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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位祖母(外一篇)

2014-11-28蔡润田

山西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外祖母祖母儿子

蔡润田

大抵人情之常吧——童年的感受和记忆很难磨灭,尤其是那些曾经关爱自己至今想来还倍感亲切的人和事。

多少年来,每当忆及祖母与外祖母,都不禁黯然,两副清癯而慈祥的面容宛在眼前。或许是因为母亲过世太早无从记忆的缘故,在我,母爱的感受和影像淡漠几至于无,而两位老人的慈爱则深深镌刻在心里。

祖父英年早逝,迫于生计,姑母早早送了人家,祖母携幼小父亲从平定石门口村改嫁到朝阳堡村。至于祖父如何病逝,生前何干,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到石门口祖父坟上拜祭过一次,依稀记得父亲告诉我祖父是病逝于天津一家柜上,职事似乎是账房先生,大约与如今的打工会计相仿佛,仅此而已。一个读书人,自己的家世都不甚了然,祖父的身世我都昏蒙无知,说来惭愧。

从我记事起,父亲即携眷京(冀)东开染坊,间或春节时回家探亲。只在这时能与祖母、外祖母小聚。直至1957年举家归里,才有较多的机会待在老人家身边。其时我还没读完小学。记得每晚我都睡在祖母身边,她总是把被褥给我铺展得舒适熨帖。平日偶有亲戚邻里送她点儿点心之类,她自己舍不得吃,总是小心翼翼包藏妥帖,留给我吃。村里果树多,夏日桃杏,秋后梨果,特别是秋梨成熟的时节,她的老妯娌我称之为五娘娘(奶奶)的总要着人送去许多鸭梨,祖母用一部分熬成梨膏,其余则连同梨膏一并锁到窑洞后方的竖柜里。只要我一进屋,祖母总要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走到竖柜前,给我摸索出里面尽可能有的好吃食,多半就是果干、梨膏、鸭梨之类,她不吃,只喜滋滋地看着我吃,心目中那竖柜就是专为我储藏美食的所在。

祖母疼爱我,呵护我。记得有一次,说不来因为什么了,总之是我做错或说错了什么事或话吧,父亲竟抄了身边的小器物来抽打我,祖母见状,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匆遽间,父亲手上的家什没能打着我,竟落到祖母手上。祖母并无嗔怪,甚至不露声色,父亲却局促不安,难堪极了。大约有忤嫚之惧吧,从此,父亲再没有在祖母面前训斥过我,更不要说责罚了。

祖母患有一种我至今也说不来明目的顽疾,只记得大人们称其为“肾气疼”。病痛袭来,便只能俯伏在炕上,疼得剧烈时,还要吞食一口经过研磨的砖面,借以镇痛。祖母强忍着,趴伏着,不闻一丝呻吟,依约一副安详的样子。直到那饥荒之极的1960年,坚韧如祖母,也终于病馁交加,溘然长逝。临终,见她便溺中都还是赭色砖粉,仿佛平生苦难的隐喻。

另一位给了我殷殷关爱的是我的外祖母。我住的村子与外祖母的村子只一山之隔,二三里之遥。那村人家极少,我嫌其寂寥,不愿多去。每次前往,外祖母总是吩咐舅舅、妗子尽量款待我,设法哄我住宿一两天。其时外祖母已双目失明,终日盘腿打坐炕头,每当听到我隔门帘呼声姥姥,便喜不自胜地伸出双臂,把我拉到身边,从头到脚地摩揣,一面喃喃着:又长了,长了。外祖母的失明,那时我年幼懵懂,并未措意。其实,是蕴含了太多的辛酸的。外祖母堂前原本有四男二女,大舅早年从军,别家二十来年杳无音信,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政府来给挂烈属匾牌,才知道牺牲于抗日战场。二舅又因病去世。接着,母亲二十几岁去世(据表姐告我母亲二十七岁去世),一年之后,年长于母亲的姨母也去世了。就这样,“少者殁而长者存”,白发人送黑发人,连遭创痛,泪枯肠断,硬是哭坏了双眼。外婆疼爱我,一似奶奶。平定乡下人家大都有一对竖柜,外祖母家亦然。我每次前去,老人家也总是下地摸索着走到竖柜前,给我拿出尽可能有的稀罕吃食。外婆家有棵核桃树,打下的核桃就大都放到她的竖柜里。我一去,准要给我掏出一堆,临走必要带上。1963年我考上大学,老人家还要吩咐在阳泉矿务局上班的舅舅如月接济我,我情知舅舅负担也重,说服了老人家不要为我费心。未几,姥姥无疾而终,我去奔丧,她安详地躺在那里,仿佛睡去。我心里隐隐作痛。

流光易逝,忽忽半个多世纪了。两位老人的影子依然不时萦绕在我的脑子里。想到自己也入老境,就越来越有种不写点什么颇不安然的焦灼。如上的点滴权作纪念,聊胜于无。实则多半还是为着自己——心灵得以稍许的安宁、释然。

麒儿

我们这一代人,大都还有苗裔子嗣、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虽然,时移势易,不免为时势所冲淡,但在我,属望后昆,克振家声的心意总还隐约存在。因此,内心总不免有个所谓“弄璋弄瓦”的纠结。所幸天遂人愿,那一年,儿媳生了个男孩。忐忐忑忑的心事,终于释然。

生后起名。儿子与我或据典籍,或依心愿,几经斟酌,终于还是起了一个很平常的名字。其实我是最不擅起名字的。当年儿子女儿,我只凭意愿率尔各以一字名之。考虑到自己的愚拙,且孙子隔了一辈,此次便无可无不可。不过,最后商定两字之中的那个“麒”字,虽也平常,但在中国典籍中,却含有“雄性”“祥瑞”“仁”“杰出”诸多义项。这还是颇有意味可取的。姓名本来就只是符号,重要的是孩子的天分及后天的教育。幸赖天佑,小孙儿真是极端的聪颖,又极其懂事,在三四岁左右就能流利地读些浅显的出版物。起初很令我诧愕,却也窃喜。但这几乎与我无关,孙儿的天资颖悟之外,是儿子儿媳与外祖父祖母们乃至幼儿教师的劳绩。而且不特中文,英语亦能背得若干。我带他走在街上,车辆的名称型号,商店的店名,目之所及,许多都能脱口而出。这自然是外语科班出身的儿子的功劳。可喜的是,这一切,都还在麒儿入学之前。

麒儿去夏入学。显然,功课于他负担不重,毋宁说轻俏。晚间在家自学或做作业,总是要独力完成。我间或去看他,偶尔从旁提示,都被制止。看着他兀自托着下巴的那副沉思模样,真让人有种说不来是欣喜抑是怜悯的感喟。学期终了,都是满分。麒儿不惟学习自觉,也很懂事理。对事对人厚道,近乎仁义。人在儿时的自然需求是率真、不掩饰的,麒儿亦然,但常有超乎年龄的自制。和小朋友们相处,偶有不合或争执,多半随即作罢,欣然礼让。戏耍也以不使伙伴儿恼怒为度。从未见有纷争、执拗的时候。麒儿如果做错什么,或长辈希望他做什么、怎么做,也大都言听计从,行礼如仪。开头,我对此喜忧参半,激赏之余,不无疑虑。老实说,我不希望小小年纪就“从善如流”,更不希望他扭曲性情的驯服。但是仔细观察他的言行,并非一味服帖,许多时候都见他仰起小脑瓜思索。这时,从他眸子里看到的是明敏、聪慧。我也便坦然。我素性荏弱,只希望麒儿能生活得有棱角、自立甚至强势,不要像我。鲁迅说过:“社会上对儿子不像父亲,称为不肖,以为是坏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愿他的儿子像自己的父亲哩。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而已集》)想到嵇康《家诫》中那种情愫和心意,我很能理解他何以对后代的希望异于自身的修为。我想,综括一己的人生得失,俟诸后人,大抵人之常情吧。此种情怀,于儿于孙,并无二致。

麒儿早慧。我想,这缘由大致有二:一以天性,一以引导。这使我既怜爱孙儿,也暗自服膺他的父母及身边呵护他的老人们。尤其看到儿子及其外祖父与孙子那种自然亲切、朋友式的关系,就很是懊悔当年我的所谓严父姿态。荀子说:“君子之于子,爱之而勿面,使之而勿貌,导之以道而勿强。”(《大略》)看来,只有这后一句可取。前两句:爱孩子不表现在脸上,指派孩子不给好脸色。就大错特错了。

记得入学伊始,儿子从手机发来短信,说学校要家长写两句大约类似长辈寄语的文字。我沉吟半晌,写下大意为希望麒儿品学兼优,端正、好学的几句。强调日后读书,要学会取精用弘,注重“二典”:经典和原典。读经典不必说了。原典主要指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经书子书。这样的读书旨趣,一则是有感于当前快餐式读图之类的肤浅,再则也是鉴于自己幼年的涉猎浮泛。但发出之后,便觉迂阔。孩子年幼,体魄健旺最当紧,至于学习,勉励向上就是。小小年纪,哪里能懂得“原典”。此前,我还曾拣出《幼学琼林》,叮嘱儿子教麒儿诵读。我觉得此书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方方面面,用典雅骈体文罗致殆尽。读之,可兼收历史与文学,故实与文辞之妙。仿佛记得,当年吴晗就特重此书,称幼年于此获益不浅。但是据儿子说,孩子读不下去。这使我略感遗憾。不过,转念一想,环境氛围不同,当初的“幼学”,早已是艰涩、费解的“古董”了。还是顺其自然,由儿子“导之以道而勿强”吧。

麒儿一向瘦弱,体质不甚好。唯愿他体魄康健,一如我身边的这个小姐姐。如今与这聪明健壮的小孙女在一起,也有日夕绕膝之乐。我与孙子住处虽说相距不远,也只是数日一面,自知疏慵未能尽责如愿,深感憾恨。我想,许多痛心事,不是因为形格势禁,难有作为,而是因为不自黾勉、可有所为而无所作为。于此,或者可用“顺其自然”来解嘲或自宽吧。所幸,麒儿周围还有其他父祖辈的殷勤呵护与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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