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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卿:《舌尖》以后,理想更近了吗

2014-11-26刘丹青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15期
关键词:陈晓卿龙脊舌尖

刘丹青

陈晓卿有才,他也漂亮地证明了这一点。以多数人都艳羡的路径。

在央视待了二十多年,他出了名也升了官,40多岁的时候,他当上了央视纪录片频道项目运营部主任。

陈晓卿觉得自己不擅长当官,可旁人眼里,他干得不错,甚至纪录片这一行里,在体制内,没有人比他更成功了——体制内生存,还有口碑、有作品,需要时可以拿出情怀来,专业又是真的好。

“没有一个行政岗位,你连尊严都保不住。”陈晓卿早知道这一点。可要与众不同,还得弄点东西出来。

《舌尖上的中国》就是他职业生涯最响亮的标签。

“别用情怀这个词儿”

《舌尖上的中国2》刚播出第三天,陈晓卿已觉得疲惫,到处都在找他。“主任”,办公室里他们这样叫他,他要在各种提议之间做出选择,并决定一些事务性的东西。

他语速很快,声音低而果断,情绪随时起来,又随时收回去。控制得很好,但显然并不享受。

一个电话里,他需要给电台录段片花儿,对方要求提到《舌尖》,并念一段抒情的对白。他念了一遍,有点儿瑕疵,那大概是念错了一个字,但他马上毛躁起来:“我×,又他××念错了。”

但另一个电话进来了,之间只隔了一分钟左右,他接通电话,口气亲密而应承:“可以可以,只要是你的关系都没问题。”

电话挂断,回到采访状态,马上又找回刚刚讲话的节奏,滴水不漏,快而周密。

作为主任的陈晓卿是得体而事务化的。

《舌尖2》第二集还在剪辑中,周播就有这好处,一集播完,根据观众反馈马上调整,观众说“忍住口水,流下泪水”;还说加了人物,“有情怀”。

新的《舌尖》,一集50分钟,容纳了6~8个人物故事,比上一季明显加大的密度,“这么做有点儿冒险”,中国传媒大学中国纪录片研究中心主任何苏六说。他担心节奏太快,美食没讲清,人物也没说透,匆匆忙忙,两边都不能顾全,“思维还是中国式的,”他评价《舌尖2》,“总想见微知著。”

可国外的纪录片并不如此,或自然,或风光,或动物,并不加入太多升华,“这一点上中国导演不太自信。”何苏六认为。作为一个受观众追捧的好项目,加入一点儿伦理、教化,甜蜜又心酸的小故事,升华一下,对社会有好处。

在他看来,陈晓卿这样的安排,多少也有一点身不由己。只能找一个合适的分寸和密度,把故事放进去。

而陈晓卿的导师、老师朱羽君却认为,人物一直是陈晓卿的一种关怀,他早年拍《远在北京的家》,关注的是一些打工族、小保姆,他一定不甘心只拍一些好吃好玩儿的事,想说点儿更深的东西。

可提起这个看似有野心的安排,陈晓卿却不肯说出原委,是他的意思还是央视的意思,他避而不谈,给了一个谨慎、科学、不推诿不埋怨的答案:“国际上都这样,观众的注意力只能维持8分钟,这是经过调研的。想看又看不够是最好的效果。”

可看着宣传也朝着美食减少、人物增多的方向去了,陈晓卿有点儿焦虑,照这样下去,观众怕要流失掉一部分了。

作为一部被市场首肯了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讨巧在题材;作为一部真正赚钱、第一部市场大火的纪录片,它对整个央视纪录频道都太重要,流失观众是不可以的,那涉及到广告、营销、整个儿的联动效应。观众爱看的就是美食,美食少了,意义多了,但意义留不住观众,何况这意义表达得有点儿急切,不那么从容。

陈晓卿试着在一些采访中扳回这个说法,“别用情怀这个词儿,这词儿太恶心了,”他说,“现在的宣传都歪了,我们还是以美食为主。”

这个早年把很多情怀放进自己作品里的人,如今提起“情怀”,露出躲闪。

不买观众的账是不行的

上世纪80年代初在广播学院(现称中国传媒大学)读书时,他看过广院的一年一度的学校活动《广院之春》,这是个类似唱歌选秀的节目,哄台很严重,一个小伙子吹笛子,支撑腿是右腿,下面喊“左腿!”小伙子就换成左腿,下面又喊“右腿!”小伙子便再换成右腿。

“吹的曲子我已经忘了,就记得这小伙子真不容易”,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这一幕,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吹笛子的小伙子。“我现在在一个媒体工作,尤其是这么强势的一个媒体,不买观众的账是不行的。”

更何况在主任这个位置上,要买的不单单只是观众的账了。

作为一个频道的部门主任,陈晓卿说自己现在大概做一些采购、筛选片子的工作,“每周光是播出前审片子就要28个小时”,早已没有时间自己拍点儿什么。

虽然是《舌尖上的中国》的总导演,他也只能在分集导演、执行导演的工作之上,做一点儿节目风格、样态、叙述方式的协调工作,既不去拍摄地点,也不操心每一个小人物的故事该如何找到。至于具体到镜头怎么拍的,更毋庸顾及,问多了他会摇摇头:“你去问分集导演。”

专业上有能力,一些重要任务一定会落到他头上,比如拍一些“重大历史题材”的文献纪录片,像《朱德》《刘少奇》 。这类片子多数时候是任务,但“他会从这样的片子里吸收一些东西”,何苏六说。

朱羽君看着陈晓卿成长,觉得他20年来最大的变化是“成熟了”“折中了”,说话很谨慎,片子也一路从开始时的《龙脊》《远在北京的家》,到《刘少奇》《朱德》,再到《森林之歌》和《舌尖》,从社会类到献礼片,再到自然风光片,美食片。这个中国纪录片界的大腕在30年间调整着自己的纪录片题材,也完成了菜鸟到主任的漂亮履历。

在很多同行看来,陈晓卿从没像现在这样成功。“他现在话语权很大”,何苏六说,无论资源、渠道、还是团队,远非当年拍《远在北京的家》时那个孤军奋战的小导演了。

朱羽君至今对学生最称赏的仍然是20年前的《远在北京的家》,她已近很久没见到陈晓卿,知道他团队大了,人也忙起来。《舌尖上的中国1》播出后,有一次陈晓卿来到老师家,说自己累,累心,想找个地方不说话,不想事,就这么呆上一个月。

他愿意跟师长强调自己的不善交际和孤僻的一面,一定程度上,他仍愿意把自己说成一个手艺人,一个不谙世故,又因为不可抗的力量而俗务缠身的小人物。

1992年拍的《远在北京的家》,讲一群安徽来北京打工的小保姆的故事,那时陈晓卿来北京已经12年,研究生毕业6年了,住集体宿舍,跟现在的央视体育频道总监江和平一个屋。“每次他老婆来了,我就上外边玩儿去,我老婆来了,他上外边玩儿去。看着晚上的北京,心想,×,这他××肯定不是我的城市。”

《远在北京的家》充满情感和关怀,一个导演的感性随处可见。陈晓卿表示,他拍片子是随着自己的状态而变化的,自己早过了那个住集体宿舍的漂泊状态,现在,他更想拍拍美食。

至于具体拍片子,那不再是自己的重心了。“我这个年龄已经不需要证明什么了,没什么焦虑,也没什么追求,纪录片是年轻人的事儿了。”

他们二十岁出头,很有梦想,说要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找世界上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人,讲讲“世界上的另个一个我”。这类片子不敏感,有新意,从一个主任的角度,陈晓卿愿意拍板通过。

有了话语权和自由,他更多要做的是一个主任的工作,比如用祈使句说话,也习惯了周围人的服从,偶尔话锋一转,在谈话中插入一句:“我感谢央视纪录片频道,感谢国家的纪录片政策。”说的时候露出真诚。

老男人的惬意生活

主任的事说得多了,他也开始不耐烦。现在的陈晓卿更愿意把自己当做一个老男人。

他一张黑脸,圆脸,五官端正,个子高,步子大,一件休闲西装、牛仔裤,给人很果断的感觉,加上声音低、不耐烦,一副做电视的人常见的派头。但不常笑,需要时笑一下,不是真的开怀。

老男人不需要较真、拧巴,已经会享受,看得开,懂得把机会留给下一代,这才是好的。

他确实松弛了下来,手机里最多时存着5600个饭馆的名字和路线,包括哪一家哪一个服务员态度最好,哪一家的哪样食材最好多煮或少煮几分钟。

闲的时候,他跟京城几个有名的文化人会一会局,聊聊天,大家都很风趣,有时谈一个蚊子咬的包就可以谈半天,各自写一些小文章提到彼此,带有旧式文人派头。

他们用俏皮得体的方式称赞彼此,又在公开场合拒绝谈论对方,每一个人都保持着各自的分寸,把“挤兑”维持在一个私密风雅的范围内。

他喜欢自己被叫做“扫街嘴”,有空就一家一家地毯式地搜馆子,见到好吃的就记下来。吃货这个形象很讨喜,吃点儿苍蝇馆子又吃得头头是道,很有生活。

他有这资格,也有这时间。单说《舌尖2》的效益,“硬广告8900万(元),其实我也没有概念这是多少钱,但绝对是频道最高的。”他说。

“8900万”到底是多少钱?2011年,央视纪录频道成立第一年,全年频道广告收益3600万,而借2012年《舌尖1》的效应,到2013年这一数字已经突破5亿。

在央视,陈晓卿有他的位置,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总监刘文都说,无论央视开什么选题会,只要陈晓卿在,一来二去话题总会回到《舌尖3》的拍摄进度上,这是央视几年来最赚钱的纪录片。

现在他不愤世,不嫉俗了,从一个管理者的角度筛选着选题,而情怀、真诚,这一类东西,需要的时候他也从不缺乏,靠着业务上的能力,和一点人际交往上的天分,陈晓卿已经到了他最好的阶段。

那种拍片子的冲动也不一样了,“我看到年轻人做,有人问我你自己不想上手吗?不难过吗?我真的一点儿那种感觉都没有。”

现在他愿意适应市场,对于电视观众的品位需求,他足够了解,“我就是让观众开心,我不觉得观众需要培养,再说观众也不是你用片子去培养的,他们更多读书的机会,更优越的生活,这跟培养观众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培养观众啊,观众招谁了?他过得苦哈哈的,加班跟孙子似的,回去还是看《快乐大本营》比较开心。”

那时的我不会满意现在的自己

老师朱羽君说,她一路看过来,觉得陈晓卿整个人最好的状态还是拍《龙脊》《远在北京的家》那时。当时他一张黑脸,爱吃大排档,喝冰啤酒,爱说爱笑,大大咧咧,不像现在已谨慎多了。

《龙脊》拍于30年前。1994年,陈晓卿跑到广西山区一个叫龙脊的地方,那里自然环境恶劣,资源短缺,300多年里,山隔断了村民与外界的联系,也隔断了文明。不到30岁的年轻纪录片导演到这里记录孩子们的读书、生活和他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1995年,《龙脊》在四川国际电视节上获得了大奖。

那时他拍了片子,动不动就拿给老师看。他刚进中央台,朱羽君就住在电视台附近,有时都去老师家蹭饭吃,也不见外,吃完自己洗碗,跟老师“很皮”,但老师记得,他从小就不是那种掏心的小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直有分寸。

当时他年轻,跟人打交道从来不怵,更没什么等级概念,世俗那一套他还没学会,也没必要学,“那年代纪录片也没什么大牌,他进了央视,不久自己就成了大牌了。”朱羽君说。

他那时的抱怨都是业务上的,“台里的机子借出之后不让过夜”“丢了素材,错过了一些故事”,再就是“哪里没拍好,哪里能拍更好”这些。对这些他很较真儿,但又不愿公然露出来,一个人把很多郁结收到心里。不介意表现自己的优秀,也从不说贬低自己的话。

当时的陈晓卿意气风发,奖杯奖状从来不存,总觉得得到了也就过去了,记者问他喜欢哪一部片子,他说都喜欢。

那时,他和很多八九十年代的年轻人一样,有点儿矫情,有点儿感性,有点理想主义。

采访中,问他,如果那个年轻的陈晓卿见到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满意吗?

“不满意,太不满意了”。

哪里不满意?

“方方面面都不满意。”

这个逻辑清晰的人陷入沉默。从导演到管理者,自由度大了,离理想更近了吗?他思索了一会儿,那样子有点儿哀愁,但很快他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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