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居易“中隐”思想的形成
2014-11-22董超
摘 要:“中隐”是白居易晚年所持的重要思想,对他的生活实践和文学创作都有深刻影响。它的正式形成以唐文宗大和三年白居易写下《中隐》诗为标志。这一思想的形成不是偶然而是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过程,它与白居易的仕途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
关键词:白居易 中隐 思想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白居易罢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从此,他真正远离了当时的政治中心长安,直到会昌六年(846)去世,他除了大和九年曾短暂到下邽小住外,再也没有离开过洛阳。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写下了《中隐》诗,宣告了“中隐”思想的正式形成。
白居易《中隐》诗曰:
大隐隐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做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1](P1765)
不难看出,“中隐”是白居易深思熟虑后的有意识的主动选择。他认为“大隐”与“小隐”都有所欠缺,最终走向了“中隐”。这实际上是白居易在经历宦海浮沉之后,对于仕宦方式的一种深刻思考与选择。它的形成不是偶然而是有一个过程。
贞元二十一年,白居易三十四岁,正在长安任秘书省校书郎。这年正月,德宗驾崩,顺宗即位。二月十一日,韦执谊拜相。二月十九日,白居易即上书韦执谊(《为人上宰相书》),从这封书中见出白居易对韦执谊的仰慕和期望。韦执谊引用王叔文等,实行了一系列的政治举措,这即是被一些学者称为的“永贞革新”。不过八月顺宗内禅,宪宗即位,“二王八司马”相继贬出,韦执谊也被贬为崖州司马。面对这样的政治变故,白居易非常震惊,他的《寄隐者》诗就作于此时:
卖药向都城,行憩青门树。道逢驰驿者,色有非常惧。亲族走相送,欲别不敢住。私怪问道旁,何人复何故?云是右丞相,当国握枢务。禄厚食万钱,恩深日三顾。昨日延英对,今日崖州去。由来君臣间,宠辱在朝暮。青青东郊草,中有归山路,归去卧云人,谋身计非误。[1](P128)
虽然他并没有像诗中所说的那样真的远离政治,但这次事件必定给他心理上留下了一层阴影。他本年还有《感时》诗:
朝见日上天,暮见日入地。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勿言身未老,冉冉行将至。白发虽未生,朱颜已先悴。人生讵几何,在世犹如寄。虽有七十期,十人无一二。今我犹未悟,往往不适意。胡为方寸间,不贮浩然气?贫贱非不恶,道在何足避。富贵非不爱,时来当自致。所以达人心,外物不能累。唯当饮美酒,终日陶陶醉。斯言胜金玉,佩服无失坠。[1](P452)
比较这两首诗,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白居易内心深处对仕宦的一些感悟。
元和元年四月,白居易应制举,入第四等,授盩厔尉。二年秋,由盩厔尉调京兆府进士考官,试毕,帖集贤院校理。十一月招入翰林,授翰林学士。三年四月,除左拾遗,依前充翰林学士。可以说这一时期白居易的仕途是非常顺利的。他在政治上也呈现出积极进取的姿态,所谓“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歌咏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2](P2792)这里的“歌咏”,指的应该是他的讽谕诗创作。他写这些讽谕诗,目的在于“上以广宸聪,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2](P2792)。但是,这些讽谕诗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很多非议,“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2](P2792)。可见,当时白居易面临着相当大的舆论压力。所谓“牛僧孺之戒”,指的应该是元和三年四月,策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牛僧孺、皇甫湜、李宗闵等登第。由于其策文言语激切,触怒贵幸,三人均不如常例授官,出为幕职。考官杨於陵、韦贯之、王涯等坐贬。当时白居易担任这次制举的覆考官,可以说是亲历此事。元和五年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一年元稹由东都召还,途经华阴敷水驿,与中使刘士元为驿房发生了争执,后元稹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白居易曾上疏,极言元稹之不当贬,而疏入不报。这前前后后的一系列事件对于白居易的心理应该都有着不小的冲击。
大约就在元和初,白居易对于禅宗思想的接触逐渐多了起来。他文集中有《答户部崔侍郎书》,云:“顷与阁下在禁中日,每视草之暇,匡床接枕,言不及他,常以南宗心要互相诱导。”[2](P2806)崔侍郎即崔群。二人同在禁中的时间为元和二年十一月至元和六年。这里的“南宗心要”是洪州禅,洪州禅对白居易的思想影响很大,其“中隐”说的提出与之有密切关系,而白居易开始浸染洪州禅学,时间就在元和三年至六年间。这样我们对于白居易这一时期作的一些诗就比较好理解了。他的《隐几》诗,作于元和五年,诗云:
身适忘四支,心适忘是非。既适又忘适,不知我是谁。百体如枯木,兀然无所知。方寸如死灰,寂然无所思。今日复明日,身心忽两遗。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四十心不动,吾今其庶几。[1](P523)
诗中充满了忘怀是非,身心两遗的观念。这里面有庄老思想,白居易在此基础上又加入了禅宗的因素。白居易的讽谕诗主要都是创作于元和前期,而从上面来看,即使在这一时期,他的思想已经是比较复杂了。
元和十年六月,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首上疏请捕刺杀宰相武元衡之凶。宰相以宫官先台谏言事,恶之,后忌之者又诬白居易母看花坠井死,而居易作《赏花》《新井》诸诗,有伤名教。八月,奏贬州刺史。中书舍人王涯复论不当治郡,追改江州司马。这是白居易入仕以来遭受的最大打击。
在贬江州司马之前,白居易有《赠杓直》诗:
世路重禄位,恓恓者孔丘。人情爱年寿,夭死者颜渊。二人如何人,不奈命与天。我今信多幸,抚己愧前贤。己年四十四,又为五品官。况此知足外,别有所安焉。早年以身代,直赴逍遥篇。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外顺世间法,内脱区中缘。进不厌朝市,退不恋人寰。自吾得此心,投足无不安。体非道引适,意无江湖闲。有兴或饮酒,无事多掩关。寂静夜深坐,安稳日高眠。秋不苦长夜,春不惜流年。委形老小外,忘怀生死间。昨日共君语,与余心膂然。此道不可道,因君聊强言。[1](P583)
诗中所谓“南宗禅”即是洪州禅,“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正说明白居易思想上正深受着洪州禅的影响。从他的《赠杓直》诗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这种新的“吏隐”观非常的满意和自足。不过很快到来的贬谪江州,使他明白这种新的“吏隐”也很难真正实现。政治上的风波过于险恶,若身在朝市稍有不慎即会倾覆,如今的贬谪即是明证。而隐于山林又如何呢?白居易有《江州司马厅记》,云:“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苟有志于吏隐者,舍此官何求焉?”[2](P2732)但当时的州司马是什么官呢,是“凡内外文武官坐迁右移者,第居之;凡执伎事上与给事于省、寺、军府者,遥署之;凡仕久资高耄昏软弱不任事而时不忍弃者,实莅之。”[2](P2732)白居易所谓“有志于吏隐者,舍此官何求焉”之语很难让人相信是他的真心话。《琵琶行》中言江州“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恐怕才是他的由衷之言。他的《中隐》诗中提到“小隐入丘樊”时也说“丘樊太冷落”。可见,处于低位、居于山林也不是白居易所希望的。不过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白居易的确已经有了“吏隐”之念,只是对于如何“隐”,他似乎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和方法。
元和十三年十二月,白居易由江州司马迁忠州刺史。十四年春,自江州启程赴忠州。在路上他写了一些诗歌,诗中避祸全身之意非常明显。
元和十五年白居易由忠州召还,此后官职频迁,至穆宗长庆元年十月即转中书舍人。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除杭州刺史。白居易此次是主动请求外放,原因在于一方面成德军牙将王廷凑杀节度使叛,唐军十余万讨之,久无功,而白居易上书论用兵事,皆不听。另一方面是朝中朋党倾轧,两河再乱,国事日荒。白居易不愿身陷其中,乃求外任。在论到白居易身居朝中之尴尬时,陈寅恪有一种观点,他说:“盖乐天既以家世姻戚科举气类之关系,不能不隶属牛党。而处于当日牛党与李党互相仇恨之际,欲求脱身于世网,自非取消积极之态度不可也。”[3](P330)所以我们看这个时候白居易实际上已经是在有意识的选择一条他认为最合适的仕宦之径了。
长庆四年五月,白居易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敬宗宝历元年三月,除苏州刺史。二年五月,以眼病肺伤请假百日,九月,假满免郡事,后返洛阳。文宗大和元年三月,征为秘书监,二年二月,除刑部侍郎。十二月,乞假百日。三年三月末,假满,罢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四月,返洛阳。本年,作《中隐》诗,标志着“中隐”思想正式形成了。
我们看白居易《中隐》诗,很明显可以感受到它特别注重的是人生的少忧患和丰富的物质享受,所谓“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这是白居易在重新修正了他的吏隐观后形成的一种思想和作出的选择。从政治上来讲,他远离了喧嚣的朝市,避免了“贵则多忧患”;从经济上来讲,他远离了冷落的丘樊,避免了“贱则苦冻馁”。这可以说是真正获得了身心俱适。“个体身心的自由适意是中隐的中心目标;社会义务和责任虽然未被彻底抛弃,但已处于服从前者的地位。”[4](P115)所以我们就可以看到白居易《中隐》诗中表现出来的自我享乐之唯恐不足:“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这是他“中隐”思想最明确的体现。
白居易的“中隐”思想在他的生活实践和文学实践中都得到了明显的体现,这在开成三年他所作《醉吟先生传》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自居守洛川洎布衣家,以宴游召者,亦时时往。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过,必为之先拂酒礨,次开诗箧。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若兴发,命家童调法部丝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欢甚,又命小妓歌《杨柳枝》新词数十章。放情自娱,酩酊而后已。……如此者凡十年,其间日赋诗约千余首,岁釀酒约数百斛,而十年前后赋釀者不与焉。[2](P3758)
白居易不厌其烦地叙述着他的居洛生活,显示出他对这种生活的主动追求和喜爱。不过白居易“中隐”思想的意义还不仅在于此,而是同时在于他在东都的时候和很多人都有唱和,实际上形成了一个诗歌创作群体,白居易在其中的位置又相当重要,因此这些诗人也相应地受到其影响。这样,伴随着“中隐”思想的传播,白居易的诗歌也相应地在这一群体中得以流传。当然,这应当是接下来继续研究的问题,非本文所涉及的了。
注释:
[1][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2][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
[3]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4]贾晋华:《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董超 陕西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中文系 71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