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曹操诗文中的周公情结
2014-11-22徐颖瑛
摘 要:曹操在诗歌《短歌行》《善哉行(其三)》《苦寒行》和散文《让县自明本志令》中多次自比周公,除了“礼贤”之外,还暗示自己像周公一样终日为国操劳,鞠躬尽瘁,更是借此来向世人表白自己忠于汉室的心迹。
关键词:曹操 周公 自比 忠于汉室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稍微有些古典文学知识的人都知道,这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名句,正是出自曹操的传世名篇《短歌行》。但这首诗的诗眼和落脚点——末两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却鲜为人知。那么,“周公吐哺”是什么意思呢?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先引用了《韩诗外传》:“(周公)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说这“意思是说,周公忙于接待天下贤士,吃饭也没有时间”,并说这是“以周公的求贤若渴来说明自己渴望贤才帮助建功立业的心思”[1]。其他各种选本中的解释也大致相同。这种解释当然没有错,但似乎还没有体会到其中所暗含的深意。
曹操在诗文中屡次以周公自比,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兴趣。如《善哉行(其三)》,主要写诗人笙歌美酒欢宴佳宾,担心贤才不能为己所用,迫切希望延揽天下人才。其主旨和情绪与《短歌行》完全一致。其四解云:“慊慊下白屋,吐握不可失。众宾饱满归,主人苦不悉。”其中的“吐握”,化用《史记·鲁周公世家》中记载周公的话:“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2],和“周公吐哺”同用一典,意思相同。又如《苦寒行》,描写行军途中的艰苦生活。诗末云:“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朱东润本只解释了“东山”:“《诗经·豳风》篇名,内容写远征战士思念家乡的感情。”[3]那么似乎本诗也就只是表达作者的思乡之情。这种理解显然失之简单。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编选的《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引用了《毛诗序》的说法:“东山,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也。”并说:“此处或许含有自比周公的意思。”[4]虽未完全肯定这是诗人以周公自比,但也指出其可能性是存在的。而《曹操集译注》则肯定地说:“这句表现作者同情长期征战的将士,渴望结束战争,实现统一的心情,也含有以周公自比之意。”[5]
可以看出,《短歌行》和《善哉行(其三)》中曹操以周公自比,正像大家所公认的那样,主要是比“礼贤”之意。但在《苦寒行》中,并无丝毫“礼贤”之意,他又自比什么呢?《曹操集译注》语焉不详。联系前文主要描写军中艰苦生活,很容易看出,这是说自己像周公一样为国家尽心尽力,忍受征战劳苦,鞠躬尽瘁。再仔细体会,《短歌行》和《善哉行(其三)》所用的“吐哺”典故中,除了“礼贤”之外,强调自己像周公一样“终日为国操劳,连一顿饭都吃不好”的意思同样存在。
仅仅这样理解,也还远未摸透作者的心思。让我们先来看《让县自明本志令》中的一段文字:
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于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也,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滕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
这段话中,曹操先表明有人会因为自己势大权重,又不相信真命天子之说,就会猜测自己有篡位的野心。然后举齐桓、晋文之事并引用《论语》,说明自己认为最可贵的是能以大事小。这一则可见他对自己作为臣子力量超过天子的骄傲,二则可见他愿以齐桓晋文为榜样,安于为臣的表白。接着谈到读乐毅、蒙恬忠于先王和于国家的事迹时,联想到自己也是家族数世蒙受汉天子的重用和信任,所以不能背叛君主,并希望将此意广为宣传。最后说到因为有鉴于连周公那样一心事主的忠臣,也还有人猜忌,自己更有必要表明对汉王室的一片忠心了。
这里,有必要对周公的事迹作一些了解。周公,名旦,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有一次武王生了重病,周公作了一篇祷词,向上天请求以自己的生命换取武王的痊愈。史官把记载了周公祷词的典册放进“金滕之匮”即用金绳捆扎的匣子里面。武王去世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周公的弟弟管叔和蔡叔到处传播谣言,说周公想要篡权夺位,因而起兵叛乱。周公镇压了管蔡之乱。等到成王长大,能听政了,周公就把政权还给了他,自己还去作臣子。这时,有人在成王面前谗毁周公,周公为了避祸,逃到了楚国。后来,成王看了匣子里周公为武王和自己生病时所作的祷书,知道周公原是一片忠心,就流着泪请回了周公。此事见载于《尚书》《史记》,两书记载略有出入。
不难发现,曹操与周公的处境十分相似。周公摄政,被人怀疑有篡位的野心;曹操自建安元年迎汉献帝都许后,挟天子以令诸候,随着势力的增长,权位的升迁,不断遭到来自本阵营内部忠于汉室的大臣和本阵营外部政治对手的攻击。车骑将军董承、伏皇后及其父亲伏完先后因欲谋杀曹操而被诛。《三国志·袁绍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载袁绍讨伐曹操的檄文曰 :“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挠折栋梁,孤弱汉室,除灭中正,专为枭雄。当今汉道陵迟,纲弛纪绝。操以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称陪卫,内以拘执,惧其篡逆之祸,因斯而作。”[6]《资治通鉴·周瑜传》载周瑜之言曰:“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7]建安五年,曹操在官渡之战中战胜袁绍,权位即跃居诸侯之上,到建安十三年被封为丞相,其位实已在汉天子之上,因而很容易被人猜忌有“不逊之心”。于是,很自然的,周公就成为曹操的化身,他可以很方便地借此来向世人表白自己忠于汉室的心迹。仔细揣摩,在上述三首诗中,都有这种意味。也许,曹操在创作之时,这种主观愿望如同在《述志令》中所表达的一样强烈,只是由于过分含蓄,而后世读者没有类似的生活体验,再加上受历来认为曹操是“奸雄”“一生无真”偏见的影响,因而难以领会罢了。
那么,曹操在这里信誓旦旦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钟惺在《古诗归》中说:“老瞒生汉末,无坐而臣人之理,然其发念起手,亦自以仁人忠臣自负,不肯便认作奸雄。”[8]朱嘉徵《乐府广序》云:“(曹操)但托喻周公吐哺,以西伯自处,举明辟付之后人,此为英雄欺人。”[9]这二人便是不肯相信他的。朱熹的批判更为严厉:“曹操作诗必说周公,如云:‘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又《苦寒行》云:‘悲彼东山诗。他也是做得个贼起,不惟窃国之柄,和圣人之法也窃了。”[10]但明摆着的历史事实是,终其一生,曹操实现了对公众和汉天子的承诺,没有将汉天子赶下台而自己取而代之。如果这也被认为是“奸”的表现的话,那么也比那些赤裸裸的弑君篡位者更温柔一些,更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一些,即使是出于虚伪的动机。更何况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一切全是谎言呢!
建安二十四年,即曹操临死的前一年,曾对劝他称帝的臣下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11]于是诟之者以为这既是暗示儿子曹丕称帝,又为自己推卸了篡汉的罪名,极其阴险狡诈,因此就推断他所有忠于汉室的表白都是欺世之谈,甚至认为他“一生无真”。这种看法未免过于武断。史载《苦寒行》大约作于建安十一年,《让县自明本志令》作于建安十五年,《短歌行》和《善哉行》作时虽史无明载,但从其中所流露出的深重的忧思看,不会是他后期位居天子之上、渐生代汉思想时的作品。《三国演义》以为《短歌行》的作时在赤壁之战前夕,《曹操集译注》以为在赤壁之战后,原因正在于此。曹操的所有这些忠于汉室的表白有在当时的形势下不得不为之的策略性,也有其道德观决定的必然性。从根底里看,曹操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蔑视一切儒家道德规范的狂狷之士,并不像在几次《求贤令》中表现的那样。相反,他对儒家道德认同很深。曹植在《武帝诔》中就说:“(曹操)既总庶政,兼览儒林,躬著雅颂。”[12]中平五年,冀州刺史王芬阴谋废灵帝而立合肥侯,拉拢曹操时被严辞拒绝;初平元年,袁绍与冀州刺史韩馥谋立幽州牧刘虞为帝,另立朝廷,想拉拢曹操,曹操回答说:“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诸君北面,我自西向。”[13]义正辞严,完全是一副忠臣义士的气概,并无些许欺世之意。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他产生了代汉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但不能就此否定了他前期言论的真实性。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很多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但不能以此为根据否定矛盾中任何一方的真实性,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注释:
[1][3]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36-238页。
[2][汉]司马迁:《史记》,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
[4][8][9]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1962年版,第15页,第40页,第41页。
[5]安徽亳县《曹操集》译注小组:《曹操集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8页。
[6][刘宋]裴松之:《三国志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7][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2年版。
[10][宋]朱熹:《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
[11][13][晋]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
[12][清]严可均:《全三国文》,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
(徐颖瑛 陕西渭南 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 71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