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住嘉兴
2014-11-27夏磊
夏磊
一直想用一堆文字来认真地记叙一座城市,但每次铺开纸来,总是觉得难以下笔。不是没内容可写,而是想写的这些城市大都历史悠久,打上了太多时代变迁的烙印。历史的、文化的、民族的、地缘的、政治的、经济的,所有的东西都交织在一起,选任何一条线索都难免挂一漏万。不知该选个什么角度,更拿不准该站在怎样的一个高度,生怕写不全面而贻笑大方,更怕写不公平而遭人唾骂。
嘉兴是我酝酿已久想写一写的城市,因为我曾经在这座城市小住过,因为我在这座城市里的生活工作非常顺利,还因为,这是一座有个性的城市。尽管我知道,我只能写一点自己的感受而已。
第一次去嘉兴,没想到竟是坐船去的。
当时是从苏州出发,顺运河南下。这是我心仪已久的事。几乎一直坐在船头,任冬日的河风吹在脸上。第一次坐船在运河里穿行,思绪竟有些纷乱,就像不经意地走进一位先贤的书斋,既舍不得离开,又怕被人撞见。是的,运河太博大了,它像一个人身上的主脉,它是一棵大树的主干。世界上没有一条运河像它一样,那么深刻地影响了一个国家和民族,并滋润和哺育了那么广阔的土地。
我只希望船能慢一点,好让我能有时间把思路理清,让我能想象出在这河里流淌过的盛世景象,以及重叠在一起的历史烟云。
船近嘉兴,河道开始变宽,大塘也渐渐增多。不知不觉中,船老大告诉我,已进入嘉兴市了。我连忙把思绪收回,没想到这就是嘉兴,水路的嘉兴竟是这样与众不同。
嘉兴的个性都反映在水上,嘉兴的一切似乎都与水有关。
京杭大运河的南端在这一带,而最富庶的苏嘉杭又是以嘉兴为枢纽。史料记载,京杭运河建成后,到了五代后晋的天福年间,这里仍旧是芦苇丛生。虽然水草丰美,可还是一片水乡泽国。“轻风拂渚,微风欲来”,到了明代,江南一带的作坊经济、商品贸易快速发展,嘉兴府已是相当富裕。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知府起瀛修浚城河,运土填于南湖之中,形成了今天的湖心岛,南湖因此又被称为鸳鸯湖。其实在这之前的宋代,这里已是鱼米之乡。
南湖的中间建起了烟雨楼。从此,这一湖碧水就与中国历史结下了不解之缘。烟雨楼前的五百年古银杏目睹了乾隆皇帝八次登楼的盛景。
作为一位北方君主,乾隆对江南的山水却是非常羡慕。水是生命之源,也是滋养一个民族的最重要的营养。于是乾隆在他北方扎根的地方选了两个水源最丰富的地方,改建兴建了两个大园子,一个是颐和园,一个是承德避暑山庄。在颐和园甚至像模像样地建了一条苏州水街。而在承德,他仿照烟雨楼建了一座几乎完全一样的楼,并且亲笔御书了“烟雨楼”的匾额。
我想,每当山雨迷蒙、湖山掩映的时候,乾隆会怎样惦记他的江南呢?他绝不会只想着江南的一座楼,他会想着这楼下的水,以及这水溉养出的物产,和同样是水滋养出的淳朴智慧的江南民族。他把烟雨楼搬到了北方,他似乎有点放心了。天下莫非王土,江南也可以搬到燕京,江南的水他在北方也找到了。
时光行进到1921年,一只红船在雨雾迷蒙的湖面上轻摇缓行。湖水不知,它托载起的这只船上正在开会,正是这个会,指明了中国革命的方向,为中国的历史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迁。
现在的南湖已在城市中间,而湖中仍然能见到芦苇,这是不多见的。南湖大体上还是那个烟雨蒙蒙的南湖。
上善若水。水的平和、水的不息,这一切又都像水一样渗透进嘉兴的每个地方,折射在每个人的身上。
嘉兴是浮在水上的城市,而这里的水是流动的活水。
前面我说城市难写,主要是指一些中小城市,因为我很难找到它们的个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我到过很多地方,可如果忽然把我放在一个市中,睁开眼睛,一定分辨不出在哪里。当然,它们的历史完全不同,但却都把历史放在了地方志里,而不把历史当作一种与众不同的个性代代相传。如今,它们有着同样众多的建筑工地,有着一模一样的楼房,无处不在的川菜粤菜和土菜馆,再有就是杂乱无章的店铺和服饰发型一样的人群,以及永远都嘈杂的街道。
这些城市有一个共同的追求,那就是发展,我无数次听官员们聊发展。有的说,幸好我们还有一片原始森林,可以大力发展生态旅游。还有一位说,老城墙边上有一些古民居,那块地的升值潜力很大,要加快发展速度。每次我都心里一寒,人们又把眼光瞄到历史和环境上了。似乎很难说出官员们有什么不对,发展更是大势所趋,但一味地片面追求发展,我们失去的同样很多。
我曾经注意过许多发达国家的城市,几百年来一直都是几万人口,几百年来甚至都是一样的建筑一样的街道,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富裕和他们国家的强盛。他们的市长也像普通市民一样常去小咖啡馆,讨论的话题是环境、税收、社保,还有宠物,他们的政府不像我们千篇一律是生产建设型的,而大都是公共服务型的。
就像一个永远忙碌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的性格和兴趣,一座上足了发条的城市,如何能享受夕阳晚照的安宁,如何能陶醉在岁月的醇香里呢?
我说嘉兴是浮在水上的,这水是悠悠流淌着的。所有的深巷都宁静安详,就像边上的乌镇和西塘古镇。宽些的河道里机船穿梭往来,却并不拥挤,就是最繁华的中山路上人流也显得恰到好处。
可是,嘉兴同样是发达的,它距离上海、杭州、苏州几乎是一样的路程,它没有理由不发达,但它的发达却与众不同。嘉兴不像上海那样精细张扬,不像苏州的好为人先,也不像杭州的先天优越。嘉兴是不动声色的,是冲淡平静的,这又使我想起了水来。
从经济角度来说,嘉兴跟前面几座著名的城市很难相提并论。当然我也不可能知道嘉兴官员们的内心想法。但是我感受到嘉兴并没有去拼命追赶,尽管据说它的很多指标都名列全省前茅。超常规的发展,必然是以破坏自然环境和人的生存环境为代价的。嘉兴的周边,现代企业林立,而城区水绕城郭,树笼街巷。我们从人文历史的角度来看,嘉兴的发展观体现了一种大智慧。
在嘉兴小住是寄居在城边,隔壁住着老两口,老汉每天晚上都出去捕鱼。起初我觉得奇怪,他也不带渔网,更没有划船,怎么捕鱼呢。后来相熟了,有一回就一同去。原来,老汉是专门捕小鱼虾的,晚上,他头上戴个电瓶灯,身穿防水皮衣,手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根竹棍,一张小抄网,他在小河沟的边上,用头上的电瓶灯照着,用竹竿赶一赶,再用抄网一抄,就行了。第二天一早,老伴把鱼虾分拣好,等着小贩来收。据说以前这些东西很好卖,价钱也好,可现在,河水没以前干净,鱼虾的味道也差了些。
乡村公路上,常有轿车或摩托呼啸而过。老汉头上的灯光显得很弱,但用来在河边捕鱼倒也够亮了。
我走的时候,老汉告诉我说,他有个熟人正好要开船上行,要搭他的船说一声就行了。
我深感诧异,他如何知道我一个外乡人对坐船那么有兴趣呢?
真没想到,离开嘉兴的时候居然又是坐在船上。
(关东方荐自《中外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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