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灰尘女孩
2014-11-25马嘉恺
马嘉恺
文学背后
去年夏天,我在自己的脑海里,看见了“小灰”的形象。她是个能在海面上奔跑的小女孩。她和她的小狗,仿佛要告诉我什么。于是我把她的故事写了下来。
人们常说,时代正在变得浮躁不堪。小灰的出现,仿佛正是要为我们带来某种警醒。我想要呈现的,不仅仅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还在于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海的女儿,也就是大自然的女儿。从这个角度而言,可以认为是大自然以“灰尘女孩”以人类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这或许是自然界以人类能够理解的方式,再一次尝试撼动人类内心的童话意义上的表现吧。
我们或许可以扬言“人类与自然共存”,但事实上,人类只是依靠自然界而存活的渺小存在。进入现代文明之后,我们正在以各种方式伤害大自然,同时也在损毁我们自己。我们时常推卸责任,很少直面自身的丑恶。人类这一族群,绝不是多么单纯的存在。我们还不够了解自己的复杂性,也不太情愿坦然面对自身的缺陷。我希望小灰的故事(不管结局如何),可以唤起大家内心深处对美好事物的希望和自省。这样,小灰的付出,才会更加有意义。
最后想说的是:即便无法心存敬畏,也请保留最后的同情。无论是面对自然,还是面对我们自己。
夜晚,在那片墨色的海域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小影子正在水面上奔跑着……我能隐约看到她的身影,听见她的脚丫子在海水上踩出的声音。一定又是她,还有她的小狗,他们又在这个梦幻的夜晚里出现了。
庞大的月影倒映在黑色的海面,鲸鱼悄无声息地从深深的海底游过。我小心翼翼地划动着自己的皮筏艇,慢慢地靠近海面上的女孩。
女孩正在海面上尽情地奔跑,一如以往。她穿着深灰色的连衣裙,裙摆绘有浪花形状的白色图案。她的头发有些泛灰,色泽如同丛林间的岩石。在海面上奔跑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团迷离的灰色光影。
是啊,女孩总是那么雀跃地在海面上奔跑嬉戏着,却从不会沉入水中。瞧,这当儿,她的小狗正跟在她身旁,伴随着她一块儿奔跑……那是一只乳白色的小狗,它的小爪子也踩在海面上,时不时还会俏皮地跳动两下。而那跳动的节奏,宛如从古典乐章里剪下来的一段小动物进行曲。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比现在还要小一些。那时的她,大约只是一个小娃娃吧。
那也是一个黑魆魆的夜晚,没有月光,星星也隐去了。我们的捕鲸船触了礁,随后在黑暗中迅速沉没。我们来不及呼救,就被一股脑儿吸入了黑色的漩涡。我感到死亡已经离我不远。就在最后的关头,那只软绵绵的小手把我拉了上去。
那只小手凉凉的,却是那么柔软。而当我发现自己站在海面上的时候,内心的惶恐溢于言表。我还惊讶地发现,牵着我的手的,竟是那么一个灰扑扑的小女孩。她的个头矮矮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那清澈的目光,仿佛感应到了远方灯塔的光亮,正在产生某种不可思议的共鸣。
她就是小灰,是灰尘女孩——是的,这就是我为她起的名字。因为当我问起她的名字时,她只是摇了摇头。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名字那样的东西。
她就是那么一个奇妙的小女孩。
时值初秋,我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夜晚的海面上吹来习习冷风,远方的海天之间传来空洞的怪声,听上去仿佛是死神临时起意,吹响了幽冥的号角。小女孩紧紧握住我的手,用那小小的声音对我说:“别害怕,我们不会掉下去的。”
啊,果然还是个娃娃。那声音分明稚气未脱,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稳。
这时她的小狗也冒出来了。这只可爱的乳白色短毛小狗,一个劲儿地对着我摇尾巴。我却战战兢兢地瞧了瞧脚下的水面,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请问,你是怎么跑到海面上的呢?”不知是因为遭遇了事故,仍旧惊魂未定,还是因为初次见到灰尘女孩而感到不知所措,那天晚上,我居然一上来便问了这么个傻气的问题,居然连“谢谢”也忘记说了。
小灰对我坦然一笑,说:“我呀,就是生活在这片海域的啦。”
我一脸愕然地看着她,搞不懂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就生活在附近海域的海港小镇,可是像这样的小女孩,我真的从未遇到过。
“因为,我是海的女儿。”小灰又说。
海的女儿……
见我不太明白,小灰弯下腰,从海面上揪起一团圆鼓鼓的海水。那海水像是在她手中变成了糊状的物质,此刻正聚拢在她的手心里,缓缓旋转着,却没有从指缝间流失。
小灰把水团儿抱在怀里,然后认真地鼓弄起什么来。不一会儿,她向我亮出一只又大又胖的水泡泡。“这是海泡泡。”她向我解释,“来,快跟我一起钻进去吧。”
说着,她自己先钻了进去。
海泡泡没有破掉,而是把小灰“咻”的一下吸了进去。接着,小灰的小狗也扑进了海泡泡。于是整只海泡泡像个透明的小胖子似的晃动起来,还发出了“咕咕”的奇怪声响。
我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我就那么呆呆地伫立在黑乎乎的海面上,聆听着夜晚的海面与天空之间所回荡的奇怪而又空漠的声响。最后,我终于也跟着一头钻进了那胖乎乎的海泡泡。
灰尘女孩带着我沉入海面之下。她伸出食指,指尖旋即产生了亮光。啊……那是魔法吗?我不禁在心中感叹,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自从在那个海港小镇安居以来,我还从没见识过真正的魔法呢。
海泡泡在海里静悄悄地航行着,许许多多的鱼从我们身边游过,而我们穿过了无数怪异的海底植物。有时候我们会停下来,让海藻拍打着海泡泡的泡壁,静静地看一会儿彩色的珊瑚。小灰指尖的亮光可以放大,透过珊瑚的缝隙衍射到其他地方,这时我们周围就会美丽得宛若倒置过来的星象图。
如此游览一番之后,小灰带我见识了鲸鱼。
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此时的海洋世界,仿佛有了模糊的光。不止是小灰指尖那星星点点的光,还有在海水中流动的温和的光。我几乎快要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光流,哪里是水流了。鲸鱼就在那迷幻的柔光中缓缓游动着。
我看着鲸鱼的眼睛——那眼睛似乎没有完全睁开,仿佛透着一丝疲意。
鲸的眼皮犹如古老的石壁。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鲸的眼睛也正默默地审视着我。它的目光穿过海水,穿过那些明晃晃的柔光,然后冷峻地投射在我的身上。不知何故,我竟产生了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我静静地回望鲸的眼睛,心间渐渐涌上一股怯意,感到自己渺小得无地自容。我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作为捕鲸船上的一员,我突然羞愧得无法再面对它了。而在我与鲸面对面的时间里,小灰一直默默躲在我的身后,什么也没说。
离开海底世界的时候,我是那么难过,就好像全世界的冰冷都塞进了我的嗓子眼。回到海面上的时候,我几乎快说不出话了。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参与过任何捕鲸活动。原先的社交圈子渐渐疏远了我。我成了在海港做小买卖的摊贩,有时卖些生活必需品,有时则干脆跟不怎么熟悉的人一块儿出海,到其他海域找寻发财的机会。我开始饮酒,并且因此变得有些健忘,甚至糊里糊涂。
然而灰尘女孩出现过的那片海域,我深深记在了脑海里。每当灰心丧气的时候,我就特别想见到她。
我们这里的海岸离小灰出现的海域不算太远,于是我打算去找小灰。一定要找到那个在海面上奔跑的灰尘女孩,我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不管怎么说,自己的这条命都是小灰捡回来的。虽然乘坐自己的小型皮筏艇深夜前去,有一定的危险,但我还是下定了决心。为了再次见到灰尘女孩,我什么也不害怕。只要能再次见到她,见到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再黑灯瞎火、再可怕的夜海,我也要去闯一闯。
事实上我也的确再次找到了小灰。这竟然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得多。我也从未遇到过什么危险。每次前去寻找小灰,海面都会变得风平浪静。迎接我的,总是异常静谧的夜晚。尽管如此,我也并不是每次都能见到她。
有时我会等候整整一个晚上,为此冻得瑟瑟发抖,可小灰就是不现身。有时我不知不觉沉沉睡去,醒来后发觉海面上有过动静,可是小灰并没有叫醒我。有时候,我只看到小狗,却迟迟不见小灰的身影。
直到后来,小灰才渐渐变得不再躲着我。
“被我救过的人里面,就数你最难缠。”小灰说。
“为什么呢?”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难道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吗?”
小灰摇了摇头,“不是的,因为人们通常以为是自己做了梦。”
“梦?”
“嗯,以为自己被海水冲到了岸上,而记忆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而已——被我救过的人,好像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说的话,被救起之后,没有谁再来找过你?”
“你算是头一个。”
这时我发现,较之头一次遇到小灰的时候,她的模样似乎变大了些。距离那次沉船事故,究竟过去了多久呢?我在心里一算,顶多不过几个星期吧。“你长得可真够快的。”我开玩笑似的说。
灰尘女孩没有回答。她只是低着头,怅怅地注视着墨色的海面。不一会儿,她的小狗从不远处的海面上跑了过来。于是小灰伏下身,抚弄起她的小狗来。
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讲了不合适的话,赶忙转移话题。我问她为什么总是在深夜时分来到海面上跑来跑去。小灰说因为她就出生在这片海域,而且喜欢夜幕下的海。喜欢得不得了。
“反正就是喜欢来着,”她平静地说,“喜欢夜幕下的海,喜欢宁静、深色的海面。日光下的海水明晃晃的,太刺眼了……可是午夜的海面那么静谧、那么空旷。一想到能在这样的海面上尽情奔跑,我就感到快乐极了。”
“所以,时不时地就会救起个落水的人?”
小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抚弄小狗的脑袋。小狗亲昵地蹭着她的膝盖,然后不停地围着她兜圈子。海面上不断浮现出小狗的脚印,随之又消散成淡淡的水纹。
我望着那些稍纵即逝的脚印和水纹,心中感慨不已,却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它也是前不久救起的。”良久,小灰对我说。
原来如此。这只小狗也是不久前从经过的船只上不幸落水的。由于找不到岸,小狗一直拼命地游泳,快要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被小灰救起了。小灰把自己的魔法分给了小狗,让小狗可以跟着自己一块儿在海面上奔跑。
听她说着这些,我又看了看小狗幸福的样子,心里更加感动了。
就这么着,我时不时就会乘着自己的小皮筏艇,到夜晚的海面上跟灰尘女孩会面。遇到海难的时候是十月。而到了十一月,小灰竟然已经长成了少女的模样,声音也变得好听起来。现在她说话的时候,那声音简直如同轻轻摇动着的银铃一般。可第一次见到时,她明明只是一个灰扑扑的小娃娃。
此时的她,竟然已经幻变成美丽的少女。她的身上总是浮动着曼妙的光晕。望着她的时候,总像是望着一层半透明的幻景。有时即便她就坐在我身边,我竟然还是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非现实感。她依然穿着深灰色的连衣裙,但是头发已经变得很长。有月光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沿着脸颊倾斜下来的皎洁的月之瀑布。
然而正是望着这样的她,我的心里才升起了一种隐隐的不安。那不安就像是暗藏在崖底的黑色小海浪,时不时拍打着我的心绪,让我一度无法安睡。
到了十一月末,附近一带捕鲸船上传来流言。据说捕鲸人都在抱怨,说这片海域再也捕不到鲸鱼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人们都这么说。鲸鱼们全都消失了,这件事就像谜一样困扰着以捕鲸为业的人们。
虽然我已经不再从事这一行当,但鲸鱼消失带来的问题却不容小觑。我所在的海港小镇,不少人家都靠捕鲸过活,现在鲸鱼突然集体失踪,很多人家都背上了债,日子过得苦得不行。到小镇的酒吧喝酒时,总是能听到啰啰嗦嗦的抱怨声,听得连我都感到烦躁起来。
于是我开始自作主张。说不定可以劝劝小灰,我想,让她把那些鲸鱼弄回来一些。小灰不是带我去海里看过鲸鱼吗?她一定跟鲸鱼们很熟悉。虽然现在想来十分惭愧,但那时的我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跟小灰联系在一起,我甚至没有问她,没有问鲸鱼的失踪是否跟她有关,就强调说应该让鲸鱼回到这片海域,而一味地帮鲸鱼躲开捕鱼船也不是办法,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小灰的错。
“人类也要生活嘛!”我这么说。那天我有些醉醺醺的,说话很大声。我知道自己有些理亏,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老乡亲们就这么慢慢穷死、饿死啊……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开口说了那些。然而连我自己都感到那些话的底气有多么不足。
我记得小灰只是摇了摇头,说她并没有劝鲸鱼们离开。“并不是这样的,”她一如往常平静地述说着,“鲸鱼是因为人类才离开的。”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感到有些恼火。我感到自己的脑门热乎乎的,气不打一处来。照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跟什么也没说一样嘛!我在心里说着狠话,但却没有真的说出口。那天晚上的气氛有些不愉快,而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面,我一次也没有去找小灰。
到了十二月中旬,我再度乘上小皮筏艇,前去那片熟悉的海域寻找小灰。毕竟,我还是十分想念她。然而再次见到小灰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已经与以往的那个灰尘女孩……不太一样了。
小灰戴起了奇怪的头罩,遮住自己的脸。她不再带着小狗在海面上奔跑,而是佝偻着身子,缓缓地在海面上徘徊,像是小心翼翼地巡视着什么。每当我想靠近,她便转过身去,不让我看清她的模样。她甚至都不开口说话了。
可怜的小灰,一定是还在生我的气。我有些后悔,心想自己不该这么赌气,竟一连两个星期没有见她。而当我再次试图靠近的时候,小灰竟然躲开了我。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似乎也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呢?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不久我便弄明白了,是衣服的颜色——衣服的颜色变深了。原来的深灰色,现在变得更深、更浓重了。有什么东西附着上去,而小灰的双手,正在不停地朝衣服上涂抹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一个箭步走上去,抓起了她的手腕。
接着我便吓懵了。
——小灰的双手沾满了黑色的粘稠物。
那丑陋而古怪的粘稠物一层层地包裹在小灰的手上。小灰她……竟然把那样的东西涂到了自己身上!
“……你在干什么,小灰……”我一脸惊恐地看着她,“你这是在干什么呐?”
小灰挣脱了我的手,像个老巫婆似的一头钻入了海面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灰!小灰!”我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然而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海面上回荡着我的呼喊声,不一会儿便再度归于冷寂。十二月的寒风呼啸而来,吹得我瑟瑟发抖。此时海面下似乎传来了沉闷的声响,仿佛远方海底的鲸鱼正在痛苦地哭泣。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我只是揉了揉眼睛,垂头丧气地乘上皮筏艇,离开了那片熟悉的夜海……
小灰拒绝与我见面之后,我曾看到小灰的小狗蹲在远处的海面上,定定地朝我这边注视着。然而夜间的雾霭蒙住了我的双眼,我怎么也看不清小狗的模样。也许小灰的小狗也还在生我的气,不然它不会就那么远远地瞪着我,却不过来蹭蹭我的肩膀。
这天凌晨回到家之后,我澡也没洗就倒头沉入了深睡。
翌日醒来,我被吓得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我的房间里,竟然布满了黑乌乌的脚印!这里一串,那里一串,到处都是!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有窃贼,或者什么古怪的东西进来过了,为此我慌张得不行。然而很快我便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窃贼留下的脚印——那分明就是我自己的脚印。
我拿起昨天晚上穿过的鞋子,然后发现鞋底粘满了奇怪的粘稠物。这东西,不就是昨晚黏在小灰手上的那种东西吗?我真想这就找到小灰,好好比对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物质。然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次也没见着小灰。小灰似乎有意躲着我。就连小灰的小狗,也总是远远地躲着我,再也不跑过来跟我玩了。我知道,他们一定还在生我的气。
十二月下旬,我出了一趟远门,到远方的海域替别人当帮手,就跟雇佣兵似的。毕竟到了年底,也该好好捞上一笔了,这便是我的打算。然而等到我跟着船队返航,回到自己生活的海港小镇时,才意识到这么一个可怕的事实:
我再也见不到小灰,再也见不到昔日的灰尘女孩了。
似乎自从我开始这趟远行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开始急转直下。我听说有人被逮捕了,罪状竟是在附近的海域倾倒工业废水和油污。嫌犯均为膀壮腰圆的工厂主,涉案人员还有个别地方官员,个个长得肥头大耳。
早先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尚未意识到这事和小灰有什么关系。而直到回到小镇之后,我也始终没有再见到小灰。有好几次,我都像以前那样乘着小皮筏艇,在午夜时分的海面上苦苦搜寻小灰的身影。可她就是不肯现身。
小灰还是不肯见我……我有些懊恼地想。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竟然还在生我的气。
然而到了十二月末的那个深夜,我突然顿悟了。我完全搞错了,我把一切,彻彻底底地,搞错了!
我冤枉了小灰,自己竟然还浑然不知。我又翻出那些报道,仔仔细细、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就像在翻阅搁置已久的案件卷宗。然后我终于恍然大悟——那天晚上,小灰手上所黏的黑色物质,正是被倾倒在那片海域的污染物和油污啊。
事情好像全部被联系到了一起,我开始感到天旋地转——
难怪鲸鱼全都消失了……
难怪小灰说,鲸鱼是因为人类才离开的……
难怪小灰的小狗不肯过来,因为那片海域已经被污染了……
我怎么这么迟钝,这么粗心?为什么自己早点就没有明白呢?我简直追悔莫及。
这天晚上我又焦急地乘上皮筏艇,想要尽快找到久未露面的小灰。我要向她诚挚地致歉,我想告诉她我是如此无知,竟然冤枉了她,我想……我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我真希望皮筏艇的速度能够加快一百倍,哪怕因此翻船葬身海底也在所不惜。
然而那里——那片海域里,再也没有小灰的身影了。
天快亮的时候,海面上出现了小灰的小狗。它的半只身子已经陷入浓稠的海水,正在奋力朝我游来。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我的眼泪滴落到海水里,却稀释不了那些可憎的污浊。我甚至搞不清楚,可憎的究竟是那些污浊,还是我自己……
我揉了揉眼睛,拼命地将皮筏艇向小狗划去。小狗的样子,已经让我明白了什么——小灰留下的魔法正在渐渐消失,小狗快要沉到海水里去了。
快要接近它的时候,我一把将它抱起。小狗的身上黏满了油污,原本乳白色的短毛,眼下全都成了黑乌乌的油块。小狗像是也在哭泣,喉咙那儿发着“呜呜”的啜泣声。这时我注意到,它的嘴里似乎含着什么东西。
当小狗把嘴里的东西轻轻吐出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明白了一切。
——那是一只圆圆的小水母。半透明的、灰乌乌的小水母,此时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皮筏艇上,已经可怜地死去了。她的身上黏着些许油污,但已经被干净的海水洗去。一定是小狗,一定是小狗把她带去干净的海域,为她洗去了身上的污垢。
——“因为,我是海的女儿。”小灰说过的话,再次在我耳畔回响。
我这才明白,那天小灰的手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油污,为什么她的衣服也变得那么脏。原来她正在用自己的手,把那些污垢涂在自己的身上啊……鲸鱼们离开了这片海域,其他同伴也跟着离开了。留下的只有她自己,而作为人类的我,不但没有帮什么忙,反而还误解她、冤枉她。一想到这,我便再次陷入难以抑制的自责和悲伤。
小灰一点一点地把那些有毒的物质抹到自己身上,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净化这片海域,这片她所爱的海域。她想永远像小孩子一样,尽情地在这片夜海上奔跑,她想永远跟自己的小狗在一起,永远快乐地在宁静的夜空下追逐、嬉戏……
——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不断联想起这样的画面,以至于夜不能寐。小灰的身影成了挥之不去的怀念。
那天我抱着小灰的小狗,还有已经死去的小水母,划着皮筏艇,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我连夜查阅了资料,得知这种小水母的寿命只有两到三个月。这时我不得不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小灰时的情景,也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躲着我,不愿让我看到她的模样。而明白之后,我却更加难过,更加怀念那个在夜晚的海面上奔跑的小娃娃,那个曾经的灰尘女孩了。
原来小灰早已知道,自己是要死去的。唯其如此,她才拼命用自己最后的时间,为这片海域做着最后的努力……
我想象着小灰一个人在深夜的海面上弯着腰,孤零零地将那些有毒的污浊物涂抹到自己身上。就连她最喜欢的小狗,也远远地站在污染区域之外,不敢再靠近她……想象着这些画面,我不觉感到有些窒息。于是我推开窗,用力呼吸十二月末的凛冽空气,我的脸颊变得热乎乎、湿漉漉的……那时的夜空变得明朗起来,而小水母在我的掌心里,像是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再见了,我的灰尘女孩。”我低下头,轻轻地对她说。
我望着远处的海面,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找到了她。庞大的月影倒映在黑色的海面,鲸鱼悄无声息地从深深的海底游过,却不再回来。我小心翼翼地划动着自己的皮筏艇,慢慢地靠近海面上的女孩。
可那终究只是一个幻影。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