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
2014-11-20甘典江
甘典江
十年多来,卢紫君是县城最热爱身体的女人。
这样讲,是有根据的。每天天刚亮,卢紫君就穿着素白的紧身衣,套上白边布鞋,提一柄游龙宝剑,匆匆赶往烈士陵园,在凉亭边的青草地上,立定,吸一口气,丹田下沉,拉开架式,练起“108式游龙剑法”,寒光闪闪,冷气逼眼。
卢紫君苗条的身段和灵活的身法,使她看上去完全像一个青春娇艳的少女。事实上,她已是一个少妇,快要四十岁了。即使从正面端详她的脸庞,她精致的五官造型和细腻白嫩的皮肤也会令人怦然心动,何况在她的脑后,还拖着一根粗大的辫子,又增加了野性的蓬勃生机,更让看见她的男人血脉贲张。
在烈士陵园锻炼的,大多是老年人,他们散步打太极拳做操遛鸟,没有谁会武术器械,他们对卢紫君的武功惊异不已,这个女人居然还会大劈叉倒立翻筋斗,她的身体怎么这样柔软?有没有骨头?不知她是怎么练的。
锻炼的人,总是一伙一伙的,唯独卢紫君例外,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从不与任何人招呼,冷若冰霜。她选的练功地点,是最偏僻的墙角,旁边有个亭子。日子一久,也属于她了。
无论刮风下雨,卢紫君从不缺漏,下了雨,她就撑一把油纸伞来,轻盈盈地,在亭子里练,空间展不开,就活动筋骨,练基本功,拉几个主要的架式。
从八十年代一直到九二年,卢紫君就是这样练功的。那些老年人,有的不练了,有的去世了,也有新来的,待上一段时间,谁都认识了卢紫君——那个白衣白裤白布鞋练剑的美貌少妇。但谁也不敢去搭腔,万一话不投机,嘿嘿,当心被她刺个透心凉也。
一天,不见卢紫君来。
大家觉得奇怪,这是破天荒啊,发生什么事啦?
在这个弹丸小县城,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并不存在,总会有人对你的情况一知半解。还是有人晓得这个白衣少妇叫卢紫君,她的身世,还颇为复杂呢。
你晓得?讲来听听嘛。大家停止锻炼,兴致勃勃地围上来,要听这个神秘女人的故事。
这个讲故事的人,便嘿嘿一笑,压低嗓音讲了起来。
她是卢艳天的养女,所以我认得。卢艳天也叫艳阳天,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讲出来,嘿嘿,吓死你们,她是旧社会的那种人,靠卖身吃饭的,又爱抽大烟。解放后,她被政府改造,强迫从良,安排到鞋厂做布鞋,一直没有嫁人。后来,又捡到一个弃婴来养,取名卢紫君。女儿长大后,相貌俊美,如同舞台上一个人见人爱的戏子,引来许多人家提亲,但卢艳天一个也不答应,似乎她对所有的男人都生了戒备,想把女儿收藏到老。后来,布鞋厂书记王为民把卢紫君也招了进去。一天,王书记派卢紫君跟他去出差。晚上,卢紫君正在旅舍睡觉,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就问:“谁?” “我——”有人悄悄应答。“你是谁?”卢紫君好害怕。“还听不出吗?我是党,我来关心你。”声音很威严。这下,卢紫君听清楚了,来人正是书记王为民。她不敢怠慢,套上衣服就开了门……一年过去,卢紫君的肚子开始凸了起来,惹来了相关的闲话。王书记看到不妙,为了遮丑,便主动为卢紫君介绍男朋友,选到了徐文章。这徐文章,原是个上海知青,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去,留在夜郎县乡下教书。教书之余,就喜欢吹笛子。一天,校长问他:“组织上要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要不要?”徐文章欣喜若狂,“要,我要,坚决服从组织的安排。”校长笑了,“那好,你觉悟这样高,为了照顾你结婚,组织上还要调你回县城,进文化馆。”一进城,见了面,徐文章大吃一惊:这个对象太漂亮了,像个电影演员,只是腆着个大肚子,像面大鼓。经过痛苦的煎熬,徐文章认了。于是,被调回县城,在文化馆守图书。不知怎么回事,他没有做成父亲,也许是孩子没有生下来,也许是送了别人。总之,他过得很痛苦,一发癫,就打卢紫君,骂她那晚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开那扇门,一失足成了他的千古恨,并诅咒王为民要短命。几年后,王为民不但没死,反而升了官,身份是县委副书记。有意无意之间,他偶尔也去布鞋厂转转,看看老同事,瞟瞟老相好。突然一天,王为民偏瘫了。治来治去,仅能颤巍巍地走路,禁不起一阵风吹了。那一天,徐文章狂喜,捧着笛子吹了一天,把嘴唇都吹出血了,泪如下雨。从此,他不再殴打卢紫君,但是,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变得很漠然。一有空,就吹他的笛子,吹得很苦很涩。吹来吹去,吹得满城风雨。
听了这段介绍,大家叹息不已,原来这个白衣少妇的命,苦啊,老天不公,真是红颜薄命。
一个多月后,在烈士陵园的那个角落,大家才又看到可怜的卢紫君,她脸色惨白,失去了昔日的红润,提着剑舞了几十招,竟大汗淋漓,喘起气来,不得不拖着身子回到亭内,坐在石凳上休息。
隔得远远地,大家一边锻炼,一边窥视,像瞻仰舞台上唱独角戏的一个旦角。
一个老年大学的戏迷惊叹,她多么像孤苦伶仃的白娘子啊,可惜,这里不是美丽的西湖,也没有一个许公子来陪伴,甚至没有一个小青来诉苦,多可怜呀。她这么好的身段和武功,要是加入我们京剧团,扮起相来,绝对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当家花旦。
有人便开玩笑,是啊,老不正经的,你快去招她做你的关门弟子吧。不过,京剧不好学呀,要想学得会,得和师傅睡。老不死的,老牛吃嫩草,你要占大便宜了。
另一个感慨,我看哪,她最适合演的戏,是“霸王别姬”,好好化起妆来,我敢打赌她要年轻二十岁,不是一个活脱脱的虞姬么?只是在我们这莫明其妙的夜郎县,实在找不出一个像样的霸王来配她呢。唉,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老头,竟带来了一把京胡。只见他,马上坐在石凳上,翘起二郎腿,奏出那首著名的《夜深沉》。这个曲牌,音调激越高亢,霸气苍凉,痛彻地刻画出霸王的铮铮铁骨和虞姬的缠绵悱恻:楚歌四面,英雄美人把盏相对,铁马嘶鸣,剑指寒光,令闻者泪下潸然……
突兀的琴音,惊醒了那边亭子里正闭目养神的卢紫君。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循声望来,见是一大群老头老太在欣赏一把胡琴演奏,他们神情肃穆,像舞台上的演员,正沉浸在角色的氛围之中,一时间,不由痴了。
这卖弄的老头,是老年大学京剧团的琴师,文化馆的退休职工,文革中一直演出样板戏,拉得真是有板有眼。与二胡相比,京胡阳刚大气,激越凌厉,有穿金裂帛的感染力。这一次,老琴师触景生情,把眼前的白衣少妇幻化成了历史上的悲剧人物:现在,她酒醉难支,正倚剑憩息呢。而在帐外,金戈铁马,火光冲天,战事吃紧,必须用琴音唤醒她,让她强忍悲哀支起身来,重新拨剑起舞,慰藉困顿不堪的西楚霸王,杀将突围,重振雄风……
受此铿镪的琴音刺激,昏昏噩噩的卢紫君徒然生出一股悲愤之气,实在难抑,再不排遣出去,身体就要自焚了。她缓缓站起,踱出亭子,猛地抖开一朵剑花,舞出了连绵不绝的招式,忽而“金鸡独立”,忽而“惊燕掠水”,忽而“拔草寻蛇”,忽而“霸王上弓”……闪腾挪移,翻滚飞跃,把众人看得呆了。
练到最后,卢紫君一招“气贯长虹”,把一枝斜出的梧桐劈将下来,叶片横飞。
好剑啊好剑。众人惊叹,看来,她这宝剑开了刃,竟劈下了碗口粗的树枝,要是劈到人身上,肯定是见血封喉。
戛然收式。卢紫君插剑入鞘,快步绕墙走了,像一片深秋的叶子,消逝于深邃的光阴里。
第二天,再也没见她来。
似乎永远不来了。
人们又谈起卢紫君的故事。有人讲,她在大街上与王为民狭路相逢,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把仇人狠狠劈了一剑,坐牢了。也有人说,她突然迷上了跳舞,结识了第三者,唤发出了第二春,私奔了。更离奇的,是不堪老公的精神虐待,自刎而死。
最惋惜的,还是京剧团的老琴师,他天天背胡琴来烈士陵园,坐在那个空荡荡的亭子里,有气无力地拉《夜深沉》,一边哼哼唧唧: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君忧闷舞婆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