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理论通才梯若尔
2014-11-27
21世纪第一个经济学理论通才
2014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由法国经济学家让·梯若尔独享,以表彰其在“市场力量和规制的分析”做出的杰出理论贡献。全球的焦点顿时集中在这个瘦高个的、永远带着绅士微笑的法国人身上,以及其背后虽然影响力日增、但国人鲜知的图卢兹学派。
让·梯若尔,1953年生于法国Troyes,1978年巴黎第九大学数学决策博士,后又仅用3年时间,于1981年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获得经济学博士。1984-1992年在麻省理工学院做教授,之后回到法国图卢兹,参与图卢兹学派让·雅克·拉丰教授主导的法国经济学复兴和创建图卢兹经济学院。22年下来,图卢兹经济学院已经成为世界顶尖经济院校,美国的教授很多会以是否被图卢兹经济学院邀请做报告来测试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和认可程度,2005年图卢兹经济学院在顶级杂志上发表的论文数目比欧洲其他所有的学校加起来还多。这里的经济学家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研究风格,被经济学界称为图卢兹学派。
梯若尔对人类经济学理论的贡献叹为观止,今年诺奖梯若尔得奖主要是因为“对市场力量和规制的分析”,但这只是他研究领域的一部分。他曾在自己博客主页填写了如下研究领域:产业组织、规制、组织理论、博弈论、金融、宏观经济学、心理经济学。当有人问梯若尔,你如何能够跨越如此多的领域并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呢?梯若尔的回答至今让人印象深刻,他说:“它们都是一回事”。
更令人望尘莫及的是,梯若尔几乎在现代经济金融理论的每一个领域都以非凡的概括与综合能力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在他出现的地方,不是开拓者,就是终结者。他是规制经济学的开拓者,也是公司金融理论的终结者。30年前,人们会尊称保罗·萨缪尔森是20世纪最后一个经济学通才。现在,人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梯若尔是21世纪第一个经济学理论通才。
自2008年保罗·克鲁格曼独享诺奖以来,已经连续五年都是若干位经济学家共享诺奖了。这次诺奖如此垂青梯若尔,除了因为梯若尔本人是毫无争议的经济学理论通才以外,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那就是对一个新兴学派的承认,承认学界除了芝加哥学派、哈佛学派以外,在法国还有个独树一帜的图卢兹学派的存在。2014年对图卢兹学派还有另一个重要的意义所在,这一年,图卢兹学派初代掌门人、被梯若尔称为“精神上的良师和最亲密的朋友”的拉丰教授恰好逝世十周年。今年的诺奖,对图卢兹学派确实有着非凡的意义。
在欧洲,很少有人提“爱国主义”。但梯诺尔却是一个放弃个人利益,为祖国做出贡献的学者。很早成名的他,在1992年就放弃了麻省理工正教授的职位回到法国,而这里的收入与麻省理工学院相比较,至少相差三倍。
道德风险和逆向选择
梯若尔没有辜负法国,法国也没有辜负梯若尔。法国政府,法国的企业界,如法国水利电力公司、法国电信,对拉丰和梯若尔创建的图卢兹经济学院鼎力相助,使得这里的经济学家能够无后顾之忧,安心做学问。更重要的是,梯若尔在这里碰到了一群志趣相投的法国精英学者。可以说,梯若尔的许多成果,背后或多或少都是和图卢兹学派其他学者的思想碰撞的结果。不是吗?梯若尔获诺奖的新规制经济学上的研究成果,都是和图卢旌学派创始人拉丰合写的;梯若尔在双边市场的开创性成果,是和图卢兹另一著名学者、现为世界计量经济协会主席的让·夏尔·罗歇完成的;梯若尔拉开政企合谋理论的帷幕以后,是拉丰和图卢兹著名激励理论家大卫·马赫迪摩对理论框架加以完善的……可以说,整个图卢兹学派在发展、完善和传播梯若尔的学说上发挥了难以估计的作用。梯若尔成就了图卢兹学派,图卢兹学派也成就了梯若尔。
图卢兹学派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强调在经济决策中绝不能忽视“信息不对称”这个问题。图卢兹学派的理论都试图寻找存在信息约束前提下问题的最优解。信息不对称分为两类:道德风险和逆向选择。所谓的道德风险,就是委托人委托代理人做事,而代理人由于目标和委托人不一致,而且由于委托人不能时时刻刻监督他,从而采取一些对委托人不利(比如偷懒、公款吃喝)的行为。所谓逆向选择,就是指代理人有些信息不能被委托人看到,从而有可能会谎报自己信息。比如在规制中,垄断厂商的生产成本往往是规制者看不到的,因此往往会夸大自己的生产成本去向规制者套取补贴。
梯若尔的“新”规制经济学秉承了图卢兹学派的灵魂。从大方向讲,梯若尔并不批评政府在规制中应该起重要的作用这一观点。梯若尔批评的,是规制经济学由于忽视了信息不对称,从理论到实践制定出来的规制政策执行下来都将产生令人失望的结果。忽视了道德风险的规制政策会造成企业降低成本的激励不足,而忽视了逆向选择的一刀切规制政策则会给高效率的企业留有过多的租金。因此,梯若尔提出,政府应该给出一组激励相容的规制政策,让高效率的企业自动选择高激励规制政策,而低效率的企业自动选择低激励的规制政策。
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的诺奖得主埃里克·马斯金是梯若尔的博士生导师。马斯金获奖的成果是解决了存在信息不对称情况下的机制设计问题。师徒二人研究的问题很类似,但是人手点非常不一样。马斯金的研究更加形而上,而梯若尔的研究更注重实用和政策分析。做个类比,马斯金的研究更像是病理学,而梯若尔的研究更像是临床医学。颁奖委员会的最后一句话,用中国的网络语言说:
“他的获奖,为高大上的经济学理论能够恰如其分地用于人类社会实践展现了新的华丽篇章”。
接地气的研究才有活力
梯若尔真正与中国广大经济学子结缘还得归功于1997年《产业组织理论》中文版的出版。那时,博弈论在中国经济学界方兴未艾。在那个似乎什么都可以用博弈论作为工具作时髦分析的年代,通篇使用博弈论工具的《产业组织理论》要不流行都难。不知道有多少经济学子受益于此书,反正从那以后,《产业组织理论》成为许多经济学子的案头读物,并在改变着中国经济学论文写作的范式。
有意思的是,《产业组织理论》中文版来临时,Tirole还不叫“梯若尔”,而被译作“泰勒尔”。那时,经济学界似乎更沉浸于英语经济学,而对法国人的姓名读音不甚熟悉。那只是插曲,反正从那时开始,梯若尔来了。而且,从那以后,梯若尔就一直留在中国的经济学界。endprint
当然,梯若尔本人多次来过中国。2001年,他在武汉大学讲授《公司财务理论》。那时,他的《公司财务理论》还只是手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一直到2006年才正式出版此书。当然,和他的其他著作一样,该书的中文版(书名翻译为《公司金融理论》)即使篇幅超过了1000页,也在中国顺利出版。
梯若尔是一名教授。在这个经济系教授很少写书的年代,他以讲稿为基础,或独立或与人合作,出版了多部著作。除了上述的《产业组织理论》和《公司财务理论》两本之外,他与弗登伯格合作的以非合作博弈理论为中心内容的《博弈论》在中国也有广泛影响。梯若尔与拉丰合作的著作《政府采购与规制中的激励理论》也是一例。该书在数年前也已译成中文。
梯若尔撰写了十多部著作,这与在美国的经济学家相比,似乎有点另类。但是,每部沉甸甸的著作,谁又能说,经济学家不需要写书呢?论文有论文的价值,书有书的长处。著作能够展开说明论文所不能照顾到的内容。
梯若尔与拉丰的合作,是两位高产的顶尖经济学家的合作。在数篇论文就可安身立命的学术界,他们却有数百篇。未能等到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拉丰2004年英年早逝。这给我们留下了美好却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如果拉丰还在,那么梯若尔肯定要与他共享诺贝尔经济学奖;或许,拉丰在世,他们共同获奖的时间还会提早一些。当然,对于真正从学术研究中寻找到乐趣的经济学人,得不得奖,研究还是要继续的。图卢兹经济学院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快速成长,成为经济学研究重镇,与拉丰、梯若尔等一群学者的努力,形成良好的学术生态是分不开的。接地气的研究才有活力,即使是经济理论研究,也不例外。
梯若尔等人的诸多研究成果,从现实问题出发,既为现实问题的解决提供思路,又不乏一般结论,从而能在多个领域中得到推广。梯若尔是一位理论经济学家,但是,他的所有论著,几乎都与现实有着密切联系。可以说,没有对实践的一定了解,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研究成果。关于电信竞争的研究,涉及竞争政策与规制政策的选择问题;关于政府采购与规制的研究,将采购与规制放在统一的研究框架内,推动了新规制经济学的发展;关于银行监管和国际金融危机的研究,更是对现实政策和制度选择给出新思路。
梯若尔的领域很广,不免令人眼花缭乱。拨开迷雾,我们会发现激励理论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万变不离其宗。理论工具与现实问题的结合,既解决现实问题,又进一步促进理论的发展。
时至今日,梯若尔仍注意对现实问题的研究。他最新的论文仍然很接地气。为了吸引人才付出高薪已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可是,这些得到高薪的人才,却不一定能够取得与薪水相称的业绩。他和贝纳布(Roland B6nabou andJean Tirole,2013)合作的论文“奖金文化:竞争性报酬、筛选与多任务”在侯泰林的框架内分析了这一现象。他们的分析涉及激励、过度激励、激励不足问题。在他们看来,奖金封顶可能有助于恢复激励的平衡,但是也可能带来其他扭曲。高薪犯大错,在很大程度上是激励结构不合理所致。这里仍然是激励理论的应用。
梯若尔的研究领域仍在不断拓展。他和贝纳布(Roland Bénabou and JeanTirole,2011)的论文“法律与规范”(Laws and Norms),分析个人决策和公共政策是如何受到个人和社会偏好(价值)、物质或其他明确的激励(法律)以及社会制裁或奖赏(规范)影响的,涉及社会心理学领域。他们研究了荣誉、耻辱和社会规范与个人行为关系,说明了这又是如何与物质激励相互作用的问题,探讨了法律的表达作用。在他们看来,制定法律意味着增加物质激励,发送社会价值信息,从而有关于不同行为可能遇到的规范。他们也揭示了为什么社会经常抵抗经济学家的信息。在这里,我更愿意理解为经济学与社会科学其他领域在进行沟通和对接。
梯若尔等对激励理论的研究,对当下中国改革和包括经济学在内的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都有着重要启示。市场、社会与政府的关系的界定,不能不考虑各种经济主体的激励。各种具体制度的选择,不能不深入组织的内部,不能不考虑到信息分布因素,从而设计出激励相容的制度。从大国到强国,必须有创新,科技进步需要有合理的财务管理制度跟进,从而激励最重要的创新主体一个人。中国改革与发展提出了许许多多尚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亟待中国学者运用一般理论,紧扣问题,给出答案。到时,中国社会科学的繁荣才实至名归。
垄断部门的体制改革
按中国传统的判断理论好坏的标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来看,梯若尔的新规制理论绝对应该算是好理论。但也许正是这种认识,才可能使中国人在利用梯若尔的理论时,犯下想当然的错误,用新规制理论来解释中国的问题。
但实际上,这种对梯若尔贡献的解读是失之偏颇的,甚至是不公平的。首先,梯若尔(与拉丰)强调的是不同产业的特征不同,需要区别对待,并不存在一种所谓新规制手段解决所有垄断产业的问题,也绝不能把针对一个产业的分析结论简单地转移到另一个产业上,这也是为什么他几乎没做什么比较研究(经验研究的一种)的原因。当然,也正是因为他强调不同产业的特殊性,才使其在产业组织领域独树一帜。
梯若尔对电力市场的研究主要是与著名经济学家Joskow合作的。他们总共只写过四篇关于电力市场的文章(如果按工作论文算,实际上是五篇加一份补充材料)。这四篇文章重点各异,但精髓相通,均抓住了电力市场的独有特征:电量实时平衡及与之紧密相关的系统可靠性、缺乏实时响应的电力需求、电网投资的不可分性、输电容量的波动性等等。
他们指出,由于电力行业的这些特征,只依靠竞争性的电力市场来实现有效的资源配置,几乎是不可能的。这里梯若尔仍坚持了他一贯的市场不能代替规制的思想,然而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深入分析了每一种特征对市场监管或治理结构的要求。比如他指出,在特定特征和假设之下,价格上限规制(一种强激励规制)虽然会造成投资不足和市场价格扭曲,但是配合另一种规制手段,即容量义务和容量支付却能够修复投资激励,即上文所述“激励理论”。这种规制手段的组合恰恰是其他行业所不常见的。endprint
当然,梯若尔也会得出一些与很多常识不相符的结论。比如在美国的电力市场中普遍成立了ISO(独立系统运营商)或TSO(电网系统运营商),但梯若尔却从与输电网紧密相关的特征人手,认为受规制的电网公司才是更好的模式。这种看似与现实相悖的结论背后,是美国电力市场对新规制理论的广泛应用(比如价格上限与容量要求或备用要求的配合使用),针对ISO的规制同样借鉴了对受规制电网公司的规制理念。
难能可贵的是,梯若尔对电力市场的研究涵盖了电力市场改革的所有重要领域:批发竞争、零售竞争、电网资源配置与市场势力、电网投资等。从某种意义讲,研究电力市场改革,如果不看这四篇文献,基本可以算是没有入门。类似的,梯若尔对电信规制、双边市场(如开源软件、搜索引擎等)规制、银行规制等领域研究均体现了这种思路。
反观中国包括电力在内的主要垄断部门改革进程,近十年来并无实质性推进。这其中既有缺乏理论指导的原因,也是因为中国的研究者并没有深入地理解中国产业的特殊性。从十年来的理论研究脉络看,以电力体制改革为例,研究者更倾向于做跨国或跨行业的比较研究,以为中国电力市场化改革提供借鉴。这种研究并非没有意义,毕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问题是,产业的差异性和国别的差异性,决定了这种借鉴的作用范围十分有限,甚至是有害。
2002年《电力体制改革方案》在缺乏任何理论支撑的条件下,实行了彻底的厂网分离,并确定了输配分离的改革方向。支持这种改革方案的仅仅是对英国模式的简单模仿。尽管国内理论界普遍地对厂网分离执肯定态度,但不少学者却认为,彻底的厂网分离已经限制了改革路径的可选集合,而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厂网的彻底分离已经使输配分离不具有任何改革价值。令人担忧的是,新一轮改革方案似乎仍未确定正确的方向,电力市场化改革的核心内容——市场机制和政府规制的设计仍未有效触及。
总之,梯若尔对中国垄断部门改革最重要的启示就是要加强对产业特征的深入理论研究。说到理论研究,中国人往往有一种隐含的观念,理论与实践是对立的,认为描述事实性的东西才是好的研究,所以比较研究大行其道,而理论研究,特别是基础理论研究在中国却非常落后。但实际上,理论研究如同一架显微镜,恰恰是对事实更深入的反映。出问题的并非理论研究本身,而是研究者的理念。
最后,梯若尔带给中国的不仅仅是其发展起来的理论本身,更重要的是他将现实问题与抽象理论高度融合的理念。这种理念带给你的感觉是,注视抽象的理论模型,展现的却是最真实的经济现象。中国的发展和改革需要这些理论,更需要这些理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