者说自己的情感需求比照顾儿子更重要一些,“我是个这么自私的人吗?”尹南平在问自己的心。走出电梯,看到门口雨下得很急,是去接儿子还是送她,尹南平必须做出决断。他决定去送她,但心里为此狠狠地揪痛了一下,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父亲。但旋即他释然了,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不爱儿子,不是爱她,也不是爱自己,而是自己需要去爱。

她有些慌乱地加快脚步要冲向雨地:“我先走了,再见!”

他一把拉住她说:“雨太大了,坐我车!”

“别了吧,耽搁你回家。”

“没事,跟我来!”

他快步前面走,一边招呼着她。冲进他的车里,两个人各自整理着自己,一时都没什么话。她没有坐前排,坐在他后面。尹南平给前妻发了条短信:“晚上有客人要陪,你辛苦去接一下孩子。”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使自己抬眼就能看到她那张舒服的脸,然后,发动了车子。

“你喜欢吃什么?”他从后视镜里看看她。

“干吗?”她笑吟吟地从后视镜里望着他。

“请你吃饭。”

“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他笑笑,没有回答。车子驰上大街,照例是堵车,他拿起手机,问她:“海鲜怎么样?”

“不吃西餐就好。”

他打通电话,让自己常去的那家环境古雅的酒店留了一个小包间。

“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她还在问,他还是不回答,他觉得她在这方面其实挺有经验,是个有情调的女人,把这种微妙的关系拿捏得挺好。她没有拒绝和他一起单独吃晚餐,这已经说明一切。

6

泊好车,脚踏上大地,他的从容就消失了。无数次和无数女人单独吃过晚饭,他第一次感到和一个女人一起走向饭店竟然如此紧张,这只说明一件事情:他把她看得太重要了。他有一点点的沮丧,觉得这样尴尬的气氛不应该是两情相悦的情形,这又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深爱着她,而她对他只是有好感,他把她当爱人,她把他当还谈得来的同事。

他们进了包间,对面坐,她没有拘谨的表现。

他知道她不常来这样的地方,点菜的时候,稍微客气了一下,自己就捧起了菜谱,他故作从容地点了几道这里的特色菜,脑子却在高速运转,搜索着她曾经在饭桌上说过自己喜欢吃的菜。他没有辜负自己,想起来她喜欢吃的是虾、鱼和豆腐,这里的特色菜里有一道鱼和豆腐,于是他就补充了一道龙虾。关于龙虾,他有着美好的回忆,刚结婚那年,一位有身份和地位的忘年交来看他,请他到最高档的酒店吃饭,快吃完时他提出给燕尔新婚的妻子带一份扬州炒饭回去,那位朋友哈哈一笑说:“我给你准备一份盒饭给你爱人带回去。”两只饭盒拿过来,每个里面是半只蒜蓉覆盖的龙虾。他把千把块钱的盒饭给妻子带回去,让她平生第一次吃到了龙虾,而且是一个人吃了一整只。在那以后的数年岁月里,妻子偶尔想起他对她的好来,都会提到那只龙虾。后来,龙虾对于他们的家庭已经不算是什么奢侈品的时候,她却毅然离开了他,对于他们的离婚,他俩的好朋友这样评价过:“你总是把最好的给她,当她觉得你给她的已经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时,她对于离开你就没有什么顾虑了。”可是,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尹南平想不明白。

此刻他点龙虾给女孩吃,知道龙虾对于她正像对于十年前的妻子一样,是不容易吃到的东西。他突然柔肠百结,剖成两半的龙虾上来后,他把她面前的盘子端过来,细心地用刀叉剥离着里面的虾肉,然后放回到她的面前去。在他替她劳动的时候,她专注地望着他,眼神亮亮的,盘子回到自己面前时,她由衷地露出了笑容。尹南平看得出,她不是经常被男人这样呵护,所以多少有些感动的意思。果然,她站起来,拿着茶壶给他倒茶。他把茶壶抢过来,告诉她:“这不是在单位,我不是领导,你也不是下属,记着以后咱俩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男人你是女士,我理应为你服务,这是绅士风度。”她听话地把茶壶给他,打趣说:“那是不是我坐下之前,你应该为我扶着椅子?”他愣了一下,笑道:“那当然,下次一定得这样。”两个人开心地大笑起来。

愉快的情绪让交谈更加融洽,他几乎没吃什么,一直在给她当服务生,她一边吃,一边用眼角瞥着他。就是她斜着看人的那眼神,让他觉得她是个懂风情的女子,为此他渐渐地开始话多了起来,欲罢不能地标榜着自己,话题包括自己在单位的地位还有蒸蒸日上的事业。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离婚了,因为还没有熟悉到那种程度吧。吃完饭,他观察她并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就提议再喝一会儿茶。他有些想坐到她身边去的冲动,但总觉得有些过于鲁莽,没有喝酒,情感总是难以战胜理智。

到底还是得走了,出来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他开车送她,很随意地提出路过公园的时候进去散散步,她没有反对,只是提醒他说:“会不会太晚了?”他这才想到她的未婚夫此刻也许正在家里焦急地等待。这时候他们或者只是他似乎才想起在他们之间有一个人是不可忽略的存在,沉默像流泻进车窗里的光影一样淹没了他们,尹南平心里交织着顾虑和哀伤,他把右手抚在她左手背上,叹了口气说:“我给不了你的,我也不想害你失去。”怕她不明白,他又说:“你就要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有深爱着你的老公了,我不想让这一切因为我而失去,一个女人能争取到还算幸福的婚姻太不容易了。”他又自我解嘲说:“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我还是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你,我只能希望你幸福,而不是去破坏你已经到手的幸福。”她不说话,只是慢慢地把手抽了回去,握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然后,她告诉他:“我到了,你回去的时候慢点开。”

他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把车开得风快,觉得只用了一秒的时间,就到楼下车库了。他从车库出来,给她发了条短信:“我到了,放心!”走了没几步,他就收到了她的回复:“你说得对,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了,这份感情再发展下去对彼此都不好,那么,到此为止吧。”他笑笑,把短信删掉了。超市已经打烊,他第一次看到那五光十色的落地玻璃变得暗淡无光。

进了家门,客厅里的灯亮着,前妻和儿子卧室的门关着,他们显然已经睡下了。尹南平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小,他接了一盆热水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烫脚。六频道正播着一部美国电影,一个脸熟的黑人是男主角,叫不上名字,他又调到九频道,不是他喜欢看的国家地理节目,是个跟旅游相关的纪录片,他通常只喜欢看这两个频道,除非世界杯或者欧洲杯赛季也看看体育频道。没什么有意思的节目,他只是对着电视沉默着,偶尔眨眨眼,便觉得身边坐着那个他刚送回家的女孩。凑合着洗完脚,回到自己的卧室,床头柜上堆满了想看或者需要看的书,但只有枕头旁边那一本才是睡前的阅读物。但是今天他看不进去,半天了还是那一页,或者看了好几页却不知说的是什么。他决定睡觉,关了灯,躺在双人床的正中间,习惯地把儿子小时候玩的毛绒大猩猩抱在怀里。

一直没睡着,上了一趟厕所。回来觉得该睡着了,听到楼下远处的河坝上有人在唱夜歌,很飘忽,过了一会儿有两帮人在空旷的城市夜空下吵架,接着就打起来了。尹南平觉得自己的双臂开始发烫,一会儿鼻孔里呼出的气息也开始烧灼着上唇,他很难受,女孩的发光的影子贴在他的眼皮里面,让他的身体里充满了光芒,这光芒让他的身体像个灯笼一样和夜色格格不入。凌晨,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依稀梦见了她,她在对他笑,他攥紧双拳,身体蜷缩起来。

糟糕的是,我爱她她却不爱我,这是一出可怜的独角戏,——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就是你为之痛苦和疯狂的那个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你,你就是个无所谓,你爱上的不过是别人家的水泥墙。尹南平想起自己看过的那出美剧《迷失》,他自言自语:“Im lost!”

7

“我应该出去走走,或许会好一些。”饱受相思折磨一周后,尹南平决定拯救自己,他选择了逃离身处的环境。人,有时候需要去远方找回迷失的自己。

他以去北京开会为由向领导请了几天假,把儿子托付给前妻,却背道而驰,买了一张去广州的机票。有一位大学的同窗好友,在广州开着一家生产高尔夫球具的公司,他给尹南平寄了五米室内的草皮和一副球杆,要他练习这项贵族运动。尹南平拆开包装,却怎么也找不见球,一颗球也没有。他打电话过去问:“老五,怎么没有球啊?没有球我拿什么练,乒乓球吗?”老五哈哈笑个不住:“不会吧,怎么会没有球?可能我们寄东西的小姑娘忘了装球了,我让她再专门给你寄一次吧。”

尹南平说:“算了,你下次回来给我捎上就行,反正我也不会打,你回来正好给我当教练。”

老五说:“要不这样,我让小女孩专门给你送一趟,你连人带球都收了算了。”

上飞机前,他把航班信息发给了老五,同时附了一句话:“我坐这趟飞机找你拿球来了。”

说好的接上尹南平直接去东莞玩几天,老五却没自己来,派了一个身材很好皮肤很白的高个子女孩来接机,尹南平和她握手时暗想,不知道这姑娘是不是忘记给自己寄球的那个。小姑娘气质不错,很能说话,一路上可劲地告诉尹南平,今天晚上有一场王若琳的演唱会,本公司是赞助单位,所以拿到了几张很靠前的贵宾席的票,她兴奋地鼓动尹南平一起去看。尹南平微笑着望着她专心地倾听,他这个年纪曾经的偶像是“四大天王”,平常到了KTV也只会唱郑智化和童安格,实在不知道王若琳是何许人也,可他此番来广州也实在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做,又是个惯于迎合女孩子心意的人,就答应了晚上叫她老板一起去看演唱会。他答应女孩一起去,纯粹是冲着她长得很入自己的眼,他是喜欢她的。

老五穿着一条滑稽的裤子宴请老同学,一见面拉住手,就把他的鸟嘴附在尹南平耳边嬉笑着问他:“怎么样,接你的这个小孙长得还凑合吧,你能看上就让她晚上陪你玩。”尹南平望着长得越来越像条鳗鱼的老五,生怕他的话让小孙听见,笑着打哈哈。老五却不顾他的窘迫,大声招呼:“小孙,小孙,你坐在你尹哥身边,把你尹哥招呼好啊。”喝酒的时候老五听说尹南平想去看王若琳的演唱会,大摇他的鳗鱼头:“不好看,不好看,长得一点也不好看,还不如咱班上的那个谁,别去了,我陪你去找个地方好好玩玩。”小孙求救地望着尹南平,尹南平说:“管她好看不好看,我就是去凑凑热闹,你要没时间,让小孙陪我去就行。”老五调侃他:“我看是你陪小孙去差不多。”

一行人从贵宾通道进去的时候,热场活动已经接近尾声,灯光都聚集在舞台上,四周黑压压的像是没人的旷野,只有无数的荧光棒像海面上发光的水母在晃动。尹南平坐下来,习惯性地掏出了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他心里一动,感觉到灵犀之间有微风吹拂,觉得一定是她打来的,点开看,果然是。他张望着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回电话,灯光却全部暗了下来,全场爆发出期待的呐喊和口哨,演唱会就要正式开始了,那个陌生的歌手就要出现在他眼前。尹南平在黑暗中微笑了,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出现在什么样的场合,在给什么人捧场,搞不清为什么会让一些陌生人唱主角,而你还要乖乖地当观众。

“让我们欢迎Joanna——王若琳!”响彻全场的呐喊和口哨声中,色彩斑驳的灯光照亮了舞台,舞台上却空无一人。尹南平正纳闷,舞台上的灯光又消失了,空中落下一团柔和的橘色光束,笼罩着贵宾席中间一个突然出现的小平台,平台渐渐升高,有两个人站在上面,一男一女,尹南平一下子就被那个女孩脸上散淡而嘲讽的笑容摄住了,她的眼神如梦似幻,嘴角挂着笑,眼波流转扫视着全场。耳畔全是呼喊王若琳的声音,尹南平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出神地望着她头上黑色的小礼帽,灰色的连衣裙,黑色的丝袜,她在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和歌迷打着招呼,夹杂着英语,还是不能很连贯地表达。老五在他旁边呵呵地笑着说:“台上这姑娘喝醉了你信吗?”尹南平没回答他,扭头看看另一边的小孙,她正瞪着眼睛凝望着王若琳,脸上放着光。王若琳终于开唱了,只有身边那个贝司手伴奏,她翻唱了一首邓丽君的《夜来香》,眼神迷离浅吟低唱,尹南平注视着她,渐渐被那懒懒的声音把心揪住了。接着,她又翻唱了一首《玫瑰玫瑰我爱你》,随心所欲地发挥着,甚至有一句词唱错了,收尾的时候蹲下去又站起来,很狂放地“耶”了一声——尹南平确定她喝醉了,老五说得没错——但这让她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让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摄人心魄。在她唱英文歌的时候,尹南平听出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喜欢的爵士乐的味道,那个时候,他参加工作不久,过着单身的生活,迷恋着黑人音乐,搜罗了很多爵士和蓝调碟片。那些碟片,结婚后都找不见了,妻子不喜欢他喜欢的艺术,她出身于一个商人家庭,和艺术家没话说,倒是和搞装修的工人、做生意的小贩很融洽,或许,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王若琳翻唱那首梅艳芳的《亲密爱人》的时候,尹南平吃惊地发现她比梅艳芳唱得更有味道,懒懒的声音,像是在尹南平的灵魂上刻字,让他想起这半生经历的所有的悲伤和欢乐,他望着她,很自责地想:“我以前怎么会不知道王若琳呢?”他就这样爱上她了,深深地爱上了她。整个晚上,他就那样痴痴地凝望着她,他在想:“通过老五是不是可以和她建立联系呢?”

黑暗中,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尹南平低头翻看,是单位那个女孩发来的短信,她说:“你在忙吗?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呢?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因为反正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说了也无所谓: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又觉得很对不起我男朋友,所以,你还是不要爱我了吧。”尹南平静静地笑了,他扭头看看身边的小孙,小女孩陶醉的样子让她洋溢着说不出的美丽。

8

尹南平半躺在高铁一等舱深红色的座椅里昏昏欲睡,连续几天的宿醉令他的身体和头脑都陷入深重的疲乏,列车的高速度和轻微的摆动把他从旅客们兴奋交谈的声浪里渐渐托举出来,疲倦带来的舒适感像潮水冲刷沙滩,一浪接着一浪慢慢淹没了他的身体,甜美的睡眠和车窗外徐徐展开的夜幕一道来临。正在这个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尹南平多希望听到有人接听了电话,而自己可以继续睡觉,但的确是他的手机在响。尹南平以为是老五的电话——老五太忙,还是小孙到广州南站送的他——抬抬腰,把它从身下摸出来,睁着一只眼睛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律师事务所的女博士小朱,他按下接听键,又闭上了眼睛。

“喂,你现在说话方便吗?”小朱的声音带着呼啸的风声和一种说不清楚的寒冷阴霾。

尹南平睁眼看了看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平头小胖子,他正戴着耳机捧着平板电脑玩游戏,对他接电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兴趣,就说:“没事,你说吧。”

小朱发出深长的一声叹息,好像胸腔是一个冰柜,尹南平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的气息和嗓音,虽然她是一个法学博士,依然有着咋咋呼呼的性格和闪烁着热情的眼睛。她用空洞而乏力的声音说:“我告诉你啊,我现在一个人坐在一间屋子里,关着灯和你说话,我郁闷死了。”

尹南平的睡意渐渐散去,可还没有气力去追问她原因,作为很熟的朋友,他们有着超友谊的关系,却没有超友谊的感情,但她总是散发着女博士的那种逼人的强势,把尹南平看做是她的“一盘菜”,可以听她摆布的小白脸,这种打着时尚烙印的占有好比审批通过的课题一样被她视为学术成果,——学术成果是不带感情色彩的。

尹南平只说:“咋了么?”

小朱发出第二声更加空洞和寒冷的叹息,有气无力地说:“刚刚我一个闺蜜来看我和我闺女,你不知道,那家伙开着大宝马,拎着LV包,包里全是一摞一摞的现金,硬邦邦的都没拆捆儿!气死我了!”

尹南平失笑:“你是博士啊,这么大知识分子,还能被金钱刺激到?多少钱能买到一个法学博士和你的社会地位啊,我的朱大博士!”

“不是不是!”她急切地说道:“我郁闷的不是这个,你不知道,她一个三十岁的小姑娘嫁给了一个老头儿!”

“就是图个钱嘛,这种事情早二三十年就不新鲜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尹南平揶揄她,同时张了一眼车窗玻璃里自己的脸,是一个中年人的面庞了,他暗暗为岁月带给自己的阅历感到享受,有些事情是学问解决不了的。

“关键是,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明白吗?”她加重了语气,“我是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长大的,没想到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提着一兜子现金到处招摇!真是气死我了!”

尹南平也表达了他的惊奇:“说实话,真想不到现在还有这么浅薄的人,现在的人干什么都先考虑钱,可是又表现得对钱嗤之以鼻,她还没有修炼成呢!”

“哎呀,她怎么可以对我这样!”小朱说到了问题的关键,尹南平又看向车窗外厚厚的夜幕,仿佛透过数百公里的黑暗看到了她的骄傲被击伤的样子,他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脆弱。尹南平无法想象出来她那个闺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长相、表情和举止,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人吗?但这个开着宝马车的女人却让尹南平联想起一个经人介绍短暂相处过的女朋友。

那个姑娘没有结过婚,开着一家礼品店,一年可以赚个三五十万的样子,尹南平常开玩笑喊她小富婆。她是个气质高雅而矜持的人,穿着得体而时尚,但是一点都不招摇,当尹南平带着她赴朋友的饭局的时候,她的形象每次都让举座皆惊,毫不夸张地说,十次总有九次,让所有在座的女人都在她的光彩之下黯然失色。但男男女女们那些羡慕和饥渴的眼神并不能让尹南平感到享受,因为大家看到的是她最耀眼的一面,而尹南平看到的常常却是她挽着袖子和她的店员一起搬动着大大小小的包装箱,风风火火地装货卸货,干起那些脏活儿累活儿来就像喝水一样平常。这让尹南平吃惊,也感到心疼,正是这个原因,尹南平虽然不愿意和她结婚,却总是舍不得离开她。尹南平不愿意和她结婚,并不是因为前妻一直在照顾着自己和儿子的生活,而是抹不开面子——认识尹南平之前,这姑娘是尹南平最好的朋友的女朋友,而在此之前,她是尹南平另一个哥们儿的情人,世界就是这么小!尹南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先后离开他俩,但他俩提起她来都交口称赞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尹南平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但从来不接他们的茬,——他们和他一样知道一个秘密:她是个在床上热情如火的女人。尹南平不想和他们做任何关于她的深入交流,以免妨害到他们的友谊。

那个女孩也有一辆宝马车,尹南平曾劝阻她不要买这么扎眼的车,不安全,她说:“没事儿的,抢劫的一般都是男人,我这车是买给女人看的。”

法学博士就是被闺蜜的宝马车和LV包刺激到了,因为人家就是买来让她看的,她成功地受到了刺激,让闺蜜把快乐建立到了她的痛苦之上。

尹南平不能把她从低落的情绪当中拯救出来,就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娃娃呢?你该去给你闺女喂奶了吧,——女博士也是女人么!”

她听懂了尹南平的双关语,叫喊起来:“不是不是,我怎么会被她伤害到?关键是她是第三个了,我已经有三个闺蜜嫁给了老头子,然后穿得珠光宝气到我这里来炫耀。你说气人不气人!”

“不会吧?”尹南平真的惊愕了,这也太落俗套了,女博士的闺蜜们怎么玩的全是别人剩下的。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带着感情劝说她:“喂,你可能是在家奶孩子的时间太长了,跟外界接触太少了,才这样大惊小怪的,有时间多出来转转吧,不值当为了这么几个轻浮的毛丫头这么受打击,咱是博士啊!”

她果然恢复了博士的腔调:“我就是搞不懂,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她们怎么都成了这样!对了,大处长,回头我安排你见见她们,你观察一下,然后帮我分析分析。”

尹南平说好呀,找个时间我和她们见个面,一个一个深入地观察分析一下。

小朱忽然爆发出一串大笑,乐不可支地说:“什么呀,分析不完都哄床上去了!”尹南平也笑起来,顾忌着旁边的旅客,没敢太放肆。她接着说:“这几个家伙,兜里提着一捆一捆的现金,专门钓小白脸儿的,你可小心点!”

尹南平很高兴她恢复了人气儿,着实松了一口气,“怎么会,我都老成这样了。”

“那行吧,我先去喂孩子了,改天出来一块儿吃个饭吧。”她终于放了尹南平。

挂了电话,尹南平把手机依然塞到后背和座椅空隙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9

回来第二天的晚上,尹南平和好朋友胡教授还有杂志社的姜主编应约去著名作家何秋葵家里喝酒。这些天气温回升,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散步过来,围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秋葵两口子一会儿起来一个,走到厨房那里去打着火,炒一个拿手的菜端过来,所以桌子上总是那么两三个盘子,却不停地变换着不同口味和荤素的菜品。一会儿秋葵开书店的夫人又起来去了厨房,剩下的人碰了一杯,喝了一小口,有人放下了杯子,有人就那么端着,一起笑眯眯地看着秋葵的夫人展示厨艺。他们的厨房和客厅是在一起的,所以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在炒菜进行当中提出不同的调味建议。他们的客厅不是传统的客厅的样子,干脆就是个酒吧,或者说整个装修成了咖啡屋的感觉:那边有半圈沙发围着一个茶道,这边是几把吧凳儿和可以调酒的吧台桌,有一面墙上都是书架,而另一面墙做成了酒柜,客人们在喝酒的当中没有人负责倒酒,得自己走到酒柜那里去拧开酒桶哗哗地接满自己的杯子,尹南平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农村人在黑夜里把尿盆捂在被窝里小便。

爱好摄影的姜主编总是能发现那些别致的小摆设,他忙着拿手机把它们都拍下来,然后发到微信好友圈里去。因此大家的手机屏幕总是被动地亮一下,又一下,人也被动地欣赏着他的即兴创作的作品,并出于礼貌点上一个赞,或者发出一个笑脸儿。

对于引起姜主编浓厚兴趣的那些小玩意儿,秋葵夫妇淡然地微笑着,并不忘在姜主编的微信后边满不在乎地解释那么一两句。

因为一个什么微不足道的话题,秋葵两口子争执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客人们举着杯子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吵嘴,谁也没有去劝阻。他们的争吵无关乎感情问题,甚至无关乎生活,他们争论的是一个诗人的写作困境,但他们都怒气冲天,有十分钟时间谁也不理谁,也不和对方说话。秋葵的前妻尹南平见过,是一个戴眼镜的高中数学老师,那个时候,他们还住在那个高中的单身教工楼里,秋葵一见尹南平总是抱怨自己有干不完的家务,发誓要写一本畅销书,然后到城郊买一幢别墅,雇上两个保姆,一个只看孩子,一个专做家务。有一天,尹南平和秋葵一起去南城一个书店打发午后时光,结果在那里待到很晚。老板娘听说他是作家何秋葵,就拉上他们一起去吃晚饭,她详细地聆听了秋葵在现实和理想里挣扎的痛苦,然后端起一杯酒来,单独敬了他一个满杯,宣布:“你老婆不适合你,我适合你,我们都离婚吧,然后咱们在一起生活,——相信我,我会给你你最想要的生活。”秋葵只是醉眼蒙眬地笑着,他喝多了,尹南平和老板娘一起送他回到家。他们把秋葵扶到床上躺下,他老婆一直趴在台灯下批改学生的作业,始终没有抬起眼皮朝尹南平他们看一眼。出来后,刚走下楼梯来到操场上,书店老板娘对尹南平说:“你先回家吧,我有话对他老婆说。”尹南平怕她借酒闹事,扯住她的袖子不让她返回去,她看他一眼,像拂去一片落叶一样轻轻地拂开尹南平的手,转身又上楼了。

后来尹南平听秋葵讲,那天晚上书店老板娘返回去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两个女人:书店老板娘站在那里,对批改作业的高中数学老师说了她在饭店对秋葵说过的那句话,然后,她过去拉起秋葵,一直把他拉出家门。而秋葵夫人一直在台灯下低头批改作业,没有答话,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那之后,有一年多的时间尹南平联系不到作家何秋葵,直到有一天他和书店老板娘以夫妻的名义出现在朋友们面前,请大家到他们装潢成酒吧间或者咖啡屋的客厅里喝酒。

那以后,尹南平经常在路上碰上熟人,一个男人或者两个男人,有时候是一男一女,他寒暄着问:“你好你好,去哪里啊?”对方回答:“去秋葵家里喝酒。”

曾经,法学博士孔美女也是秋葵家里的常客,尹南平就是在那里认识她的。

秋葵端了一道在南方新学的菜来,逼着朋友们说他厨艺高,胡教授和姜主编都嘿嘿笑着不说话,教授被逼急了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尹南平说:“味道不错,第一次吃到。”秋葵得意地瞟了一眼他新夫人,感激地端起酒杯来敬尹南平。秋葵夫人不屑地扭过脸去和教授、主编讨论时政问题去了,秋葵突然笑着问尹南平:“好长时间没有见朱大博士了,她上班了吗?”

尹南平说他也很长时间没见她了,应该是上了。

“也该出来和大家聚一聚了,”秋葵和善地笑道,“一肚子学问憋在家里奶孩子,会憋疯她的我看!”

秋葵夫人扭过来插话:“小朱生了个很漂亮的女儿,我前两天去家里看她了,哎呀,跟五百年没见过人似的,拉住我说不完的话,眼里都冒绿光儿!”她举起右手来做了个鸭嘴状,合拢的四指在上,大拇指在下,叩击了几下。

“不至于吧!”胡教授摇着头鼻子里哼哼有声,提出他的反对意见:“坐个月子也就半年时间,搞得跟与世隔绝似的,太夸张了,你太夸张了!”

秋葵夫人直起脖子来,脖颈那里都急得爆起了青筋:“怎么不是,小朱是南方人,在学校谈的恋爱,毕业后跟着老公留在了咱们这里,那个理科男一点情调都没有。这些年女同学里也就跟我联系多一些,再说她工作的那个律师事务所都是男同事,生下孩子根本就没什么人去看她,她亲口跟我说我是第二个去看望她和她闺女的,说话的时候眼泪都下来了,我有必要骗你吗,教授!”她的脖子已经变得通红,好像一只火烈鸟。

秋葵伸手去扯她的衣服,嘴里埋怨着:“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人家胡教授说了一句,你就说个没完,你怎么这么个人!”

姜主编低着头拿手指戳着手机屏幕,旁若无人地浏览他的微信是否有人点赞。

尹南平端着酒杯微笑着,望着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随时会响起铃声,又好像永远也不会有铃声响起来了。

(责任编辑:郭海燕)

猜你喜欢

南平秋葵
恋恋秋葵
秋葵变变变
秋葵的家常做法
南有嘉鱼
原来它不是小偷
白灼秋葵煮四分钟
秋葵要选有韧性的
配电网电缆线路故障检测与故障源定位方法
麻香秋葵
綦江南平僚文化的开发应用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