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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异域”时空中的轻与重

2014-11-22李雪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10期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异域时空

摘 要:作为20世纪广受关注的文学流派之一,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以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读者带来了一个个充满独特风情的“异域”时空。这些“异域”时空的显著特点就是对“沉重”和“轻盈”这两者的界分与阐释。本文旨在以布尔加科夫、卡尔维诺和马尔克斯三人的代表作品为例,解读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的“异域”时空和其“轻”与“重”在文学文本中的意义。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 “异域”时空 轻盈 沉重

作为20世纪广受关注的文学流派之一,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从兴起就带有与众不同的特质。它们不仅以亦真亦幻的风物描写、光怪陆离的奇妙畅想、色彩斑斓的梦幻叙事让人叹为观止,并且在文学时间与空间的独特营造方面,更是为世界文学这个广袤的大陆增添了崭新的一笔。在众多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作家们几乎都十分重视对文本时空的探索,以他们自己充满天才的想象力,给读者带来了一个个充满独特风情的“异域”时空。同时,在这些“异域”时空中,“沉重”与“轻盈”作为其中显著的特点,获得了典型的意义。

一、“异域”时空和“轻与重”

所谓“异域的”,在本文中绝非一般意义上的“他乡的”或者“外地的”,而是形容了一种外在于人类普遍经验的、与日常生活的时间和空间拥有一定程度的隔离的存在状态,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需要一种异质时空为基本依托。在这个“异域”中,时间的流逝不再遵循一般的物理规律,不再那么紧贴着历史而流动,而是与它形成了一定的疏离,颇似神话中的时间;这里的异质空间虽与真实生活息息相关,但它与普通的空间不再毫无隙罅,而是拥有了一定乌托邦色彩和神话象征意味。与凡尔纳、莫尔等人笔下的乌托邦截然不同,它们背后没有任何一种科学的、哲学的乃至社会学的思想体系作为背景。魔幻现实主义中的“异域”更多情况下接近于一种非体系化的时空,它们往往能够摆脱一门知识、一些学问、一种思想的禁锢,变成作家想象力的自由驰骋之地,你很难为其下一个精确的肯定意义上的定义,只能用否定的方式来试图对其进行理解。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异域”时空里形形色色的奇异情节则打破了日常经验的规则,同时,与其余幻想式的作品不同,这里的各种奇闻异事也并非与人类的现实生活毫无瓜葛,里面的魔幻想象“绝非海阔天空、天马行空地乱想,它必须有真实性的中介物。正是这种中介物提供了小说的基本可信性”[1]。魔幻作为日常生活的细节落在作品中的每一处,在不动声色之间颠覆固化的逻辑,使人们不知不觉与作品中的人物一道融入这个异域中,“把魔幻的细节和事物完全当作一种现实存在来进行叙述”[2],使其既拥有隐喻和象征的意味,又不失真实的色彩。此间与彼间的既各自独立又交叉相融,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更加深入地思考作家创造这个“异域”时空的现实内涵。

如果说人类的本性倾向福音,但人的根本处境是苦难或残疾的话,魔幻现实主义中的“异域”时空则在努力修正这一冷酷的现实,力图用各种似真非真的事物描摹,使现实中的方方面面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这里,“沉重”与“轻盈”作为其显著的特点,获得了典型的意义。“轻”代表一种对日常的陌生化观察,在这种状态下,现实中丰富的细节因为某些外位的、超越性的审视而被淡化,现实因此披上了漫画式的或者寓言式的外衣,譬如重大的历史事件被轻易写在史书里,被讲述于学术会议上,“变得比一片鸿毛还轻”[3],这种轻盈有时淡化了现实,更多时候则获得一种超越性的意义;而“重”则相反,它直面的是真实的生活,在这里,经历过的苦难不会被遗忘,荒诞的场景如刀锋一般处处指向现实。“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4],“重”代表的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拒绝高高在上的观察,它与现实平行,处于贴近大地的状态。而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异域”时空,在某些时刻处在负担着最沉重的记忆的现实背景之下,它“在这一背景之下,却可以在其整个的灿烂轻盈中得以展现”[5],在另外一些情况下,也再现了沉重的现实。

二、《大师和玛格丽特》:永恒家园的哀伤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在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词《拉丁美洲的孤独》中坚定地表达了他对当今灾难重重、前途堪忧的人类命运的看法,与他的文学导师福克纳一样,他拒绝接受人类的末日,尽管这已成为并非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这些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寓言创造者有权相信:反转这个趋势,再乌托邦一次,还为时不晚。那将是一种全新的、颠覆式的生活方式:不会连如何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些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也终于永远享有了在大地上重生的机会。”[6]马尔克斯所提到的“乌托邦”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概念,它似乎指涉作家所营造的一种大地上的、基于以往的生活背景而产生的一种全新的、陌生的生活,这种生活与大地的背景本身构成一种“异域”时空。正如布尔加科夫在其著名的魔幻现实主义杰作《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末尾,借女主人公玛格丽特之口,对饱受磨难的大师所提到的:

“前面就是你永恒的家……我看到了威尼斯式的窗户,还有缠绕的葡萄藤,藤蔓爬上了屋顶。这是你的屋,是你永久的家屋。我知道,晚上有人来看望你,那都是你喜爱和感兴趣的人,他们不会打扰你。他们将为你弹琴和歌唱。你会看见,点上蜡烛时,房间里的光线多么好。”[7]

然而,这一切全新的生活都是在苏联威权统治的背景之上被创建出来的。在这个乌托邦中,黎明可以从溶溶月色的午夜里直接升起,人世间的苦难记忆随着时间在这个永久家园中的停滞而变得模糊起来。为男女主人公建造这个家园的魔鬼沃兰德也许诺,他们将与舒伯特的音乐相伴,源源不断地产生出只有浮士德博士才能产生出的奇思妙想。如今的学界对《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作品结构达成了一个普遍的共识,其中“有三种时空,有三个叙事层面”[8]:位于莫斯科的现实时空、魔鬼沃兰德的时空和彼拉多故事发生的时空。而在小说的末尾,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永恒家园可以作为第四个时空,这个时空并不与其余三个并列,由于它是魔鬼沃兰德所建造的介于大地与天堂之间的一个时空,因而它是隶属于魔鬼的超自然时空,这个第四重时空也类似于马尔克斯所谓的“乌托邦”,但在这里,所有的乌托邦因素都是建立在苏联当局这片大地之上的,它并不脱离现实本身,也并非有意建立一种体系化的、有着封闭结构的空间,因此,小说中的乌托邦与大地共同构成了小说的“异域”。《大师》中的沃兰德酷似《浮士德》中的梅菲斯特,其内涵的丰富性也足以与歌德笔下的那个邪佞的魔鬼相媲美,他与形肖耶稣的约书亚之间的微妙关系,使得他具有一种亦正亦邪的特质。因而,沃兰德的超自然时空,也具有了一种圣魔合体的性质,既对莫斯科的丑恶现象进行狂欢式地脱冕,又对彼拉多、约书亚和大师等人伸出了有力的援手。而大师和玛格丽特最终的归宿,也是对这个既非人世又与天堂有着实质区别的时空的构想带有明显的对现实尤其是与当时苏联混乱浑浊的社会现实的反抗。这是布尔加科夫在作品中所投射的渴望,是逃离严苛的文化审查与令人窒息的政治高压的理想——宁可在现实中死去,只在另一个只属于内心深处的理想境界永远地散步、思考和写作。但布尔加科夫的悲剧命运告诉我们,这只是他借助魔幻现实的叙事,所建立起来的一个美好的梦想,大师和玛格丽特走向了他们永恒的家园,留下布尔加科夫与众多迷惘的受难者,忍受着现实世界沉重的哀伤。

《大师和玛格丽特》作为影响了诸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杰作,其“异域”时空里淡化苦难的伊甸园式的风和日丽当然是有明显的“轻盈”倾向的,但由于布尔加科夫在这部作品里描摹此类“异域”时空的文字太短,文本的细节并没有显现出来,因而我们很难清晰地界分它的“轻”与现实之“重”的区别。“轻盈”的具体展开,则亟待卡尔维诺在其富有寓言色彩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早期作品来走笔。

三、《树上的男爵》:以“轻”写“重”的勇敢想象

伊塔洛·卡尔维诺在《我们的祖先》的后记中不无遗憾地写道:“世道变调了……再也遇不见那些向你讲述非凡经历的非同寻常的人物、即或还能遇见,却再也辨认不出他们的人和事了。”[9]19世纪以后,社会的基本政治制度和科层制的普遍确立,把现代人类框入了一个由时间和机械阐释的维度,焦虑和不安随之而生。“我们处于冷战中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它们不具有看得见的形象,可是主宰着我们的心灵。”[10]远离了思想的巨大动荡与生命的传奇历程,被漂泊无根之感牢牢擎住的卡尔维诺开始寻找他的另一个故乡。而在他的笔下,柯西莫·隆多男爵作为他的精神投射,完满地完成了这一勇敢的想象。

十二岁的柯西莫因为是否食用蜗牛而与家人爆发了争执,最后一气之下爬上家中花园里的大树,并发誓不再到地面上去,从此直到他六十五岁生命终结时,他都在树上生活。事实上,柯西莫的出走并非只是因为蜗牛,而是因为更多难以摆脱的事物:与其说他厌恶贵族的头衔、中规中矩的举止、死气沉沉的家风、精致而又累赘的着装,不如说他更加厌恶一种窒息人的生命活力和一切十分媚俗的事物——徒然无用的虚荣、满溢乃至过剩的权力以及多余的财富。因而,他逃离了这个沉重的、死水弥漫的世界,在树上建立起了他的灵魂住所。这是与大地上的苟延残喘截然不同的一个异域,柯西莫在这里能看到许许多多之前不曾留意、在树下也绝无机会见识的事物。于是树上的柯西莫·隆多男爵与树下的小说叙事人——他的弟弟,分别身处在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一个充斥着鸡毛蒜皮的人间琐事,任何所渴求的事物都需要鼻青脸肿地争抢,一个流淌着诗性生活的意趣盎然,简陋的树洞和粗糙的毛皮外套就能满足简单生活的基本需求;一边是残酷的战争和虚幻且遥不可及的和平,一边是谣曲一般的传奇和好似黄金与蜜糖的爱情;其中一个的时间具有永不反复的残酷性,另一个则仿佛永远与现实的时间之轮若即若离,男爵虽然逃脱不了正常的病痛与死亡,这一切却因树上生活对现实生活的间离而显得缓慢和从容。这两个世界,一个沉重,一个轻盈。

“轻”是卡尔维诺的小说写作中一以贯之的要素,也是他的其余小说写作理论“迅捷”“精确”“繁复”等充分展开的平台。无论是在前期著作“祖先三部曲”中,还是后期可用语言学和符号学阐释的《命运交叉的城堡》《看不见的城市》等中都有体现。卡尔维诺的“轻”,用他的话讲,就是“卸去身体的重负,飞进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感觉层次”[11]。柯西莫的树上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乌托邦。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卡尔维诺对‘轻的重视并非在回避外在的现实和沉重,他的‘轻并非完全无视‘重的轻佻、轻浮,而是与‘重相对的轻盈、轻逸”[12]。充满重量、惯性和暧昧性的世界常常像磐石一样沉重坚硬,卡尔维诺面对这样的现实并不怀有逃避之心:“每当人类似乎被宣告罚入重的状态,我便觉得我应当像珀尔修斯那样飞入另一个空间。我不是说逃进梦中或逸入非理性。我是说,我必须改变方法,换一个角度看世界,运用不同的逻辑和崭新的认知、核实方法。”[13]作者运用自己钟爱的“有时充满戏剧性有时充满怪诞感的奇观”[14]来以“轻”写“重”,“祛除小说沉重的表达形式,以轻松的方式表现外在世界的沉重,而非改变固有的重力”[15]。所以,读者也会在小说中读到现实主义小说文本中惯常出现的场景——家人的去世、挚友的离别、战争的爆发等等。但是,在卡尔维诺对上述场景的描摹中,千钧的重量被一支笔所稀释了。柯西莫的“异域”里,有原始而热烈的爱情,它的成长是那么生机勃勃,它的破灭与主人公的心碎、怅惘也是如此的轻盈;有蜡笔线条式的战争景象,柯西莫与《战争与和平》中的男主角安德烈公爵神奇地邂逅,公爵对战争的质疑也显现出的是忧伤而不是沉痛,像一缕青烟一般。而小说中颇为有趣、也是颇富深衷的一个场景,是柯西莫与拿破仑的会面,卡尔维诺戏仿亚历山大与第欧根尼的那次著名的会面,让拿破仑情不自禁地说:“如果我不是拿破仑皇帝的话,我很愿做柯西莫·隆多公民。”[16]政治的尔虞我诈被这一讽刺摹拟式的场景淡化了,战争的血腥气味被对托尔斯泰的致敬洗去了大半,而时而甜蜜、时而撕心裂肺的爱情,也被冠以牧歌一般的悠远与冲淡平和的哀伤。在卡尔维诺的笔下,连一般小说中主人公的死亡也似伴着透明的、轻快的节拍:垂死的柯西莫爬上了一个热气球并飘然远去,遗体无迹可寻,人们在他的墓碑上刻着这样一行字:“柯西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17]柯西莫的树上“异域”,也因而具有了浓烈的寓言性质。

卡尔维诺的“轻”,柯西莫的树上乌托邦的“轻”,虽然是以“轻”写“重”,但是在小说中,被描写的现实所给予人的审美感受也与日常生活中的现实有着很大的差别。或言之,在这里,“重”只是作为一个叙述的背景而存在,小说的视角和书写方式仍然是轻盈的。卡尔维诺的小说已经对“异域”时空的“轻”与“重”作出了明显的区分,他的“轻盈”,是站在更高的层次上俯瞰生活的一种超越性的视角,是以另一个角度阐释并化解“沉重”的方法。他的《树上的男爵》,以一个与众不同的树上乌托邦而著称,人们沉重的生命在阅读这部小说的时间里得到了慰藉。

四、《百年孤独》:“轻重交织”的隐喻

在《百年孤独》一书里,马孔多的族长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曾以为自己的小镇是永远处在被大海包围之中的孤岛,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并非错觉。马孔多的与世隔绝是显而易见的。而它本身的历史发展,与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文明的线性历史有一种既紧密相连、又保留暧昧距离的关系,马尔克斯将诞生之初的马孔多作为“一种与历史对立的自然存在”[18],它的历史时间与男爵的树上世界一样有着自己的发展脉络。《百年孤独》的空间与时间架构颇有神话的色彩,马孔多从建立、发展、繁盛到衰败的过程是一个自洽的时空体系,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人类文明从起源到最终悲剧式的灭亡的隐喻。

马尔克斯的“异域”时空中,“轻”和“重”的关系显然要更为复杂。有直截了当的、令人心头垂坠的沉重,也有翩若层云、如一阵清风吹过一般的轻盈,还有轻盈与沉重的往复交织。马尔克斯以梦幻般的笔调、神奇不可方物的细节描写与平淡的新闻报道式的语气,在展现了马孔多这个“异域”时空的魔幻性与神话性的同时,也对“轻”与“重”作出了他自己的阐释。

(一)“轻盈”的张力

创立之初的马孔多作为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存在,在小说的一开始宛如神话中被遗落在人间的伊甸园,“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19]。与河床里的卵石一样,马孔多也宛如一个史前社会,人们对政治、科技、历史等这些现代概念一无所知,在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里乐得逍遥。

与卡尔维诺笔下的柯西莫的树上“异域”相同,这里的岁月是轻盈的,但是与男爵生活的树上世界一样,马孔多不是真正的乌托邦,无论是吉普赛人的安营扎寨,还是国家行政部门的收编,抑或是欧美现代文化的入侵,这里的平静迟早都会被外界事物打破。但是,无论如何,马尔克斯在书写这些事物时,从来没有忘记要赋予它们以轻盈的外貌。在“以轻写重”的方面,他与卡尔维诺如出一辙,常常用魔幻的笔触,将复杂难辨、或是冰冷僵硬的现实涂抹上斑斓分明的色彩,这些色彩淡化了灰色调的冷酷,从而使事物变得鲜亮而轻盈。譬如,在经历了残酷的战争、起义和无数次从死亡中逃脱的侥幸之后,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念念不忘的,仍然是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在那一刻,幼小的奥雷里亚诺和父亲的感受融为了一体,惊叹着“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20]。这冰块由吉普赛人从文明社会带来,与各种各样神奇的风俗和机器一道成为现代文明对这个伊甸园的侵袭。即便如此,在父子俩的眼里,它也是“世上最大的钻石”[21]。在这被以陌生化手法描摹的冰块面前,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忘却了自己荒唐事业的挫败,忘却了梅尔基亚德斯的尸体已成为乌贼的美餐”[22],雄心的挫折与挚友死亡所带来的悲痛,化作了一种缥缈的忧伤,让位于冰块带来的巨大震撼。马尔克斯在对俏姑娘雷梅黛丝这一形象的处理上,同样充分地体现了“以轻写重”的特点。据他所说,雷梅黛丝的原型来自于一个和爱人私奔的姑娘,她的家人为了掩盖丑闻,故意将姑娘的失踪解释为“被风吹走了”。马尔克斯在这里,将私奔的丑闻与流言的险恶,化成一阵清风,俏姑娘雷梅黛丝在庭院里晾晒床单,随即被吹走,越升越高,“上帝也拦不住她,她甚至像船帆”[23]。

最能让人感受到这种以“重”为背景来描写“轻盈”之手法的张力的,莫过于布恩迪亚家族第二代的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意外死亡时的场景。他的血从自己的房间里缓缓流出,却不是肆意蔓延,而是仿佛有生命似的“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转向直奔布恩迪亚家,从紧闭的大门下面潜入”[24],径直来到了乌尔苏拉的面前。在这里,家人之间生前难以表达亲情的苦涩、人物神秘死亡的悚然和悲凉,在此刻都被难以言喻的奇妙场景融化了。

(二)“沉重”的隐喻

如果仔细分析文本,就会发现,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的“异域”时空中,不仅像卡尔维诺那样以轻松的方式表现外在世界的沉重,亦描写了直面沉重的段落,这些段落仍然使用了象征、隐喻或者魔幻的手法,但在这里,它们具有了指向复杂现实的直接力量。布恩迪亚家族中无处不在的浓郁孤独是马孔多闭塞的象征,异性之间几乎没有正常的爱情,曾叱咤风云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最后只能在小金鱼作坊和亡妻已经发霉的遗物的陪伴下孤独地老去,为家族健康成长而劳心劳力的乌尔苏拉死时只有一个梨子那般大小,阿玛兰坦在三次可能发生的爱情面前屡屡退缩,最后以给自己编织裹尸布的方式预言了自己的死亡。“沉重”的出现不仅是现代文明侵蚀的结果。由于马孔多所固有的封闭和人性的复杂难测,“沉重”在这部小说里具有了相当的深度和层次感。

对香蕉公司工人的屠杀是书中的著名情节之一,对屠杀过程的近距离描写几乎不带丝毫魔幻手法,残酷和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三千具尸体被装在火车车厢里,“都将像变质的香蕉一样被丢入大海”[25]。荒诞和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再一次出现了:亲身经历屠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迫不及待地回到马孔多宣布屠杀的结果,却发现家乡的人们、甚至连死者的亲人们,都失去了对这场灾难的所有记忆。人们告诉他:“这儿没有死人……从你伯父,也就是上校那时候起,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26]滂沱数年的大雨里,人们突然失忆了,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惯常手法,然而在其中我们读出了现实最残酷的一面。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政治高压或是殖民入侵下,人们由于恐惧而不得不保持沉默,集体的噤声仿佛失忆一般——而马尔克斯的描写,就是对这一现实的尖锐讽刺和沉痛反思。马孔多被仿佛是净罪的暴雨冲刷得七零八落,它的衰败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种末日般的景象中,只有何塞·阿尔卡蒂奥牢牢记住了那枉死的三千冤魂,而他也只能钻进梅尔基亚德斯留下的书写布恩迪亚家族命运的羊皮纸卷中,继续着家族第一代族长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宿命。

(三)马尔克斯的乌托邦

在小说的结尾几章,布恩迪亚家族的第六代奥雷里亚诺与他的姑妈阿玛兰坦·乌尔苏拉发生了不伦之恋。两人没日没夜地嬉闹,他们是布恩迪亚家族在一百年来唯一的一对灵肉合一的情侣,拆除了各自不可逾越的孤独围墙,跨越了伦理和血缘的桎梏,旁若无人地相爱。房屋被各种不可抗的自然之力逐渐腐蚀,积蓄的财富在日复一日的狂欢中已捉襟见肘,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坦·乌尔苏拉仍旧不管不顾这一切。“两人飘荡在一方空渺的天地,在那里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只有爱情”[27],这个只属于爱情的天地超越了命运的必然性,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轻盈姿态,对人世间的一切沉重的价值——爱与恨、生与死、战争与和平、繁荣与衰败——重新进行估价。这对情侣以一种反叛和宣言式的姿态,展现着爱情世界给马孔多这个“异域”时空带来的极致轻盈。此刻的马孔多仿佛变成了文章开头马尔克斯所提到的那个充满了爱与自由的乌托邦。

然而,在这部小说里,马尔克斯并没有对这个乌托邦给予乐观的期望,就像梅尔基亚德斯留下的羊皮纸卷上所写的那样,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七代——这个唯一因为爱情而诞生的孩子长着一条猪尾巴,并且被随之涌至的蚂蚁吃掉,阿玛兰坦·乌尔苏拉也因为产后失血过多而死,马孔多最终也被一阵狂风卷走,不复存在、也不会再次出现。宿命论的沉重覆盖了乌托邦的轻盈,马孔多作为马尔克斯笔下充溢着魔幻色彩的“异域”时空,也终于消失无踪。然而,马尔克斯的悲观在另一部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得到了翻转,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在年迈之时登上一艘轮船,永生永世在水上漂流,享受着爱与自由的滋润。马尔克斯终究没有放弃在一个“异域”时空中创造幸福的可能性,那种建立在沉重的生活之上的轻盈,正是“力图用一种的伟大的精神创造来超越这个充满了残杀、苦难、疾病和一切罪恶的世界”[28],尽管这个世界仅仅是一条被放逐了的轮船。

五、结语

在对布尔加科夫笔下的第四重空间、柯西莫的树上世界以及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进行分析之后,笔者发现,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的“异域”时空始终含有对沉重现实的超越态度,无论作家耗费多少笔墨来描写赤裸裸的现实与现实中的残酷,无论作家本人是悲观还是乐观,作品里对美好理想的向往也一直未曾被淡化。这种“轻盈”的存在状态与一般意义上的乌托邦既有相似之处,又颇为不同,它的体系是模糊的,规则是难以捉摸的,但我们还是能够在这个“异域”时空内发现与众不同的对严酷现实的思索和一种对必然性的反抗。作家们借助魔幻现实的叙事,让“异域”时空的存在具有了更为贴近现实的内涵。

注释:

[1][2]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73页,第275页。

[3][4][5][捷克]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第4页。

[6][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不是来演讲的》,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26-27页。

[7][俄]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391页。

[8]刘亚丁:《谈米·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四川大学学报,1992年,第2期。

[9][10[16][17][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译林出版社, 2008年版,第484页,第485页,第343页,第355页。

[11][13][14][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第6页,第2页。

[12][15]雷武锋:“轻”:卡尔维诺小说美学中的诗性智慧,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

[18]许志强:《马孔多神话与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1页。

[19][20][21][22][24][25][26][27][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1页,第16页,第15页,第152页,第116页,第267页,第268页,第351页。

[23][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28]汪晖:《真实的与乌托邦的——读<霍乱时期的爱情>》,读书,1989年,第11期。

参考文献:

[1][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M].三联书店,1987.

[2]梁坤.玛格丽特互文性研究——兼论玛格丽特魔性特征[J].外国文学,2005,(04).

(李雪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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