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历史的马骏

马兰

无论是中国现代史还是回族史，有两位同名同姓的回族人曾广受各界关注。但从资料上看，他俩不可能互相听说，尤不可能相握于尘寰把语彼此志向。在叙述山西马骏前，先概略简介一下籍贯为黑龙江宁安县的马骏。其出生于1895年，早年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五四运动后在天津、北京及上海从事学生与工人运动，与毕业于直隶女师的天津回族人刘清扬女士（建国后曾任全国政协常委、全国妇联副主席等职）、河北大名回族人郭隆真女士、周恩来及邓颖超同为最早的青年领袖。而周恩来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恰是刘清扬与其丈夫张申府做的介绍人，而张申府是中共三个创始人之一。马骏加入中共组织是在1921年，1925年赴莫斯科大学深造；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奉调回国，受命担任中共北平市委书记兼组织部长。同年12月3日被军阀张作霖下令逮捕，1928年2月15日在北京就义，时年三十三岁。这些，史有定评，在此略过。

有关山西马骏事迹，叙述之先应有小赘方可理顺。马骏，字君图，出生于1880年，山西省晋城市人，其一生却与长治市的回族渊源颇深。长治市的回族人口现三万余，占山西回族总人数近二分之一强，主要聚居于市区西大街及下南街一带，为城区人口的十分之一。

清末年间，长治回族社区有两位脍炙人口的回族人物，分别是辅胜林家族的马映奎、荣盛程家族的程廷顺。马映奎学识渊博，以深厚的文化底蕴享誉当时，然生性淡泊，无意赴考求取功名，只在家中开办私塾课徒教子，也算看得开之人。程廷顺则是清末的武举人，也是无意功名，落得在家乡与挚交马映奎研习文武两艺。鉴于二人文武两道名闻遐迩，培育出的子弟有许多成就事业者；马骏的父亲对长治同族人极为熟络，对此二位相交甚厚；遂将其子送到马映奎门下受业。不几年，马骏即与小他两岁的长治同学程如璧，以聪颖善学名噪古城。相传马映奎曾公开放言，要让马君图与程如璧在十六岁时考取童生。清朝的科举考试沿袭明朝，科举考试必须考取童生。童生不一定都是小孩，年龄从十二岁直至六七十岁，凡是考取功名之前都算童生。考取童生之后，才有资格参加正式科举考试。马骏长程如璧两岁，事实上，二人均在十六岁时让老师如愿以偿，时间相隔两年。这段佳话，在当时曾轰动一时。其后，马骏又以优异成绩考入山西大学堂就读西斋。

马骏的父亲见儿子不辜负亲人及老师厚望，从泽州府前来长治，感谢马映奎课徒有方。马映奎对马骏素加青睐，常与挚友程廷顺说起此子不可限量。文武双修的程廷顺一脉单传，膝下无男丁，三个女儿各有禀赋，长女喜好随父亲习武，二女偏爱女红刺绣，幼女则倾心于读书练字，极富才情。值马骏父亲在长治，马映奎遂当面提出保媒。程廷顺知马骏志向可嘉，而马氏父子也深知程廷顺及其女为人，自是满心欢喜。正是基于这样的因由，才有了这段美好佳话。

马骏与程廷顺长女结婚后，深怀抱负奔赴省城太原。就读期间，马骏显示的才干令中外各方刮目相看。1905年10月由英国和意大利联合经营的福公司，依仗强势以低廉价收购了山西矿权。此事传出，山西各界大哗，山西大学堂立即展开维护国家利益的行动。马骏在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后，率领学生赶往设在太原海子边的福公司。仍是由马骏义正词严地用流利的英语阐明国家主权与民意，英国人竟被吓得目瞪口呆。马骏遂率越聚越多的人游行至山西抚衙，巡抚张人骏接见马骏等数名代表，承诺当为晋省人民将矿保留下来。同年底，马骏休假返回长治，在以勇武著称的回族同胞的保护下，集合潞安（当时长治仍袭古称潞安府）八县进步人士组织矿务局，并在卫上街（现英雄街）组织大会当场演说，号召民众维护主权。在山西大学堂学生并各界支持下，山西巡抚衙门终于在1908年初，与英国、意大利的福公司在北京签署废止了开矿冶铸等合同。这是中国高校学生与社会进步人士发起并终于取得胜利的爱国运动，对辛亥革命及民国走向均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1907年初，马骏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英国牛津大学攻读理科。因当时英侵占的矿产尚未归还，为了声援，血性轩然的马骏在伦敦与中国留学生上街游行，从而引起英政府重视。却因此惹得清政府驻英公使李经芳极不高兴，以致生出种种刁难。马骏曾作诗道：

困劫层层可奈何，欲投北海饮天波。

市中壮士吹箫苦，膝下英雄忍辱多。

自恨点金无妙术，那堪抚剑发悲歌。

受天大任应如是，岂以区区挥铁戈。

当时在日本与欧洲从事革命活动的孙中山到英国，经多次接触交流后，马骏参加了同盟会。为报效祖国而发奋苦读，但脑海中常常忆及祖国的大好河山。为此写下一首五言诗：

离乡三万里，五载未能回。

每羡南飞燕，年年自去来。

留学五年后的1911年，马骏大学毕业回国后，先是出任关外督府外交司长，以杰出的政治才干闻名于世。1913年夏，山西发生了“河东事件”。河东即黄河以东临汾、运城一带三十五县的统称，是山西省的粮仓。其中，运城盐池的税收占全省税收一半以上。河东局势动荡，省府政令不达河东，河东税金截留自用。北洋政府以“趁兵作乱，危害民国”为名派大军武装取消河东政权。由此而引发的民众反抗此起彼伏，震动朝野。危乱之际，阎锡山频繁发电召请马骏回山西，北洋政府也于1913年底任马骏为河东观察使，全权处理河东政局。马骏深知河东之地素来民风剽悍，即使身为女子也脾气多暴烈，是以自古有“河东女子狮子吼”之言。自清末以来更是士绅霸道，刁民横行，为山西官员一提就感到头疼的地方。马骏上任时，携长治回族武林高手程培荣同往，并委以河东警佐。马骏最大特点是对上不畏而对下宽松，知人善任，唯才是举。利用与北洋政权关系，马骏到任后即将北洋兵调出山西境外。轻骑简从，马骏短时间内即跑遍了所有县域，充分掌握了实情。程培荣也曾于清末中过武举，忠诚勇武，与马骏亲选出的一些得力干员，协同对贩卖大烟土，开设赌局，放利盘剥，逼良为娼，及蓄意挑唆民众因争水源引起严重械斗的首恶之徒，毫不留情，予以重拳出击， 严惩不贷。同时将在任期间“才能平庸，素无政绩”的数十名县长毫不留情地免职，另荐贤能。一时间，舆论大哗。马骏硬是将乱哄哄的河东整治得井井有序，终至成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模范区域。鉴于政绩突出，马骏1918年至1922年任河东道尹，官府设在运城。

马骏为人极是勤勉，于公务之暇，在其山西河东道尹官廨著书立说，撰写出《正教理论》一书并于1922年间出版。在自叙中，马骏写道：“方今民智大开，学术日进，我教忧时之士，群起奋兴，谋宗教之发达，顺世界之潮流，设立学校，启迪后进……余不揣固陋，本诸经义，著《正教理论》一书，作为中学、高小课本，俾我教青年学子，认识真主，知所趋向。”全书共分十八个篇章，主要阐述伊斯兰教义及穆斯林必须遵循的教规；以浅显的道理和通俗易懂的宗教传说故事为素材，用提问的口气作开头，结合实际生活例证加以解释。书末附有四章《古兰经》选篇。该书流传较广，社会影响甚大。

河东政局稳定后，马骏被调任山西省民政厅厅长，上任后即雷厉风行全省考察，再次将不称职官员革除一批，引得一些人告状上访。阎锡山恐事态闹大，1923年，马骏被调任省教育厅厅长。马骏接手教育厅后，便整顿撤换高等及中等学校无所建树的校长多人。因调解学生运动事遭阎锡山猜忌，1924年底任河东盐运使，1925年9月任实业厅厅长。1927年，马骏又辞去实业厅厅长，在北京任国民参议员。1930年，阎锡山联合冯玉祥及李宗仁倒蒋，失败后逃往大连。徐永昌接任山西省主席后，因不善理政，致使山西境内乱象丛生，贩毒吸毒者剧增。1932年阎锡山复任太原绥靖公署主任，重新掌握山西军政大权后，当即任命马骏为山西省查禁毒品委员会督办。马骏受命，立即调动力量，将依权仗势或横行不法的人抓捕处以重刑，如辛亥革命元老黄国梁侄子黄太清、晋军一名师长等多人。由此，禁烟禁毒贯彻整个山西。

马骏不仅政绩斐然，对伊斯兰信仰尤为笃诚。任职山西省教育厅厅长时，著名伊斯兰阿訇王静斋偕弟子马宏道，欲履行宗教功课朝觐并考察中东地区文化，马骏得知讯息慷慨予以资助。经过年余的文化交流，王静斋归国后，亲自回访了在国外期间曾予资助的马福祥。马福祥为甘肃河州人，时任西北边防会办、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至太原与马骏会晤时，马骏详细询问了王静斋阿訇生活状况后，便礼聘阿訇为教育厅谘议，“月致俸修”以解决生活所需。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王静斋才返回老家天津，在当地学者时子周协助下开始进行翻译《古兰经》。这一重大工程告竣，马骏与同为回胞的军事家，曾任民国国防部长的白崇禧上将，在资金与出版方面均予以了鼎力帮助。1923年由长治回族复兴成家族石印刊世的《省迷录》一书，是阿拉伯文《穆楠毕哈图》的译本，正是在绥远职任都统的马福祥寄给马骏，殷殷期望能印刷成册，马骏遂“余不才曷克当兹重任，惟事关我教前途，义不容辞。爰于公余之暇详为校阅……”亲自撰序以使之出版。热心教育，是马骏的最初志向。从政后不改初衷，1920年曾捐资修建家乡晋城清真小学，1929年创办晋城清真崇实中学；在长治创建山西第一女子学堂。先后为民族、为社会培育了大批人才。1930年，马骏发起成立伊斯兰布道会，亲自出资从北京聘请知名阿訇杨仲明翻译《古兰经》，分为上、中、下三册，另外一些由阿拉伯文翻译过来的教义教法经典，均在马骏主持下得以出版问世。当时设于太原的“伊斯兰讲学会”，马骏即主讲人之一。公开宣传并在《太原日报》上宣传教义； 1935年7月1日，派人出席耶路撒冷世界伊斯兰教大会，赴麦加朝觐并发表宣言，在国内外穆斯林中有一定影响。直到抗日战争太原沦陷前才停止活动。

为活跃民族文化气氛，提升民族品位，马骏联络友人程树荣、朵珍，成立图书馆；出资购宗教、哲学、历史、文学、物理、化学各类图书数千册，另有许多阿拉伯文及英文著述。可惜这个图书馆后来被日寇侵略者焚毁并掳掠一空。马骏极善写诗，其《咏清诗史五绝三百首》序文，是阎锡山所撰，此外有《斧头剑影》《白蛇传索隐》等著述，另编撰《清真要义》《马氏丛书》《知非斋》。还曾手编历史名剧《五将山》《宋太宗外传》《功臣泪》等剧上演，极受观众好评。

山西历史悠久的地面文物占中国百分之七十以上。在泱泱华夏的文明历史进程中，山西占着极其重要的位置。1933年，山西文献委员会在太原宣告成立，阎锡山虽为总裁，却全权委托马骏负责。接受重任后的马骏，四处派人收集山西名人手稿及著述，在各地进行碑碣拓片，对名胜古迹拍照并保护，之后由山西书局酌情出版。据有关资料显示，委员会编纂了一部大型丛书《山右丛书初编》，共收录了明清山西著名学者、诗人的稿本约四十七种，不仅内容涵盖面较广，且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与史料价值。

1937年七七事变，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同年10月，著名的忻口战役在晋北打响，之后太原告急。山西省府各机构人员进行有序疏散。马骏率文献委员会全体带着文献档案奔赴故乡晋城，随着战争升级，人员开始遣散。而马骏在此阶段与住晋城城关西的八路军总司令朱德、住晋城南村镇的国民党第一战区长官卫立煌交往密切。值国难当头之际，马骏将崇实中学历年积累并自己攒下的十万银元无私贡献，成立了山西省回民抗日救国会，号召全省回民积极抗日，并以个人名义向全国回教团体通电：

上海、汉口、成都、长沙、九江、安庆、开封、西安、广州、泉州、昆明、桂林、兰州、青海、宁夏、迪化、香港各回教公会及各回教促进会鉴：

日寇强暴，侵我祖国，凡我中华民国人民，不分种族、宗教，应一致同仇抗敌。况我回教人民，素称忠义，甲午之战，左宝贵战亡，榆关之役，安得馨殉国，为我教大增光荣！当此战事吃紧之际，凡我回教，务宜本天经抗战之旨，起而报国：或组织义勇队，或成立自卫团，附属国军，随时随地效力，不让左安独美于前。抗日胜利之后，尤是发扬我教之精神，愿与诸教共勉之！

山西省回教公会分会兼回教促进会会长马骏世叩。

此电既出，青海的马步青，宁夏的马鸿逵、马鸿宾等西北军政界回族要人及各地许多回民团体当即响应。八年抗日战争中，在民族统一战线领导下，回族的武装力量给了侵略者以沉重的打击。1940年，第二战区司令阎锡山任命马骏为战区上将顾问；同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擢升马骏为中将参议，全权办理晋东南地区的抗敌宣慰事宜。1942年，马骏被选为第三届国民参政会参议员。

由于晋东南地区特殊的战略地理，日寇曾两次侵占长治，四次侵占晋城。侵略者深知曾任许多要职的马骏，无论在国民政府中，在山西省境内或在整个回族中，均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1942年初夏，日寇出动部队将八十九岁高龄的马母抓捕，想以此逼迫马骏投降。大义凛然的马母怒斥敌伪，申明让儿子保持民族气节；不久，高龄老人被迫害归真。

仅带少数几名警卫隐居晋豫交界处太行山柳树口山中的马骏，由于回奸刘兆民和汉奸赵小兔的告密，日寇连带伪军共出动数百人，于1943年6月19日夜，将马骏及警卫秦小云抓捕，旋押送晋城软禁。期间，山西伪省长苏体仁等亲日分子屡劝马骏投降出任伪职，均遭到马骏的拒绝并严词斥责。得悉马骏被捕并被软禁消息，设在太原清真古寺的回教联合会及各地进步团体纷纷致以函电慰问。马骏的答复简洁明了：“已给儿子写信要他们抗战到底；日本侵略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妄图吞并中国，野心太大，必将受到世界民众谴责，我把一切托靠真主！”其次子马鹤年曾为国民党中央赈济委员会专员，政声颇佳且对中国共产党多有帮助。

嗣后，日寇将马骏转移至晋东南首府长治。尽管这片热土是马骏情牵梦绕的地方，国破山河碎的忧国忧民之心每每令他悲愤。据亲历世事的老人们讲，鉴于马骏的威望，日寇也惊怖于其不屈的民族气节，除过派人密切监视去向，也要对他假以辞色。而马骏住在时称清真三道营的营口街通顺义家族马子福阿訇宅院，除读书遣兴外，每到礼拜时刻，即会轮着到清真北寺、南寺或中寺履行宗教功课。有次马骏骑着马到清真寺时，恰遇任清真中寺教长的郝连成阿訇，见阿訇闪避，马骏急忙下马，先是恭恭敬敬道以“赛俩目”祝词，旋正色问道：“请问阿訇是什么品级？”见郝阿訇无语，马骏淡然一笑，说：“您老人家是指导今世后世两世生活的阿訇，我只是一个世俗官员。阿訇是见官大一级的品位，所有人应给您老人家让路，而不是您让；今后您要迎着官员昂首阔步。”小事中窥端倪，充分体现了马骏虚心礼贤的襟怀。

随着时日递嬗，马骏抑患成疾。症状重时，除诵念清真言，便是喃喃誓死不做亡国奴之语。1945年6月23日，不慎失足落入院内的水井中。待被人发现时，马骏早已复命归真，终年六十五岁。据口碑相传，打捞马骏遗体时，该院水井冰片味四溢并散发着氤氲香气。长治回族穆斯林为先生举行葬礼时，列队持枪的日军对马骏的民族气节致以整齐的军礼并对空鸣枪，以示对他不屈精神的最大尊敬。马骏逝世消息传出后，社会各界无不痛表哀悼，将这位著名爱国回族人士誉为“三晋介子推”；中央文史馆原馆长、国民党元老章士钊称赞马骏为“东方的拿破仑”；1946年10月19日国民政府明令将其生平收入国史。

马骏身前虽居要职，然而对教门极认真，他的办公室内设有专门的礼拜室，坚持五番拜功，对手下回族官员及普通人皆要求遵守教门。其家乡的清真寺、安邑县的清真寺、河北省石家庄清真寺，在修缮改建中，马骏均予以财力支持。其风范道德，极是令人尊敬。马骏先生归真后，先是安葬于长治西城门黑水河以西，后迁葬于长治西郊回族公墓，有碑为记。

经马骏先生家乡晋城市人民政府批准，2010年8月15日在晋城市成立了“马骏先生爱国精神研究会”，旨在弘扬马骏先生的爱国主义精神，挖掘先生遗留下来的著作、诗歌、宗教学、医学、书法等有关资料，并积极筹备修建马骏先生纪念馆，使其成为对青少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活动的主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