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剧团的记忆
2014-11-20越慧贞
越慧贞
大约是1984年秋天,我们村粮食蔬菜大丰收。村长尹玉和村书记张旺财三天两头来我们家游说,希望我爹组织个剧团,帮助村里头买些行头,把附近前十来年零流在民间的演员搜罗起来,正正经经唱几天大戏。
刚开始我爹没打个意思,以为村长他们也就闲扯几句,不必当真,所以也就顺着他们瞎应付。他们走了,我爹对我妈说:“嗨,他们哪是个办剧团的,尽是外行。以为那剧团是好玩儿的?把我那帮朋友抬将来,再不成个气象,对不起我那些弟兄们。我也丢不起那人!”我妈也喜欢戏,喜欢归喜欢,要说叫我爹去组剧团,着实地不愿意。我爹在外面说书游荡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收下心回家来和她种地,安稳了没几天。但村长尹玉颇有点锲而不舍,几天下来,说着说着大概我爹放松了警惕,有点卖弄开了,给村长数算他外出这几年结交下的会唱戏能组团的艺人。听得尹玉两眼放光,再三央求我爹尽快联系这些人。他走后,我爹问我妈:“你看这尹玉是不是真的爱戏呢?”我妈说:“那可不?那几年唱样板戏,我们村剧团还成天出去唱呢,《沙家浜》,尹玉的沙四龙,张旺财的郭建刚。”
我爹这才认了真。这一天,他端坐在我家的炕头上,面前的小方桌上摊开一沓子信纸,提笔写下了信的抬头:“占魁贤弟……”如此这般的信给呼和浩特大同临河发出去五六封,他才动身去了萨拉齐。在萨拉齐,我爹带着村长找到了侯家,从侯家班班主侯大九手里收购了他的班底,半新不旧的戏箱十七个,同时聘请侯大九来和我爹同任古城湾晋剧团团长,侯大九的老婆周兰英任掌班剧务,操持剧团的管理工作。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四处购置所需幕布、道具、服装头戴等,购买了几双戏靴,旧戏靴的厚底用白粉刷过,算是翻新。当时的一件蟒袍要500元,买回来,大家翻看戏装,我爹手抚着黑蟒袍说:“还是这平金绣的好,气派!”退下的旧戏装用旧幕布包裹了堆在我家凉房,我乐坏了。每每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彩衣穿在身上,摆弄摆弄水袖,在凉房狭窄的空间里模仿戏子的动作。旧蟒袍的绸缎已经化得几处露着里子,从上面剪下一块儿没有烂的缎子,垫在了我的“百宝盒”的底层。一个塑料袋挂在房梁上,取下来打开,我惊喜万分,一包“珍珠”,我用线把“珍珠”穿成“项链”。我爹发现后,严厉训斥:“那是凤冠上的备用蜡珠,甚也敢瞎害!”整理好戏箱后,发现彩裤最缺,我爹就上东河扯回大红、浅粉、豆青三种绵绸,叫我妈和村里一个裁缝连明赶昼夜地做彩裤。从萨拉齐聘请来的大衣箱叫来不走,他见了我爹扯回的绵绸,直树大拇指:“还是培旗兄弟,这几个色儿做彩裤真是绝了!”彩裤裁完剩下的边角料,裁缝和我妈合计着一人拼了一块被面,算是加班赶工的报酬。村里还安排了两个木匠,打造了两面活动屏风,一面是最普通的方形,一面仿照故宫太和殿金交椅背后的蟠龙屏风样式,请了村里有名的画家张喜绘制。方形屏风两面分别画着“猛虎下山”、“松鹤延年”独幅图画,这样一物两用,武将之家摆“猛虎”,文官之府摆“仙鹤”。蟠龙屏风张喜花了大力气,我跟着我爹去看他画龙,晚上大队的会议室灯火通明,那些屏风靠墙立着。他细细描画着龙鳞甲,金黄的油漆被灯光一打,反射出油油的光泽,灿烂辉煌。那一刻,张喜的笔底乾坤激起了我对绘画的向往。
转眼进入冬季,人马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演员一到就派住处、派饭,但好些演员不去安排的村民家吃饭,攒在我家,济济一堂,头脸大的炕上安坐,头脸小的地下坐着,还有的立在门口。不断有人进门,大家寒暄一番。屋子里火炉上的铝壶腾出的水雾,还有人们抽烟吐出的烟雾,将我家不大的空间弥漫成灰蓝色。我爹和侯大九周兰英合计好戏码,由我爹用毛笔写在半开的粉纸上。没有预演磨合,整顿好演员就开了戏。
第一场戏贺新台,叫“打台戏”。村里原来的戏台多年不用了,破旧狭小,吃“大锅饭”时期,改为大食堂。这年秋天,众村民合力把大食堂推倒重新盖了大礼堂,戏台大了许多。打台戏的准备神神秘秘。戏码定了《五鬼闹判》和《钟馗嫁妹》,选演员还问人家生辰八字,村里给选上那几个演员一人一身大红的秋衣秋裤。演出时,锣鼓点打的“急急风”,由唱花脸的演员扮判官。开戏便杀一只大公鸡,判官提着公鸡,把鸡血滴流在戏台上,甩洒在顶棚上、墙壁上。四处都见了血,才把鸡头用彩绸裹了,和破台符一起钉在戏台正中,同时要放鞭炮、撒五谷。然后,把戏台扫扫,带着扫帚、簸箕把扫下的尘土送到村外。演员就在村外卸了妆,换了衣裳。回来时谁也不准回头看,也不能说话,回戏台转一圈。仪式结束,村里杀羊。羊角系着红绸,用一盆冰冷的水往羊头上一泼,羊一打激灵,就引刀向其脖颈。打台戏的演员一人领一块羊肉,称之为“领牲”。剩下的羊肉,炖了给这几个演员吃。据说,打台戏唱过后,就驱走了一切邪祟的东西,戏台会坚固无忧,戏班也会繁荣红火,如果不唱打台戏,会有凶事。
我总埋怨我爹不带我去后台,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团长女儿的“特权”。好在我和小演员美玲很要好,她就想法瞒着我爹偷偷带我进去。演员们都认得我,任由我各处走走看看。美玲当时才只是个扮演丫鬟侍女的小演员,但化起妆来也是一丝不苟,毫不含糊。她坐在木桌拼成的化妆台前,对着镜子,把头发一律捋向脑后。用白色的发带固定住,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标致的鸭蛋脸。先匀匀地打上肉色的油彩,又在眉窝下眼皮上涂抹上大红,用手指点点揉揉,把红色由上至下匀染开来,到了下眼睑的位置,红色是轻轻薄薄的淡红。轻轻地沾上一点粉,扑在油彩脸上,轻轻按压,红色变得浅嫩了许多。她对着镜子描画眉毛和眼线,故意把内眼角眼线往里探一点,因为她两眼的距离有点大。粉白的脸上被灯光照着,睫毛上也沾染上了油彩和粉,眼睛一眨,睫毛的抖动十分明显,睫毛也比平时看上去厚了,多了,毛茸茸的。口红是盛在一个小圆铁盒里。她先抹在手心一点,挑了一点点黑油彩进去,口红就深了许多。我忍不住说:“还是不和黑的好看。”她一边将口红点在嘴唇上,一边说:“我师父说,口红深一点,显得牙白。”我一看,她笑起来,果然牙齿又齐又白。她总在一个碗中泡着些榆树皮,用泡出来的榆树胶贴头发片子,贴好后她总用手把胶在一块的发片往开刮刮,显得头发薄一点。发片黑黑的,衬得脸儿很白,美极了。她打开自己的头戴箱,里面东西不多,但样样精致。把一个个水钻发饰插入发间,耳边附一两朵纱质的花儿。她转过脸儿来瞧我,眼光一转,我已不认得她,恍若仙女下凡,看得我怔怔的了。回过神来,看着她满头水钻反射着的七彩光芒,我心想:“要是能有一朵别在我辫子上就好了。”无意中看到我爹放证件的纸盒子里有一副演员前额用的明星泡子,我屡次拿出来在自己辫子上比划比划,始终不敢偷偷拿走。因为知道那是一副,正好七个,中间一个主泡,旁边各三个侧泡,要是因为我少一个,哪天有人要用时,耽误了演出,后果不堪设想。在一系列心理活动之后,我硬是忍住了自己的贪欲。但这副泡子住在了我的心里。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偷偷看看,一直到剧团散了,那副泡子还躺在盒子里。水钻还亮晶晶的,但托底的银子却狠狠地发了黄。endprint
可以说,团里的演员都是地地道道的好演员,那都是我爹经过筛选请来的,文武场伴奏的师傅都是我爹看过多少次演出踅摸下的。
刀马旦高俊仙,扮相漂亮,尤其是头上佩戴雉鸡翎子的时候,简直神采飞扬。有回在台上演出,回身下场时,作仰头而去之势,雉鸡翎子回旋掠过,腰间宫装飘带蝶飞,水袖拂过趴在戏台边上聚精会神看戏的“大包围”鼻尖,“大包围”眼睛就直了。从此天天追撵着俊仙不放。“大包围”是我们村有名的智障,刀条脸上大大的下巴,像是下巴包围了上嘴唇一样。俊仙走在哪儿,他就跟在哪儿,好叫俊仙苦恼了一阵子。
从托县请来的青衣邬秀梅,特别擅长演苦戏。有时候,她在上头唱,观众在下面哭。其实常常她自己也哭了,泪水流在脸上,闪亮的两行。她表演细腻,嗓子厚重,咬字也真。听她的唱,能将每一句唱词了然于心,凡看过的人,无不称赞。演《杨八姐游春》,她扮佘太君。这个戏不是她的熟戏,她提前把唱词顺了一遍,戏词十分有趣,很是夸张诙谐。那一场,观众意外地看到她没演悲情人物,而是演了一个充满智慧、不卑不亢的新形象,更是看得入迷。回到我家,邬秀梅说:“还是云师傅!我这段不熟,唱的忘了,把后面的唱词先唱了,前后颠倒了。云师傅人家真行,反应真快,托衬得严丝合缝。”大家才知道她唱词有问题。她说的云师傅,叫云秀峰,呼胡拉得十分了得。武场打鼓的是弓步升,也多有才华,伴奏之余还写些剧本,剧团后来倒闭他做了鼓匠,也是远近闻名的好鼓匠。
索翠英,演小生、娃娃生。平时看着人比较胖,但一着戏装,像换了个人,精气神一下就出来了,腰带把腰扎得细细的,丝毫不像一个胖子。她嗓子挂味儿,表演掠台,善于插科打诨,有时候会把生活中的人或事拽扯进戏里去,引起观众的热情。可惜后来她仗着自己受欢迎,成天耍嬲,众人伺候不下。演《金镯玉环记》,是连台本戏,眼看开戏,她逼着我爹他们给她涨工资,还要求工资要超过主演。几个主事都不同意,一来剧团的台柱是青衣和须生,二来怕开了这个头不好管理。不料她拔腿走了。后来的几场,换上年轻的李小燕,谁知这小姑娘卯上了劲,演得比她还好,一下唱红了。
一直以来,我们本地的观众特点是含蓄、腼腆,看戏就像是学生听课一样,乖得很。演员演到酣畅处,观众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演到要劲的地方,他们越发嘴里不发出一点响声。顶多就是等要劲处一过,展开笑颜,轻声自语:“好!”这“好”是说给自己听。绝不像京剧演出之地戏院中的高声喝彩或热烈鼓掌。他们不喝彩,用一种安静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认可和痴迷,用指指点点、颔首微笑表达对演员的喜爱。甚至遇到演出有些小瑕疵,也笑眯眯地接受,互通感言:“这儿有点不盯对……”似乎是一种对演员的亲近感,不挑眼,有点小小的纵容。
在本村演出,每晚唱完戏,主演和剧团的核心成员都会集中到我家聊天,一聊聊到半夜。我的晚睡习惯也很大程度源于那时的影响。一进门,团长侯大九先迫不及待地蹲在炉圈旮旯烫药片片。火钩子烧得通红,药片片放在炉台上,底下衬着锡纸,火钩子一上去,药片嗞出一股灰色的混沌的烟。侯大九把卷好的纸管管支上去,鼻子往前一凑,猛吸一两口,脸上现出满足的神色。其实我感觉他在剧团什么也不做,但人人对他敬畏得很。剧团的外部事务有我爹,内部事务有他老婆周兰英,写戏订台口有跑外的付拉小……他吸完后问付拉小:“烫呀不?”付拉小说:“我可没那福气。”随后把院里小锅炉的开水打回来,滚滚地沏一壶酽茶。刚开始无非是回味一番当晚演出中的得与失,有互相附和的,有激烈争论的。话题逐渐走远,说些各地演出的趣闻,评价演员、观众,讨论各地的民风。印象很深的一次,付拉小说起有剧团在萨拉齐演出,小有疏漏,台下的瓜子皮就扬洒在台上了。到后半夜,说无可说,有些人宁愿蜷在小板凳上打瞌睡,也不去安排的村民家里去睡,直耗得大家散去,总得夜里两三点钟。
又一年春天时,武生占魁带来了他的小舅子,叫连城的。连城会些戏,也会拉呼胡,但都轮不上他,只好在团里打杂。占魁在团里很有威信,好多演员都是他帮我爹联系到位的。他武功好,戏演得好,又能在文武场替个手什么的,因此大家敬重他,对连城也很关照。据说连城是找对象失恋了受了点刺激,精神不大正常。占魁原是想让他出来散散心。
那一天晚上,众人又聚在我家絮谈。连城不住气地催促占魁回下处休息。占魁说:“一会儿。”连城一会儿又催,其他人就说:“这个娃娃,你先去睡哇。”到了午夜,看连城实在熬不住,唱黑头的南培德陪他回去睡觉。谁知一早就有人来报告,连城南培德被烟闷了。众人赶过去,他俩早已没有了呼吸。周兰英正在我家炕上歇息,听到凶信,吓得六神无主,跪在炕上见谁给谁磕头,让大家想想办法。
村里因为此事赔了许多钱,占魁一蹶不振,掌班周兰英也大受打击。剧团只好变卖戏箱,遣散演职员,就此散伙了。
后来,占魁也来过我们村卖香瓜,给我家地下卸了一堆香瓜。我爹说:“见了你占魁叔怎么不叫!”可我如何能将眼前这个农民和台上台下神采俊逸的占魁联系起来啊!
我们家和家里的每个人都空虚起来。我爹晚上沏一壶酽酽的砖茶,自己一杯接一杯地续上,或是自己拉一会儿呼胡。每当这时,我们都不敢高声。endprint